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史铁生的生命印象与角色叙事

作者:张路黎




  他并非由于自己被歧视却同样走入了荒诞之门。当诗人L、画家Z、WR和C遭遇冷漠与歧视之时,他正在美丽的楼房里被父母安排着锦绣前程,同时也裁决了他的爱情。他不得不同恋人N分手,因此一夜头白。F医生抱憾终身,从此过着精神与现实分离的两重生活。一方面,在现实中不问政治,不求职称,无喜无怨不惊不废,上班是医生,下班是脾气好的丈夫和父亲。另一方面,在精神上生活在对初恋的回忆和联想中,在这二十多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她”;而与F夫人则是同床异梦。为什么他不主动地去寻找恋人N呢,因为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真确的痛苦。”
  这是一个平常而又深刻的故事。F医生被斥为“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他不像女教师O那样毅然离开平庸的配偶,也不像诗人L那样到处去寻找,更不像Z的叔叔终于回到葵林中的女人身边;他甚至在大街上见到拍电影的N也不敢相认,“纵使相逢应不识”。他只是平静地过着两重生活,留下一麻袋至死也未发出的写给N的信,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大悲大喜的情节。怎样描写“这个尘世的角色F”,怎样展现他的两重人格?作者较多地运用了间离法。例如在第五章叙述者出来评议F医生的行为,说:
  有时候我怀疑:F不断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是他平静河流上的一个摆渡,或者更像是一种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带忧伤略带温馨的欣赏。[10]
  可是下面又跨过时间、空间的限制,用诗人L的话反驳叙述者的怀疑。“你错了”,诗人说,“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这两种话语,其实都是作者的分身,都是他的印象。叙述的间离不过是拉开距离,让读者去思考。
  小说第十一章101节更明显地采用戏剧间离法。这一节叙述中不断用括号里的文字标明“舞台设计者”、“剧场”、“戏剧编导”、“戏剧方案”等等。例如在叙述F徘徊张望之时,插入括号“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的出现,“激活他的另一种禀性把他锻造成一个舍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恋人”;另一种方案是等待,“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性就又要占了上风”。命运选择了后者,F医生只有将激情返回于梦中,成为两重人格的尘世的角色。间离法在这里得到充分运用。“这个过程有意对其各个成分进行重新安排,使其在对立冲突中揭示事物的根基,敞开新事物赖以产生的历史环境,使我们接触到间离效果突然闯入我们日常生活的那一瞬间,看到其中各种因素潜在的因果关系和必然联系,从而使我们于日常生活的麻木不仁和熟视无睹中体味到深藏于‘现实’之中或表层之下的真实。”[11]
  作者运用间离法似乎是告诉读者,F医生不过是一个戏剧角色,同时使我们对生活中熟视无睹的这一类好人的悲剧体味到深藏于表层之下的真实。F医生不乏忏悔意识,他清醒地认识到:“我们都是罪孽深重。”在N的母亲面前,他像一个被识破的骗子或小偷那样产生负罪感;但是人世间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习性使他无力改变现实。他只得把渴望藏进夜梦,融入呓语,在现实和梦境中扮演两重人格的角色。因为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而梦境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于是他常常玄思,常代表叙述者同诗人L、女教师O、残疾人C对话。直到奄奄一息之际F医生还喃喃地说着“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都要找到N”的心愿,他的回答是“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现实之外,或许是真爱的一种“美丽的位置”,F医生将思念停留在“美丽的位置”,他就幸福吗?这究竟是一种两重人格的自我安慰,还是表明F医生不过是一个务虚的角色?这个脆弱的人物,终于经不起见到女导演N引发的“心动过速”而倒下。作者的这种设计是否意味着两重人格的幻灭?
  
  四、女教师O:爱的诗章
  
  女教师O是作者倾注心血创造的一个角色,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知识女性,一个可敬可爱的女人。她美丽、纯洁、文静、优雅,教养有素而心地善良,聪慧多思而为人随和,生性柔弱而勇敢地追求爱情,她耽于理想,不容污秽,解不开心中的困惑而毅然赴死,成为这部小说中令人惋惜的悲剧人物和最有光彩的诗化形象。这一角色的叙事演奏了爱的诗章。
  在叙述者眼中,她来自南方,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她从小生长在“有一万本书”的梦幻般美丽的屋子里,而又充满怜爱之心。她在童年时代就敢于伸张正义。当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受到班上的男同学嘲笑时,小姑娘O就勇敢地站出来,冲所有的男生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欺负新同学!”她钟情于她的初恋,一等就是十多年。她从少女时代就憧憬着家境贫寒、经历坎坷、勤奋简朴、不入俗流、轻物利、重精神的男子。一旦遇到这种爱情,她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为之舍弃一切。
  她引了一句古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风玉露”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这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这两个词:爱情,幸福。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固然也不错,但是她说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两情长久”,又能朝夕不离。[12](第211节)
  沉醉在爱河中的女教师O引用宋代词人秦观《鹊桥仙》词中的名句来表白她的爱情观,可见她的爱情是诗化的爱情,是具有古典美的爱情。然而在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潮流的侵蚀消解下,这种古典的诗化的爱情是否能有依托?正如女教师O自己的预感,她寻找的真正的爱情,“第一次是梦,第二次大约仍然是梦;第一次梦已在真实中破碎,第二次梦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可是她的“务虚”胜于务实,她的痴心超过理性,她的梦终于在真实中一碎再碎。女教师O先后爱过的两个男人,刚好是现在所谓“成功型”人士,一个着迷于“权”,一个唯求于“名”,都要在这人间的差别中居于强端。那种狂妄的私心使她失望。我想,即使从政者WR没有抛弃她,她也不能忍受那种虚情假意的官员姿态,她会像作别画家Z一样走上绝路。女教师O的悲剧似乎是说,这样的“成功型”人士不值得爱,更不值得为之赴死。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悲剧,如果停留于此就不是史铁生的哲思文体。况且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否定“成功型”人士,更不是说女教师O的爱情观不合时宜。要知道,史铁生过去的作品还从来没有塑造这样诗化的悲剧形象,他不能不将多年的哲思印象熔铸于这个形象。因此,他说“O是那座古园里的问题,O是我写作之夜所见的迷茫”,在叙述中他常常随着女教师O一起审视与思索,例如一起思考平等与差别的问题:取舍意味着差别,差别绝非平等。!可是每个人、每一颗心都是多么需要爱呀!“你要爱你要被爱你就要变得可爱,不能是个无能的人或者不会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弱端”。
  追寻终极价值的思索表明胸怀博爱的女教师在人生的悖论中苦苦挣扎。尽管她对前夫无爱,但她也为之深深地自责。尽管她已发现画家Z心中的仇怨与征服欲而失望,但还是想用她的爱来化解怨愤,她用近乎母爱的心去抚平那心上的伤疤,不让他再增添仇恨。这是何等圣洁崇高的心魂!可是“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灵战争”,她愈来愈意识到人生的荒诞,参禅悟道,沉思玄想,也无济于事。她终于彻底绝望了。既然她已经认定,真正的爱情“绝不会超过两次”,既然她本是一个真确无比的人,一个勇者,又何妨以死来确认自己的价值呢。于是她的死都显得那样美丽,一条美丽的毒鱼将她送往彼岸。叙述者又发动几乎所有的人物来猜测女教师的死因,为她奏响了悲怆的挽歌,将平等与差别的哲思留在人间,一个诗化的形象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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