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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暮色徐徐降临。山沟呈现出暗蓝的颜色。白雪覆盖的地面好象布满了一条条青筋。电线杆长长的影子投在田野上,松林深处树木都隐入暗蓝的阴影里,一片苍茫。甚至排水沟也覆盖在蓝色里。工兵们拿着探雷器走来走去,身影也成了蓝色,模糊不清。田野上布满了坦克履带的印迹和汽车的车辙。白雪象在地上铺满了星斗,闪烁着。林子里响起无线电机的声音。宁静的夜幕盖住了这遍体鳞伤的大地,这默默承受,从不抱怨的母亲大地。

  **

  战士们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乱的稻草上睡觉。帕甫努季耶夫在值班。他的脸红得有点不正常,两只机灵的小眼睛激动得忽闪忽冈发亮。他想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唱歌,但是鲍里斯命令帕甫努季耶夫躺下睡觉,而自己却把身子斜倚在炉台边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浑身透凉,疲乏到了极点,只是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那毛糙得象带壳松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动弹,也不愿想什么,只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个干净。鲍里斯觉得自己可怜而又孤独,同时也暗自庆幸没有人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准尉重又住进了其他农舍,女主人有事走开了。她是什么人?她这个孤身的外来的女人会有什么事情呢?

  瞌睡一阵接一阵,排长的身子都冻僵了。一种令人压抑的,很不好受的灭寂感觉充斥在他心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关于死的颓废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里盘旋,这个念头并没有使他害怕,相反似乎豁然开朗地激起了他跃跃欲试的心情;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村子里,在一所不知是谁的农舍里静静地死去,毫无痛苦地解脱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这样的结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点什么?脑子里怎么这样乱七八糟?”鲍里斯突然清醒过来,就用手把着墙壁,摸索着移步走进尽头处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睁开,缓慢地脱掉衣服,扔过去,衣服掉进小凳后面的暗旯旮儿里,然后他昏昏迷迷地一头扑倒在那只矮床上。

  *

  天崩地裂,也难于打消年轻肌体对于休息、对于恢复精力的渴望,人间愁苦更不能搅碎青年人的酣梦:只有风烛残年的多病之身,既不能忘怀已逝的年华,又预感到生命终结的凄凉,才会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个很长的梦:地面已经被大水淹没,但是不见浪涛,不见水波,甚至涟游也不起。下面是清澈明净的水,上面是纤云不染的天。在太阳的光照里,天和水炫耀闪亮。水面上行驶着一节火车头,后面是拖着好多节车厢,整整的一列火车。列车划过水面,两旁皱起道道波痕,逐渐在远方消失。水面浩荡,象大海一样沓无边际。不知在什么地方,水天竟成了一色。天地变得无涯无垠,浩渺空灵。一切都沉没了,淹没在茫茫的大水里。火车头眼看就要沉入大水深处,到时候只要车头嗤拉一响,这火柴盒般的一节节车厢也就会连同这么多人、炉子、床铺以及士兵们的什物都劈里啪拉地散落到水里。水面重新一闭合,列车驶过的地方重又会水平如镜,了无痕迹。到那时,这个阳光普照的世界将完全平静下来。重又只有水面、天空、太阳,此外别无一物!这个世界虚幻不定,没有土地、没有树林,没有花草。人就想耸身而起,飞出这世界,飞向某个彼岸去寻求另一种生活。

  但是身体好象长在什么东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围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绝望和空虚的感觉。几只倦鸟在不断的飞行中耗尽了精力,掉到车厢顶上,扇动翅膀扑打着铁皮,激起隆隆的巨响。它们乱碰乱转,飞进了车厢门,在车厢里噗刺刺乱飞。莫赫纳柯夫准尉追逐着这些鸟儿,拧掉它们的头,就扔进床铺下面。“行行好,行行好吧!”鸟儿叫喊着,鲍里斯抓住莫赫纳柯夫的手。准尉却挣脱他的手:“人就不要吃东西了?!到嘴的东西,白不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鸟儿嘶喊着,飞出车厢,翅膀扑打着水面,却没有声响,只溅起铅一样沉重的水花……

  梦里景象翻来复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鲍里斯一抬脚,跃出风驰电掣的车厢,身子在虚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动了,象悬挂在那里一样: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火车在水面上驶过,渐渐去远,消失了。中尉想赶上它,但身子不听使唤,挪动不得,心里恐慌万状。鲍里斯突然全身战栗了一下,一声惊呼,坐起身子抓住了床栏。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这里灯亮着,”她急促他说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最好把内衣也洗一洗……我还以为您没睡呢……”

  他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躺下睡的时候,灯并不亮,女主人也不在。他终于强睁开湿润的眼睫毛,目光直盯着柳霞看着,似乎在问:“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以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已经俯身在鲍里斯身前好久了,一直在看他,这回真看了个饱!她急促不停地用俄语夹杂着乌克兰语说着话,越说越快。她说着又是这些战士住到达儿来,真是太好了,因为她已经和他们相熟。遗憾的是她没能说服他们睡到干净的里屋里来,全都在厨房里睡下了……外面冷得利害……幸亏战争结束了……要是战争完全结束那就更好了……战士们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了一点干柴……等等。

  “他们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说话,闷闷不乐的样子。很快就全躺下睡了,只有那个老乡消防队员喝了一点儿酒……”

  “我做了一个多奇怪的梦呀!”

  “是恶梦吧,啊?现在不会做别样的梦……”柳霞垂下了头,“我还以为您不会再回来了呢……”

  “这是为什么?”

  “我想到过,说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对岸的枪声真激烈呀!”

  “难道这是枪声吗?”鲍里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着眼睛,突然发现她就在他身边,离他那么近。睡裙的开襟里露出一对乳房的夹缝,象一条欢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终成急流。再往下,浑圆凸出的地方清楚地显示着一个女性的神秘的肌体,从那里播散出一般热烈的气息。她的脸靠得那么近,两只神情慌乱的眼睁大着。鲍里斯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弯曲得象长在洋娃娃脸上的长睫毛尖尖已经搔着了他的面颊。这眼睫毛简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思议!它们其实没有触到他的脸,但他感觉到了,那么柔软……他感觉到了睫毛的撩拨,再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长的心象是从山顶山滚下来一般。他为了抑制胸膛里越来越嘈杂的声响和疯狂加快的剧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时为了感觉一下自身的存在,轻声他说道:

  “夜……多么宁静……”停了一会儿,他已经是用平稳的日常语调说着:“我梦见我们乘车经过巴拉宾草原去打仗……草原铁轨、全被大水淹没了。正是春天。可怕极了……”他意识到必须说话,不停他说话,并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这可太不象活了,太不知羞耻了。人家全神贯注,没有在意,他却偷眼瞧着,瞧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呀!一个荒唐的梦……多美的夜……安静极了……”他的嗓子忽然干涩了,声音也变了,浑身都不带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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