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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生命意识探微
作者:肖 颖
生命意识是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和认识,其核心是对生与死的理解。李白肯定生与死的自然性,他的《日出入行》写的十分理智和乐观:“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能与之久徘徊?草木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李白生命意识的形成,深受儒家“尽人事而安天命”观念、道家“放任自然”观念的影响和时代精神的激励,自然而又昂扬向上。盛唐时期经济的高度繁荣,政治的开明包容,文化的兼容开放以及军事的强大涵养了李白高度自信而乐观的性格。门阀制度的逐步瓦解和科举取仕的迅速发展,更是极大激发了他建功立业的政治热情。
二、生存的焦虑和苦闷
(一)对生命短暂的感伤
“月”和“酒”是李白诗歌中的最重要的两个意象。“酒”将李白引入了生命的巅峰状态,他的生命意识在醉态中被唤醒。“月”的永恒又常常触动他对生命永恒的渴望,引发他对人生有限性的感伤。[1]
在《把酒问月》中开篇,诗人停杯沉思,带着几分醉意向苍冥发问:“青天有月来几时?”紧接着两句:“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感叹古往今来的人们渴望飞升月中,希求长生不老而不可得,而明月却依然伴随着世世代代的人们。“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月色皎洁,夜出晓没,时光流逝何其之速。然后诗人在回环咏叹中,抒发了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古往今来的无数人们,都已如流水般逝去,只有明月还长存于天地之间。最后结尾“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诗人只能借酒消愁,用旷达自适来消释这种人生短暂的悲凉。面对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李白在感伤中开始了积极的思考。在《将进酒》中,诗人同样抒发了人生短促的概叹:“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朝暮之间事,运用反向夸张,把本来短暂的说得更短暂,使人产生强烈的震撼感。同时又与开篇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形成了鲜明对比,意义更深一层。一去不复返的河水象征着生命和时间的易逝,河水的奔流不息又反衬出个人生命的渺小。既然人生短暂,那么就及时行乐以求解脱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酒酣耳热之后,诗人还是露出了深藏其内的积极本质:“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对生命的短暂的感伤是始终伴随着豪迈与壮观的,与《古诗十九首》中所抒发的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喟和悲怆迥然不同。
在《驱车上东门》篇中主人公驱车上了东门,遥望城北,看见邙山墓地想到墓下的死人,不禁悲从中来:“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寐。”人死去就永远沉睡于黄泉之下,千年万载,再也无法醒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就好像旅客寄宿,匆匆一去再不复返。人的寿命,也没有金石那样坚固,稍纵即逝。既然如此就尽情享乐以排遣生命短暂和死亡的恐惧吧,“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在这里有清醒的理性和现实的态度,甚至绝望的心境。[2]如果说这种绝望来自于现实的黑暗,后代的阮籍对此更是有着沉痛的生命体验。在他的诗中更多的表达了人生无常的感受:“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时间流逝、韶华难留的悲凉已使他陷入了感伤:“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而生存困境又使得本来短暂的生命更显哀伤和虚空。(《咏怀诗》其四)这种深切的虚无感在李白的慷慨之声里,还可以通过建功立业的理想来消解,但在阮籍这里却是无法摆脱的。政治黑暗、朝不保夕,现实的环境使他对理想几乎绝望。与李白相比,他已经丧失了修齐治平的信心。这是时代的差异造成的,也是个性差异造就的。同样生逢乱世,东汉名士范滂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抗争。他又何尝不知生命可贵,但“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的理想却使他舍弃自身利益。范滂临终前对其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后汉书·范滂传》)这种悲痛欲绝的话语表明了他对社会的绝望,但他毕竟走向了刑场以生命捍卫了人格和理想。而同处治世,陈子昂也没有李白的自信和乐观。面对时空的无穷和浩瀚,感叹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他泪水涟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二)命运的悲剧
“命运”是一个人一生中无意的遭遇,是人力所不能战胜的。如庄子所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荀子所言:“节遇之谓命。”人生所能成就者有三:“道德、事功、学问,所以成功的要素有三:力、命、才。道德的成就需要力的成份大,学问的成就需要才的成份大,而事功的成就则需要命运的成份大。[3]李白一生怀才不遇,建功立业的理想始终未能实现,这是命运的不幸并非人力所能掌握。
在《行路难》其二一开篇李白就对自己命运的不济发出了绝叫:“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接着他借用冯谖、韩信和贾谊的典故,抒发了他的不称意、长安市井之流对他的轻视和嘲笑以及当权者对他的嫉妒和打击:“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他又借郭槐的典故深情歌唱燕国君臣的互相尊重和信任来表明自己对君臣遇合理想的追求,“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然而玄宗并无求贤的真心,召李白进京不过是为了点缀升平。据孟棨《本事诗》记载:“(玄宗)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傥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时逢盛世却己身不遇,正如王勃在《滕王阁并序》中所说:“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这是命运造就的悲剧,同时也是其自身性格和信念使然。海德格尔说:“一千个太阳是缺乏诗意的,只有深深地潜入黑暗中的诗人才能真正理解光明。”[4]换言之,李白的痛苦正是来源于他对济世理想的执着追求。因为一个真正不关心人生价值和社会国家的人是不会感到痛苦的,他会自然而然的随波逐流。世人皆浊就“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就“餔其糟而歠其酾。”(屈原《渔父》)
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对自己的命运李白也牢骚满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甚至还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研究者多认为此是出世之语,我以为不可轻信李白的这种自我表白,这其实是痛苦中的无奈之语。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说:“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显然,退隐的前提是功成名就。在功业未建的情况下,他是绝不会选择出世的。所以在痛苦之中他喜欢用酒杯来消释命运的无奈,“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行路难》其三)
晚清的刘载熙在《艺概》中对此也有过精辟的见解:“太白与少陵同一志在经世,而太白诗中多出世语,有为言之也。屈子《远游》曰:‘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使疑太白诚欲出世,亦将疑屈子诚欲轻举耶!”终李白一生,其诗歌和行为始终对现实充满着希望,即使在最低沉的时候也掩盖不了其昂扬的本质。艰难的处境并不能使他消沉,在歧路彷徨的苦闷中他还是唱出了展望的强音:“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他相信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终将会有一天要像刘宋时宗悫所说的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上云帆,横渡沧海,到达理想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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