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被风吹弯的草
作者:林柏松
夏夜里,我经常看到村子里的街心蹲着许多人,他们摇晃着手里的火绳。我知道这些火绳的制作过程。我和爷爷每年都要到野地里割蒿草,我很小就学会了如何辨认什么样的蒿草能够熏蚊子。我家乡的人把这种蒿草叫做艾蒿。那种老一点的、布满籽粒的艾蒿才是蚊子的宿敌——把它们割倒,背回家,就像搓绳子那样,把这些艾蒿编成一条条的火绳,在夏天蚊蚋之夜,点燃它们,那种具有特殊气味的烟雾并不是很呛人,甚至是很好闻的。然而蚊子却会远离这样的烟雾,这是一种很有趣的驱蚊的土办法。庄稼人在闷热的夏夜睡不着觉,就在街头,摇晃着手中的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忧郁。可是当你从那些亮斑里听到笑声时,你才觉出忧郁并不真实,它仅仅是夏夜的一种诗意。这里面兴许有着生活悠闲安恬的心语,或是有着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生存困境和苦痛的叹息。乡村的夏夜常常会有这样的景象,已经很晚了,人们还不愿意离去,好像一睡觉,许多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轻易错过去。
夏天的夜晚很短,因而就显得有点珍贵的意思,物以稀为贵。横在人们头上的星空,像一个谜团,像一部无字的天书,像一首无歌的天籁。人们哪怕是呆在街头就那么蹲着,困了,就站上一会儿,然后再蹲下,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哪怕一直沉默不语,人们彼此谁都不瞧谁一眼,哪怕只看着自己手中晃着的火绳,闻着那股烟雾散发的芳香,也行。就是不愿早早回去睡觉。事情就有那么点儿奇妙,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不愿意睡觉,痛苦和烦恼的时候想睡又睡不着。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白天要干活儿,各自忙活自己的营生。是这些火的斑点,用草编织的火的亮光,红红的、亮亮的,很美、很动人,组合了夏夜,点缀了夏夜。你要隔一段距离去看,它们真的与天上的星星所对应,你就会想到人们所说的“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的话是真的,黑暗中传来的笑声是真的,土屋里传出的鼻息是真的,夏天的草丛平静地生长并且不平静地翻滚也是真的……是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就说这夏夜吧,人们手中的草编织的童话,以它的亮光在夜里划出各种形体。转瞬不就消失了吗?它是虚幻的。但对于人来说,它也是真实的。它在你的眼睛中存在过,在你的心中存在过,它的红红的火像童话那样感染过你,感动过你。这就行了。可你离开那个夜晚,回到屋子里睡觉,你已经很困,很疲倦,于是你一觉睡到天大亮,世界一下子就变了样子。那些火绳的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更大的光芒之中。阳光刺激着你,草呈现出草的样子,树的形体也不复杂和神秘,大地上的事物都纷纷暴露出来,人们脸上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生活折磨你的痕迹一下子被你看透了,你好像一个被骗光了钱的愚蠢的家伙,从炕上跳到地下,伸伸懒腰,啊,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一开始就不那么妙。真实的东西总让人痛苦,而虚幻的东西给你的感觉又很好,虚幻的是不存在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存在的于是就似乎真的存在了。现实中,真实的东西总是被虚幻的东西支撑着,这就是人生。然后真实的东西一点点把虚幻的东西压垮,直到最后消灭。虚幻的东西一点点退缩最后感到支撑不住,感到虚幻毕竟虚幻。这就是一辈子。是的,人生,一辈子,说不易,也没那么难。庄稼人已经感悟到了这个朴素的道理,他们懂得真实的东西很重要。比如说吃饭,你要每天每天吃饭。可是虚幻的东西却很好,比如说那些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他们蹲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随便说话或者一声不吭。
忆起那夏夜,我就想,草,这平凡的草,居然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它不仅使盛夏变得繁荣,使大地变得茫茫苍苍又充满活力,同时在夜晚给予人以光——它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长于人的心上。它不仅在白日的风中呈现弯曲的美感,也在夜晚给予人们那种弓形的明亮的弧线。草在白天的样子,你看到它们平平常常,没什么稀奇。你会看到草或者被割掉或者被践踏或者自己一点点凋谢。你就会看到宇宙不原谅一切,善或者罪恶,都不原谅。
在草的呼吸中拣出我的心包着的干净美丽的祝福,我生命的疼痛在荒凉的前方,像一头野骆驼踽踽独行。我真敬佩那些草,它们一次次遭到蹂躏和践踏,甚至被人类凶残地铲除或干脆放火烧掉,但那草仍然悄悄地生长出来,你几乎不会发现它们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反正,春风吹过的时候,你偶然来到还略有点寒意的野外,远远看去,大地的表面突然有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春色遥看近却无。
再过一些时候,你就看到它们以草的成熟的面目出现了,在太阳的照射之下,有那种绿的反光,类似于罩在颜料上的亮漆。这是让你感到舒适的那种颜色,使你觉得自己原是生活在一种抽象的音乐里。莫名其妙地欢欣一阵子。可是等到秋天到来,你就看到了另外的景象,野草全部地衰败了,大地一片杯盘狼藉的样子,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洗劫,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盛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这一切也不知是为谁安排的。反正,草们枯萎了,草叶子东倒西歪撒了一地,秋风飒飒地,横着扫荡过去,又竖着扫荡过来,想把这凌乱的曾经发生过什么劫难的世界打扫干净。不留痕迹,人们将看不到季节屠杀的罪证,看不到血和泪水,只看到另一个季节,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是的,的确是理所当然的。
生活中的有些东西,总是在一些时候出现,而另一些时候,就要被剥夺掉。出现时你太高兴了,被剥夺时你就要难受。假如你从未留意过什么,你就会好一些。痛苦全为那些心灵纤细的人所设置,心就像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被碰碎的。
因而,敏感的人们会为秋天而悲伤。秋天的确令人悲伤。庄稼要被收获,粮食将存人粮仓,草将凋谢干枯,生机将会消失,大地上丑陋的东西将暴露出来——你会看到,衰败的草是丑陋的,叶子脱尽的树枝是丑陋的,光秃秃的土地是丑陋的,穿着厚厚的衣服,遮掩住健壮的胸肌和胳膊的庄稼人走出街门时是丑陋的,拉坯土的马车孤单地行进在乡村土路上吱吱嘎嘎的声音是丑陋的,夜晚的街头缺乏火绳子耀眼的火斑和这些火斑划出的弧线是丑陋的,老农脸上布满皱纹的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用哆哆嗦嗦的手卷成的喇叭烟是丑陋的……
劳动曾经改变了一切,使人们有食物可吃,有衣服可穿,有大片的田园秀色,有春的忙碌与夏的繁荣,可劳动又席卷了这一切,镰刀和锄锹把种下的、生长的又砍伐掉、消灭掉,对于人类,的确是获得了生存的实惠,对于大地,则又分明含有苍凉的最终结果。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四季循环吗?这四季循环真的是永无始终吗?生与死真是那样永远衔接着吗?不。对于一棵草来说,今年的草显然不是去年的草,今年的成长与去年的成长有相似之处,分明又不完全相同。当秋风吹来时,秋草的穗儿随风摆动,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一个人也是这样,今年的人与去年的人分明不是一回事。是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要仔细观察,你要留心一些,你就会发现四季循环之中蕴含在相似之中的沧桑巨变。
许多年后,我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到故乡一次,我努力回忆着自己在这个被称做故乡的村子里所经历的一切,一切又是那么遥远又遥远。我想到鲁迅先生的《故乡》,想到那一轮圆月下的轻捷的少年和满脸皱纹的闰土。岁月就是这样把一个人变为另一个人,再变为另外的另外一个人。四顾茫然,有的是物是人非,有的是人是物非。我总想不起自己。我是不是遗忘了自己的昔日?是的,我非得承认不可。昔日离我太远了,昔日不是昨天,而是很远很远。因而,昔日,我是追溯不到了。
我又分明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昔日的事,这些事不太像曾经亲历的现实,倒像是人类多少年来代代相传的神话。这是又一个夏天,轮回了若干次以后的夏天,田野里风色依旧,树木上的叶片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你不会觉得哪片叶子掉了而哪片叶子又新近长了出来。让我真正伤感的是,那片真正占据我记忆的河套的草,早已没了踪影。那片河套被人们开垦出来,变为稻田了。昔日里,那草虽有磨难,但仍像强壮的家族,它们的周围生存着整个世界!而今天,这世界怎么了?是什么让有良知的人顿生愤怒?难道昔日并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片河套的草又到哪里去了?
对于过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忘掉,要么怀着复杂的感情去赞美。我们竭力赞美的事物并不一定好,赞美本身并不含有对事物本身的评价,而是意味着事物本身的消失。现在想来,昔日那片草是白白活着吗?那么人是不是白白活着?人类对于一片草可以那么轻易地把它一笔抹去,如果有什么对人类这样呢?生活是永恒的,草对人类忠实又可靠。有了草,日子变得风韵而有致。人类不能忘恩,不能忘记在孤寂和寒冷的岁月里,被草浸濡,被草点缀,被草温暖,被草点燃……
我怀念昔日那片草,那片节节拔高迎风摇曳的草。我停在现实里,我停在幻觉里,我停在草的歌声里。对于草的一切解释,都是对生命的解释。对于草的怀念,就是对生命的怀念……
(选自《山花》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