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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婉和深婉:婉说的语义类型

作者:王厚怀 胡邦岳




  一、婉说的内涵及分类依据
  
  婉说,在本文中是一个要经过审慎辨析才确定下来的概念。它与婉曲、婉转辞、委婉语等概念既相联系又相区别。
  说话人因“不能”(如秘密)、“不敢”(如凶祸),或“不愿”(如短处)、“不便”(如性、排泄)、“不好”(如情感)直说本来事物,而故意去说些与事物相类、相关甚至相反的事物,来烘托本来事物;或者用些隐约的闪烁的话,来暗示本来的意思。学术界也将这类语言现象叫做婉曲[1]、婉转辞[2]、委婉语(euphemism)[3]。这些命名有点儿“头毛胡子一把抓”的嫌疑。如果加以审慎辨析,我们或许因为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会进入一个更清新的世界。
  既然与“直说”相对,那么用“曲说”比其他概念要准确得多。因为作为“一种语言表达方式”[4],“曲说”中的“说”意在表达,而“婉曲”虽分婉言和曲语[1]但本身与“说”(表达)之间的种属关系不分明;而且“曲说”具有动态性,其意义由语境决定,属“言语”范畴,而“委婉语”“婉转辞”指一种语言存在的静态,其意义固定(一般不超出词法或句法结构),不依赖语境的变化而存在,属“语言”范畴。这大约是一说到委婉语,当前学界“研究的范围主要限于词汇层次”[5],而忽视婉转表达的多种方式的原因。
  但是,“曲说”的目的或温和或冷峻,具有多样性。比如,同样是说“死”,用“仙逝”、“光荣了”来表达,显得温和,用“见阎王了”、“登腿了”来表达,显得冷峻。婉,意即温和而曲折,“婉说”也就是温和而曲折地表达,可以说,曲折是手段,温和是目的,其目的指向单一明确。婉说是曲说中的一种,它的外延比曲说小,而内涵却比曲说丰富,故本文采用自造的“婉说”这一概念。
  英文euphemism在中文中一般翻译为“委婉语”。这个词系源自希腊语,词头“eu-”的意思是“good”(好),词干“phemism”的意思是“speech”(言语),整个字面意义是“words of good omen”(吉言)或“good speech”(好的说法)。如果euphemism是这个意思,就应该翻译为“婉说”。
  从语义蕴含的多少来看,婉说可分为浅婉和深婉两类。束定芳《委婉语新探》一文探讨了委婉语构造原则,其中基本原则有三条:距离原则、相关原则和动听原则(另有合作原则、礼貌原则、自我保护原则、间接原则)。关于“动听原则”,束定芳认为,所谓“动听”,“并不是指声音本身的美妙动听,而是指它能具有一个比较好的伴随意义(connotation),能给人一种比较好的联想。”[5]“比较好”三个字道出了婉说的“温和”目的,但此条原则的表述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大量的例证表明,婉说的“伴随意义”有多有少,“好的联想”有丰有约,有的绝对不只“一个”或“一种”。“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也是婉说的显著特点。正因为婉说“使人思而得之”的言外之意有多有少,少因浅,多因深,所以婉说有浅婉和深婉之分。避讳,需借用婉说,但婉说,不一定为了避讳,避讳当属“浅婉”而已。婉说如果能使人有更多的体会、联想的余地,可以收到“言止而意不尽”的效果,那恰恰是“深婉”的特点。深婉是语言艺术追求的高境界。
  
  二、浅婉的语义特征
  
  《庄子·逍遥游》:“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不广亦曰浅。”可见,“浅”本指水“不厚”(薄)“不广”(窄),引申为浅显易见、浅近易明。浅婉的意义不仅浅显、浅近,而且“伴随意义”稀少(通常只有两个所指,即一个字面义和一个言外意),能诱发听者或读者的“好的联想”极为有限。比如:
  ①“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祥林嫂。”那短工简捷地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问。“老了。”“死了?”我的心头突然紧缩……(鲁迅《祝福》)
  ②“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於梧桐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红楼梦》第37回)
  以上两例中的“老了”“采薪之患”的说法其意义浅显易见,“老了”即“死了”,大约是因为人“老了”必然死亡的缘故。“采薪之患”即“病”,由“言病不能采薪”而来,意义虽然没有“老了”浅显易见,但只要有人稍作点拨读者就会明了。这些说法都是为了避讳,但是避讳却不能隐晦,否则,所言难于理解,就会影响交流的顺畅。“老了”能激发的“联想”是:“生命的某些机能在退化乃至失去活力”,在本文中其“伴随意义”也只不过如此(至于“老成,见多识广”或“满脸苍桑”这两种联想意义是不在《祝福》这一文本语境之列的)。不过,这比“完全失去活力”的“死了”变成恐怖的不散“阴魂”,确实要相对委婉“动听”一些,因而是一种“好的联想”。“采薪之患”也避开了预示凶兆的“病”的不中听。像这类“好的联想”有限,“好的伴随意义”稀少的婉说,当属于浅婉。
  “浅婉”一词并非笔者个人杜撰。被称为“永嘉四灵”的徐照(公元?~1211年)有《芳兰轩集》,存词五首,被认为“皆浅婉富有情韵”[6]。周密的《绝妙好词》竟然收录了三首,现收录如下,不妨一起来体会浅婉的韵味。
  南歌子
  帘景筛金线,炉烟袅翠丝。菰芽新出满盆池。唤取玉瓶添水、买鱼儿。
  意取钗重碧,慵梳髻翅垂。相思无处说相思。笑把画罗小扇、觅春词。
  清平乐
  绿围红绕,一枕屏山晓。怪得今朝偏起早,笑道牡丹开了。
  迎人卷上珠帘,小螺未拂眉尖。贪教玉笼鹦鹉,杨花飞满妆奁。
  阮郎归
  绿杨庭户静沉沉。杨花吹满襟。晚来闲向水边寻。惊飞双浴禽。
  分别后,重登临,暮寒天气阴。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
  三首词皆春闺伤怀之词,情感浅淡,是淡淡的“春思”、淡淡的“春躁”、淡淡的“春恨”。这是符合婉说之温和目的。
  三首词表意浅近,就拿《清平乐(绿围红绕)》来说,今朝起早、牡丹开了、教玉笼鹦鹉、杨花飞满妆奁是实事实景,而前加“怪”、“笑”、“贪”包含情感的外现,言外意就蕴含其中,“怪”是反常中藏有心事;“笑”是故作轻松,实为悲苦;“贪”是沉溺其中,实为无聊至极。《南歌子》(帘景筛金线)、《阮郎归(绿杨庭户静沉沉)》中“相思无处说相思”“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情感外露,太过浅近,委婉不足,就不多说了。
  三、深婉的语义特征
  “深”,与“浅”相对,本指水厚、水广,引申为意蕴深刻、深远和深厚。只有意蕴深,才能诱发读者或听者更丰富的联想,达到审美创造与接受的深刻共鸣。与浅婉相反,深婉的“伴随意义”繁多,“好的联想”自然要丰富得多。比如:
  ③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等我们再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首先,可以肯定,作为唯物主义者的恩格斯绝不会相信语言具有“说凶即凶,说祸即祸”的神秘的超人力量,因此不能认为恩格斯是在讳说“死”,从中可见,婉说不一定是为了避讳;其次,恩格斯关于马克思“死”的两个形象说法纯粹是为了表意准确:“停止思想了”紧扣了马克思“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的身份;“永远睡着了”透露了马克思为革命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辛劳。这两个形象的说法不仅切合死者的身份,而且表达了恩格斯和“后死者”对马克思这位伟大的思想家“逝世”的沉痛和爱戴。因为抓住了本质,包蕴显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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