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沈园二首》不宜读作爱情诗
作者:危卫红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一般都认为,这些“沈园”诗,当然还有那首《钗头凤》词,和陆游与其表妹唐琬的爱情悲剧有关,因而将这些诗看作是“陆游诗中不可忽视的篇章”——爱情诗。特别是上述两首,常常被人同时提起。例如,由徐中玉、齐森华两先生主编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大学语文》(增订本)就将之以《沈园二首》为题编入“爱情·婚姻”单元。但是笔者通过相关的分析与思考后认为:《沈园二首》不宜读作爱情诗,他们(包括其他和“沈园”有关的诗词)同样是洋溢着诗人浓烈的爱国情感的诗篇。其理由如下。
一、有关陆唐爱情悲剧的说法不可靠。
关于陆唐的爱情悲剧,一般的说法来自于南宋人陈鹄《耆续旧闻》和周密《齐东野语》等的记载。如周密《齐东野语》云:“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问题是,我们凭什么判断这样的“野语”的可靠性?即使真有陆唐相遇于沈园这回事罢,那唐琬殷勤致意,陆游“怅然久之”又是谁看见的?周先慎先生在《中国文学十五讲》中说:“陈鹄和周密的时代去陆游未远,他们没有理由无中生有地捏造出这一事实,我们与其相信近千年之后的人毫无实据的推测,不如相信作者同时代人虽小有出入的记载。”可是,我们真能仅仅因为二人“时代去陆游未远”,就“相信”他们的记载,进而以此为据来进行相关的解读与研究吗?我们今天的新闻工作者,为保证新闻的真实性,要尽量亲临新闻现场,获取第一手材料。要保证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性。层出不穷的假新闻,很多情况下就是因为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样看来,我们同样没有丝毫理由相信即使是“时代去陆游未远”的人的“野语”与“旧闻”了。这样的事情,除了当事人亲口讲述或是亲笔记载,余者都是不可信的。陆游对于唐琬婚后的表现及他们离婚的原因都有记载,而如果真有“相遇沈园”这回事,他为啥就没有记载呢?——按照一般人信奉的说法,这可是导致唐琬“抑郁而终”的重要因素也是让陆游痛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的重要原因啊!再说根据陆游自己的记载,他们离婚的原因是唐琬不孕。既然唐琬不孕,那么,即使没有陆游母亲的干涉(这却是不可能的),他们也终究可能离婚的——至少陆游会纳妾的。如此一来,陆唐二人的“爱情”也绝对不会有好事者们根据其诗词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其实,前人对之早有怀疑。例如清朝吴骞(1733——1813)说:“陆放翁前室改适赵某事,载《后村诗话》及《齐东野语》,殆好事者因其诗词而傅会之。《野语》所叙岁月,先后尤多参错,且观诗词中语意,陆或别有所属,未或曾为伉俪者。”
二、从诗篇本身看,语意应该“别有所属”。
“城上斜阳画角哀”一句中,“斜阳”、“画角”这两个意象是令人深思的。由于两宋特殊的社会背景,“收拾旧山河”成为其诗词(特别是南宋诗词)的主旋律。“斜阳”、“画角”之类的意象在诗词中经常出现,例如:“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上述例子中,“斜阳”喻颓危的国势,“角”是“军中号角”,因为其上饰有彩画,故又称“画角”。如果陆游的这首诗是“爱情诗”,那么“城上斜阳画角哀”一句又如何解释呢?难道仅仅是起兴或者渲染气氛吗?用“斜阳”、“画角”这类意象来“起兴”或“渲染”爱情合适吗?——其他诗中此类意象都与国势、军队有关,那本诗中为何不能作同样的理解呢?
“沈园非复旧池台”,沈园的“旧池台”又是什么样子呢?据记载,宋时陆游家乡一带“池台极盛”,沈园就是当时越中著名的园林之一,位于“禹迹寺旁”,陆游写过《禹寺》诗:(一)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二)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三)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柱香。从这几首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陆游所题,不大可能仅仅是那首《钗头凤》,其内容也决不会仅仅是怀念前妻唐琬。
靖康之变后,宋政府逃至江南临安。直至1163年才有张浚北伐,但是北伐主力十三万人被女真兵团击败,全军覆没。从此,人们沉湎于首都临安的歌舞升平之中,无人再敢想此事。
张浚北伐这件事,对陆游个人的影响是相当大的。当年,陆游坚决支持张浚北伐,张浚死后,陆游于1166年42岁时被罢官还乡,在家一住五年,其罪名就是“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朝惯例,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一至四月初七,私家花园都要对外开放,包括皇帝的御花园。每到此时,也是游人最多的时候,作为越中名园的沈园,每年到此时当然会吸引很多游客来此游玩。这其中,就一定有力主抗金、收复失地的人士,素来“喜论恢复”的陆游一定是经常流连于其中,与那些志同道合者交游往来,共议恢复大计同抒报国情怀。张浚北伐的队伍中,一定有不少就是经常出入沈园的志士,后来,北伐失败,宋室偏安,“只把杭州作汴州”,沈园也就自然“非复旧池台”了。可是真正的志士如陆游者直至临终仍不忘记“王师北定中原”,所以,面对这物是人非之地,他依旧“伤心”。“伤心”什么?伤心桥下春波又绿,年光又逝去了一岁,可是“惊鸿”依旧从北方飞来。一般论者认为,“惊鸿”这一意象是“喻唐琬当年体态的优美轻盈”。曹植《洛神赋》中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句,形容洛神体态之轻盈,因而后人看到“惊鸿”就联想起女子优美的体态。实际上,“鸿”在中国文化里是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的。其中一个重要的象征意义就是指漂泊在外的游子。处在金统治之下的南宋“遗民”不就是那漂泊在外的游子吗?他们一年一年泪尽胡尘,南望王师,“逢着王人诉不堪,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但是,朝廷无意北伐,这些“王人”、“使者”有什么办法呢?“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所以,满腔忧国忧民的诗人又安得不伤心呢?再说,此时的唐琬,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嫁陆游时的青春妙龄少女而是一个中年的妇人了,生活得也并不怎么幸福(不然,何以在这次“偶遇”不久,就“泱泱而卒”呢),她的体态又怎么可能如那洛水之神一样“优美轻盈”呢?
第二首曰“梦断香销四十年”,“爱情诗”论者说,作此诗与上次在沈园遇见唐琬,其间相距四十四年。“四十”是举其成数,“香销”指唐琬亡故。然而有意思的是,张浚北伐,主力全军覆没的1163年,距离陆游写作此诗的1199年是36年,“举其成数”,同样可以说“四十年”,“四十年”过去了,“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梦”已断了,当年北伐抗金阵亡将士们的忠魂已销了,沈园的柳絮再也不飞扬了,当年风华正茂的陆游如今也已是“此身行作稽山土”的75岁的老人了!但是,故地重游,瞻顾遗迹,“犹吊遗踪一泫然”啊。何止是现在,就是临终前,他嘱咐儿孙的依旧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啊。儿女私情再怎么真挚深厚,在国家民族的大业面前,在一个一生念念不忘山河统一的爱国诗人的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一个封建士大夫,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人生几十年念念不忘前妻,还把为她而写的“爱情诗”公然题于公共场所,这可能吗?更何况,“在宋代,爱情诗作极为寥落,像陆游这种实际触犯了母亲的爱情,更是几乎无人敢写”,既然如此,陆游又是吃了多少豹子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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