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阿拉上海人

作者:郑午然




  “就是一张表格啊,填上我的名字,曹瑞华,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朋友说。
  “有一夜我在旅馆里梦见我的前妻,就是那个回城知青,她的女儿当上户籍民警,很容易就给我填了那张表格。转眼前妻同意复婚,复婚后我又到成都,还是那家派出所,这一次想要收审我就难了。我大大方方地伸手递上身份证,立即放人,然后我在成都大做生意,一笔买卖就发了财。这个梦怎么样?”
  “挺有趣。”
  老曹在街头继续说梦:“合肥这一趟先攒点小本,再搞它几年,搞大它。有我一份,就有老弟你一份,怎么样?”不早不晚,就是这一瞬间,另一个喝醉了的司机驾着一辆小型货车,撞了上来。话刚落音的老曹当即不省人事。接下来的后事只能由同行的朋友来料理了。朋友从血泊中扶起倒霉透顶的老曹,探一探他的鼻孔,已经断气。合肥交警队闻讯赶来,确认肇事车负百分之百全责,尸体送火葬场。到了火葬场,最后这一关,老曹仍然不顺利,没有身份证明,火葬场以“尸源不明”为由拒绝火化。老曹只能暂存停尸房,而且当年那地方没有冷冻设备。下半夜老曹自个儿醒了过来。
  在九江的小旅店里,声音颤抖的老曹说完这段离奇经历后,一声长叹:“多亏我是个上海‘黑户’,要不然那一年我就进了焚尸炉,没了命哇……”
  
  房间里老曹一住口,空气都凝聚了下来。这个故事听得我脊背发麻,从老曹开口说他的经历起,我就歪靠着墙壁,一直没有调整自己的姿势。我想老曹说到这里,这个小人物,一辈子值得叙说的事儿就算是完了。“后来呢?怎么拿到了身份证?”
  “2001年,九江市公安局两个户籍民警到上海,亲自登门呐,给我送来了这张身份证。我的老父亲,现在身体还硬朗,抱着我痛哭一场。我安慰父亲说,下次火化,不愁尸源不明了……”
  我觉得老曹很幽默。幽默来自智慧。上海人可不缺智慧。但命运却是更强大而且不可捉摸的一种东西,虚无缥缈,也许真的是上帝的意志。弄不好所有东西方宗教甚至中国本土的神神怪怪的信奉者,试图阐释的都是同一种存在。有那么一只巨手,拨弄着尘世的众生。否则的话,此刻我就无力解释,像老曹这样一个上海人,早年还绰号“机灵鬼”呢,为什么以如此笨拙的方式走完他这段人生之旅,或者行将走完这段人生之旅?或者即使是上帝,也难免疏忽?可这一次上帝疏忽的是几代人。我问老曹,与他一道离开九江劳改农场的那个瘸腿的体育老师,后来怎么样?回上海后他们是不是还打过交道?
  “噢,就是那个说‘快快快’的家伙,老早听说得癌症,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上海交大毕业生呢?”
  “八几年这个人当了教授,翻译家。想过要去见见他,找不着门路啊——”
  “他叫什么名字?”
  “某某某。”
  我在八十年代中期读过某某某翻译的几个美国中短篇小说,字里行间,行云流水,毫不疙疙瘩瘩;一篇忆旧的散文,提到过他在九江劳改农场的经历。但正如这一夜老曹的闲扯甚少提到他,某某某的笔下也关照不到当年一个不起眼的机修工。同在一座农场,也许床叠着床相守十数年的原来可以是完全不搭界的两路人。只有老天才能开出这种玩笑。1990年,某某某去了国外,再不回来了。前一阵我在网上偶然读到他的一篇短文,深沉老辣。此刻想来,如果他老兄不在九江劳改农场荒废十几年,那还了得。老曹是能说不能写,之所以花半个夜晚对着我絮絮叨叨,大概听信了我是个自由撰稿人。可老曹哪里知道,当下铺天盖地的文字垃圾一大半出自形形色色的自由撰稿人之手。就算我可以为他代言,如今又有谁在意这些陈年往事呢?
  下半夜我就睡着了。天亮醒来,我们要分手。有趣的老曹接上昨夜的话题,还在慨叹,说老天其实待他不薄,所以他能从合肥的焚尸炉里捡回一条命,活到今天,活到这个早晨。我觉得不对劲,只差一点点,就跟他计较起来:如果老天待他再厚一点,哪能让他跑那趟合肥,赶巧遇上一个喝醉的货车司机呢?突然我收住了声,我啥也没说。
  台阶上,乐呵呵的老曹扬起手,正跟我道别呢。
  
  郑午然,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小县城》、《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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