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当火车司机的经历(1980—1995)

作者:佚名




  火车紧急刹车,行话叫“撂非常”,是将闸把迅速推到非常制动位的简称。撂了非常撞死了人的事情后来都记不大清有几次了,撂了非常却没撞上人的事就更记不清了。但有一次至今还记得。
  快到山海关时,前半夜,头灯照见两人在路肩上,其中的女子跑上来想自杀,没等撞上又跑了下去。火车撂非常会瞬间产生最大的制动力,而且撂了就必须停下后才能再走。下车我跑到后面,只见男的四十来岁,女的大概不到二十,眼神直勾勾的,很像受了什么精神刺激。我责问男子为什么不拉住女孩,他支支吾吾。我又说了几句什么,便跑回了车头。有一种至今都没能准确落实的说法,就是火车耽误一分钟就要损失好几万。边开车边和副司机瞎聊这事。我的猜测是,男的是姑娘的姐夫之类,把她强奸了,女的寻死觅活。男的本能上怕她死,但是又怕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所以又希望她一死了之。这个猜测不是凭空的,他们的行为语言和眼神给了我这样的感觉。然而女孩终归太小了,想死,又缺乏死的胆量,所以跑上来又跑下去。瞎猜乱说,解解闷儿罢了,到了山海关,下了班,到公寓一睡也就不想这事了。第二天起床后到服务台换饭票,听到一个外段的货车司机正在给段里的安全室打电话,说的竟是昨夜他在我撂非常的附近撞死了一个女孩儿。我想定是那个女孩儿。她那直勾勾的眼神,那惶恐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条充满乡土气息的花头巾,当即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后悔当时没让乘警把他们强制到列车上交给下一个停车站的公安。
  保护妇女儿童,似乎改成保护儿童妇女更合适,因为儿童更弱势,儿童更招人怜爱。儿女小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在我的撞人经历中,撞了孩子是最难过的。
  白天,村旁。我的前面一群孩子正在看另一条线路上行驶的货车。远远望去,其中有的孩子似乎侵入了我这股道的限界。我一个劲儿地拍打风笛按钮。因为那列货车正从他们身边驶过,噪音很大,所以很难听见我的笛声。撂了非常,却仍在飞奔。这个速度从撂非常到停车,起码要五百米。我还是不停地拍打风笛,想用节奏的变化加强笛声的刺激力,同时我的屁股使劲地往后坐着,似乎这样可以使列车能够早点停下,结果还是撞上了其中的一个孩子。撞上的一瞬间,我又猛地站起来,身体向前探得脑门儿贴到了风挡玻璃上。在村旁撞了人一定要小心,发生过家属殴打司机的事情。车停下,我见后面所有的人都在左边,我便从右门下车向后走,并嘱咐副司机锁好门,以防冲动的村民上车打人。快到出事地点时钻到左边,装得像看热闹的,不暴露司机身份。只见十多岁的男孩躺在血泊中,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跪趴在孩子身旁哭嚎。孩子的头还在流血,妇人就下意识地拿一件衣服蒙孩子的头,似乎蒙了就不流血了。蒙了,掀开又看,看了又蒙……她大声哭嚎,却没有一滴眼泪。后来我才知道,人悲痛到极点时是干嚎而不流泪的。妇人是孩子的姥姥。一个中年男子开着农用小四轮拖拉机驶来,一脸的焦急。就近的女列车员打开了车门看热闹,一脸的惊恐。我看孩子还有气儿,便大声喊:等拖拉机颠到医院人早死了!上火车吧!我抱起孩子走向就近的车门,那女列车员竟下意识地关车门,我连喊带骂,她才醒过闷儿来,连忙又拉开车门向车厢里跑了。姥姥和爸爸先上了车,接过了孩子。我跑回机车,尽量把车开快,并用电台通知前方的大站——丰润站,让他们赶快要一辆救护车到站台上等着。
  轮到跑慢车的时候会在丰润公寓休息,半个月后,我用丰润公寓的电话问丰润医院这孩子的情况,说没死,但恐怕得残废。从此,一个农村家庭要多年守着一个不死不活的残废孩子了。我想这会给他们的物质生活添加不小的负担,更会给他们的精神带来无尽的痛苦。至于孩子自身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只能进行毫无体验基础的推测。
  撞人、尸体,竟然还和治病有了牵连。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种至今也说不清楚的病状不约而至。不知是一股股的邪火还是什么,频频涌向头颅,憋气、起急、恐惧、焦躁……难以言表,痛不欲生。而且越是秋天和夜晚越严重,越频繁。那个劲儿一来,恨不得想把自己撕碎,还多次想过跳楼。当时想,如果这个痛苦能过去,我不打麻药自己剁掉自己一只胳膊都行。我犯过两次急性胃炎,疼得在床上打滚儿,要死要活的,但比起这个毛病,那实在算不了什么。看了几家医院,都说不出所以然,天麻素、刺五加吃得我晕头涨脑,一点用不管。癔病、躁狂、中邪、精神分裂、魔鬼缠身、走火入魔……我想大概就是这类病。这个病开始了我对人类医学水平的怀疑、失望,甚至对整个人类科学的水平都有了怀疑。而我妈和我哥却说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不痛不痒的,怎么是病呢?说我要是能像他们那样从早忙到晚,就不会睡不着了。我想,中西医专家都说不清,秀才都讲不清,遇上哥、妈这样的“兵”,就更没戏了。三十来岁就面临死亡了,那种心情、感觉真的很不好。谁都没辙,就只能自己想辙了。看医书,打坐站桩,仔细感觉那股劲儿上来时的生理变化……我甚至尝试利用艺术的方式调整、解脱。快结冰了,我背着照相机、三脚架在紫竹院公园里转悠,看着干枯了的残荷“移情”。岸上看不过瘾,就脱了羽绒裤到水里拍摄,弄得岸上的人对我喊:“小伙子快上来!腿会落病的!”拍够了,就躺在朝阳背风处枕着摄影包睡一会儿。后来看,那一次的黑白残荷照片确实拍得挺棒,残悲得很,起的名字也大都是“破碎”“挽歌”“魂魄”之类,还写了《漫步死亡湖畔》《秋来自述》两篇死亡味儿的散文。文字幼稚,却情真意切。在治疗的探索中,我慢慢发现,对于死亡的恐惧心理很影响自我医治的效果,恐惧甚至是我痛苦的一部分。于是,我便在精神世界开始了理性地看待死亡与惧死的心理战斗。
  火车这个庞然大物也不是撞无不胜的,比如履带拖拉机它就比较怵。本应该最怵坦克,但这玩意儿轻易上不了铁路,倒是经常让火车拉着跑。当然了,最怕的还应该是火车撞火车。师傅教导过我:只要一看要火车撞火车,撂了非常就赶快往后面的机械间跑。司机室很容易撞扁,机械间里有巨大的发动机,有这个大铁疙瘩撑着,要安全许多。蒸汽机车撞不过内燃机车,就是因为蒸汽机车的驾驶室是锅炉和煤水车的结合部,很薄弱,一撞司机室就扁了,又没有机械间可躲。这是被实践证明过的事情。其实奔机械间跑这一招也要活学活用,不是非得火车相撞时才能用。我们车队的一个高干子弟师傅就没活学活用,结果吃了大亏。这位师傅人品好,也漂亮强壮,他爸当时大概是某兵种的头两号人物。一次他撞了一辆油罐汽车,结果拉的是强酸,机车的风挡玻璃撞碎了,酸进来把人烧残废了,还破了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副司机就躲了,结果没事。说来我这师傅也是生不逢时,搁在今天,有如此的爸爸,他怎么也不会开火车挣那几十块钱呀,说不好连买火车头的钱都有了。打这以后我便暗下决心,只要是撞汽车这类大东西,不管是不是油罐车,我都奔机械间跑。幸运的是当了十五年火车司机,只是有几次差点儿撞上大汽车。我只撞过一个拉着一车大石头的四轮农用拖拉机。其实冲那车大石头我也应该跑,却没跑。好在只把它发动机部分撞碎了,撞飞了,连驾驶室都完好无缺,大石头也就不可能飞进我的司机室。停车后跑到后面,我看到站在没有头的拖拉机旁的司机铁青着脸,呆若木鸡,活像个兵马俑。我说你就认万幸吧,捡了一条命,别心疼你的拖拉机了,回家再买一辆吧。问了他的姓名和生产队,我便走了。开车时回头一看,他还像兵马俑一样戳在那里。
  
   资料写作者:窦海军,1980年起在北京内燃机务段运转车间当火车司机,至1995年。现为编辑,居北京。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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