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我们来看看鲁迅的演说词

作者:钱理群




  鲁迅在与郁达夫的谈话中特地提到“伪君子”,即教育、学术界的“正人君子”,文化、新闻界的流氓文人,这其实也是构成了一个阴影的。鲁迅曾谈到这样一位“文学家”,她在一篇所谓“素描”里,说“鲁迅很喜欢演说,只是有些口吃,并且是‘南腔北调’”。鲁迅回应说:“前两点我很惊奇,后一点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鲁迅甚至干脆把自己的论文集定名为《南腔北调集》。[10]鲁迅是充分意识到自身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与话语体系中“不入调,不入流”的异质性与边缘性的。
  
  三、心怀警戒
  
  这同时意味着,鲁迅对公开演讲者所扮演的公众角色,是心怀警戒的,或者说是他所不习惯,不自在,甚至是要竭力回避的。他几乎在每一次演讲的开头,都要反复地申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脱的时间太长久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未有天才之前》);“我不会演讲,也想不出什么可讲的”(《关于知识阶级》);“我没有整篇的鸿论,也没有高明的见解”(《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我的演讲“没有什么可听”而且“无聊”(《无声的中国》);“这学校是邀过我好几次了,我总是推宕着没有来”(《革命时代的文学》);“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读书杂谈》)等等。不能把这些话看作是演讲者照例的谦辞,至少鲁迅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这正是显示了鲁迅在演讲时内在的紧张感。
  
  四、正视言说困境
  
  如果前文说的只是外在环境的紧张,那么,这内心的紧张或许是更为深刻的:它揭示了鲁迅的内在矛盾。鲁迅当然知道也并不否认演讲的作用,特别是青年在听讲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热情,以及对思想和知识的渴望,他是感受得到的,并且也会从中受到某种激励;但他更深知,或者说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公开演讲中的言说困境。
  对这样的言说困境的正视,其实是鲁迅演说中相当核心的东西,与他的演说的主要内容,也就是他的正面表达,形成了一种张力。但由于都只点到即止,很容易被忽视,却是我们阅读时首先要注意的。
  
  五、“演讲近于做八股”
  
  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讲中说:“讲演近于做八股,是极难的,要有演讲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会的”。[11]这真是一语中的:“做八股”其实就是鲁迅在同一演讲中说的由于“想到种种利害”,自觉、不自觉地“在指挥刀下听令”言说,或者说得好听一点,按照社会公认的规则即所谓“公意”说话,这正是鲁迅所要拒绝的“整篇的鸿论”、“高明的见解”、“有益”或“有趣”的话,因为鲁迅说得很清楚:“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这却是演讲“八股”所禁忌的。这正是所面临的困境:自己想说的话不允许说,或者说了没有人听;别人——不只是当权者,而且包括“公意”,甚至是听众——要自己说的话,自己不想说,不愿说,说不了。于是,鲁迅就只好宣布,自己不是“演讲的天才”,不会表演,因此也就“不会”演讲了。
  
  六、能将心里的话说尽吗
  
  这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演讲能完全袒露心里的话,无保留地显示真实的自我吗?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坦言承认:“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这是鲁迅早就说过的:“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12]公开演讲就更是不能“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的,鲁迅曾这样告诫年青朋友:“和朋友谈心,不必留意”,“可以脱掉衣服,但上阵要穿甲”,因为“鬼魅多得很”,“是要提防,不能赤膊的”。[13]鲁迅作公开演讲显然是“穿甲上阵”的,并非处处坦率直言,但他仍然坚持“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14]。其实这是更加难能可贵的。
  
  七、有身份与架子,就不能畅所欲言
  
  鲁迅在《读书杂谈》里有一个分析,也颇耐琢磨:“一做教员,未免有顾虑;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畅所欲言”,“这或者有人要反驳:那么,你畅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但实际上“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架子在”。[15]这就使我们又想起了鲁迅《夜颂》里的那句话:人在白天的公开场合里,总是戴着“人造的面具”,穿着“衣裳”的。教员、教授,都是人的一种身份,一种社会地位,为了和这样的身份、地位相适应,就得有“面具”与“衣裳”,“总不免有架子在”。演讲者也是自有身份的,而且在公开场合是不能不“顾虑”自己的身份的,鲁迅也不例外,而每种身份都会有相应的“面具”和“衣裳”以至“架子”,就会对人的言说形成某种限制,真正的“畅所欲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演说里,是不可能的:鲁迅对这样的演说必有的局限是看得很清楚的。
  
  八、听众也是“戏剧的看客”
  
  鲁迅更警惕演讲可能存在的陷阱。他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里特意指出:“刚才我来演讲,大家一阵子拍手”,“那拍手是很危险的东西,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为伟大不再前了,所以还是不拍手的好”。[16]鲁迅居然视听众的“拍手”为“危险”,这样的敏感很特殊,却有着深刻的意义。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这篇著名演讲里,提出了他终身关注的一个命题:“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对鲁迅揭示的“看客”现象,曾有过这样的阐释:“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看别人)和演戏(被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基本生存方式,也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每天每刻,都处在被‘众目暌睽’地‘看’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时时‘窥视’他人”。[17]不难想见,鲁迅在演讲者与听众之间,也强烈地感觉到了这样的“被看”与“看”的关系。被“众目睽睽”的“看”,这在鲁迅心理上不能不产生一种表演感,严肃的思想启迪、心灵交流变成演戏,拍手的热烈,不过是表示演得精彩,满足了听众的娱乐欲望,成了“明星”:这正是他最为恐惧,并且要竭力逃避的。同在《娜拉走后怎样》里鲁迅又说:“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18]鲁迅之延宕以至拒绝演说,正是同样的意思与态度。
  
  九、警惕在“拍手”中丧失话语自主性
  
  “拍手”的危险,还在于它容易使演讲者热昏头脑。这就是鲁迅说的,“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为伟大不再前了”。从表面上看,在演说场中,是演讲者在引导听众,实际上听众的反应,特别是他们的拍手也在影响、以至引导演讲者,特别是如果演讲者被冲昏了头,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被听众的拍手所表达的群体意志所支配,不由自主地说听众希望、要求自己说的话。这样的热热闹闹与自我陶醉中话语自主权的丧失,在鲁迅看来,才是真正危险的。
  
  十、“我不是站在引导者的地位”讲话
  
  鲁迅还要追问的是,演讲者自我角色的认定。他在《关于知识阶级》的演说里,明白表示:我想“发表一点个人的意见”,“我并不是站在引导者的地位”。[19]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定位,鲁迅因此与众多的知识分子演讲者划清了界限:他们或自命为“青年导师”,或以充当“国师”为己任,他们与听讲者的关系是“引导”与“被引导”,自认为真理在握,演讲的目的是要听众都相信自己的话,跟着自己走向光明的坦途。鲁迅却明确告诉听众:我并不“要诸位都相信我的话”,理由简单而朴实:“我自己走路都走不清楚,如何能引导诸位?”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