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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6)


  我记得那天藏书室门打开的时候,自己如何躲在画廊里缩成一团。我也记得迈克西姆如何大发雷霆。扯着嗓子对丹弗斯太太讲了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嫉妒。迈克西姆在嫉妒……

  “她活着的时候他就嫉妒,现在她死了,他还在嫉妒,”丹弗斯太太接着说。“他那时不许杰克进这所屋子,现在还是不许。这说明他还没有把她忘掉,是吗?不用说,他在嫉妒。我也嫉妒呢!所有认识她的人全都在嫉妒。她才不管呢。她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丹尼,’她对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站出来也拦不住我。’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我见到过那些她在伦敦结识的男人,她带他们到这儿来度周末。她带着他们上船,到海里去游泳,在海湾的小屋举行月夜野餐。他们当然向她求爱罗,谁能例外呢?她乐啦,回来就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讲给我听。她满不在乎,对她来说无非是逢场作戏,闹着玩的。谁能不嫉妒呢?他们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个上曼陀丽来的人。”

  “我不想知道,”我说。“我不想知道。”

  丹弗斯太太挨近我,把脸凑过来。“谁也奈何她不得,”她说。“谁也别想制服她。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亡灵和鬼魂。被人忘怀、被人丢弃、被人推到一边的是你。是嘛,你为什么不把曼陀丽留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走开?”

  我避开她,往窗口退去,原先的惶惑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像把钳子那样将我紧紧夹住。

  “你为什么不走开?”她说。“我们这儿谁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从来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让他一个人呆在这所屋子里,和她朝夕相处。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德温特夫人。”

  她把我往窗口推去。窗开着,我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晦冥昏暗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说。“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纵身往下一跳?只要不折断脖子,不会有什么痛苦。既快,又没有痛苦。可不像在水里淹死那样。你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去死?”

  阴湿的迷雾从窗口涌进来,刺痛我的限睛,钻进我的鼻孔。我用双手紧紧抓住窗台。

  “别害怕,”丹弗斯太太说。“我不会推你的。也不会站在你身边逼你。你可以自动往下跳。何必死赖在曼陀丽呢?你并没有好日子过。德温特先生不爱你。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不是吗?为什么不趁现在往下跳,一死百了?这样一来,就再不会有什么烦恼啦。”

  我可以看到平台上的花盆,蓝色的绣球花开得密无缝隙。铺在平台上的石块显得平滑、灰白,而不是四凹凸凸,参差不齐。是迷雾使那些石块显得如此邈远。实际上,石块离得并不远。窗口并没有高出地面很多。

  “为什么不往下跳?”丹弗斯太太在我耳畔轻声说。“为什么不试一下?”

  雾更浓了。平台已隐匿不见。再也看不到花盆,看不到铺在平台上的光滑的石块。周围除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散发着冷涩的海藻味儿的迷雾,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唯一真实可感的便是我手底下的窗台,还有丹弗斯太太紧抓着我左臂的那只手。如果我纵身跳下,我将不会看到石块向我迎面跃来,因为迷雾已将它们淹没。接着,像她说的那样,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摔下去,我的脖子一下子就会被折断。不像溺死那样,要拖很长时间。转眼就会过去的。再说,迈克西姆不爱我。迈克西姆还是希望独自一人,跟吕蓓卡作伴。

  “跳呀,”丹弗斯太太又在我耳边低语。“跳嘛,别害怕。”

  我闭起双眼,由于长时间凝视底下的庭院,我感到头晕目眩,手指也因为紧抓着窗台的边而痛得发麻。迷雾钻进我的鼻孔,沾着我的嘴唇,又腥又涩,我像是蒙了一条毛毯,又像上了麻醉药,只觉得要窒息。我开始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如何爱着迈克西姆。我开始忘掉吕蓓卡。再过片刻,我不必再老是想到吕蓓卡了……

  我松开双手,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茫茫的迷雾,还有与之相辅相成的沉寂,突然被轰然一声爆炸所震裂,碎成了两半。这一声爆炸震得我们身旁的窗子猛摇不已,玻璃在窗框里不住抖动。我挣开眼,呆呆地望着丹弗斯太太。接着又传来一声爆炸,随后是第三声,第四声。这声声爆炸刺破长空,鸟儿从宅子四周的树林里惊起——眼睛虽看不到,耳朵却听得见——发出一阵惊叫,与这爆炸声遥相呼应。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丹弗斯大太松开我的手臂,朝窗外那片迷雾望去。“是号炮声,”她说。“一定是海湾那边有船只搁浅了。”

  我们侧耳谛听,一起盯着眼前的茫茫大雾。接着,我们听到底下的平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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