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

作者:朱山坡




  黎明时分,班车已经深入湖南腹地,大家都能通过分辨路旁的山和水判断株州的距离。于是大家的话也多起来。
  表妹眨着惺忪的眼看了看身旁睡了半天一夜的男人,惊叹着对小男人说:“回到株州,他就能三天三夜不睡了。”
  小男人笑了笑说,他就是贱,睡觉只是为了多干活。
  表妹弯腰伸手摸了摸座底下的双拐。小男人说,你的拐还在,我帮你看守着呢。
  表妹说,我不能不在乎,这双拐是我的腿,少了它我就是废人了,不过本来我就是废人——跳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至少要变成废人了的。
  小男人说:“妹子,你真勇敢。”
  表妹自信地说:“少了一条腿,我也能风风光光地嫁人。”
  小男人说,是的。对此他一点也不怀疑。
  表妹说,你知道南海宾馆乱吧?乱得很。
  小男人说,我知道,南海宾馆还是我们的施工队装修的,他们还欠我们的工钱,欠了三年了,我们经常上门讨债。
  表妹说,讨到了没有?
  小男人说,没有。我们经常和保安干架。
  表妹说,我在那里当服务员一年多了,保安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很讨厌那些保安,平时他们对我们动手动脚的,我煽过一个江西保安的耳光。
  小男人说,你真勇敢。
  表妹已经习惯了小男人的表扬似的,脸上有了得意神色。表妹说,你们没讨到工钱怎么办?
  小男人说,打架呗。
  表妹说,你们真敢跟他们打架?
  小男人说,有什么不敢的,他们拖欠我们的工钱,我们三年都没回家了,身上没钱不敢回家呀。
  表妹说,现在有钱回家了?
  小男人说,三年啦,没钱也得回……
  表妹对小男人的境遇产生了同情,但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或者说是否应该安慰?她还是选择说说南海宾馆,因为那儿是他们共同熟悉的地方。表妹说了很多南海宾馆的趣事,小男人听着听着有点不耐烦,突然吼了一声:“我们的老乡在那里杀死过人!”
  表妹吃惊地看着小男人。小男人说,那是上个星期的事情,那时你还在医院吧!
  表妹点头。
  小男人说,我们乞求老板给点医药费,我哥病了,是累病的,但老板不给。狗黑拿刀捅人,捅死了一个保安。狗黑现在被关在深圳看守所,我们想看看也不成,他们说要等到判了才成。狗黑是我们的哥们,但他也三年没回家了,去年他老爸死了也没有回去。
  表妹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哥的病……”
  小男人说,死了,累死的,老板要赶工期,我们连续干了三天三夜,不能睡觉。干到第三天时,我哥就撑不住了,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本来他赚够一万块钱便要回家结婚的,他的女朋友就是你们醴陵县陶瓷厂的工人,人长得挺不错,有你那么高,皮肤也挺白的,我爸已经将他们的房子刷新了……世界上有很多种绝症,往死里累也是一种。我哥得的就是这一种病,或者这也不能算病。他永远讨不到自己的工钱和老婆了——而且死时还多了一个遗憾,因为狗黑。
  你哥真可怜。表妹说。累死人的事在深圳并不少见咧,年初大华毛织厂便累死了一个女工,是我过去的工友,才十八岁,贵州的,她还没有过男朋友,她的理想就是要嫁到香港去。
  小男人摇摇头,又伸了伸腿。坐在小板凳上并不舒服。他的背下意识地往表妹的座位侧靠了一下。唉,我哥这辈子。小男人的幽默感在离株州还很远的地方消失了,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与幽默有关的蛛丝马迹,取代的是淡淡的哀伤。车厢里的乘客也只有近乡的烦燥不安,他们提前作好了下车的准备,眼睛盯着窗外,脸色凝重,也没有幽默。株州真的不是一个善于幽默的城市。
  表妹不说话,内心很复杂,也很伤感。但别人看不到她的伤感,倒是她看到了小男人伤心的表情,估计他很累了,他应该躺一下。在此后的时间里,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这个小男人,让他躺着休息一会,哪怕躺一会也好,并且已经好几次张开了嘴,蠕动了身子,但话已经出了喉咙却又被强行咽回去了,因此始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当她最后一次下决心去做这件事并且屁股已经离开座位时,班车已经停在株州汽车总站。我老早便守候在车门外,我得把千里迢迢归来的表妹接回家。
  表妹首先找到了双拐。小男人扶她站起来。她说好了,我能行。小男人说,我背你下去。表妹说,到了株州我怕羞,我表哥肯定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能下车,我不能让表哥看见我跟你粘在一起。小男人把表妹的花花绿绿的小行李袋挂在她的脖子上。表妹说,谢谢你。小行李袋在表妹的胸脯上晃荡。司机正在拆卸头顶上的电视机,估计准备和播放机一起拿去修理。小男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表妹送到车门口。在老板娘热情的帮助下,表妹顺利下了班车。我快速迎上去,搀扶着她,把她脖子上的小行李袋挂到我的脖子上。少了一条腿的表妹仍然美丽,如果只看她的上半身,真的是无可挑剔。表妹开始有点撒娇地倚着我,后来为了证明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双拐,能够运用自如了才独自行走。表妹不时回头看班车的门,小男人的头已经缩回去,她却停下来等待小男人的重新出现。表妹对小男人有点遗憾,但她绝不是在等小男人。她肯定是担心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由于睡得太沉梦里不知道到了株州,她后悔下车前没有摇醒他,或叫小男人去摇醒他,告诉他下了车便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地干活了。表妹为此担心了好一会。我催促她快点回家,表嫂都做好饭了正等着我们呢。表妹说,那个男人……她突然又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老板娘会关心每一个乘客。她轻轻地对我说,不理他,我们走吧。但她并不说走就走,仍然放心不下似的,撑着双拐等待。小男人迟迟才从车上下来的。他站在车门口的台阶上四处张望。表妹高兴地向他招了招手,但他并没有理会她。他的目光投放得很远,肯定是在寻找谁。
  果然不出所料,从车站角落里钻出两三个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小男人向他们招招手,他们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窜上了班车。一会,他们从车上下来,白色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被被子全包裹住了,连脸也没有露出来,但头发飘散在外面。担架匆促地从表妹身边走过,小男人跟随其后,装作不认识表妹似的,低着头往车站的角落里走去。
  表妹猛然醒悟,惊叫一声:“他是死人!”
  表妹满脸惊恐,猝地扔掉双拐,双手拼命插头发,歇斯底里地往车站门外狂奔,但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几次摔了跟头,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脸也摔破了,但她仍狂燥不堪,爬起来又跑。我追上去抓她,却被她往脸上吐了一口口水。从她惊惶的眼神看,她已经算是疯了吧。在车站后背的一条小巷深处,我终于牢牢地控制住了慌不择路的表妹。她仍对我又打又咬。我劝慰她。我抱紧她,不给别人再伤害她。此时,那几个男人抬着担架从这条无人行走的小巷走来。表妹闻到了慌乱的脚步声和扑面而来的特殊气息,再次像受惊的牛犊挣脱了我,疯狂地往前逃跑。只有一条腿的表妹像折翅的鸟,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一道狭窄的臭水沟里,如果是夏天,将会惊起一堆苍蝇。
  担架从表妹身边匆匆而过。小男人调过头来,歉疚地对表妹说:“他就是我哥。他是累死的。他很干净。他也回家了……”走远了小男人再次回过头,又一次赞扬了表妹:
  “妹子,你真勇敢!”
  小男人肥大的西服披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十分夸张、滑稽,寒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了鸡窝。尽管他的左腿有点瘸,但他走得很快,一会便随抬担架的人连同担架上的男尸一起消失在小巷尽头。
  (选自《北京文学》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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