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文学中的诗与禅
作者:邱紫华
一、诗与禅的关系
先秦两汉时,对诗的理解是“诗言志”,志是人的内在的意蕴,表现为蕴含有思想观念的情感倾向。后来,到六朝时又有“诗缘情而绮靡”之说。“主情论”成为诗歌理念的主流。什么是“诗缘情而绮靡”呢?就是说,诗要情多、情深、情浓,最好是情痴。无情就无诗,诗要执着于情,以情感人,寓义理于情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花开花谢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而禅对于世间事的理解是,人间情必须要做到“无执着”,能舍却,要忘情、要无情,更不能痴情。20世纪80年代有一位中国佛学院的女尼姑分配到厦门南普陀寺,后因恋爱无果而蹈海。这就是痴情。所以,情重者、痴情者最好远离佛门寺院。
比较之下可以看出:诗和禅在情感方面是背道而行,水火不容,无法同路。为什么偏偏这对冤家又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了呢?宋代的人说:“禅家无诗不悟禅,诗家无禅难成诗。”这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走在一起了呢?我想,原因至少有五点:
第一,诗、禅表情达意的方法相同。禅宗的立宗之旨在于“不立文字”,不能以抽象的道理说禅,而要以具体的事物和现象来说禅。所以,禅家就以诗为载体,以便于“绕路说禅。”禅的思维是意会思维,用意会方式来表情达意,就必须“绕路说禅”,就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表达思想。然而,采取间接地表情达意,弯弯绕地诉说情感,以象征的意象和比喻来旁敲侧击地比喻事理,正是诗歌的本质,是诗歌的言说方式,在这方面诗是强项。例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再如,郭沫若《瓶》中的情诗:“我已成为疯狂的海洋,你却是冷静的月光。你明明在我的心中,却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不时地伸手抓拿,得到的只是几声悲哀的空响(想)!”
第二,诗、禅面对的对象相同。诗歌的世界是具体的物象的世界,诗具有形象性、具体性。禅是要求在日常生活中领悟禅的真理,处处不离开具体的现实生活环境和事物。诗歌和禅所面对的世界,都是日常的世界,都是日常的事物,它们创作所采用的材料和对象完全一致,所以,禅要利用诗歌的方法。其实,一切宗教毫无例外地都利用文学艺术来宣教。《圣经》是这样,《奥义书》是这样,《佛经故事》更是这样。宗教利用艺术,历来如此。宗教为什么利用艺术呢?这就是我们要说的,它们走在一起的第三个原因:
第三,诗歌和文学艺术拥有简洁明了的美的形式,例如,美妙的韵律,悦耳的声音、工整的结构、艳丽的色彩等等形式美。这些美的形式可以使人愉悦,使人快乐。这为宗教思想的传播,提供了最吸引人的、便于记忆的“寓教于乐”的形式。尤其是诗歌的意象鲜明,韵律工整,读起来朗朗上口,最容易让人学习和传诵。因此,宗教把诗与艺术当作了宣传教义的工具。
第四,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参禅与学诗都要“妙悟”。诗与禅都要在“悟”上下功夫,一朝了悟,功到自然成。悟什么?禅家就是要悟得万物的“空”性,并用各种手段和形象来比喻说明“空”性;而诗家也要悟得诗的精髓:其一是,悟得大自然生命同一性,悟出自然事物的形式、形态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命之气的美;其二是,悟得巧妙地表达情感的语词和结构语言的方式。例如,贺知章的诗句:“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杨柳万千条。”“红杏枝头春意闹。”“小星闹若沸。”“促织声尖尖似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都是出神入化的诗歌语言的精髓。因此,“妙悟”就成为诗家、禅家各自必须拥有的智慧。一旦“了悟”,禅家能以慧眼看世界,持平常心待人处事;诗家便以超然的态度,用奇特的诗句写下心中的美妙体验。
第五,禅与诗所追求的意象和境界相同。中国诗歌自古以来就追求美妙的意象和幻境,以精神思维创造出“第二自然”和理想的境界。谢灵运和陶潜的诗都是如此。禅也追求用大量的意象来营造“悟禅”的四种境界。因此,学禅要追求禅境,学诗要追求诗境。
诗又在哪些方面受益于禅呢?禅的思维善于创造大量的奇特的意象和入世、出世的境界;禅的思维往往以骇世惊俗的奇特方式,来运用语言和建构语言。这方面,禅是诗的老师。杜甫一生都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诗境界,唐代的诗人几乎都力求采取禅的奇特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结构方式。例如,李商隐和李贺的诗都是如此。
从唐代起文人就把诗与禅紧密融合在一起。中唐诗人在创作中就“引禅入诗”。如王维、韦应物、王昌龄、孟浩然、贾岛等等。晚唐的司空图就写有《诗品》。其中明确看出了充满禅意的诗学概念,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等等。到了宋代,禅宗高度发展,并犹如洪水猛兽入侵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士大夫谈禅成风,禅师写诗成瘾;诗与禅几乎融为一片。诗人都参禅,禅师都写诗。所以,论述诗禅关系的诗话就多了起来。例如:
韩驹:《陵阳先生诗》卷一《赠赵伯鱼》:
“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文章。”
吴可:《学诗诗》,载《诗人玉屑》卷一: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龚相:《学诗诗》,载《诗人玉屑》卷一:
“学诗浑如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戴复古《论诗十绝》,载《石屏诗》卷七:
“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
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中说: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正是在相互所求、各取所需的情况下,诗与禅相知相恋了。这种相知相恋首先表现在对“精神境界”的追求上。
二、诗禅相知相恋的主要表现
诗与禅的亲密关系首先表现在山水诗的创作上(同时也表现在山水画上)。为什么首先表现在山水诗上呢?原因是:
第一,魏、晋时期的文人趣味的转移和山水诗的兴起,促成了中国诗人的“山林气”。魏晋时代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是黑暗的年代。那些厌恶官场黑暗的,为了明哲保身的而躲避灾祸的,或者说看透世事炎凉的知识分子,纷纷跑到深山中隐居起来,独善其身。有的倾心于山水,追求天然的情趣。如谢灵运、陶潜、宗炳、田游岩等等。这影响到后来唐代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白居易、司空图等人;宋代的林逋(和靖)、王冕等人,这可以说是非常知名的诗人画家,不知名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人身在江海之上,并不排除心在世事之间。山水乃伴侣、乃寄托,也是抒情的对象。山水诗成为中国文人诗歌的主要形式(山水画亦如此)。诗人见了大山大水,就有诗情画意。他们即便在家中也画山水画,做些小盆景,便于时时回忆和玩味。例如,宗炳晚年走不动时,每日躺在床上看画、看盆景以为“卧游”。山水诗、山水画带来了一股清新的、出世的风气,使人的心灵获得一片远离尘世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