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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九、后沼镇

  母亲在后沼镇的举止跟在红果庄的表现迥然不同。她明显地克制着自己。她不发号施令,不发脾气,只是“好言相劝”,对谁也不使用轻蔑的小名(阿加莎尽管是从红果皮带过来的使女,但她叫阿加莎时总要加个“亲爱的”),她完全忘了世界上还有举手打人的事存在。可以认为:她感觉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家“当仆人”,甚至好象意识到她这个不久前还是个并不富足的贵族太太,有点啃不动这么一大块美味的肥肉,因而老是提心吊胆。

  后沼镇是个拥有一千五百余名农奴的大镇,下辖数个村庄,共有三千余名男农奴。这个市镇分属三个地主所有。其中,我母亲和Э公爵占有同样大小的一份(各有农奴一千二百名),Г伯爵占有的一份最小,约六百名农奴(可是后来母亲买下了他这一份)。镇上有十来条街道,各有专名;市镇中心辟了一个商业广场,四周开设着各种商店。不过这个市镇特别引以自豪的却是两座宏伟的教堂,一座耸立在广场上,里面有一口五百普特重的大钟;另一座建筑在离开市镇稍远的墓地前。几座石砌的住宅,夹杂在一排排大都腐朽发黑的普通木屋中间,自有一派出类拔萃的气势,也是使农民们不无自豪之感的建筑物。这是掌握整个市镇命脉的财主们的住宅。

  镇上没有学校,但大多数农民都会写字,或者更准确地说,能似通非通地涂涂画画,因为这里的农民从事饮食业的居多。他们会在油污的小纸片上记记“青鱼一吊(条),茶一格(客):油(又)一格(客):白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之类的账目。本地人的文化程度不会比这更高了。

  从前,后沼镇完全掌握在Г公爵一人手中,他去世后,他的三个儿子分了它。长子和次子各分了相等的一份,老三分得全部产业的一半,外加在边远省份里的一份庄地。

  当时分配遗产的办法非常特别,而且分得毫无眼光。不是按土地,甚至不是按村庄,而是按庄户来分。先分富裕庄户,再分中等庄户,末了分贫苦庄户,也不管这些庄户彼此相隔有多么遥远。有时,比如说,三个毗邻而居的庄户,分别归属于三个领主,它们的景况各不相同,缴纳的代役金也不一样。三家的成员若要结成亲眷,却必须办理一种特别手续,即一般属于不同封建领主的农奴们结亲时必须办理的那种手续。不错,这种分配遗产的办法大都流行于代役租制的领地上,因为在代役租制的领地上,这个或那个缴纳代役金的单位如何安排,安排在何处,对于地主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是,这种混乱的局面有时也存在于实行劳役制的领地上,特别是在分到第七个和第十四个庄户的时候。

  后沼镇的分配情况也是如此。土地划分得七零八碎,犬齿交错,但对母亲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经常感到管理上受到的牵掣。到处都有邻居的眼睛盯着她,迫使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她虽然记性很好,但是她能认出的自己的农民——其中大多是富裕农民——却很有限。因此,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当我们没事上街溜达的时候(需要熟悉熟悉新买的庄地),常常遇到成群的男孩跟在我们背后,不住地叫嚷:“札特拉别兹雷:札特拉别兹雷!”语气间竟把这世袭贵族的姓氏变成为双关的俏皮话①。母亲当然知道这些男孩中也有“自己的”农民的孩子,却束手无策。我们也不时遇到一些大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却不脱帽行礼。他们之中,也许有不少是我们“自己的”农民,但是怎样认出他们呢?总之,地主的尊严处处受到损害,虽然我必须说,使母亲感到不快的,与其说是这些有伤体面的事,不如说是那犬齿交错、七零八碎的田地,因为它妨碍了她在管理上施展身手。

  ①“札特拉别兹雷这个姓有“穿粗布衣服的人”的意思,故云。

  商业广场没有分掉,营业收入由三位业主按比例分配。他们每年共同制定车辆、铺面、饭店和酒馆的纳税额;此外,也允许在街上和各自的庄园里从事交易,但必须课以繁重的特别税。在讨论这些公事的会议上,五票表决权中,母亲占两票,另外两位业主共占三票①。显然,母亲总是属于少数。

  ①这是依各人占有的农奴数目来确定的。

  这使她非常气愤。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常常设想,商业广场如果拿到她手里来,它一定会变成一棵摇钱树。她本想在自己的庄地上盖一座商店,门面朝着广场,但是这个打算也遭到了反击。

  “你敢情是想用这个办法,把买卖全揽到你的庄园里去吧,”另外两位地主的总管粗暴地对她说。为此,她向法院告了一状,但官司打输了,因为r公爵出面干涉,使她那点菲薄的贿赂无济于事。

  这且不说,连她自己的农民有一段时间也不容许她凭个人的意愿支配商业广场的事务。在商业广场的所有权全部落到她手里以前,他们象另外两位业主的农民一样,每年派几个代表,大家共同制订全年的营业计划。他们现在也坚持这个制度,因此,为了战胜农民的这种放纵行为,行使自己的地主权利,母亲非大下功夫不可。

  不管怎样,母亲一经弄清后沼镇的情况,立即就地界问题提起诉讼,将这个案子委托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彼得·朵尔米东迪奇·莫吉里采夫办理。但是,唉!——我这里顺便说说——无论是母亲,还是她的继承人,都没有见到这件公案的结局,直到农村改革①,把农民们联合在一个乡里,置于统一管理之下,并使他们有可能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彼此之间的关系之后,这种土地混乱的现象才告终结。

  ①即一八六一年废除农奴制的改革。

  不过,在庄园里,母亲有一幢很大的宅子。另外两家业主没有庄园,而在她买进的那份产业上,宅园占了相当大一片地皮(十几俄亩),里面有一座房子,一大片灌木林,一个面临广场的巨大的庭园(她曾经计划在它旁边盖一幢客店)。宅子年久失修,大而无当,无论母亲怎样设法修补,加固,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夏季还可以勉强居住,一到冬天宅子里便冷得要命——有一年我们在后沼镇过冬(见第七章),实在受不了,最后只好搬进账房,全家人挤在两个房间里住了两个月。庭院里,灌木林荒芜残败,既没有林荫小道,也没有幽静的曲径。灌木林旁边的白桦林甚至叫人讨厌,因为白桦梢头筑满了老鸦窠,鸦群从早到晚腾起一阵阵罕有的聒噪声,把人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庭园也是荒芜破败的。也许,从前这里有过花坛,这可以从散留在各处的土堆子得到证实,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只长野草,因为母亲认为不必恢复旧观。

  总之,这座庄园是被弃置的,处处都表明:业主们只到这儿来逗留一个短时间。没有仆役,也没有家奴;没有家禽,也没有牲畜。母亲一来到这里,便打开门廊,马马虎虎打扫一下房间;可是她刚坐上马车准备回家的时候,门廊又当着她的面锁了起来。有时候,特别是在冬天,母亲甚至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宅子,便歇在账房里,因为她对于食宿一向是不讲究的。

  后沼镇以商业发达闻名,每逢礼拜二有集市。冬天赶集的人很多,夏天却常常只来了几辆大车。从前,商业点的建立非常奇特,直到如今我还说不清楚,比方,为什么远离交通要道而且位于谷地里的后沼镇竟成了商业重镇。

  那一带地方有七个这样的商业点,一周七天,商人们每天一个点的赶集。他们大多做麻布和皮革买卖,但在店铺里也出售农民需要的各种用品。饮食业特别兴旺,比如,后沼镇一地,便有十多家饭馆。

  上面说过,镇上有好些财主——他们使镇上的生活带来了富裕、甚至阔绰的色彩。有几位财主做几万卢布进出的买卖,有的甚至在莫斯科开了店铺。但大多数农民是贫穷的,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在破旧的勉强能住人的小屋里栖身,完全被财主们踩在脚下。然而,即便是所谓一贫如洗的人,也硬撑着要图个体面,他们爱惜男人的蓝布大褂和女人的花缎坎肩,比眼珠还爱惜。逢年过节简直很难从衣着上分辨出谁富谁穷。

  饭馆业是镇上居民所从事的主要行业。大多数年轻人几乎在少年时期便离乡背井,到城市里,而且大多是到莫斯科去当饭馆的堂倌。

  后来我常常碰见这样的事:只要走进莫斯科一家饭馆,准能听到这样的话:

  “尼卡诺尔·瓦西里依奇!您来啦!请抬抬您的贵手①!”

  ①表示要向他行吻手礼。

  说这话的原来是个后沼镇的农民,他还是在我小时候见过我,不知怎么现在还认得出我。

  他们在夏季割草期间,或者圣诞节谢肉期间有人举行婚礼时,回家来欧几天。这时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饭馆里的忙乱生活把这些年轻人累得筋疲力竭,也把他们带坏了。他们当中难得见到几个漂亮、强壮的人;大多是些枯瘦、衰弱、干瘪的人。特别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的牙齿坏得一塌糊涂(老人们说,“都是喝茶、吃糖、抽烟弄坏的!”),这往往成为送去服兵役的障碍。可是这个行业非常吃香,要改变也改变不了。要不然,只有当代役租农奴一途。

  各个村子里也有类似情况,不过规模小些罢了。村里的青年们毕竟比较单纯、比较结实,而且不是人人都到外面去找出路。村里的老人们甚至爱上了土地滁了自己的土地,他们还向镇民租点土地,勤奋耕作。村里的人也长得魁梧些,不象镇上的人那样瘦弱。但是镇上的人看不起村里的人;比如,村里的人就不能染指商场的收入;村里的农民几乎永远爬不上世袭领主的地位,甚至在教堂里,每逢过节的时候,他们都被穿戴时髦的镇民挤到后排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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