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腊妹
作者:陈华君
我始终未能确切地知道她的名字,是“腊梅”抑或“辣妹”,或者竟叫“拉煤”?只是听见别人叫她都是这个发音:La—mei。她其实还有一个让我不那么犹疑的小名:二妹。这大约是因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又是女孩的缘故。我在这里要说到她,之所以不用这个小名,是因为她已为人母,母亲是个神圣的称呼,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尊重。
她做母亲,这实在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尽管对于她本人和她的亲人来说或者不那么普通——不值得在这儿专门说她。
然而我仍然觉得谈论一下她还是有必要的。因为她身上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弱智。以我的眼光看,二十五六的她的智力仅相当于一个五六岁的正常人。弱智的原因我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听人说,是她小时得过急性脑膜炎,耽搁了治疗。我想这大概是真的,因为看她的父母脑筋都还比较正常,也听说她哥哥跟许多其他乡亲一样在外打了几年的工,且已婚并育有一完全正常的小男孩,所以她的弱智基本上可以排除遗传的原因。
腊妹其实曾经有过三次婚姻。
她第一次嫁人是在2002年,对象是离她家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子的小伙子,姓曾,有轻微的肢体残疾,且也是弱智,只不过程度比她显然轻得多。家境仿佛颇殷实,在离自家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个修车铺,修理自行车等一些非机动车辆。
我没有见过那个小伙子,只是听附近的人说起过他与腊妹相亲后的一个笑话:相亲后,有熟人碰见他,问他:“对象怎么样?”他挠了挠头,思考了片刻,非常认真地回答:“长是长得比我好看一点点儿,高也比我高一点点儿(腊妹有一米七出头),哈(本县方言,念he,韵极靠前,笨、傻、蠢的意思)也比我哈一点点儿。”
这回答本身没什么好笑的地方,所以引人发笑者,多半是他答话时认真的神态,我想。
腊妹与他的婚姻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月,甚至只有几天。
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她丈夫和他家人带她上街买衣服,到了街上,才发现已把她弄丢了。当时急得不行,甚至于想到去广播电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但回到家,才发现她安然无恙地呆在家里。她是一个人偷跑回来的,问及原因,她指着丈夫答道:“我才不愿跟他在一处呢。”她婆家人终不放心,几天后将她“完璧归赵”了。
在这里用“完璧归赵”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更确切地说,“璧”是归还了“赵”,可在一些人心目中,却未必是“完璧”。腊妹回娘家后,有低俗的村妇问她:“和男人怎么困的?两个一人困一头还是两人合困一头?是左右困还是上下困?在床上玩什么把戏没有?”听到这样的问话,她先是吃吃地笑了一阵,答:“怎么没玩?在床上水都玩出来。”逗得连在一旁坐着的老妇人都捧腹大笑。
过了一段时间,腊妹又找了一个邻县的小伙。听腊妹自己说,小伙名叫“关才”,旁边听见的人又鄙薄她,“呸!怎么叫这么一个倒霉名字?你怎么找了一口‘棺材’?”
这个名字的确不大吉利,我估计有可能是神志不大健全的腊妹自己弄混淆了,可能其实是叫“关全”(在我家乡,“才”和“全”发相同的声母),不过就是这个名字也仍然比“棺材”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又估计小伙的父母可能是弱智,要不就是母亲弱智而父亲早已死去,关全是遗腹子。因为即使父母都神志健全而现在都已不在人世了,当初给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可能取这么个听上去透着背晦气的名字。
关才我同样没见过,也没有听见附近的人流传他的什么笑话,所以根本不可能对他作出某种评判。不过从腊妹那阵子谈论起他时柔情蜜意的神情和细声软语的腔调,我估计他的相貌较腊妹的前任丈夫要强得多,但智力也要低下一些,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所谓“鱼搿鱼,虾搿虾,王八搿合鳖亲家”是也。
腊妹的第二次婚姻比起第一次来可能时间要长一些。但具体是多长我不大清楚。作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就是从腊妹本人看来,人也要活泼一些,面色也比较好看一些,附近有人闲聊起她的这个丈夫,她总是一口一个“俺关才”。看得出,她是很满意“俺关才”的,没什么理由怀疑她的这桩婚事不会白头偕老地久天长。有好事的问起她是否很喜欢关才,她马上闭口不答,但在眼际眉梢总透露出“那是当然”的信息。
但她究竟还是回来了。其原因我至今还不知道,也没去问。有关她的这次失败婚姻倒没有传出什么有趣的话题。
她回来也好。附近的人又多了一个调笑和戏弄的对象——这倒也不能说农村人全是些道德低下、品质恶劣的家伙。实际上农村平常也没有什么可以让精神轻松的事物。嘲笑、戏弄腊妹者不见得就是人格特别低下的人。他们一旦遇上别人处于困境,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哪怕对方是像腊妹这样的低能儿。因此腊妹即使有一些妨及旁人的言行,比如随时接过别人的话碴打搅了别人的谈话,倒也没人和她较真。有时候她看到被自己突然打断话头的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滑稽样,她就会乐不可支,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腊姝的心中是无忧无虑的,一天到晚脸上总挂着笑,虽然这笑在很多时候都表现为把自己白痴的一面暴露无遗的神经质的毫无理由的狂笑。烦恼的可能只是她的父母、家人。
大概是2004年6月的一天,我在一熟人家门口闲聊,那人家紧靠大路且门正向着路口,我冷不丁听见有人大声叫我,循声望去,见腊梅坐在一正闷声不响地踩自行车的小伙的后座上。看我望见了她,她哈哈大笑,并夸张地紧紧搂住那小伙子的腰。在湖南,阳历六月已是很热了,她那动作无疑是向人昭告她与那小伙关系很不一般。
待她过后,旁边的人告诉我,刚刚那小伙就是腊妹新说的对象。其时我们坐的地方离腊妹家已只有几十米远,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中更有腊妹的嫡亲小叔叔,我因此比较详细地了解了她的这个对象的情况。
腊妹这次的对象也姓黄,辈份却低了她两辈,家境很是贫寒。据说小伙子之前讨过媳妇,但终于耐不住贫穷跑了。他托人重新寻媳妇,有人就给她说了腊妹。小伙照例先登泰山门,拜见内亲,获得了各方一致的好评价,都说这个“人老实、稳重,说话也不那么高高低低”。如此一番后,腊妹在这年农历七月又第三次做了新娘。
这次因为她往返于娘家与婆家之间必须经过我家后的那条公路,次数一多,我就认识了她的这个名叫广东的第三任丈夫。
这个黄广东哪处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农忙时看到他来给丈人家帮忙,旁人都暗暗为腊妹庆幸。但不久前发生了两件事,黄广东最终与他丈人吵了起来,使明眼人又对他改变了印象。
黄广东喜欢与腊妹哥哥的儿子嬉耍,那个小孩才五六岁。广东在与其戏耍时往往不知轻重,今年夏的一天,他将小孩用很结实的绳子捆起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小孩拼命挣扎,结果被绳索尾端的铁钩挂上,背部被挂出了一道既长且深的伤口。广东的丈母娘狠狠地说了他几句,他也没吱声。过了些日子,广东又与小孩戏耍,这次他将小孩使力抵在一扇门背后,小孩大声哭喊起来,广东丈人闻声而至,看见广东仍没松开,就与广东吵了起来。
这两次风波我都未能目睹,只是听见腊妹母亲在我家数落她女婿的不是。单从其一面之辞听来,倒全是黄广东的错,然而我疑心这是否是广东的发泄,对他的不公平的命运的一种歇斯底里情绪的流露?
不知腊妹清不清楚这两场风波的全过程。不过她即便是清楚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一个儿童,“少年”尚且“不知愁滋味”呢。她最多只能在一旁望着自己的父亲同丈夫怒发冲冠的样子而奇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选自《文学界》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