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时间段落

作者:江少宾




  比如左邻,住着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老人;右舍,住着一对母女俩。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老人的腰就弯了三年:第一年,老人的腰大约还佝偻成120度;第二年,就成了110;第三年,就已经接近于90了。可见人一旦老迈,地球的引力就再也无法抵抗。老人很少抬头看人,也很少主动和人搭话,走路的时候,步子总是急急的,像地上躺着什么宝贝,等着他去发现。老人的确时常会有些收获,比如一枚硬币,或者一张食堂里的饭票,金额都不大。想再大,也难。
  每次拣到什么,老人总要喊我们出来看,看的人一多,老人就拼命地昂起脸,那只泄了气的苍白的皮球,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散发出兴奋的红光。渐渐的,老人拣钱的频率简直高得不像话,天上像是在掉钱,让左邻右舍都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有一次,老人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个小孔;第三天,老人又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仍有个小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面是疑惑,一面是惊讶。在围观的人群里,每次都有那对母女俩。母亲是个寻常的中年妇女,像个小媳妇,低眉,拢手,言语都是轻的。女儿只在十二三岁,黑而且瘦,胸脯扁平,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一号门里的主妇似乎一直无所事事,又是个“大嘴巴”,最大的爱好就是散布小道消息,且往往言之凿凿,仿佛每件事情她都恰好在场。据她讲,丫头是个私生子,和她私通的那个男人是个车间主任,“能量大得可怕”。我有些疑惑,一个车间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她自己,原先只不过是个扫地的罢了,后来因为孩子,男人便安排她进了车间。干嘛?她还能干嘛?只管拿钱就是了。“大嘴巴”的神情透出对我的莫大的信任,似乎,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棉瓦房泥土斑驳的墙壁,一点也不隔音。早起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她读书的声音,洗碗的声音,做早饭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母亲在大声地诅咒,子弹似的呼啸而出,恶毒而难听。这时候的她,再不是白天里的那个小媳妇,仿佛变了个人。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大嘴巴”说过的那个秘密,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确了。总是在深夜,母亲的抽噎宛如天边隐隐的雷声,压抑而低沉。女儿始终没有出声,也许是睡过去了,也许是她根本就不能够懂得,究竟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在那三年的漫长记忆里,母女俩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地沟通过,紧闭的房门后面,她们的夜生活就是一段默片,无法揣测,也无人看见。
  周末的黄昏,或难以安眠的深夜,我时常出门散步。穿过一条短促的小街,就是车流如织的二环路,往北,是喧嚣的城市;往南,是一个名叫南湾的城中村。村庄在城市豪迈的步伐里已经不存在了,成了一座等待铲平的空村。虽然蓊郁的田园早已日渐荒芜,然而,黄昏或深夜的田园里,总是徜徉着一对对情侣,徘徊着一个个行迹可疑的南湾的女人。有一年,报上时常有关于“南湾”的百字新闻,一些无地可种无业可就的女人只好发掘自己的另一片土地,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离开棉瓦房的那年春天,我照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我坐在田埂边上,四周茅草葳蕤,点缀着夕阳的万道金光——背景真是美啊,只是,我瘦削的脸一片模糊,茫然不知去向。
  
  二十年,或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一开始,我有些难以置信。哦,我是说,我见到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
  她在河里洗菜,很吃力的样子,不时直起臃肿的腰身。是怀孕七八个月的那种臃肿,蹲下或起立,都让人担心。事实上,我差点就在她的起立里惊呼起来,她想叉一下腰,却因此失去了平衡。我之所以没有惊呼,是因为她终于稳住了前仰后合的腰身,也或许是因为,我瞥见了她的眼镜。眼镜——这种乡下小村极为少见的物件,让我有理由相信,她仅仅只是个短暂停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她们情愿或者不情愿地,随着某个男人踏进这个小村。她们已经成为小村最鲜活的风景,每一次在路上徜徉,总会粘住一些人的眼睛。
  冬日的暖阳像老人绵长的回忆,在浑浊的河面上粼粼闪烁,波澜不惊。她终于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还笑了笑,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头泡沫,镜片后面的眼神看不清内容。我注意到了她的脸,像满月一样圆,不!像满月一样胖;苍白,一股饱经沧桑的寒凉。她显然也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刚起床的样子,看上去,与一个暮年的老妇人相仿佛,所有的修饰都是一种负担。我们对视了十秒钟,尔后,又各自移开自己的眼睛。
  她重新蹲了下去,缓慢而小心。一堆湿溻溻的大白菜铺陈在她的脚下,水渍渍的绿光温文而黯淡。有那么一刻,灵光一闪,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但到底在哪见过呢?我无法猜想。一路上,不时有乡亲和我打招呼,的确有一些人,他们认识我,而我却只能礼节性地笑一笑,不敢过多说话。
  再走,雨忽然就落了下来。这个暖冬,已然和春天没什么两样。小街尚远,我只好往回跑,躲避在路旁的一家小店。是家不大的烟酒代销店,前店后房的那种,中间链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许多人都挤了进来,逼仄的小店里,一时间烟雾弥漫。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邻人交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店里的陈设以及默不出声的店老板。其时还是新春,该买的都买过了,一屋子的人都只是躲雨,店老板的脸色因此显得非常难看。我是认得他的,他的父亲当年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为了能当副校长,他先是写匿名信,后来便公开地告了校长一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不可收拾的时候,校长忽然调走了,一场闹剧于是收场。他后来还有没有过类似的作为,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后来一直干到退休,还是没能干上副校长。现在想来,他的数学一定教得很勉强,至少,逻辑没能完全过关。
  ——这其实是一种言不及物的赘述,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写写店老板。那时候的店老板比我高一个年级,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在学校里性情顽劣,气焰嚣张,而且,时常和同学们吵架或打架。仅如此尚且罢了,然而他又成熟得太早,在女生们的传言里,他同时和学校里的四五个女同学搞对象。有一次还被门卫抓了个现行,那个倒霉的小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刘晓兰。刘晓兰能和他搞对象,这让同学们大感意外,让老师们大感惊讶。刘晓兰的成绩虽然乏善可陈,但她的刻苦与努力几乎有目共睹,举校无双。刘晓兰上学或放学都捧着本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初二上半年,就不得不率先戴上了眼镜;看到初二下半年,镜片的厚度已经像瓶底一样。可见,镜片的厚度,有时候与学问无关。
  被抓了现行之后,刘晓兰只好退了学。退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刘晓兰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同学两年半,我们似乎也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都是她骂我,因为我上课的时候在说悄悄话;第三句是我叫她。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放学的黄昏,她的屁股上一片殷红,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着一片殷红在渐渐放大。我知道她一定在流血,可是她怎么会流血啊?于是,我满脸惊讶地叫住了她。
  她的脸比血还红,嘴唇还动了动(今天想来,她那蠕动的嘴唇,说出的应该是“流氓”),尔后,跑得像逃,追都追不上。那个夏天的黄昏,我忽然就活明白了,忽然就想起箱子里那卷雪白的卫生纸,以及姐姐拿纸时,眉头紧锁的模样。我呆呆地望着刘晓兰奔跑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滋味——仿佛是夜雨敲打着铁棚,炒蚕豆一样,在内心嘭嘭嘭地响。
  有事没事的,我开始悄悄地注意刘晓兰。她的脖子,像一截精致的瓷器;她的胳膊像新生的莲藕,只不过,上面铺有一层稀疏的绒毛。我甚至破天荒地开始用功读书,那时候的小女生,都对成绩好的男生盲目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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