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安放

作者:王小妮




  事情过去不到半年,又是这个小偷忽然打电话给房子的住户说,他缺钱花了,想向叔叔借点钱。被拒绝后,一个星期,他再次来到小区,这次是等在大门口,提出见那个好心的住户,保安们认出他是小偷,恶声说:你还敢来,再看见你,看打不死你。把这个十八岁的乡村年轻人吓退了。
  显然,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贫困才做小偷,他内心里的最大动力是厌恶乡村,向往城市,但是,城市里没有他的落脚地,没有足够的钱,城市就不是他的。
  2002年,河南的一份报纸上登载过这样的消息:一个人从1974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开始了第一次偷牛,被判刑十年。出狱后一年,他再次偷牛,判刑五年。1994年,第三次偷牛,又判刑。1999年,他第四次偷牛,第四次入狱一年六个月。2000年冬天,他赶着第五次偷来的牛沿着京广线走,被发现抓住,被判刑两年。
  我相信教化,也粗略了解沿黄河生存的古人有着最悠久漫长的文明教化的历史,先贤有关的言论典籍,历史上有太多的记录。但是,教化和人的本性是相悖的。对于生在了乡村就是乡村人,正像“法官的儿子就是法官”一样,一个不甘做“乡下土佬”的孩子,除拼命读书之外,他的出路实在太少,他的眼前只有一堵墙。而对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羞耻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羞耻感的人,妄谈人格、荣誉、尊严。
  
  安放那些老人
  
  老人们被遗落在乡村,古人说的“父母在,不远游”已经过时了。
  在重庆巫山,我见到一个八十岁的“钟点工”。佝偻的老太婆每天要去邻居家,给那家正读书的孩子做每天的三顿饭,那三个孩子的父母在东莞打工。
  人人出门远行“食”,决定了乡村老人的孤独,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再要求什么。过去的年代,乡村人的忠孝概念多数是靠说书人口述说唱传播,而现在,说书人几乎绝迹,忠孝离开民间,只端坐回到那些很少人关注的民俗类读物上。
  我要讲的这个老太婆住在河南武陟县,圪齜店乡观音堂大队王东店村。河南人口稠密,村庄们几乎是相连的。村庄里有椿树、榆树、桐树,包围着参差的房子。我去的时候,所有的树上都有蝉在用劲儿叫。这个村子每个农民有六分土地,在那一带属于正常,不多不少。
  老太婆在她的院子当心坐,双腿上摆放着她的针线笸箩,她使用的线是那种多年不见的粗线,老太婆正在做棉衣。她有五间泥屋,土墙的厚度超过三十公分。她对我称赞这些泥屋说:咦,冬暖夏凉。老太婆的语言简洁到了极限,她叫麦子是一个字“麦”,叫玉米是“黍”,叫黄豆是“豆”,叫棉花是“花”,叫黄河是“河”,全是单字,好像她和这世界的关系已经单纯得只剩几个单字了。
  院子里种的有葱、瓜和青菜,房梁上挂着毛泽东像。灶上有一只容器,像只锅,三条支脚的,古时候鼎的形状。屋里还有一架织布机,是老太婆早年的陪嫁,最好的梨木,由她的父亲亲自动手造的。她几年不织布了,机器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占着地方,她想把家里那部织布机处理掉。儿女们说:咦,一堆糟木头谁会要?织布机就一直放在本来不大的屋子里,老太太想劈了它烧火蒸馍,还有点舍不得。我问她,村子里织布机还多吗?她说有几户。我真想有个大屋子,存放各种各样的织布机,这事再不快做,它们就都被烧火蒸馍了。老太婆不太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织布机,临走她送给我一块存放了二十多年的床单,是她亲手织的。
  五间老屋旁边起着新屋,是她小儿子的新房,摆的电视柜子、双人床、结婚照等等,墙上糊的吉祥年画和明星照。儿子在这屋子里结了婚,很快搬到县城去了,每月花费三十元,租了筒子房,房间是卧室,大走廊就是所有住户共用的客厅。那里我后来也去过,老太婆的儿子给老板跑车,从广东向北京运蔬菜,据说老板养着一部快报废的车,时速只能开到三十公里,每次出车老板都要亲自跟着,由他付一路的各种收费。
  老太婆家里还有老太婆的妈妈,八十四岁了,我没有见到,他们说她串门去了。村上人都说更老的老太婆很倔强,小脚,没人爱跟她说话,嫌她头脑不太好用了。但是她很能骂人,有时候说这个女儿家对她不好,让她吃不饱,她生气了就拿上两个馍,天还没亮,她拐着小脚出门,走大约十公里,到另外一个女儿家。过一段,再以同样的理由带着馍走回来。她用小脚走路并不慢过常人,听说还走得更有劲。老老太婆一次要连续吃六个煮鸡蛋,任何人在吃东西上都不能劝她,“让她吃去,她饿怕了”。家里人很随意地笑她,因为老老太婆听不见,耳聋。她因为“吃不饱”而“出走”已经是一个不新鲜的笑话。
  老太婆家的田地很近,她带我们去,拔出刚熟的花生给我们吃。那一次我才知道,新鲜花生刚离开土能有那么嫩,那么好看,每颗都是粉红见白,最尖顶那儿一小点儿红,个个都像刚出生还没啼哭出声的婴儿,即使和婴儿相比,新出土的花生也是惊人的均匀纯粹又安详。一棵花生结七十粒到八十粒。河南话把花生叫“长生”或者“落生”。老太婆告诉我们,稻子熟了的时候才好看,“黄朗朗”。
  田地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需要就地取土,大型铲车取走了农田地表的熟土,又造成了许多土地低洼积水,好田变成了坏田,每亩政府给了三千块的一次性补偿款。但是,老太婆说:地不给好庄稼了。
  过去,这一带打一口井的费用是一百块,十几米深见水。现在,常常交出一千块还打不出水来。
  老太婆有六个儿女,没一个守在她身边,除那个跑京广线拉水果的,另五个家庭都住在城乡结合部,围着郑州讨生活,很少回到乡下来,老太婆常常一个人守着五间泥屋。
  土地改革的时候,老太婆不知道她的成分怎么填,她的娘家人富过也穷过。是别人告诉她贫农好,她就写了贫农。老太婆的丈夫曾经在兰州做铁路工人,他们一家当时住在城市。1960年代,丈夫固守“老观念”,认为农民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辞了工作,带着一家人回到河南家乡,高高兴兴分到了土地。这个“致命”的选择被儿女们责备怪罪了几十年,使他一直感觉欠了小辈的人情,抬不起头,心里不乐。
  1994年老太婆的丈夫六十二岁,一次,带着孙子出去玩耍回来,说身上不舒坦,并没大碍,还去割了一斤牛肉,一口气几乎都吃了。第二天说难受,临时拿树枝绑了担架抬他去乡上的医院。走到半路,他叫住儿子,说不去了。他认定,去了就回不来。儿子们由着他,又转头抬他回家,在邻村找了土医生,吊水,吊到一半,人就不行了,就下葬埋了。我简直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死得这么突兀这么快,六个儿女对老父亲又处置得这么轻率。但是,他的儿子说:那有啥法,俺是农民。
  用河南话说出“农民”两个字,特别干厚、硬实、韧。
  我问老太婆,为什么不去县里市里和儿女住,她说她要礼拜。
  在今天中国的乡村,很少见到这样寡言但是泰然平和的老人。她不慌张,不谦卑,不迎合,客气而端庄,慢声低语给我们介绍她的家。她的黑暗木床上放着一本《新约全书》。老太婆信教快十年了,每星期都去乡间教堂礼拜。就是那个教堂,后来我和徐敬亚专门去看过一次农民做礼拜。所说的教堂,是一处离村子有一段路的小院子,外墙涂的水泥,室内墙壁地面也是水泥,即使在乡间,也是不能再简单的公众建筑物。农民说是他们附近三个乡的村民自筹资金建的。惟一不同的是修了一个小的尖顶,二层楼高。
  离开老太婆的家,见到各家院子里都堆放着比金黄再黄一些的玉米粒,一个小脚老太太抱着一捆芝麻杆在村子中间的小路上得得得走,芝麻有两米高。我是第一次见芝麻杆,真像人们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
  另外一次,从洛阳去仰韶的土路上,遇到一个倚在麦秸垛上的老太太,车已经很临近了,她突然伸手拦车。徐敬亚立刻停下车。那两只小脚,不说话,不太灵便地直接爬上车。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礼拜了,要回。我估计她是要回家。问她哪儿下,她的话完全听不懂。走了大约两公里,她拍车窗表示她到了,弯着爬下了车,完全不出声,也完全没回头,拐着转进了黄土垒成的村子。四周到处都是黄的,偶尔看见几个院子里的小井,在冬天的下午,井口一个个大的冰坨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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