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黄巢诗歌的菊花情结

作者:洪亦蔚




  菊花素以特有的品性倍受中国古代的文人青睐。唐诗中不乏咏菊言志、歌菊抒怀的名篇佳句,但大多表达诗人的孤高傲世和感时伤怀。而作为唐末农民运动的领袖,黄巢的菊花诗则是以英雄诗人的情怀,独树一帜地展示了对菊之风骨的独特感受。
  
  从《题菊花》到《不第后赋菊》
  
  黄巢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菊花”情结。他存诗不多,《全唐诗》仅收三首,其中《自题像》一般认为伪托,而其他两首均是咏菊花的。虽写于不同时期,但意蕴和主题极其相似。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有关这首《题菊花》,史料上有这样的记载,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云:“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巢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张端义还对该诗作了评注:“跋扈之意,已见婴孩之时。”诗中“婴孩之时”值得存疑,而那“跋扈之意”倒真可谓确切无误。
  美国学者弗洛姆《人类的破坏性分析》一书中说:“所有的人类都曾经是没有力量的孩子,曾经为自由而战。就是从这一点,我们假定,人类除了天生追求自由的愿望以外,幼年时都获得了革命的潜能。这种潜能虽然潜伏了很长的时间,在特殊的环境下却会激发起来。”
  少年时的黄巢,就把这种为内心的“自由”而战斗的“革命的潜能”,通过对钟爱的菊花的赞赏加以表达。有朝一日要能“为青帝”,要让菊花与“桃花一处开”,这种内心的期待,表达着这个年轻生命浪漫的豪情和气魄。
  黄巢从小曾受过较为系统的教育,与所有的书生一样,他也企图通过科举之路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改变自己的生活命运。曾几次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可都名落孙山。
  唐王朝的科举大权,在安史兵变后,就落到了宦官之手。这个生理和人格都不健全的特殊群体,对于道德文章和人间才情同样缺失与冷漠,渴望进士的年轻人想要金榜题名就有可能付出毁灭自尊、蒙受屈辱的代价。像黄巢这样颇具叛逆性格的人,显然不会因此而附炎趋势、随波逐流。在未能挤进京城,出仕为官的最初构想破灭以后,他写下这样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此诗,《全唐诗》题为《不第后赋菊》,据称是黄巢在最后一次落第后,在长安城头上写下的。诗中“冲天香阵”、“黄金甲”等意象,洋溢着菊花特有的气息、色彩和风姿,也真诚地袒露了他一以贯之的心迹历程。而字里行间所散发的激情已比《题菊花》更加直接具体,孩时的理想抱负已明确地转化成推翻统治阶层的政治意图。
  
  “飒飒西风满院栽”
  
  肃杀之秋,百花红销香断,凋谢殆尽,满院菊花依然笑傲西风,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慨。只是因为生不逢时,“蕊寒香冷蝶难来”,菊花惟能散发着幽冷暗香,远不如风和日丽下的春花那样浓香馥郁,招惹蜂蝶来采掇芬芳。
  有人认为,所谓“满院栽”,一反其他文人诗中那种傲世绝俗而又孤独寂寞的菊花形象。这里的菊花是劳苦大众群体形象的象征,表达诗人为解救民生的大众情怀。因此,虽然在冷飒西风里,诗人还是希望它的姿容与芬芳可以充盈世间,为更多人们所关注、所喜爱。
  然而,细细品来,菊花又何尝不是他个体形象的自喻呢?不媚世俗的“蕊寒香冷”却遭春风彩蝶的冷遇,只能孤芳自赏,不正是他自己人生命运的形象写照么?黄巢科举进士不成,便走向社会底层,与许多贫苦农民一起,靠贩私盐谋生,并逐渐成为他们中的领袖,也为他后来的造反起义打下了基础。有朝一日,菊花能得以解放,能“报与桃花一处开”,在百花盛开的春天一展芳容,也正是他自己莫大的人生期待。因而,在梦想救赎大众的同时,他也在憧憬着为自己救赎。
  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灭秦,到洪秀全“太平天国”的“盛世”,千百年的农民运动的历史,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阶级局限和个人局限,伴随他们的往往是起初的迫不得已、曾经的辉煌一时以及最终的沉寂无声,诗中秋菊那种在西风中“蝶难来”的困窘和隐痛,是历史的遗憾,也是历史的必然。
  
  “他年我若为青帝”
  
  青帝,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五大天帝之一,传说其主东方,东方为春天,故又称东方之神和司春之神。
  “为青帝”,可看作诗人皇权意识和王者之气的形象化表述。在诗人看来,菊花和桃花同属百花之列,理应享受同等待遇。菊花独处深秋,蕊寒香冷,是苍天极大的不公,也是“青帝”极大的不公。而要改变这种社会状况,就必须重构新的“青帝”。他在嗟叹之余,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个公正的“青帝”,要让更多的大众都能生活在温暖的春天里,这就体现了诗人那种改天换地,主宰乾坤的气慨和欲望,也体现了他朴素的人本思想和诗化了的民均理想。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
  “为青帝”,豪迈又不粗俗,但毕竟是他少年时代的梦想,较之《不第后赋菊》的“百花杀”、“透长安”,“黄金甲”,是有差异的。其一,以司春之神自比,多了些许浪漫,少了杀气,显得温和敦实,不如后者那么尖锐犀利;其二,“为青帝”的浪漫,仍建立在天意和神话般的梦幻之中,似乎是对天祈求,在梦中探寻,而相形之下,无论是占据一方还是统领天下,后者透露的无疑是一种更实际的现世理想,其力量也更震慑民心。
  
  “我花开后百花杀”
  
  “待到秋来九月八”,就是等到菊花节那一天,说“九月八”,是为了与“杀”、“甲”押韵,有一种斩截、激越、凌厉的声势和霸气。
  从季节上来看,阴历九月九日重阳,已正是秋深霜下的时候,只有菊花怒放,百花皆零落,可谓“万花纷谢一时稀,天寒唯有傲霜枝”。而这些“傲霜枝”却带给诗人无限希冀与向往。他要等“待”的是改天换地之日,又是如春去秋来那样自然的时序更迭。重阳,是花的节日,也是人的节日,是自然的节气,也蕴含着社会的气数。因而,这里的“待”显得那样深沉殷切。
  “我花开后百花杀”,一个“杀”字,尽显金刚怒目、咬牙切齿之意,摧枯拉朽、一往无前之势。“我花开”与“百花杀”,形成鲜明对照,强调了菊花的威力,突显出它独占风光的精神品质。
  作者把菊花尊称为“我花”,也是对唐王朝的蔑视和挑战。唐代崇尚牡丹,视牡丹为国花。黄巢一反传统,对菊花大加赞扬,其叛逆心理溢于言表,也与后来他起义时号称“冲天大将军”一脉相承。
  显然,诗中的“百花”是诗人想象中的敌对势力,“我花开后”的结果是“百花杀”。这恐怕不单单是自己英雄气概的张显,更表达了封建社会生活底层的共同民声。东汉末年张角率领黄巾军起义就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由于诗人的偏好,期待菊花可以“满园栽”,同时又期望一花开而可致“百花杀”,这又是何等傲慢又何等自信的心态!相传武则天冬游上苑,曾令花神催开百花。这种可以操纵花开花败的超自然力量也只能传说在皇帝身上,而黄巢诗作敢这般大放厥词,可见其早已与皇天比肩并论。然而较之之前的“蝶难来”的感叹,并进而希望“一处开”的均衡平等的思想,前者显得温婉,而后者则更为豪壮。
  
  “满城尽带黄金甲”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极写菊花盛开之景。身披黄金铠甲,抗霜伴寒,傲然怒放,浓郁香气,直冲云天,这形象是何等英武和俊伟!这里塑造的,已经不再是单独一株菊花,而是菊花的英雄群像。
  花开满城,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战斗芳香,所以用“香阵”来形容。“冲”、“透”二字,分别写出其气势之盛与浸染之深。这里的“天”不再是一个自然的概念,还表现了古时至高无上的皇权。尽管诗人也曾相信天命,但因唐朝皇帝自称“受命于天”,他有意反之,不共戴天,是要用自己的气势和力量威慑苍天、威慑皇权。故而当诗人起义独统全军后,便自称黄王,并号“冲天大将军”。于是,所谓的“冲天”之势便由英雄诗意转化为了战斗激情。
  “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黄色意象,也耐人寻味。其一它标志着菊花之色,自然之美;其二它标志着黄姓,黄巢起义后先后自称“黄王”和“率土大将军”,(古人有“土生金,色黄”之说),这都与诗人孩时“自然天赐赫黄衣”的表述一样语意双关;其三它标志着帝王之意,从隋至唐,帝服常为黄色,后遂成定制。从菊花的色彩,到符号意义的姓氏,再到至高无上的皇权,诗中的“黄”字,寄托了他源远流长、根深蒂固的帝王意识与权力欲望——他想攻入长安,他想取代李唐王的极权。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是奇语,又是暗喻,更是畅想。当黄巢攻破长安,建立大齐时,这种奇思异想变为了现实,诗人便也成了英雄。
  洪亦蔚,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