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月圆之夜

作者:张惠雯




  我慢慢喝着酒,周围没有一个人打扰我。我觉得头有点儿晕,这可能是因为啤酒和白酒在我的胃里翻搅成了一团。那天夜里月亮倒是出奇的圆,颜色发黄,像是熟透的杏子。我看见月亮像脸一样藏在一棵树冠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它已经爬到了树顶。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又顺着围墙的根角儿溜走。那个女人的影子、手,又在我意识里飘来飘去,一时沉寂一时旋转,令人厌倦。我眯起眼睛去瞅远处的荒草、树林和小路,随后,我倚在墙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月亮已经爬得很高,远远离开了树顶。我发现我一醒来就在想她,我用力把空酒瓶扔到远处,把外褂解开缠在腰上,往回走去。
  旅馆的厅里只开了一盏灯,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那个扎辫子的女孩儿趴在柜台上半睁着眼睛。我们谁也懒得给谁说一个字。等我进了我的房间,我发现那个女人竟然坐在我的床上翻看杂志,她穿着一件睡衣,看我进来就对我笑了一下。
  后来,她把我领到顶楼的一个房间里,那是她住的地方。那里面靠墙立着一个铁杆子,上面挂满了女人的衣服,床上铺着带绣花的床罩,充满女人的脂粉气味儿。我在一个面朝窗户的玻璃圆桌旁坐下,窗户外面是紧挨着的、另一座楼房的乌黑的墙壁。她从冰箱里拿出四罐啤酒,还端出一盘鸭头和咸肉,让我和她一起喝酒。她又说又笑,但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我只觉得她的眼睛盯着我,她似乎努力让我高兴,而我看到她那样子确实很高兴。我拉她坐到我的旁边,紧挨着我。又喝完两罐啤酒以后,我昏昏欲睡。她说她要伺候我,所以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把我的鞋子、衣服脱掉,过了一会儿,她贴着我睡下了。我抚摸着她的皮肤,这是以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高兴。我又抚摸她的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心里充满甜蜜的激动,但醉意使我浑身松散,仿佛它在拚命把我往后推,我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喧哗声把我吵醒了。那是一堆杂乱无章、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着:拍打声,门被踢开的声音,玻璃摔碎的声音,说话声。突然,我的身子重重摔了一下,头撞在冰凉的东西上。我睁开眼睛,还不知身在何处。接着,我听见叫骂嘶喊,看见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胳膊被狠狠踢了一下。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高大得有些驼背的男人正向我扑过来,我扬手抓住他的领口,他压在我的身上。我奋力挣脱起来,我们在地上扭打滚动。我什么也看不清,因为灯光惨淡,拳头挥来挥去。我着实挨了几家伙,但我也狠狠地打过去几家伙。我根本不知道打在哪里了,但我们都施展不开,只能拚命地往够得着的地方甩拳头。然后,我好像摸到了一个尖利的东西,我的手被扎了一下。我抓住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像一截棍子,我来不及多想,只能紧紧握住它、用力。突然间,压在我下面的人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接着,他不再挣扎了。我清楚地听见他的呻吟,微弱而痛苦,他的脸在光里像揉成一团的破布。我感到他的身体奇怪地抖动起来,我急忙从他身上跳下来,看到血像一股溪水一样在地板上流开了。我这时才发现我身上染了大片的血迹,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割破了,也在淌血。
  那垂死人的呻吟声使我受不了,我只好挥起拳头,朝他头上猛地乱打过去,好让他赶快停止这种痛苦。后来我想,有时候一个人会把刀子扎进别人的肉体里,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勇敢、凶狠,仅仅是因为他愚蠢、莽撞所致。而敢于在垂死的人身上再补上一刀,那反而是因为对于挣扎和痛苦的恐惧。
  等一切声响平静下来,我发现光着身子的女人站在桌子旁边,她面容平静苍白,好像看呆了。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顿,但在我还没有这样干之前,她冷静地告诉我我已经杀死了她的丈夫。我知道这是可能的:我杀了人,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但那女人说她爱我,不想让我坐一辈子牢,她要放我走,让我赶快逃跑,她说跑的时间久了,兴许还能活下来。我有些犹豫,但从她的口气来看,她比我更冷静、聪明,她应该是对的。她叫我朝她脸上打几下子,这样她就可以说自己被打晕了,耽误了报警的时间。我不忍心下手,我似乎已经相信她爱我,而我也已经爱上她。她凶狠地骂我,我才打了她两拳。她的颧骨和下巴那边肿起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她的样子。我哭着亲吻了她被我打疼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告别。
  我用湿毛巾把身上的血擦于净,把剩下的烟全部倒在地上,带着我的衣服逃走了。那天夜里,我没有敢去搭汽车。我沿着一条公路的边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来到另一个城市边上,才搭上一辆破中巴,到一个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好多天,我一直在车上,我总是搭来往在小城镇之间的汽车,往我认为偏远的地方去。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时间里,我竟然还会想她,虽然不知道该憎恨还是感激她。那件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混乱不堪的噩梦,它好像不是真的,却比真实发生过的还令我恐惧。
  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呆下来,时间一久人们就开始认识你、熟悉你的生活,还想知道你的过去。我尤其受不了被人注视,那样我会觉得他正在回忆某张报纸上通缉犯的照片,试图辨认出我。这种注视会唤起我的恶意,使我觉得我就快撑不住了,要再犯下什么坏事儿。恶就像一堆淤泥,它会粘住你的脚,让你越陷越深。很多次,我拚命按捺住心里愚蠢的恶念,逃出那种视线。就这样,我东奔西走,忍饥挨饿地逃了将近两年。
  有一天,我没有赶上一辆夜班车,被车站里的人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躺在车站外面潮湿的泥地上。我累极了,想睡一会儿觉,但实在太冷了,不可能睡着。我看见满月升起来,悬挂在一棵大树的上面,就和那件事发生的那天夜里一个模样。一个疑虑念头猛然闪过。我想到,那天夜里我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了刀子,而混乱中刀子也割伤了我的手。我努力回忆,可我也不能确定,因为那夜我喝得醉醺醺的,在昏睡中被拳头打醒,只看到一团团的影子。那把刀到底是怎么到我的手上的,我怎么会握住冰冷的、棍子一样的刀柄,我全都记不起来。但确定无疑的是,刀柄最后握在我的手里,我身上沾满了血,也是我用拳头结束了他垂死的生命。可我以前竟然从没有怀疑过杀人的就是我,而且我逃走了,这无疑等于确定了罪名。
  我带着这种疑惑继续逃窜。它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想要回忆起来、却根本不可能回忆起来的噩梦。我越是希望理清细节,就越会发现自己坠入无边的、沉重的迷雾。我像是被一团团影子、虚幻不清的嘈杂、来往奔突的画面给缠住了,到了快要发疯的地步。后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去头痛欲裂地回想。无论是被嫁祸,还是咎由自取,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年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坐在一辆长途汽车上。汽车经过一个收费站时,突然跳上来三个警察。我觉得他们瞅住我,一直朝我走过来。我一把拉开车窗,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警察快到我身边时,我猛然冲上去,抢了他别在腰上的枪。我用枪指着他,他吓呆了,我的手也在发抖。后面那两个人不动了,我听见他们吼叫起来。我从拉开的窗户上跳下去,发现路边的警车旁还站着两个警察,正在抽烟。我拿枪朝他们晃了晃,拖着摔痛的腿滚进路边的沟里,拚命爬上去,朝野地里跑。我跑着,听见后面传来的枪声和喊叫声。我知道我就要如我想象的那样,犯更大的错,我手里拿着枪,随时会杀更多的人。可这些人,我也根本不认识。后来,我跑得筋疲力尽了,决定就此结束这场无聊的表演。我把手枪朝他们扔过去,举起双手,在冻得僵硬的地上跪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上车的警察根本就不是来抓我。他们要找的是一个抢劫犯,而那人也不在我乘坐的车上。我想,碰上我算是他们的福气吧,虽然虚惊了一场。是我自己要跑的,也是我让他们抓住我的。我本想对我所见到过的审讯者讲述一下自己的那个疑惑,但我发现不行,因为要定我的罪根本不需要别的证据,我逃走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在最后的判决时也没有说一句不满的话。我并不是害怕皮肉之苦,而是觉得世上的很多事确实无法证实。
  我将在监狱里度过我的余生。如今,我已经在这儿度过了五六个年头。有时我想念我的父母,想到他们死的时候我也不会在他们身边,这会是我一辈子最遗憾的事。让他们不解的可能是,当我似乎洗心革面、不再打架闹事的时候,却突然间又变成了逃犯、杀人犯。至于那个女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而我也努力不再记得她。
  这些年来,我始终不能确定究竟杀死那高个子男人的是我还是别人。我奉劝自己: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谜语毫无价值。可那疑惑不让我解脱,它成了每天的思考习惯。
  有一天,我终于想到,其实我已经死了,我在那天夜里就死了。那个女人杀死了两个男人。或许从她在我面前用双手剥开橙子,眼睛盯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跳进了她布下的局,成了一枚棋子。我毫无察觉地在死亡来临之际扮演她的情人,杀死(或许只是被假装成杀死)她的丈夫,从而解救了她和她真正的情人。而我逃亡在外,没有期限,成了被她扔出去的死棋。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也已经死了。
  但我也知道,对于她,对于潜伏在心灵深处的情欲、恶念甚至某些纯真的渴求,我可以尽情猜测,却永远也无法确定。
  
  (选自《收获》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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