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人物二题

作者:陈铁军




  得贵说父亲一生最得意的蒙骗是——那年父子俩流浪到河北保定,一天路过一家邮局,看到一个取包裹的人将包裹拆开后,只拿走内容而将包裹布随手扔在了门口。按说一块破布谁都不会放眼里,然而父亲见此情景却异想天开,如获至宝地把它揣在了怀里。片刻有个保定人路过邮局门口,被一个农村人挡住了去路:“师傅,俺不识字,麻烦您帮俺念念这封信吧。”热心的保定人接过信一念:“表哥你好,日前听说令尊患了严重风湿症,特寄上专治此病的虎骨一包,这是我们东北特产的珍贵药材,请为令尊制成药酒饮用……”农村人不待念完“啊呀”一声:“原来是东北表弟寄来的。那虎骨想必就是这东西了。”说着拿出一个包裹,上面贴着盖有东北某地邮戳的邮票,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几根粗壮骨头。农村人不由得睹物生情,抚摸着骨头叹息道:“只可惜俺爹半月前就去世了。”看到保定人面露同情之色,又语气一转道:“师傅您能不能再帮个忙。既然俺爹已经去世了,如此贵重之物俺乡下人也受用不起,不如便宜让给您吧。”保定人一听便宜不由心动道:“那你想要多少钱?”农村人说:“您就给三十块吧。”三十块在当时不是小数目,但虎骨的价值也远远不止这个数。保定人闻言当即就掏开了兜,可是找遍全身最终只找出十几块钱。农村人见状:“十几就十几吧,不过得加上您穿的这件的卡衣裳。”保定人二话没说连钱带衣都给了对方。原以为拣了个天大的便宜,不料拿到药店一鉴定,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堆牛骨头。得贵说这个农村人就是他父亲。父亲之所以将这次蒙骗视为自己的代表作,是因为别看它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骗局,但却具有废物利用和点石成金的性质,将一个骗子的灵性、才智和激情都表达到了最极致。
  而父亲一生最感到耻辱和痛苦的事情是——那年父子俩流浪到甘肃天水,刚进城便意外地邂逅了一个老乡,此人不仅与他们同在一村,论起来还是个拐弯抹角的亲戚,据其自谓也是出来耍把戏走江湖的。有俗话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个老乡激动得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顿饭,盛情难却的父子俩只得由他领进了小酒馆。对方不仅要了满满一桌子肉,还要了当时的甘肃名酒金徽酒,席间一边殷勤劝酒一边畅叙乡情。美酒和谀词无疑是世间最有效的两道迷魂汤,爷儿俩须臾便被灌得迷失了方向,觉得最亲还是故乡人,酒足饭饱老乡起身去结账时,父亲还过意不去地表示改日一定回请他。却不料此人根本没到柜台去,而是拐上了人流熙攘的大街。父亲到底招摇撞骗了一辈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之后立刻意识到怎么回事儿了,但是这时候再想法已经来不及了,店老板已经拿着账单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得贵说父亲每次提及这事儿都痛心疾首得想撞墙。令父亲心痛的倒不是钱——父亲虽然是个彻底的无产者,一生中却从未将钱字放在心上过——而是自己骗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反倒被别人给骗了,并且使用的还是自己用剩下的招术,这种打击是一个骗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父亲对这次上当受骗是这样总结的:“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阶级斗争非得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天不讲就要出事情。”
  得贵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告别父亲,结束自己的流浪生涯的。得贵之所以这么做理由很简单——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有一年在河北张家口,父子俩因为制售假药被关了半年收容所;有一年在内蒙包头,父子俩因为合伙骗人被联防队员打了个半死;有一年在陕西咸阳,父子俩因为宣扬封建迷信被红卫兵游了几天的街……总之所过之处人人喊打,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这一切都使得得贵越来越感到:他和父亲的这种生活方式是和人们正常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的,是任何正常人都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的。意识到这一点的得贵开始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他的母亲,想起儿时母亲在为人处世方面对他的谆谆教诲,现在这些教诲已经越来越得到他的认同。得贵常常用这些教诲对照他和父亲而今的生活,这样的比较使他越来越感到母亲的正大端庄,以及他和父亲的卑微琐屑。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儿。那年秋天父子俩流落到青海湟中,白天在茶马集市上耍把戏卖野药,夜晚借住在回民马大叔的庄户里。马大叔是个非常热情好客的人,每当父子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都会为他们端上香喷喷的油包、锅盔、馓子、馅饼和面片,让他们感到说不出的温暖和安详。马大叔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马玉花,用五颜六色的碎布和丝线为得贵缝了一个香包儿,香包儿上绣着两颗紧紧相连的大红枣,就像两颗紧紧相连在一起的心。有一首河湟花儿这样唱:“墙头上站着个鹦哥儿,鹦哥儿摆动着尾巴;你给我绣个香包儿,我给你买一条手帕。”将香包儿视为男女之间表达情感的信物。得贵将这个彩色香包儿珍重地戴在了胸前。当冬天的风雪渐渐覆盖了湟水人家,按计划父子俩将重新踏上漫长的流浪路途时,得贵已经决定了要在这个祥和温馨的庄户里永远地留下来。
  父子俩是在马家庄户门外分手的。得贵说父亲一直是个开朗乐观的人,所以不管他的实际岁数有多么大,在他心目中始终都是个年轻人,然而这一瞬间他却发现父亲变得苍老了,满头花白、勾肩偻背的模样就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父亲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得贵你好好过日子,过几年俺再来看你。”语气如同伤风感冒了一般。说完掩饰什么似的猛然扭开了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凄迷的风雪里。
  得贵说从那儿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父亲,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儿,按着他的年纪很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年近花甲的得贵再度回首往事时,是这么总结他的父亲的——父亲只是一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人,其实他的骨子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人们学习和汲取。难道不是么?父亲的健康乐观、皮糙肉厚的精神,使得他总是能够笑纳来自生活的一切打击,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都从不灰心丧气。父亲的挣一个花仨儿、走到哪儿是哪儿的精神,使得他从不留恋、牵挂任何世俗之物,对人生没有任何患得患失和瞻前顾后。得贵说虽然父亲的生活方式为他所不取,但是父亲的这种人生态度却一直被他所珍藏,直到今天仍然对他产生着至为深刻的影响。
  
  陈铁军,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有种打死我》、《老杂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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