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心灵碎词

作者:征 衣




  乡村,在衰落中。我从一些文人的笔端见到了乡村衰落的影子。那些文人,似乎总在怀念旧物,笔调里满怀了哀愁。那些生长敬畏之心的土地,正如人世的尘烟一样,一笔笔地散去。代之而起的,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因此我熟悉它;因为我一直在这个世界迷路,所以我对它又是如此陌生。我从一个起点出发,走了几年,几十年,结果却令我无奈且恐惧,因为我一直行走,却走不出我的起点。失去了终点,一切就会变得令人沮丧。
  森林,是钢筋混凝土构筑起来的森林,林中鸟音突然地变成了狂躁而怪诞的声音。我原先面对的湖,突然地变成了泥淖。我被困在泥淖中,失掉了面对湖泊时的宁静,焦躁充斥于我的身体。而我只是被圉在泥淖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我的焦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匍匐者的尴尬是,落在泥中便成了一个泥人,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容颜与身份,徒有周而复始的挣扎。挣扎,也落入一种虚幻,一种普遍的形式,便是人生的大悲哀了。
  我突然地想起卡夫卡与他的《变形记》。《变形记》的甲虫无法动弹,受人鄙弃,且患疾,然而这也许并不是甲虫的大悲哀。致命的是,他的挣扎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们权将卡夫卡的写作生涯看作是一种挣扎,那么他临死前嘱托友人烧掉他的稿件,许就是他认识到了挣扎的徒劳。他在黑暗中死去,后人将他的生活概括为“地洞生活”。
  一片残碎的古青瓷,指向一个遥远的华美岁月。人生的碎片,指向内心的宁静。我没有神示,但在我日益荒芜的人生中有一种宁静,等待着神示的到来。
  
  缄默
  
  远在2500年前,古希腊的诗人们就对命运进行了阐释。在诗人们的笔下,一个个高贵的灵魂出现在人类的精神像的长廊中。那是一个云卷云舒的时代,一幕幕悲剧印证着古老的自由与崇高。当一切注定要在命运中毁灭时,爱情更刻骨地美,生命更无上地贵。
  在长存了千年的文字间,我看见古老的土地与海洋,城堡,羊群,生活在石屋中的人们,戴着皇冠的国王,也看见长剑,盔甲,战马,鲜血,焚烧城郭的火光与凶悍的战士。然而,尘埃将他们掩盖,只是我依然看见尘埃上信步的马,情人间的私语。
  一种痕迹,如此坚韧地存留,并且依然鲜活,那便是与命运的吻痕了。当人们乘着历史的舟子离开了爱琴海,千年之后,人们的出发地成了一种永远的美,一种永远的怀念。
  如今,我也常思考命运,然而没有古人的宁静。我的生活中缺乏预言,也没有谶语。对我而言,命运即是消失与无法追赶。在我的身后是一个个只留得记忆的岁月残骸,我无法再次入住其中,而只能顾影自怜。我是一个被流放在时间之河中的人。既然无法回头,我就只能希望靠岸。倘若有预言,或者谶语,我或许便有了岸。可以像俄狄浦斯一样做个良善的人,在注定的罪恶中也要将纯洁的灵魂渡出。如果要强说预言与谶语,或许我是注定了要堕落的人。我怠惰,厌恶日出,鄙视自己,嗜好用灰色的笔调描写尘世,虽然不喝酒但也醉得糊涂。我知道,这些是罪。一个人的堕落,便是对自我的罪。
  我或许比不上在杂草间的一株马兜铃。它在杂草间滋长,或许是个幽谷,人迹罕至。它生长。不关心自己是否将在杂草堆中湮没,也不企望有谁来将它的妍丽欣赏。它生长,或许不为什么。正因为如此,我看到了它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清芳。
  今日,我不知如何赎罪。在一株草前,我已经卑微得无法抬头。在马兜铃的花叶间,在它生长的轨迹间,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荒芜,一种在不断蔓延并指向未来的荒芜。
  荒芜许就是我与命运的吻痕了。痕迹有轻与重的分别。轻者,只如一抹尘灰,一缕风便可将它带走。正如我,在逝去如飞的日子里,我的生命被时光蒸融,连骨骸也无存。这许就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轻了。
  有人说,一生里写出一本书来,为的是死后在棺材里有个舒适的枕头。一本书,将人生浓缩,血肉,呼吸,思想,凝铸成一段段的文字。这正如花,一生的荣枯尽在馥郁的香中。这重,同样是我无法承受的。原因只是我是一个俗人,一个正在堕落的俗人。我的枝在奢求荣誉,而叶则在期盼舒逸,在开花之前,生命的热力早与身边的枯草一同荒芜了。
  物,使灵魂沉重,而荣誉与赞美诗使灵魂如云片一样四散,如此,生命便或许是一片荒凉的地,或许是一方朗朗的天,只是,在与命运的邂逅中,你不曾得到他的吻。命运不带着预言与谶语,也不带着荣誉与赞美,所有的,只是缄默,微笑。
  (选自《延河》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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