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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5)


  是弗兰克给我端来了一盆鸡肉和火腿,但我无法下咽;是弗兰克站在我肘边,手里端着一杯香摈酒,可我一点不想喝。

  “您还是喝一点吧,”他轻声说。“我看您需要喝几口。”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片好意,我勉强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着那块黑布,脸色显得苍白,模样也变了,看上去又老又怪,睑上似乎添了几道我以前没看到过的皱纹。

  他像是舞会的另一位主人,忙着在客人中间周旋应酬,向客人敬烟敬酒,请他们用点心;他偶尔也走下舞池,带着严肃的神情,拖着艰难的舞步,拉长了脸,拥着舞伴在大厅里转。他的那身海盗打扮还算有节制;他头上裹了块红头巾,头巾下露出蓬松的络腮胡子,显然他在胡子上面还真煞费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难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间没有什么家具的单身汉卧室里,对着镜子,把胡子绕在手指上,想让它卷曲起来。可怜的弗兰克。亲爱的弗兰克。我从来没问过,也一直不知道他对曼陀丽这最后一次舞会深恶痛绝到何种程度。

  琴鼓声不绝于耳,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像牵线木偶似地摆动扭曲着身子,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从大厅的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回到这头;那个站在一旁冷眼静观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具借托我这形体的泥塑木雕,一具钉上了笑脸的木头架子。站在它旁边的也是一个木头人。他的脸俨然是一副面具,脸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对眼睛并不属于我所热爱并熟悉的那个人。冷漠、黯然无神的目光,透过我的形体,越过我的形体,投向某个我无法跨入的人间地狱,投入某个我无法分担且与外界截然分隔的精神绝境。

  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在我身上碰一下,我们这一对男女主人虽并排站着,中间却远隔重山。我看着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对这个随口吐出一言半语,同另一个说句把笑话,朝第三个莞尔一笑,回过头去又同第四个打声招呼,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都不过是由机器操纵的一系列刻板反应。我们像一台戏中的两个角色,不过是各念各的台词,谈不上默契配合。我俩得各自硬着头皮忍受,得为眼前所有这些我素不相识以后也不想再见到的人,痛苦地、装模作样地演着这台戏。

  “听说你妻子的礼服没及时送来,”一位满脸斑纹、头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肘碰了碰迈克西姆的胸口,笑着说。“真他妈的不像话,是吗?要是我,就去告那家铺子一状,告它诈骗钱财。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过这种事。”

  “是的,是件不幸的事,”迈克西姆说。

  “听我说,”水手又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该说自己是朵‘毋忘花’。这种花是蓝颜色的,对吗?‘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儿。没说错吧,德温特?对你太太说,她该称自己‘毋忘花’才对。”他搂着舞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拖着舞步飘开了。“这想法不赖吧,啊?一朵‘毋忘花’,”这时,弗兰克再次在我背后转悠,手里换了只杯子,这回倒的是柠檬水。

  “不,弗兰克,我不渴。”

  “为什么您不跳场舞呢?要不就找个地方坐一坐,平台上有个角落还清静。”

  “不,我还是站着的好,我不想坐下。”

  “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来客三明治,来只桃子?”

  “不,我什么也不要。”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转到我跟前,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刚吃了晚餐,脸上红喷喷的。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伴的脸。她的舞伴是个瘦高个儿,长着一个提琴似的下巴。

  《命运》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风流寡妇》。嘭、嚓,嚓,嘭、嚓、嚓,转了又转;嘭、嚓、嚓,嘭、嚓、嚓,转了又转。一个个人物打我眼前晃过: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绿的女士;又是比阿特丽斯,她的面纱已从额上撩开,甩到头发后面;满头大汗的贾尔斯;接着又是那个水手,这次他换了个舞伴。这两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认识那个女的,她扮的是都择王朝时代的命妇,一个毫无特色的都铎王朝的命妇,穿了件黑天鹅绒衣服,脖子上围一圈皱边。

  “你们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玩?”她这么说着,好像我们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好随口应了一句:“过两天准去,前几天我们还谈起过呢。”我心里暗暗奇怪,随机应变地撒谎竟变得这么容易,一点也不费什么劲。“多有趣的舞会,真该祝贺您问,”她说。我回了一句“承蒙夸奖”,接着又说:“挺有趣的,是吗?”

  “听说铺子送错了裙子,是吗?”

  “可不是!岂有此理,你说呢?”

  “所有的店铺都是一路货。千万别相信他们。不过你穿着这身漂亮的蓝衣裙,看上去非常年轻,比我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鹅绒衣服要舒眼多了。贤伉俪别忘了过几天到我宫里来吃饭啊!”

  “会来的。”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儿?宫里?难道我们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贵族?她合着《蓝色的多瑙河》的节拍,被那个水手搂着,一起回旋向前,那条天鹅绒裙子像地毯吸尘器似地从地板上拖过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着觉,突然记起来了,那位都择王朝的命妇就是喜欢在彭奈恩山区散步的主教夫人。

  几点钟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时一小时地拖沓着过去,同样的面孔,同样的曲子。在藏书室里打桥牌的那些牌客,不时像隐士似地溜出来,看看舞池里的盛况,、然后又回身进去。比阿特丽斯拖着那件袍子,在我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

  “你干吗不坐下?你的脸色多难看。”

  “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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