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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俄狄浦斯王》的悲剧精神
作者:周 青
索福克勒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的第二人,生活于雅典奴隶主民主制兴盛时期。但索福克勒斯却以“诗人”的敏锐和深刻看到了一切繁华背后的危机和虚空,并将这一切虽悲观却深刻的思考熔铸于作品之中。他在作品中塑造的英雄是雅典民主政治所要求的人物,是具有民主意识、爱国思想、公民责任感、诚实正直和勇敢机智等优秀品质的理想人物。他的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但作品中人与现实中各种灾难的冲突也更加剧烈。《俄狄浦斯王》是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其中便探讨了人与世界的冲突。
古希腊悲剧的内容有两种:命运悲剧与英雄悲剧。所谓“命运悲剧”,指主人公的自由意志同命运对抗,其结局则是他(或她)无法逃避命运的罗网而归于毁灭。那么,又何谓“命运”?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命运”就已由艺术的方式被形象的描述过。在神话中,“命运”是作为具体的神灵被表现出来的。它或是被冠以纳美西斯之名(Ncmesis)(意即“没人能逃脱她”);或是不借任何名形,只以神的谕示出现,去衡量人的善恶,主宰人的祸福。因此,人们说“命运”是一种神意。同时,“命运”还具有凌驾于神之上的威力。那么,这时的命运只是指一种来自社会或自然的、抽象的、普遍的力。
在《荷马史诗》中,人与命运的抗争得到了朦胧的表述。赫克托尔不服从预兆,在以恐惧之心接受惩罚、自我牺牲的行为中,他的死极富崇高性而非世俗意义,更有种浓厚的悲剧精神。阿喀琉斯毅然选择充满荆棘的人生之路,在注定的命运前,依旧驰骋疆场,傲然挺立。“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存在,他的死却张扬了人的意义。
人与命运的抗争在古希腊悲剧中得以加强,它成为三大悲剧家创作的共同主题。在此,悲剧被视为生活或生存的一般规律和某种终极性的宿命,理解为人的自为意志与命运之间的一切不可避免的永恒冲突。在埃斯库罗斯的笔下,命运是神对人的仇恨,是神对人的诅咒,是人无法抗拒和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是尚未认识和主宰的自然现象、社会现象以及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到了索福克勒斯,他则认为命运是冥冥之中一种极其强大的、难以抗拒的、不可知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力量。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人在这种强大的力量面前却有着自由意志和积极抗争的精神。索福克勒斯用《俄狄浦斯王》来探究人的自我和命运。
在人的行为和背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人所不能把握的。虽然悲剧英雄本身是无辜的,甚至有一种良好的愿望,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认识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反而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不应得的悲惨结局。俄狄浦斯在科任托斯国的宫廷中长大成人,偶然中从神谕里得知自己会杀父娶母。为了不使这个神谕应验,他决定不再回到科任托斯,便从福喀斯向波俄提亚走去。在此,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的种子。俄狄浦斯想摆脱杀父娶母的悲惨命运,却暗中为这种命运所摆布,向着这种命运指定的方向走去。
这时,拉伊俄斯,俄狄浦斯真正的父亲,正从忒拜赶往德尔福,想求一个神谕,了解一下他所抛弃的婴儿究竟死了没有。在岔路口,正好遇见了前往忒拜的俄狄浦斯。为了让路,与俄狄浦斯发生了冲突,俄狄浦斯竟然打死了拉伊俄斯和他的三个侍从。剩下的一个逃回忒拜,谎称遭遇强盗将他们四人杀死。而此人恰好就是从前替拉伊俄斯抛弃婴儿的仆人。
忒拜人曾经追查过这件凶杀案,但最后却不了了之。忒拜城不久就遭遇了新的灾难。赫拉为了报复她的情敌塞墨勒(酒神狄俄尼索斯之母,忒拜国王的女儿),便派人面狮身的妖怪斯芬克司来危害忒拜。这妖怪出了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而脚最多的时候却最软弱?”凡是回答不出谜语的人都被他吃掉了。正当忒拜人失望之时,流浪到此的俄狄浦斯凭着自己的智慧,揭开了谜底:这是人!那妖怪听后便含羞跳崖自尽。感恩知报的忒拜人于是立俄狄浦斯为王,并将拉伊俄斯的寡妻伊俄卡斯特嫁给了他。于是,阿波罗的预言已全部得到应验。
在这里索福克勒斯通过斯芬克司之谜,表达了对人及其命运的思考。斯芬克司之谜实际上是一个双重谜语。它的表层谜底是人,但它的深层谜底却是人对命运的一无所知。正因为如此,俄狄浦斯以为自己为忒拜人消除了灾祸,做了件好事,而忒拜人也以为他们立俄狄浦斯为新王,并将老国王的寡妻嫁给他,是对他的智慧的最高奖赏。然而他们在冥冥之中已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最后,当俄狄浦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之后,他悲痛地用金别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要求忒拜人把他赶出去。因为他无脸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生活下去。索福克勒斯在这部悲剧中,深深地洞察了人的两重性:一方面人是有智慧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对命运、对自己行为所造成的最终结果一无所知。
这种两重性体现在俄狄浦斯的身上就成了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他尊敬神,相信神谕,然而他越是想逃避神谕的结果,却越是无意识地按照神谕去做。他本是一个敢作敢为、不屈不挠,充满远见卓识的人。虽然他的性格中有些缺点:脾气暴躁、易怒,但人们却无法指责他有任何不道德和触犯法律的行为。可是到头来他不知、不愿和不应得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头上。俄狄浦斯是聪明的,他猜破了斯芬克司之谜,但“人究竟是什么”(即他究竟是谁)这个谜却一时未能猜破。当他猜破了斯芬克司之谜,怪兽羞愧地跳崖自尽。当他猜破了自身之谜,他自己也不得不离乡背井,到处流浪。
然而,索福克勒斯一方面承认了“命运”的存在,而且人是难以把握这种命运的,另一方面他又赞扬人对命运的反抗,而不是对命运俯首帖耳。在他的另一部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索福克勒斯通过俄狄浦斯之口表达了对这种命运的抗拒:
“凶杀、乱伦,不幸的事件都从你(克里翁)嘴里向我抛来,这些都是我,哎呀,不知不觉地造成的,此中似有天意,也许是众神要发泄对我的家族积下的愤怒,因为你找不出我本人有什么罪过好拿来谴责我,说我有恶报,才对我自己和我的亲人做错了事。告诉我,如果神示说,有什么注定的命运要落到我父亲身上,他必将死在他儿子手里,你有什么理由拿来责备我呢?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出世,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把我生下来。而且,如果象我这样生而不幸的人同我的父亲打起来,把他杀死了,却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我杀的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理由谴责这无心的过失呢?”
这才是索福克勒斯的智慧所在、力量所在。索福克勒斯在这部悲剧中,实际上通过人类不可摆脱的命运对人进行了探问。整个悲剧就是一个长长的疑问:人究竟是什么?索福克勒斯的智慧在于他最后没有让俄狄浦斯以自杀来结束这个疑问,而是让他离乡背井,继续去寻找这个答案。可以说,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只是戏剧的表层故事,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因为也可以其他的罪行来代替它。在俄狄浦斯身上,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使然,而是完全在一种自己无法预料和把握的情况下无意识犯下的。杀父娶母只是一种在当时条件下人的境况的一种可能。借用这个故事来对存在、对命运、对人本身提出疑问才是索福克勒斯的意旨所在。索福克勒斯在此所要提供的是对人生、对命运、对存在的一种诘问。虽然这一诘问没有获得明确的答案,但索福克勒斯给予我们的却是对这一诘问的继续,在诘问中继续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悲剧精神和意志的能动性的尽情显现!
索福克勒斯之后,欧里庇德斯将抗争定格在人的身上,继续着对人生的考问。可以说,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悲剧英雄。他们始终在人与命运或神的冲突中遭受痛苦,这一痛苦是由于他们的处境造成的。但他们各自承担起罪过,接受惩罚,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使责任与不幸和痛苦统一起来,去发现各自生活与神性的联系,与宇宙秩序的联系。而在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们用自由意志去抗争命运,并力图主宰命运。虽然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命运,但他们在无情的命运主宰的处境中体现出的个人的自由意志,却昭示了最为宝贵的希腊悲剧精神。悲剧英雄正是凭着这种精神提高了人的力量,各自追寻“人是什么”,并将此赋予无序的世界,从而超出个人的意义。他们的精神,不仅激起人们的怜悯,更使人看到人的高贵,从而引发人对自身和世界所抱有的希望,引发后世对人类及命运的不断追寻!
周青,江苏淮阴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