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到三江喝茶

作者:严 敬




  老关的年龄快六十出头,如果有人肯跟他相好的话,怕那女的也是一个老太婆吧。但老关说,他的相好顶多二十三、四岁。他口口声声“我的相好”,非常强调“相好”两个字,就像他把公羊强调成羊公一样。老关一直牵着他的黑山羊在街上*5*6,东瞅西瞟,就是在寻找他说的相好。据他说,现在满大街都是爱情,他也可以挑挑捡捡,他年轻时也没有这样的好光景哩。
  “我的相好,还是一个大陆妹,像椰子一样鲜嫩,八成你们还认识,改天喝茶带来你们认认。”
  在老关的眼里,大陆兴许就三江这么大,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人。老关执意要我见见他的相好,他的意思是,有了好衣服总不能只装箱子吧。但是这回给老关说对了,他的所谓的相好我认识,就是许小洁。
  隔一天,老关指定一个茶店,让我呆在那里。老关说,他的相好不想见他的朋友,他让我最好和他们隔着几张桌子喝茶,即使迎面碰着也装着不认识。深夜,老关领着一个姑娘跨进茶店,我一看那姑娘竟是许小洁。她犹犹豫豫地坐下,心事重重地喝起了茶,老关一旁忙不迭地说着什么。他扭头看我在不在,见到我在,就用比年轻人还骚情的劲儿朝我丢眼风。他不停地叫茶,最后买单。许小洁一站起身,他也连忙起身,紧紧相跟着,出了茶店。老关和许小洁从三江的街头走过,好几次老关都像一个情意绵绵的恋人那样去牵许小洁的手,都被许小洁躲掉了。
  我记得我说过,三江是个小地方,但是到了夜晚,三江的街头也闪现着大都会一样的霓虹灯,到处响着抒情的歌声。公路两边的圆桌旁坐满了宵夜的食客。灯雾中,飘动着一朵朵红粉鬓影。老关的身影怎么看,似乎都看不出他是个快要上年纪的人。
  
  老关有了一点变化。他不再回回都牵着他的山羊出来喝茶。这当然不是老关突然想到一只山羊应该留在树林和羊群之中,我猜他可能是觉得山羊有时就是一个累赘。他天天刮胡子,让上下唇泛出两抹幽幽的青光。衣衫整洁,皮鞋发亮。有一天,他跑到美发中心,染了头发。总之,老关就是这样志在必得地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三江气候干燥,很少下雨。偶尔一场大雨,洗去了街头的陈年灰垢,使三江的屋面焕然一新。时时出没在三江街头的老关,心中比年轻人更充满了柔情蜜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半老的老头?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据我所知,有的女人特别喜欢比自已年长的男人。”我说。
  “我比她年长,却快可以做她的祖父,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喜欢?”
  “你懂得体贴,比别的男人慈爱,你知道她要什么。比如,她要慈爱,你就给她慈爱;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
  “这倒是,没一处我不由着她,我像宠自已的女儿那样宠着她,我女儿我也没有这样宠过呢。”
  许小洁成了我们喝茶聊天时永远的话题。老关有时觉得许小洁是她的女儿,仅止于此当然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要把她看成是他的相好。“她真好。她待我真的好。她总拦着让我别为她花钱。”
  “唉,”老关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姑娘也对我这么好,我记得她鼻梁上有几粒雀斑,人长得真漂亮,夜晚割胶的时候,她总是专门等着我。有一回,我俩被雨浇透了,躲在人家的瓜棚里,她紧挨着我,我连摸她一下都不敢。”
  我取笑道:“那么,现在敢摸你的小相好不?”
  他端起了脸,马上又似笑非笑地说:“你也结交过女人,这,你知道,肯定知道。好,真的好。”桌上撒满他爽朗的笑声。
  有一天,老关跑来跟我说:“听着,那个小妖精,就是我的小相好,她说,要不是我有家有室,她情愿嫁给我。”坐下来,老关光喝茶,不再言语。一壶茶喝完了,老关才颇为失意地说:“我再年轻些就好了。噫,这个妹仔。”
  八月的一天晚上,老关因为许小洁和人打起了架。那晚,他们本来定好十一点约会,但是十点的时候,老关在茶店看见许小洁和几个人喝酒。一个年轻人蛮横地要许小洁饮下面前一大杯啤酒,许小洁面露难色,老关霍地走过去端起酒杯就喝。年轻人不依不饶,和老关拉扯起来。老关怒起,操起椅子要砸,结果被几个人撂倒。事后,老关自豪地说,他赶跑了几个流氓,夺回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但是,提到许小洁对此事的反应,老关却有点沮丧,他说,许小洁不但不感激他,反而对他大发脾气,连房门也不给他进。“女人就是这么怪哦,”老关说,“不过,我不怪她。”
  有一次,许小洁主动打电话给我,我问有什么事没有,她说没有,她说在三江这种地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只我熟一点,想聊聊。
  我没有再叫柠檬茶,而是要了奶茶。我和许小洁会面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昨天傍晚刚开过奖,所以彩票摊点这时候差不多无人问津。我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阳光柔和,光线充足。许小洁头发的颜色既像蜜蜂,也像清澈的啤酒。她的皮肤光滑润洁,她的年轻的脸庞像刚打开的椰肉那样白嫩(老关这样说过)。
  她仍然轻轻地啜茶。她的葡萄红色的发梢又滑过肩头,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庞。
  整个过程我们没有怎么聊。
  “大哥,其实我不是湖北人。那是我骗你。”“我真的被骗住了。”我朝她笑了一下。
  “嗯?”她望着我的幽黑的双眸里也止不住露出笑意。“这样坐坐多好。”
  “哎,”她又说,“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玩玩好吗?我还没有谢过你。”
  这是某种可能性的暗示吗?我记得当我替别人还了钱的时候,她曾说过要谢谢我,当真来了?不过,我宁愿这是一句随便的、敷衍的话。出了茶店,待她转身,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身影在开始热闹起来的街头消逝。刚才,本来我或许可以问她许多问题,但我始终没有开口。人们的心里总是藏着太多的好奇心,每一个好奇都可能是对他人的伤害。就是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应该离开三江了。
  
  三江是个怪里怪气的小镇,对陌生的外地人总是倨傲不逊。每当我要买点什么,傲慢的老板屡屡挫败我挑选的信心。不过,三江集市上的货物包罗万象,你差不多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玩意。有一次我又上街闲逛,突然感到漂泊在外的势单力薄。我左右张望了一下,便信步朝一个地摊走去。摊主用欣喜而充满鼓励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说:“老板,要点什么?”我的目光在他的摊面上逡巡。他又急切地问了一遍。“我想买一把手枪。”我说。很久我都没有听见摊主的回答。最后他才问:“你是什么人?”“什么人你不用问,有没有枪卖?”“有,但要预定。不过,”摊主在我身后说,“我这里有非常锋利的刀子,用来复仇是很管用的。哎,你说话呀,先看看货也行。”我加快了步伐,逃离了摊主的纠缠。这是我在三江遇到的一个极其例外的摊主。他的热情令我始料不及。
  幸好,我来到三江,就是要同过去的生活告别,同样的,哪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小镇。
  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竟这么快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三江。
  我是在大街上与谢芸相遇的。起初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但站在面前的的的确确是她,我一眼就能认出。如果把此事告诉我过去的那帮伙计,他们准会吃惊的。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脸庞依然是那样妩媚,只是,过去这种令人心旌摇动的妩媚,岁月已赋予了它许多高贵和端庄的内容。事实上,我的判断是准确的,谢芸与过去已云壤有别了,她的事业正环绕着三江镇蒸蒸日上。镇外有她家的一大片花场,冬天差不多天天搭飞机往岛外送花;镇里她家有商铺;在离镇一公里处,有一家生意红火的加油站,就是她家经营的。并且,她老公还兼任着一个国营企业的总经理。这些,都是第一次会面她就明白无误告诉我的。我有些懵,这么多的信息说明了什么呢?一顿茶喝完,我渐渐搞清了其中的道理,谢芸遇到了贵人,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是当初我们能想的到的吗?那时候,我们那帮伙计可没有少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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