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低飞的蝙蝠
作者:盛可以
和律师谈钱的问题,女人难以启齿。即便是看中了某件价值百元的衣服,女人也羞于找他开口要钱,怕金钱玷污了她的爱情。律师倒是按自己的审美给女人买过几次衣服,偶尔带上女人会莫名其妙的朋友。女人坐在一旁,小心夹菜,无声吃饭,仿佛律师的高谈阔论是抒情的背景音乐。
此刻,女人怀揣一团烦恼,给律师满是黑色茶垢的杯子里加了一把茶叶,拔出开水瓶的木塞,一股热雾立刻缭绕而出。女人皮肤还算白皙,短发乌黑不失光泽,臀部宽阔,身体健壮又颇具女人韵味。律师感觉到女人那股蓬勃的生育力量,笑对女人的屁股说道,他想要个儿子。女人说女儿都结婚了,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想养孩子,不怕累死?不怕别人笑死?律师点支烟,神情邪痞地斜睨女人。女人把律师骨子里天生的流氓气息当作优秀男人的傲慢,即便他看轻她,她也为他自豪。律师往后一靠,看爪下猎物似的女人,慢悠悠地说道,不生个儿子,财产谁来继承?女人不懂思考,一旦发现律师态度严肃,立刻六神无主。律师明知道女人做了结扎手术,如今却要女人给他生孩子,分明是有意为难。
女人没说话,去厨房炒起了辣椒,呛得不断咳嗽。律师在这边扯着嗓门还在说生孩子的事,不过不谈财产继承问题,而是说孩子将使他们更像夫妻。这是个令女人幸福的理由。女人带出一阵油烟味,满满地看了律师一眼,再踅回厨房。生孩子的事覆盖了离婚的问题,女人感到。自己的生活完全烧糊了,像炸完辣椒的焦乌锅底。女人洗锅。水放进锅里,“哧”地腾起一团白雾,女人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
女人试图再和男人协商离婚,均被男人态度强硬的污言秽语挡回,女人直接将离婚诉状递到了法院。离婚诉状的格式是律师教的,内容是女人混乱的思维与语病百出的陈述。立案前,法院的陈姓妇人与女人详聊之后,认为判离婚的条件并不成熟,如果败诉,女人将承担所有相关费用,大约两千元左右。这巨大的数目把身无分文的女人撞得头晕眼花,没想到离婚还要花钱。她将状纸折了又折,感到每一线希望都被拦腰截断,她自己也分作两段,腿走腿的,头想头的,咕咚一声掉进了没有窨井盖的黑洞,身上擦破了好几处。律师问她是否立了案,她说半路摔了一个跟头,脑子摔清醒了,离婚的事她要再认真考虑。律师说乡里人总是吃没文化的亏,顺带把那个乡下的男人也贬损了几句。厌弃了乡里生活的女人,对律师充满鄙意地说“乡里人”感到不适,慢慢滋生出一种倦意和弃暗投明的想法。
律师接电话。女人听出是律师的旧相好,税务局的李姓妇人。与李姓妇人的故事律师讲得最为详细,似乎真心爱过一阵。李姓妇人三十五六岁,丈夫入狱五年,离刑满释放还差一年。李姓妇人带着孩子熬到黎明前夕时碰到律师,好了三个月。律师对女人说,李姓妇人脾气太差,没有女人味,他提出分手,因丈夫快要出狱,李姓妇人也同意了。只是李姓妇人出尔反尔,不断要求重归于好,律师不依,没少挨李姓妇人的破口大骂。现在,律师和电话里的女人又吵了起来。之后,律师沉默不语,似乎被对方说服了,或者是被抓到了把柄。
律师讲电话时,女人总会避开,像一件家具那样安静地摆在某处。她感到和律师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有一阵子律师想要孩子,两个人年纪都不容拖缓,他甚至提到行贿买通医生违法操作,让女人接通输卵管后躲起来怀胎生子,初略预算后因行贿数额太大以及违反计划生育的巨额罚款等原因作罢。律师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度让女人同样想入非非。不过,女人的梦想升起与破灭总是同等容易,同样不留痕迹。
女人慢慢意识到,和律师纠缠不清的,不止李姓妇人一个。
墙上那把旧二胡还挂在原处。女人擦拭灰尘时,弄断了琴弦,当时就心生不祥。现在看来,兆示是准确的,她和律师之间已经断开了。她不想再生孩子,尝够了养孩子的苦头,只想找个不拈花惹草的城里人清静生活。女人不因这五十平米空间里的空气与光线感到不快,却被打算离开律师的念头扎刺,眼圈立刻红了。
电话里的女人给律师留下满脸怨怒,小眼睛完全被老谋深算的神情占据,面部各处的皱纹像召开秘密会议般严肃聚拢。女人感觉他浑身散发看不见的冷雾,她对他的怕突然变得纯粹。
中介所的胖妇人已经认得女人了,老远看见女人过来,扯着嗓门拉长音调跟女人打招呼。中介所是个五六平米大的地方,摆设拥挤热闹,桌面的玻璃底下压满名片,浸透了汗水的笔记本被翻得发蔫。墙上挂着街道办颁发的“优秀个体户”奖状、个人表示感谢的锦旗、工作规章制度、收费标准。以奖章与荣誉为背景的那张椅子,是胖妇人固有的工作岗位。她屁股一坐下去,和善与认真的工作态度便从她的脸上浮起来。
女人翻动发蔫的笔记本,胖妇人含笑夺过去,顺手送进胸前的抽屉,撑开两肘,双手十指交叉,问女人的工作情况。门口行人的影子打女人面上一闪而过,女人朝外睃了一眼,说没意思,想换了。胖妇人皮革般黑得发亮的脸上两坨腮红,滋润中却混含着岁月风霜。她前倾身体,桌沿嵌进她胸前的肉。她十分欢喜地看着女人,口齿流利地背出工种和月薪,重点强调欲招保姆的退休老干部丧妻五年,家底殷实,儿女在沿海地区混得阔绰。女人正要问询更多,手机铃响,胖妇人闻之满脸诧异。女人颇为费劲地从包里摸出老款男式手机,律师曾用过两年,表面刮磨得斑驳。女人并不知道,自己于律师犹如鸡肋,弃之可惜,咽之卡喉。律师一旦发现女人出门,他便丢魂似的寻找。律师戏称联通信号是“喂……喂……操”,节约起见,仍是给女人买了联通卡,充了几十块钱,以便能随时联络到女人。
女人“喂”了两声,听不清,两步跨出中介所,前后左右挪了两步,转几个半圈,总算听见了律师的狂躁声音。为避免讯号断开,她保持一个相当滑稽的姿势不动,两条腿分得很开,侧身怪异地倾斜,像从窗口探身和别人说话。女人的应聘保姆的想法立即被律师的电话瓦解,她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蜜的心情回到律师的身边,只说去了在酒店工作的老乡那里聊天,遭律师一顿数落,责怪她和那些“低层次”的人一起,“太容易学坏”。女人听了不觉得刺耳,倒有些夫贵妻荣的娇。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就像律师嘴里吐出的烟,袅袅升腾。
离婚的事悬而未决,女人在律师怀里难以踏实。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望向窗格子外阴沉的天,直到雨点落下来,才爬起来去收衣服。在露天阳台上,女人听见律师的电话响了,楼下的摩托车喷出青烟和噪音;街上的人撑起了伞;一个少年在雨中奔跑……女人忽然想自己的儿子了。大儿子曾来过一次电话,说他找了女朋友,打算过一阵带回来订婚。女人只道是男人唆使儿子骗她回家,没有当真。后来听冷姓妇人说起自己未来的儿媳妇,那个可怜的女孩父母双亡,长得高挑,皮肤白里透红,是上等货色,女人心里便不是滋味。儿子订婚,爱情得不到母亲的祝福,不免把情感完全偏向父亲,对母亲冷漠起来。至于小儿子,在厨艺学校学习,除了找女人要钱,也难得说话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