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项脊轩志》补叙艺术摭谈

作者:何红兵




  归有光少年早慧,但功名蹭蹬,六赴乡试,三十四岁才中举;九上春官,将近六十才考中三甲进士。所幸的是,归有光虽科举不利,但文学上却颇有建树,负有盛名。王鸣盛在《钝翁类稿》中形容归有光的散文:“震川之文,弦外有声,酸咸外有味者也。是故言在此而意在彼,节愈短而趣愈长。”
  《项脊轩志》是他的代表作,尽管它既没有惊人的情节,也没有华丽的词语,只是围绕着项脊轩,写了作者自己读书、生活的情景和一些家庭琐事,初看似乎平淡无奇,但是它却以独特的风姿吸引着读者,可谓誉满古今,为来者叹为观止。该文虽不属完整意义上的悼亡之作,但其悼亡文字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其中追忆祖母和忆念母亲的文字写作于嘉靖二年,作者时年十八,尚未娶妻。十多年后,作者又续了以下两段文字: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是《项脊轩志》一文中仅有的表现其丧妻悲痛之情的一点文字。归有光一生两次丧妻,凡三娶。他二十三岁时与魏氏结婚,魏氏是作者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该文中所写的“亡妻”。“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个补叙不着一“悲”字一“痛”字,但蕴涵万千感慨,可谓平中见奇。其成功主要来自以下三个层面。
  
  一、表面上写物,其实写人
  
  这篇文章题为《项脊轩志》,最初写作时作者尚未娶妻。五年后,他与魏氏完婚,从此,轩中又多了一个常客。夫妻共同生活尽管不到六年,但她却是归有光情感世界中举足轻重的一个女性。魏氏死后,作者重新阅读自己早年之作时,补写了以上那两段文字,这本身就是作者在以特殊的形式追念亡妻——把多年来积郁胸中的情与感,形诸无声的文字。这个结尾托物抒情,写得惨恻隽永,感人肺腑。
  “吾妻死,室坏不修。”先前,项脊轩虽窄小破旧,但是作者对项脊轩很感兴趣,加之与爱妻在一块共同生活,心境不错,因而就亲自修葺和美化,“斯是陋室”,却有无穷乐趣。而今室坏也不想修了,即便派人修葺也仅仅是为了从无聊中得到一时的超脱,作者对亡妻的无限想念和伤感之情溢于言表。表面上写屋子,其实在写人;修与不修,“都是爱妻惹的祸”。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枇杷树是一种常绿小乔木,因叶形象琵琶而得名,花有芳香,是南方的一种观赏树木。庭中的枇杷树是妻子去世那一年亲手栽的;现在,枇杷树已“亭亭如盖”,而人事已非。无疑,在作者心目中,这棵枇杷树就成了妻子的象征,“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寄托着他对妻子永久的深沉的怀念。看到枇杷树,似乎看到妻子的音容笑貌,就好象听到妻子的欢声笑语。由“亭亭如盖”的树,自然就会想到亭亭玉立的人。现在物虽在而人已去,占据在作者心头的只是一片怅惘之情;睹物思人,饱含的尽是作者的相思之苦。这样的结尾将归有光的全部的由回忆引起的痛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叹。记忆的拓片里,爱妻生前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拂不去,淡不了,“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的爱妻没留住,唤不回,“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亭亭如盖”,那树;魂兮归来,那人;悠悠,悠悠,那情。作者如泣如诉,千万人道不尽的感动。
  我们完全可以这么假设:如果没有枇杷树这怀人的催化剂,作者或许不至于强烈地察觉到丧妻的打击,说不准有时还能物我两忘地解脱一下。然而现实的一切决定作者超脱不了,因这枇杷树,因植这枇杷树的人,因为这枇杷树撩人显眼“亭亭如盖”,因为植这枇杷树的人已不健在。树是人非,睹树思人,见树怀人。表面上写树,其实在写人。
  这种写景与叙事的有机结合,归根结底是与写人、抒情的有机结合。我国古代文论中不乏对景与情景二者关系的论述,如:“虽一草一木,亦莫不有性情”、“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等,对照《项脊轩志》中此处的写景,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用毫无斧凿之痕的艺术手法来展现难以言传的深情,在家常里短的述说中,一草一木总关情。
  
  二、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
  
  在这个补叙之前的部分里,作者提及了妻子生前与项脊轩相关联的几个生活片段,抒写了夫妻间的甜蜜爱情。如“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夫妻亲密无间,一个问一个答,一个学一个教,字里行间流淌着从项脊轩中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小两口相敬相爱,甜言蜜语,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吾妻”转述的是诸小妹的话,诸小妹怎么会问起“阁子”的事呢?无疑是“吾妻”经常在她们面前提起的缘故。“吾妻”为什么会经常提起“阁子”呢?是因为她“时至轩中”。逻辑结论就是,作者的妻子在妹妹们面前经常提起“项脊轩”, 经常提起“项脊轩”的人,以及他们夫妻在项脊轩中的生活场景。然而好景不长,结婚才几年妻子就早逝,留给作者的痛苦有多大可以想见。
  对于同一景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思想情绪支配下,所产生的感受也会随着发生变化。“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班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多可喜。”此景常有,此情难再。爱妻早亡,事过境迁。“多可哀。”枇杷树“亭亭如盖”,长势喜人,风姿绰约。常人之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世间行乐趁此际。然天不遂人意,人生无常,鸳鸯失伴。两人世界的惬意与缱绻,几口之家的闲适与恬然转眼都随亡妻而去,花好月圆人不全,怎一“悲”字了得?怎一“痛”字了得?眼前的景愈是美不胜收,对爱妻的仙逝愈是肝肠寸断,对爱妻的怀念愈是强烈而深沉。情、景的超常规组合,形成二者间巨大的反差,以“亭亭如盖”烘托反衬自己的哀思,收到为一般的借景抒情文字难以企及的艺术效果。《诗经》中有这样几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清代的王夫之有过这样的论述:“以乐景写哀景,以哀景写乐景,一倍增其哀乐。”作者如此写来,正是成功地借鉴了我国文化传统中“以乐显哀”的美学原理和“哀乐相生”的艺术辩证法。
  
  三、言已尽而意无穷,留白之功
  
  结尾处引出庭中那棵亡妻离世的那一年栽种的枇杷树,根据生活常理,我们就明白这是作者想起了爱妻,作者有不胜悲之感。但作者没有点破这一点,而是把更多的想象留给读者。
  综观归氏散文创作,“言已尽而意无穷”是其共同特点,如《张自新传》中的结尾:
  “‘丛兰欲茂,秋风败之。’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又如《女二二圹志》,全文如下: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生女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寥寥数百字,却给后人留下多少思索的余地!正如行家所言,其文章“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这种写法,实际上就是中国绘画艺术中“留白”手法在文学中的运用。何谓留白?宗白华曾经有一段话论中国画:“中国画最重空白处。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且空而能后简,简而练,则理趣横溢,而脱略形迹。”
  王锡爵在《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中这样评价归有光:“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
  综上所述,这个补叙艺术特色鲜明,可谓巧妙天成,不仅毫无累赘之感,反而更见光彩。看似平实,却使这篇短文魅力独具。
  何红兵,教师,现居湖南桂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