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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黎明时分,派到红峡谷去的侦察队回来了,说他们一直走到叶兰斯克镇的边界,也没有看到红军.但是发现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十个哥萨克都被砍死在沟崖顶上。

  葛利高里吩咐派爬犁去把被砍死的人拉回来,自己跑到赫里斯托尼亚家里去过夜。娘儿们的哭丧声和达丽亚难听的哀号声把他赶出家门,他在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炉坑边一直坐到大亮。他拼命地吸烟,不敢正视自己的思想,怀着对彼得罗的思念,一支还没拍完、就又急忙抓起烟荷包,一面没完没了地吸着辛辣的苦烟.一面跟已经在打吨的赫里斯托尼亚聊闲天,天亮了。从早晨起就是暖和的融雪天气。到十点钟左右,尽是牲口粪的村道上已经出现了水洼。从房顶上往下滴着雪水。公鸡发出开春的啼声,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有只母鸡就像在大热天的中午一样,单调地叫着。

  牛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一边晒太阳,在篱笆上蹭痒痒。风吹落了它们红褐色脊背上开春脱下的毛、到处飘溢着融雪的淡淡的清香。一只在这里过冬的黄胸脯的翠鸟,在赫里斯托尼亚家大门旁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上摇晃着,叫个不停。

  葛利高里站在大门口,等待去拉尸体的爬犁出现在上岗上,不由自主地把翠鸟的叫声改成从童年时就熟悉的话:“磨犁!磨犁!”在这样温暖的融雪时节,翠鸟是这样兴高采烈地叫,而严冬来临的时候——葛利高里知道——它就改变了声调,用快速的调子,像是在提醒人们:“穿上靴子!穿上靴子!”

  葛利高里时而把视线从大道上移到在枝头跳跃的翠鸟身上。它不停地在叫唤着:“磨犁!磨犁!”葛利高里忽然想起小孩时跟彼得罗一起在草原上牧放火鸡的情景,那时候彼得罗一头浅色的头发,翘鼻孔的小鼻子总在脱皮,他学火鸡咕咕的叫声学得非常像,而且还把那叫声改成逗笑的儿话。他逼真地模仿着怒气冲冲的火鸡的咕咕声,细声细气地说着:“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大家都有靴子穿,就是我没有!”立刻又大瞪着两只小眼睛,弯起胳膊,装得像只老火鸡,一面侧身走着,一面嘟嘟哝哝地说:“咕!咕!咕!咕!咱们到市场*去给这淘气鬼买双靴子!”这时候,葛利高里就快活地笑着,要求他再学一回火鸡咕咕的叫声,央求他表演小火鸡在草里发现一块小铁片或者布片等奇怪的东西时,焦急的吱吱叫声……

  街头上出现了第一辆爬犁。一个哥萨克走在爬犁旁边。紧跟着就是第二辆和第三辆。葛利高里擦掉眼泪,敛去不期而来的回忆引起的浅笑,急忙朝自家的大门口走去:他想在这最可怕的时刻,拦住已经伤心得发疯的母亲,不让她走近装着彼得罗尸体的爬犁。阿廖什卡·沙米利光着脑袋,走在前面一辆爬犁旁边。他用那半截胳膊把皮帽子按在胸前,右手拉着马尾编的缓绳。葛利高里的视线掠过阿廖什卡的脸,看了看爬犁。马丁·沙米利仰面躺在于草垫上。脸上、胸前和瘪肚子上的草绿色军便服都沾满凝结的血渍、第二辆爬犁上拉的是马内茨科夫;他那被砍伤的脸趴在干草上、脑袋好像是由于怕冷缩进肩膀里去,后脑勺子被削掉了,这一刀砍得技艺高超:一圈黑头发像穗子似的镶在露出的头盖骨上。葛利高里看了一眼第三辆爬犁。他已经认不出死者是谁,但是看见了死者的一只胳膊和被烟草熏成蜡黄色的手指头。胳膊从爬犁上耷拉下来,用临死时准备画十字的手指头划着融化了的积雪。死者穿着靴子和军大衣,甚至连帽子也放在胸前。葛利高里抓住了拉第四辆爬犁的马的宠头,牵着马跑进院子。邻居、孩子和婆娘们也跟着跑了进来。台阶前围了一大群人。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亲人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啊!他离开了人世,”有人悄悄地说。

  司捷潘·阿司塔霍夭光着头走进了大门。格里沙卡爷爷和另外三个老头子也不知道从哪里走进来了。葛利高里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下。

  “来,咱们抬到屋子里去吧……”

  赶爬犁的人抓住彼得罗的腿,但是人群默默地退到一边去,恭敬地给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伊莉妮奇娜让路。

  她朝爬犁上看了看。额角上泛起一片像死人脸一样的灰白颜色,扩展到两颊和鼻子,一直蔓延到下巴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颤颤巍巍地搀着她的胳膊。杜妮亚什卡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村子里,四面八方都跟她的哭声呼应起来。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肿了的达丽亚砰地一声冲开门,跳到台阶上,向爬犁扑去。

  “彼秋什卡!彼秋什卡,亲人哪!你起来呀!起来呀!”

  葛利高里眼前一阵黑。

  “走开,达什卡!”他忘神地、粗野地喊叫起来,没头没脑地照着达丽亚的胸膛推了一下子。

  她倒在雪堆上。葛利高里急忙抱住彼得罗的双臂,赶爬犁的人抱起彼得罗的腿,但是达丽亚也跟在他们后头爬上了台阶;她抓住丈夫的冻僵的、直挺挺的胳膊,不住地亲吻着。葛利高里用脚踢开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杜妮亚什卡使劲拉开达丽亚的手,把她昏迷过去的脑袋抱到自己的怀里。

  厨房里一片坟墓般的寂静。彼得罗横在地上,显得非常小,好像全身都干缩了似的。鼻子变得很尖,麦黄色的胡子也变黑了,可是整个脸都严肃地拉长了,倒显得漂亮了。两只光脚从裤腿里伸出来。尸体在慢慢地融化,尸体下面汇成一片粉红色的水洼。夜里,冻僵的尸体融化得越来越厉害,血的咸味和甜腻的尸体气味也越发浓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板棚檐下刨做棺材的木板。婆娘们在内室里忙乱,围在还没有苏醒过来的达丽亚身旁。从内室偶尔传出一阵不知道是谁的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哭声,接着,就响起赶来吊丧的瓦西丽萨亲家母像潺潺流水似的语声。葛利高里坐在哥哥对面的板凳上,卷着烟卷,瞅着彼得罗周围发黄的脸,瞅着他那圆指甲盖发青的手。一种非常可怕的、疏远的感情已经把他和哥哥隔开了。彼得罗现在已经不是自家人了,只不过是一位过客,到了该和客人分别的时候了。现在他躺在这里,脸颊冷冷地贴在上地上,在麦黄色的胡子下面凝结着安详、神秘的微笑,仿佛是在等待什么似的。可是明天他的妻于和母亲就要打点他起程,去走最后那一程路了。

  从傍晚起,母亲就给他烧了三锅热水,妻子给他准备好了干净的内衣。最好的裤子和制服。葛利高里——他的同胞兄弟——和父亲给他擦洗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不知道为赤裸裸的身于感到害羞的身体。给他穿上节日的礼服,安放在桌于上,然后达丽亚走过来,把那支当年曾照着他们在教堂围着经台转的蜡烛,塞到昨天还拥抱过她的冰凉的大手里,——哥萨克彼得罗·麦列霍夫已经完全准备停当,等待人们送他到以后再以不会回家来看望的地方去。

  “要是你死在普鲁士异乡的什么地方,也比死在这儿,母亲的眼前好啊!”葛利高里心里责备着哥哥说,然后向尸首看了一眼,突然脸变得煞白:一滴泪珠正顺着彼得罗的脸颊往耷拉着的胡子边流去。葛利高里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但是仔细一看,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并不是死人的眼泪,而是从卷曲的额发上融化下来的水珠,落到彼得罗的额角上,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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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顿河上游叛军联合司令任命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为维申斯克团的团长。葛利高里率领十个哥萨克连向卡尔金斯克挺进。司令部命令他无论如何要击溃利哈乔夫部队,并把他们赶出地区的边界,从而使卡尔金斯克和博科夫斯克两镇所辖的奇尔河沿岸村落全都暴动起来。

  三月七日,葛利高里率领着哥萨克们出发了。在一个积雪已经融化了的,露出黑土地的丘岗上,他眼看着全部十个连的人马从自己面前开过去。他驻马大道旁,歪着身子,单手叉腰,背微驼,骑在马上,紧勒马缰,勒住激奋的战马。顿河沿岸的巴兹基村、白山村、奥利尚斯基村。梅尔库洛夫村、大雷村、谢苗诺夫斯基村、大鱼村、沃江斯基村。列比亚日及叶里克等十个村的连队排成纵队开了过去。

  葛利高里用手套擦着黑胡子,抽动着鹰钩鼻于,两道浓眉下忧郁、沉稳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连队走过去。无数沾满污泥的马蹄践踏着路上褐色的积雪。一些熟识的哥萨克走过去的时候,都朝葛利高军笑笑。叶子烟的烟雾在他们的哥萨克皮帽顶上缭绕、消散,战马身上冒着热气。

  葛利高里跟着最后一个连走起来。走了约三俄里,一个侦察队迎面驰来。下士侦察队长策马来到高利高里面前,“红军正顺着通往直卡林斯克村的大道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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