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阿拉上海人

作者:郑午然




  “叫什么名字,老曹吗?”
  “曹瑞华,”老曹仍然躺在摇椅上,不肯起来,“就是你们定的反共救国军上尉连长。”
  “上尉连长?那是个错案,不是已经给你们纠正了吗?”
  “没有谁通知过我。”
  “明天开个会,”工宣队主任一阵沉吟,“给你平反。”
  摇椅上的曹瑞华此时肯站起来了。早年的机灵鬼感激涕零地走近工宣队主任,双手作揖,跪倒在地上。“别这样,你要感谢的是组织——”工宣队主任说,明显小看了一个上海人的精明。
  “不,我要平反,”得寸进尺的老曹仰着脸,“我要回上海。”
  “回上海?”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
  工宣队主任摆摆手走了。老曹很颓丧。九江劳改农场的日子还得一天接一天地过。这年冬天,一颗殒石砸破了养猪场的棚顶。透过巴掌大一个缺口,摇椅上的他又看到天上几颗寒星,仿佛还在朝他眨眼。老曹不能会意。五年后,农场里新来一个场长,患先天性眼疾,有事没事老是一个劲地闪动着眼睫毛,频率很快。有一天,场长将他叫进场部。那么多年过去,老曹也早已忘了天上几点星光给过他的预示。
  “曹瑞华——”场长喊道。
  “到!”
  “我已经看过你的案卷,也许能帮助你。你有什么要求吗?”场长眨着眼。
  “我要回上海。”
  “我不能决定你回上海,但是,我可以同意你离开农场。”
  “我要离开农场。”
  此时是1974年岁末。早在这个年头,这位原则性明显不强的场长就敢于私下里找关系,找到自己的老家江西万安县一位公社书记,同意虚开一张落户证明,接收一位与该公社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九江劳改农场释放人员。事情张罗了两个月,一番公函来往后,1975年1月20日,上海人曹瑞华得到了一张落户证,以及农场开具的“清理回乡自行就业”证明,可以走了。天黑前他们动身。同行的还有上海交大毕业的那个学生,从前脸上英气勃勃,如今胡子拉碴,不成人样;另一个是上海教师进修学校的体育老师,如今瘸着一条腿。他们同一批离场,当然结伴,专抄小道,故意在一片树林里磨蹭几个小时。天亮时分爬上一座山头,脚底下就是滚滚长江。
  “快快快!”
  晨曦照射下的长江泛着满目波光,但是瘸着腿的体育老师像是见不得天日,口里不停地嘟囔着“快快快!”,很急促。胡子拉碴的交大学生一样惶恐,他们担心的是后面有人追来,对他们说有指示,现在农忙,你们不能走。曹瑞华却提议,稍停半分钟,大家一齐回头朝九江劳改农场鞫个躬,道声再见。匆匆忙忙中他们俯身道了声再见,然后顺利过江。老天没有在这个渡口再开他们的玩笑,火车轰隆隆地将曹瑞华送到了上海。
  偌大的上海一处弄堂里有他多少年来魂牵梦萦的家,不足十平米,被已婚的几个兄弟分割得七零八落,几乎没有老曹的插足之地。夜里他还得在这个家睡下来,紧挨着老父亲,父子都满含愧疚,尤其是父亲。白天他上街头溜达,捡废纸,捡菜叶。天热起来了,正午的烈日下,老曹会在街头随便哪一株行道树下席地而坐。童年少年时他就熟悉这些地方,变化不大,一草一木都能牵动他的记忆。他甚至依稀还能记起孩提时代有过的金色梦想,当然如今都褪了色,像废铜,像烂铁。午后三四点,他从树下站起来,信步往前走,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哪个角落捡到一块废铜烂铁。秋天他在一座拱桥上找到了一个像样些的谋生路子:经常有人拉着满载的板车过不了桥,这就用得着老曹了。帮着推一把,他能拿到三毛五毛钱。从此老曹愿意守候在拱桥下了。只是行得山多终遇虎,老曹说,有一天,他冒着急雨费尽劲将一辆板车推上桥,气喘吁吁地正要揩一把脸上的雨珠和汗滴的时候,不巧转身就与一个打伞的路人撞在一起。这个人认出了他,躲都躲不掉,他们是很多年前的小学同学。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老曹不能解释,自己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个人摇着头要走,几步开外,忽然又返身回来。上海人在心头一番算计之后也可以有惊人之举,他掏出厚厚一沓钱,一百块,要塞给推车的老同学。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老曹问,盯着对方,这笔钱在当年可真不少。
  “什么都不用你帮。”
  “那我不会收你的钱,谢谢。”
  “收下吧,老曹。”
  “不会收的,再见。”
  “……”
  拱桥下老曹也不能去了,他不想在这里再遇上那种久违的故人。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不是捡菜叶,捡废纸,捡废铜烂铁,老曹要将外地奇缺的上海货倒腾到各个地方去。说干就干,头几站他到上海附近几个省份,几个来回,倒买倒卖开始做得像样了。1976年初,他冒险到了四川。这一次倒霉,在成都被派出所民警扣住了。首先要交待来历,老曹也肯交待。但说是上海人,上海查无此人;说是江西万安人,万安查无此人。拘留所里,老资格的老曹从早春熬到深冬,看着一拨拨人进来又出去,最后独享一大间屋子。盘算一下这一年的所得,只是学了一口不太地道的成都话。1977年春,解除“逃犯嫌疑”的老曹再返上海,身体垮了下来,整日在街头随便哪一株行道树下,独自唉声叹气,似乎天底下倒霉的只有他一个。岁月不饶人,糊里糊涂的,他已经三十六岁啦。转眼又到初夏,忽然有人愿意将一对母女介绍给他。行道树下的老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掐一下大腿,却原来是真的,这位返城的女知青撇下四川的农民丈夫,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回到上海,要成一个新家。
  新婚头两个月,老曹还不免畏畏缩缩。女知青当年下乡,披红戴彩,锣鼓喧天的,这让他有些自卑。但再往前回忆回忆,早年他离开上海到九江棉纺织厂当机修工,也享受过锣鼓接待。老曹内心里安宁下来。婚姻持续到第三个月,妻子不干了,因为老曹原来是上海“黑户”。离别的时候双方都有点忧伤,五岁的小姑娘牵着妈妈的衣角,此时突然走近老曹,轻轻地叫一声“爸爸”,而之前她一直拒绝认这个继父。老曹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小姑娘。但这一幕不能再闹下去,横下心来的母亲拉走了女儿,否则母女俩可能走不成了。“黑户”是他们逾越不了的障碍。五年后老曹再婚。这一次他不隐瞒自己的“黑户”身份,女方实际上也摸清了他的情况。婚礼在老曹刚刚购置的一套房子里举行,蜜月里他们同时得办房子的产权证,产权证上填女方的名字。这大概也是一个败招。半个月后女方随即提出离婚,老曹两次短暂的婚姻史至此全都以失败而告终。
  孑然一身的老曹现在只能住旅馆。一家小旅馆收留了他。清晨起来他替旅馆倒垃圾,半夜里他冒着冷风给客人开门。小旅馆的门斜对着那套一度属于他的房子的窗口,半夜里窗口还经常亮着光,起初他禁不住总要探出半个身子,在嗖嗖冷风中,觑一眼那扇窗口,想象一下里边的场景。前妻已另组家庭。后来他也懒得张望了,开门后立即关门,很快就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旅馆免费给了他一间腾空的小储物间。一年下来,跟他混熟了的几个服务员,她们都是小年轻,舍不得他走了。但老曹必须走,年龄上他已经是她们的父辈,过不了几年,他快要成为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的祖辈了。1987年,老曹与一个朋友结伴到了合肥。
  此行老曹要做的仍然是倒买倒卖。那一天,他们在合肥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走上街头,老曹意犹未尽,突然吹牛说,自己是上海人中“下海”最早的一个,早在1976年就开始搞投机倒把了。老曹自叹,这一辈子,要不是老天爷专和他对着干,他早该是百万富翁甚至上千万身家了。朋友劝慰说,现在还不算晚。老曹苦笑起来,晚了晚了,这几年赚一点钱就在九江上海来回跑,到处申诉,时间都浪费在这上头了……而且老曹的申诉毫无结果,没有人能够解决他的难题:恢复他的上海户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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