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

作者:朱山坡




  表妹突然笑了。这笑来得奇怪。表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她一下子原谅了小男人。她用灿烂的笑脸向小男人表达了和解。小男人受此鼓舞,猛地抽起自己左腿说,你看,我这条腿差点也飞了,一条20CM的钢筋曾从这里穿过去——幸好,钢筋不是从我的头颅中间穿过!
  表妹看到了小男人左腿脚跟处有一个巨大的伤痕,如果揭开疤痕也许还能看到一个黑暗的看不到尽头的隧洞。表妹对小男人产生了一些同情。她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悯惜。
  小男人说,我是干建筑的,我哥也是,我们家乡很多人都搞建筑——我家是茶陵县的,你家在哪里?
  表妹淡淡地说,醴陵。
  小男人惊喜地瞪大眼睛,你是醴陵的?你认识李大炮吗?
  表妹不屑道,不认识。
  小男人说,呆子马三呢?
  不认识。表妹说,他们是什么人?
  都是我们工程队的,他们好赌,一年半载剩不下几个钱,好多年不敢回家了,大年夜都是在工棚里瞎混,没出息……他们都是醴陵人。小男人咧嘴笑。
  表妹觉得小男人说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人,这些人在哪里都有,不足为奇,但他说得口沫横飞,表妹对他又恢复了几分厌恶,心想,如果让他这样说下去,也许他会把所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全说给她听,那样塞满她的脑袋的将全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万一其中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小男人会兴奋地跟她滔滔不绝,旁人还以为小男人是她的男人呢。表妹突然打断了小男人的话,“我连你也不认识,你干吗说那么多?你烦不烦?”然后背对着他,小男人的嘴才嘎然而止。
  他们之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是大半天的沉默。也许他们之间也有过零星的非对话性的语言碎片。但此时的万物已经被从天而降的暮色笼罩。南方的黄昏像月经一样准时。空调强行改变了季节,把寒冷扔给了那些没能坐上班车的人,车厢里温暖如春。小男人从怀里掏出半袋子饼干,自个啃了两片,诚挚地递给表妹:“妹子,你也来两片。”表妹没有回答,也不接他的东西,自个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葡萄干,优雅地往嘴里一颗一颗地扔,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她唤起了班车上乘客的食欲,自助晚餐在车厢里蔓延。但表妹旁边睡着的男人还不知夜晚降临,也许忘记了藏在裤兜里的晚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晚餐。男人跟骆驼差不多,能吃苦能战胜饥渴。在开往西安的列车上,表妹也曾和一个三天三夜不吃东西的男人坐在一起,餐车一趟又一趟从他身边吆喝着经过,他竟不睨一眼,手紧紧地抓住空瘪瘪的钱袋子,还用力地咽着口水。那是她见过的最俭省的男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去西安务工的中年男人,且满脸敬慕。我的表妹见多识广,我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现在她对身边的睡觉男人产生了女性特有的爱怜。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吃晚餐,免受妻子的担心,这个男人也是。“假如他是我的男人,我宁愿他多吃一点。”表妹心里想。表妹欲有意无意地碰碰这个睡觉的男人,提醒他株州还很遥远但晚餐时间已经到了。她正要抬腿踢他的时候,又发现自己靠近他的左腿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裤筒,拿什么去碰他?表妹突然间有点沮丧。
  “你不必理他。他嗜睡。我们干民工这一行的都嗜睡,都把乘卧铺车当作一种享受。”小男人抓住时机恢复与表妹的交谈,“像我们呀,睡上一整天就可以连续不停地干三天三夜的活,能多赚几个钱。”
  表妹明白了睡觉的男人为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其实这是一个策略,回到株州他就可以连续三天干活不睡觉了。多精明的男人!
  “我可不行,我们女人隔一天不睡面容便要枯黄,眼眶便会发黑——女人的肤色是睡出来的。”表妹说。
  “你的肤色很好嘛,你真懂得睡——你是干哪一行的?工厂女工?服务员?”小男人问。
  “你说我是干哪一行的?难道我是做鸡的吗?神经病!”表妹又要生气了。
  小男人懊悔问错了问题,不断地向表妹道歉。旁边的乘客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车厢里的茶余饭后。
  表妹说,你们都认为湖南妹子到了广东都干那一行,我偏不下贱给你看,你知道南海宾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
  小男人说,我们的工地就在南海宾馆旁边,那里每天都发生许多奇闻怪事,你是指哪一件?
  表妹说,良家妇女跳楼事件,你听说过吗?
  小男人说,听说了,一个正经的湖南妹子反抗嫖客调戏跳窗逃跑——都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表妹惊愕地问,好像你觉得这件事过了很久了?其实那湖南妹子才刚出院!
  小男人说,那有什么?她没死算是大幸了。
  表妹怒斥,那你是希望她死掉罗?
  众乘客大笑。小男人争辩说,我不是那意思,但我总不能说她是英雄吧?有人亲自看见她摔断了一条腿……
  表妹突然一把掀起被子,双手抓住左裤筒,掉过后让小男人看:你看看,我就是那个湖南妹子,我让你笑,你觉得我很可笑,摔死了你才开心!
  表妹几乎是怒发冲冠。她不仅仅展示给小男人看,车厢里的人都看到了她并不存在的左腿——空荡荡的裤子里面还藏着一个巨大的肉痂。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瞪口呆。小男人更是无地自容,不知所措,满脸歉意和委屈。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男人反复辩解,“我怎么会幸灾乐祸呢?”
  表妹的脸上有几行泪珠,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她抱着左腿残肢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
  “妹子,你真勇敢。”老板娘远远地对表妹说。众人用充满同情的表情附和了老板娘。小男人也说,你真勇敢。但他说得很平淡。小男人旁边的老妇坚定地说,妹子,你就得这样做,即使死了也值得——假如你是我的闺女,我愿养你一辈子。
  老板娘走过来,帮表妹重新盖上被子,并摸了摸她的头说:“妹子,下次乘我的车,我给你免费。”
  “……我现在回家了。”表妹激动地说,“我的家在醴陵。”
  “我的父母也在醴陵。他们都七十多岁了。每月我都回去看他们。”老板娘说。
  众乘客迟疑了一会才赞赏地鼓了几下掌。表妹心安理得地重新躺了下去。小男人再也不敢贸然跟她说话,裹紧衣服双手蜷缩在胸前,下巴靠在膝盖上。此后,大家都有了睡意,不久连小男人也开始打盹,车厢里安静得像在梦里滑行。
  表妹梦里被小男人有意无意地吵醒了。原来班车已经进入了湖南境内,行走在弯曲的山路上,现在停靠在公路边让乘客解小便。窗外漆黑一团。杂树乱草。寒风啾鸣。越近株州越寒冷。乘客陆续下车,不分男女或站或蹲在班车的旁边解开裤子就拉,尿液啦哗啦哗地喷洒,男女之间也没有平日的顾忌和羞涩。车上还剩下老板娘、小男人、表妹和表妹身边睡觉的男人。老板娘走近对表妹说,我来帮你下车。表妹说,麻烦老板娘了——其实有了双拐我也能下车。老板娘想背表妹,但觉得很有点困难。老板娘瘦瘦的,表妹比她高大。老板娘努力了几下,背不动。小男人果敢地说,妹子,我来背你,两百斤的水泥我也能背上十层楼去,我能背得动你。老板娘鼓励表妹:“背便背呗,谁怕谁。”小男人在表妹面前弯下了腰。表妹犹豫了一会,笑了笑,靠到了小男人的背上,双手抓住小男人的肩头,老板娘跟随后面用手托着表妹的屁股下了车。表妹就在车灯照不到的地方蹲下解小便,哗啦哗啦地把尿撒在夜里。撒完尿,抽起裤子,然后又跟小男人背上了车。班车继续前行,不久进入了平原地带。此后,表妹和小男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还增添了几分客气和尴尬。也许大家都不愿在漆黑的夜里说话,很快,鼾声或磨牙声此起彼伏。公路两边,湖南大地博大而辽阔,宁静而苍远。小男人也靠着表妹的座位睡着了,头倚着表妹的手,嘴角流着口水。表妹没有太多的计较,也酣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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