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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赋》绘画意识研究

作者:唐冬莅




  这是一个社会动荡,四分五裂的时代,三足鼎立,八王奋争,五胡乱华……三百余年历史演进中几乎没有安定可言,有“新形态战国时期”之称。(黄仁宇《中国大历史》74页)这又是一个思想解放,激情自由的时代,旧有社会秩序解体,新的思想价值观形成,新的创造潜能被激发,伴随着对内在生命,个体自我高度重视的“人的主题”的新开掘,“文的自觉”全面繁盛勃兴,“文”不仅仅局限于文学,从广义上说包容诗歌,骈赋、绘画、书法、音乐等各种文艺形式,魏晋文艺成就辉煌,既有冲破汉代质朴的浓烈华彩,又不乏未定型于唐代成熟的自由天真,文人,艺术家最大限度地发挥才华,无拘无束地驰骋想象,大胆尝试,在遵循基本创作原则的同时不自觉地触类旁通,文艺本无界限,文学中的绘画美,书法线条流动的音乐性,绘画中的人文精神……各种“文”体背后的美学精神却是相通的。
  曹植的《洛神赋》是建安文学,更是魏晋文坛的佳作,它不仅在文学史上地位甚高,以华丽的辞藻,动人的情感一改汉代大赋严正功利,突出主体,强化抒情,标志着文学思想巨大转变,同时《洛神赋》其文也体现出一定“绘画意识”,即作家不自觉地将某些作画的手法,思想应用于作文,不仅有画的美感,也有画的意蕴。而这些“绘画意识”又对其时画家有所启发,尤以顾恺之为典型。魏晋时期思想自由解放激发了人们的文艺热情,社会动荡黑暗也使惊惶的人们更愿意将关注目光撤离政局,投向文艺,以求心灵静谧。
  知识分子多才多艺并不鲜见,如曹操戎马军旅之余,书法,音乐,诗文,围棋样样精通;嵇康诗文清峻,琴艺更高;葛洪既是宗教思想家,也是科学实验家。曹植才华横溢更为人熟知,他曾在《画赞序》中表达过他的绘画理论“盖画者,鸟书之流也”,“夫画所见多矣,上形太极混元之前,却列将来未明之事”将本属于文学的社会作用亦赋之绘画,认可了二者在地位上的等同,并隐隐传达出“书画同源”(即后世“诗画同源”之意),本文兼容灵活的文艺思想,加上百花竞放的浓郁社会文艺氛围熏染,使其文学创作中渗透绘画意识成为自然,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借繁富容止描摹以托深情
  
  《洛神赋》一文以骈偶为主,间以单行散句,词藻华丽,描摹细腻入微,意象富丽纷繁,单从形式上已给人目不暇接,璀璨至极的美感,如描写洛神容貌先从整体入手,连设八个比喻:惊鸿、游龙、秋菊、春松、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太阳升朝霞、芙容出渌波,由实而虚,由静而动,仿佛要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的精髓赋之其上,视觉上风花雪月,五色灿烂;嗅觉上芙蓉松菊清雅宜人;整体感觉上灵动可爱又隐约迷离,可望又不可即,整体印象定格后便深入具体细节:身材、腰肩、颈项、唇齿、眼眸、服饰……可谓面面俱到,“丹”“皓”“金”“翠”色彩明丽,形容词如“峨嵋”“联娟”“浓纤”“璀璨”也恰当具体,能够令人将想象落到实处,真正幻化出洛神的美的形象,而不似汉代大赋,洋洋洒洒,但在极耳目视听之娱后无法捕捉描摹对象的实质特点,比起主功利,尚歌功颂德的汉赋,曹植渗透进“绘画意识”,按绘画审美情趣创作的文赋更具有“为艺术而艺术”的纯正动机,自然更动人。
  堆砌丽辞,勾勒形象并非曹植真正目的,他是要借繁富容止描摹寄托深厚情感,而有了内在情蕴的艺术形象才有生命,才更鲜明。曹植虽才高位尊,却因为恃才任性,失宠于父,未被立为太子。兄长曹丕继位后更是备受猜忌压抑,四十一岁就忧愤而死,他的苦闷情怀在后期(以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任魏王兼丞相为界)诗文中得到充分全面的反映。《洛神赋》正是代表性作品,热情美丽的洛神与作者在洛水边相爱相许,却无端遭到猜忌,痛苦不平仍痴心不改,最终因为“人神道殊”,心怀无限眷恋,仍不悔深情,梦消神灭于太阴之下,丽影犹存,哀伤不尽,很明显,洛神既是曹植心中功业、理想乃至人生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又是自身人生支离,理想破碎,命运幽渺的悲愤之情的幻化,他对洛神华艳容止扫摹得越是深刻细腻,越显出他对心中理想的珍视、希冀,他对洛神真诚大胆的表白也显出他对理想的热情之高,追求之切,这一美好形象凝聚了作者满腔热爱,满心希望,再看洛神形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的笑容透着年少无忧的天真纯洁,“仪静体闲”的内在是一颗热情活泼的青春之心;体态翩婉飘摇仿佛柔弱不禁,却因对生活满怀憧憬而不自觉流露出坚强自信的气质,洛神形象因作者融入主观真情而刹时鲜活,决不能仅仅以“美丽”概之。
  而在《洛神赋》下半部随着情感加深达到高潮,洛神形象更加打动人心,她抛开游戏的同伴,独自感伤,苦苦等待,坐立不宁,一边是感念“君主”, 仍存希望;一边是身处现实,不得不失望,这源于现实的痛苦感受被曹植无比微妙地传达出来,希望时的眼波流转,失望时的一声轻叹,而理想就在这二者间徘徊摇摆着一步步无奈地走向泯灭,最后洛神的失声痛哭也是曹植本人感情的大爆发,那是完全由失望投入绝望的无可名状的痛楚。“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作者的少年无忧,青春热情,“辍食弃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欲报效家国天下的理想斗志,乃至此后人生的寄托,都随着洛神的消逝而无可挽回地泯灭了,洛神前后两部分天真欢乐,深情哀伤的形象鲜明对比又互为映衬,但她的“美”仍无可遮掩,“乐之美”单纯令人动容,“哀之美”幽怨令人心碎,她不仅仅美于形貌,更美在作者赋予她的内在精神气质,蹙眉、微笑、回首、侧目……每一神态都因为有了情感内涵而意味深长,花容月貌仅仅是形之美,而厚载深情的美是“神”不是“形”,曹植对洛神的塑造正是力求“以形写神”,它决不同于汉代大赋“极力夸张,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李泽厚《美的历程》)执着于描摹外在物质世界的缤纷繁富,虽然显得生机勃勃,却因缺少内在情感注入而堆砌僵滞,回味甚少,《洛神赋》一方面在文学意义上是对抒情传统的回归,另一方面也是呼唤所有艺术形式发掘主体自我,推动审美导向由外至内转变的重要动力之一,《洛神赋》的绘画意识可贵处正在于以繁丽的色彩构图传达出满载深情的神韵,这点对绘画艺术启发极大。
  
  二、不忽视神态特写
  
  《洛神赋》对人物容止描写集中于服饰、动作、体态、神态几方面,而后者最能传达人物内心情感,因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漂亮的衣裙首饰如果不配以鲜明的面部表情则毫无生命力可言,虽然文中面部神态描写着墨不多,却颇有画龙点睛之妙,洛神情感变化前文已分析。“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勾勒出她的笑态,双眉微曲,目光清澈,甚至毫无顾忌地露齿,两颊边有浅浅的酒涡,若隐若现,这笑容发自内心,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有少女的羞涩又带青春的热情,这一细节神态比罗衣文履,金翠明珠更能真正表现洛神快乐纯洁之美的内蕴,而作者对身遭猜忌,情感转变后的洛神的描写,也不忘插入细节神态来表现其哀伤至情之美,“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她的目光顾盼游移着,终于因为看见心上人而喜上眉梢,刹时间觉得身心充满希望,可马上回到现实,自己仍深受猜忌,备感绝望(前文已分析),这份孤独痛楚纵使对心上人倾诉恐怕也不能被理解,告之同伴,则会被耻笑,只有一个人默默承担,心思满腹,饱含希望本呼之欲出,却因为绝望不得不硬生压抑,内中无限伤心事,尽在一声长叹中,这个集中于眼、唇的细节描写确实精妙,仿佛只是眼光明亮一闪,双唇轻微一动,耳畔只闻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但所包含的内在情思却千回百转,而“体迅飞凫”“凌波微步”等体态,动作描写只有与此面部神态相配合,才更有回味余地,而不仅仅是女子形体美的动态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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