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论陶渊明和柳宗元的咏雪诗

作者:李振中




  苏轼在《东坡题跋》中说:“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所贵乎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陶、柳同流、柳诗自陶诗中来,就这样经东坡“发明其妙”后,渐被后人接受。不过,学者们早已指出二人诗风也有很大的差异。本文不拟从宏观上论述两人诗歌风格的异同,只准备对比欣赏他们极其有名的咏雪诗或诗句,来观照诗歌中所呈现的不同风貌,以期收到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效果。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一作洁)。(节选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作与从弟敬远一首》,原诗为:寝迹衡门外,邈与世相绝。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高超的艺术技巧和雅淡深长的语言风格,是这两首诗或诗句被广为传诵而历久不衰的原因。但是二诗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陶诗用雪的意象表达超然心态,柳诗则寓于孤愤。
  陶诗写于晋安帝元兴二年,即四○三年。四○一年,陶母孟氏卒,渊明从桓玄幕还家,写该诗时正值陶渊明居丧在家。[1]此时虽然距陶渊明彻底辞官归隐尚有两年,但是追求隐逸的思想在陶渊明生涯中几乎是贯穿始终的。不可否认,陶渊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也有十分强烈的志在兼济理想,因此在诗歌中偶尔流露出“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的豪情以及“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杂诗》其二)的迟暮之悲。但这些思想火化在以向往归隐、崇尚自然作为人生旨归的主流下稍纵即逝。“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和“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分别表现了“质性自然”的本性和“心为行役”的无奈。出仕的世俗生活虽能免去冻馁之患,但“违己交病”,因而,必须泯去世俗熏染过的“自我”以求回归一个“真我”。表现在诗歌创作中,也是几经沉淀,层层过滤,出语天真,一片神行。上面所引他的咏雪诗句也不例外。“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作者善于抓住所描摹对象的突出特征,即雪的轻虚与洁白,用淡淡的笔墨,就把雪的神态凸显了出来:听之无所闻,视之已白成一片。罗大经《鹤林玉露》:“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沈德潜《古诗源》:“渊明咏雪,未尝不刻画,却不似后人粘滞……为千古咏雪之式。”足见该句诗历来倍受推崇。这两句主要刻画雪的静态。当然,“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也刻画了回风舞雪的动态,但是,整体上给人以静的感觉。这和陶渊明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心态是十分吻合的。如果更深层理解这一点,还要结合整首诗来观照。从这首诗的题目可知,该诗带有日记的特点,所写的是实景,没有夸张和虚构。雨雪霏霏,寒风凄凄,劲气袭袂,箪瓢屡空,作者的处境可谓穷矣。然而,在如此情况下,作者对生活维艰的现实却不关注,甚至是达到了“忘我”的程度。因此,该诗主题不是忧生之嗟,而是仰慕遗烈之崇高品德,谨守君子固穷之益坚节操,尤其不以栖迟衡门为耻。作者用雪的意象也是来衬托寝迹衡门、与世隔绝的平静心态。尽管这一时期陶渊明尚未归隐,但追求隐逸的超然心态在他的诗作中却屡屡被传达出来,这一点无需举其诗例。他后来的《祭从弟敬远文》把这种心情进一步诠释了出来:“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实彼众意。每忆有秋,我将其刈。与汝谐行,舫舟同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由此可知,陶渊明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田园情结,这一情结只有敬远能够了解。而他的咏雪诗正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状况的关注已经呈现出非功利性的冷眼旁观。在正式归隐之前,“性本爱丘山”的禀赋尚未与田园生活达成契合。但心态已经处于超然的非功利状态。而当深感世俗生活有违平生之志时,便毅然决然与官场彻底决裂,到田园中寻找“诗意的栖居”。
  柳宗元的《江雪》大约作于被贬官永州时期。由于参与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运动,柳宗元长期被贬在永州和柳州。沉重的政治压抑和思想苦闷,使得他内心郁结而享年不永。虽然时时也借山水之游来排遣心中块垒,但他不具备恰当解决自身困境的能力,始终走不出政治生涯中的悲剧阴霾。因而他的许多诗都营造出一种砭人肌骨的清冷意境,染上了一层浓郁的幽清悲凉色彩,呈现出凄清冷峭的风格特征。“柳子厚……深于哀怨,谓《骚》之余派可?(陆时雍《诗镜总论》)“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柳诗如巴东三峡,清猿夜啼。”(乔亿《剑溪说诗》卷上)凡此种种,都说明柳诗风格闲旷清峭、悲婉微至的特点。在这类诗中往往寄寓了柳宗元内心的孤愤,《江雪》诗更是如此。与陶诗不同的是,全诗不对雪的情状作具体描摹,而着力描写一个空中全无鸟影、地上更无人迹的浩邈无边的寥廓背景,目的就是为了突出那个孤傲的寒江垂钓者形象。全诗纯从静处落笔,刻画了一个一尘不染、万籁无声的世界。可是,读来却给人以动的感觉,只因作者用了“绝”、“灭”、“钓”三个带有动态性的词,使得画面仿佛浮动、活跃起来。这样正和垂钓者内心的不平静是如此的合拍,垂钓者内心的不平静全靠外界的寂静反衬出来。而这个垂钓者正是柳宗元的写照。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三:“人绝,鸟稀,而披蓑之翁傲然独钓,非奇士耶?按七古《渔翁》亦极褒美,岂子厚无聊之极,讬以自高欤?”朱子荆《增订唐诗摘抄》卷二:“千、万、孤、独,两两对说,亦妙。寒江鱼伏,钓岂可得?此翁意不在鱼也。如可得鱼,钓岂独翁哉!”刘文蔚《唐诗合选详解》卷三:“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一老翁披蓑戴笠独钓其间,虽江寒而鱼伏,非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而稳坐于孤舟风雪中乎?此子厚贬时取以自寓也。”都指出这个被幻化、美化的渔翁形象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由此可见,柳诗所描写的雪景,却未必是实景,尤其是寒江独钓景象则纯属虚构。雪景是为了刻画这一形象而设的,雪海茫茫,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极度夸张地渲染环境之幽静空寂,以此来寄托柳宗元在政治失意之后的孤愤情怀。胡应麟说:“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诗薮·内编》卷六)正指出柳宗元内心的躁动与孤愤。王士祯:“余论古今雪诗,唯羊孚一赞及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若柳子厚‘千山鸟飞绝’,已不免俗。”(《带经堂诗话》卷十二)王士祯之所以激赏他人咏雪诗,而独以“俗”字评价柳诗,就是因为他人咏雪寓乎忘形,柳诗则滞于孤愤。“此诗读之便有寒意。”(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而他人咏雪诗寒意则浑然不觉。
  陶、柳咏雪诗句表现出的不同心态,反映了二人迥异的人生观,而不同的人生观和时代的风气不无关系。陶渊明的超然心态与魏晋以后隐逸风气的兴盛关系很大,而这种隐逸风气又与战乱的社会背景和玄学的影响有关。柳宗元的诗歌则体现了中唐这一悲慨愤激时代的文人特有的个体忧患意识。长期的贬谪生活,使得他对于生命的执着和对于理想的追求中,充满孤独寂寞、凄楚忧伤的情绪,在诗歌中往往表现为自命才高行洁却得不到理解和重用的孤愤心态。
  综上所述,陶、柳咏雪诗的分野在于,一个发言超然,寓于忘形;一个强自排遣,寄托孤愤。“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沈德潜《说诗睟语》)说明陶渊明心如止水,其诗歌亦如一泓深水,他人不可企及。陶咏雪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柳则辞旨凄婉,怨意自深。施补华说:“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沉至语少也。”(《岘佣说诗》)钟惺说:“非不似陶,只觉音调外不见一段宽然有余处。”(《唐诗归》)用这些语句来评价上面所论陶、柳咏雪诗或诗句也是十分恰当的。
  
  注 释:
  [1]参见《陶渊明年谱简编》,袁行霈《陶渊明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4月版
  李振中,男,河南商丘师范学院讲师,硕士,主攻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