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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泽厚的“活着”哲学看余华的《活着》

作者:杨婷婷




  哲学是一种思想,它维护的是“想”的权利。世间的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想”。人活着就要穿衣吃饭,就有事务缠身,有忧乐相侵,也有苦甜相扰。对于这些,我们可以做到彻底的排遣和精神上的解放,而这排遣和解放正是人们努力“想”的结果。人们的“想”无处不在。就连人生意义这个本无可答的问题,也有人去想,去问。而“哲学的可能性就在于人有权利叩问人生,去探寻命运来作出属于自己的决定。于是,以‘人活着’为出发点便可生发出三个问题:第一,历史终结,人类何处去?人会如何活下去?第二,人生意义何在?人为什么活?第三,归属何处?家在何方?人活得怎么样?”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派作家,余华于九十年代写出了其小说中具有转折性的作品《活着》。《活着》很好地体现了由“人活着”生发出的这三个问题:第一,人如何活?第二,人为什么活?第三,人活得怎样?对于这些问题,《活着》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并进一步展开了思考。
  
  一、人如何活——人类主体性
  
  “《周易》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东西各学说各学派都为‘人活着’而思而虑。虽‘同归’,却‘殊途’。‘途’即是路,也是视角,这也就是哲学。哲学只是路的探寻者,视角的选择者。”
  孔老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从“活”的视角出发,而不是从“死”的视角来探寻“活”的意义。
  小说《活着》中,主人公福贵生于一个家道殷实的家庭,成年后的他常逗留于妓院与赌场,后来家道败落,他沦为农民。此后的福贵一心想老实做人以恢复祖上的荣光,却相继地死了爹娘、儿女、妻子、女婿和外孙等亲人。面对这一系列的变故,福贵有过眼泪,有过痛苦。福贵爹死的时候,他“脑袋嗡的一下” ,觉得“浑身无力”,“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福贵儿子死的时候,他“心都要跳出来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 。福贵妻子死后,他说“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有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福贵孙子死的时候,他“一看那嘴”便慌了,“脑袋里嗡嗡乱响”。福贵孙子的死,本身是偶然的一个事件,而他认为是他“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让他胀死了,是自己“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面对家人的死亡,面对生活施加给福贵的重担,福贵没有血泪的控诉,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除了眼泪,就是自我的叹息。即便是当福贵面对“误杀”了自己儿子的春生(当时的县长,以前的同壕壮丁)时,一个农民的选择也只是原谅,“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春生,你欠了我一条人命,你下辈子还给我吧’”。福贵女儿在医院难产死后,他也只是对女婿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所有的这一切,福贵都把它们消解于自己的忍耐之中,是他在生活中磨练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忍耐包容着这一切。福贵给外孙煮豆吃,致使外孙胀死,事情本身是偶然的,而又是社会穷困的必然。个体的福贵有何力量去阻止这种偶然与必然合力造成的灾难?他的能力是微弱的。他除了对于这些种种困难予于忍耐以外,他已经没有其他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故事人物春生在困难时代被抓去当了壮丁,参加革命后不久当上了县长。可以这样说,春生先前是当时中国几千万个农民的代表,现在成了一部分官员的代表。“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春生住在城里”,“春生也倒霉了”,他挂着牌子游街,别人说“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一个多月后”,“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命运安排了春生的活,时代安排了春生的死。春生是这个时代的一件工具。他是被生活牵着往前走的人,他的“活”在很大程度上是服从,服从于别人,服从于整个时代。面对整个社会,春生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
  福贵与春生是两个传统的中国“人”,这两个中国传统的“人”是现实的“人”,也是“具体”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包括了个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的。因为个人首先是与“大家”一起活着和实践着的。这里就关涉到个人主体性和人类主体性的问题。在《活着》中,无论是福贵的“活”还是春生的“活”,它们都不是个人主体性的体现,而是人类主体性的体现。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整体如何生存延续的问题。而人类主体性只有在转化为个人主体性的时候,它才可能使个体具有更为突出的位置,从而才可能去追寻“活的意义”、“为什么活”的问题。
  
  二、人为什么活——个人主体性
  
  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包含两层面:一是首先要知道、了解人‘如何活’亦即‘人类如何可能’的问题。这里有群体秩序、社会关系种种方面”。二是“人生意义和人生状态即‘为什么活’和‘活得怎样’的形而上层面”。对于“为什么活”这个问题,世间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的为上帝在活,有的为子孙在活,有的为国家、集体在活,有的为声誉、地位在活,……但所有的这些都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究竟人为什么而活,仍然需要自己去找寻。
  家境富裕时,福贵认为“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从战场上回来后,福贵认为“也用不着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面对第一叙述者,福贵回想了过去,讲述了自己。福贵这么一个人,他对自己的经历相当的清楚,甚至别人能从他的讲述中看到他过去的模样,可以准确地看到他年轻时候走路的姿态,以及他是如何衰老的。
  家人都离福贵而去了,福贵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福贵被抓壮丁,被分派炼钢,别人叫他怎样他就怎样。福贵所承受的困难,对世界“乐观”的态度,至少可以这样说,他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人类“需要”的层次理论,“由弱到强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在这里,福贵的为活着而活着其实是属于人类需要的最低层的,在福贵的生命中,他已经被他的生理需要所控制,而其他一切需要都是退居到次要地位了。这样的“活”是一种悲,然而这样的“活”也是不易的。“为此不容易的‘活’和‘活下来’这一事实,大可构成‘活着’的意义,它支撑着‘活’的意念,成为‘活’的理式和力量。”人就是为活着而活着,没有任何其他理由,这是人的生命最基本的关系,生命要求他活着,他就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福贵,除了生命本身,再也找不出任何活下去的理由。而只有他的生命本身还可以使他活下去,可以使他有所期盼。
  相对于福贵的为活着而活着,故事人物家珍和凤霞则是为他人而活着。家珍挨了福贵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不管福贵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没喊没叫”,“那时候天空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身,嫁给福贵后,经历了苦痛,而她“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福贵做一双新鞋,“只要家人天天在一起”。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分。”“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后来,脑袋靠着肩膀,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娶走了凤霞。凤霞其实很能干,不仅帮助家里干农活,也帮别人织毛衣。“凤霞一学就回,才三四天,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跟二喜生活后,凤霞快乐了不少,可是好景不长,“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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