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丰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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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一吟同志来信要我谈一点我和她父亲交往的情况。我近来经常感冒,多动一动就感到疲劳,但生活还是忙乱,很少有冷静思考的时间。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噪音很多,要使脑子安静下来,实在不容易,思想刚刚进入“过去”,马上就有古怪的声音把它们拉回来。过去、现在和将来常常混在一起,要认真地回忆、思考,不知道从哪里做起。
得到一吟同志的信以后,我匆匆想过几次,我发现我和她父亲之间并没有私人的交往。
我觉得奇怪。按情理我们应当成为往来密切的朋友,第一,子恺先生和我都是在开明书店出书较多的作者;第二,三十、四十年代中我的一些朋友常常用亲切、友好的语言谈起子恺先生,他们中间有的人同他一起创办了立达学园,有的人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第三,我认为他是人道主义者,而我的思想中也有人道主义的成分;第四,不列举了。……想来想去,惟一的原因大概是我生性孤僻,不爱讲话,不善于交际,不愿意会见生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藏在心底,心中盛不下,就求助于纸笔。我难得参加当时的文艺活动,也极少在公开的场合露面。早在三十年代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作家的名字不能离开自己的作品。今天我还坚持这个主张。作家永远不能离开读者,永远不能离开人民。作为读者,我不会忘记子恺先生。
我现在完全说不出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丰先生(我后来就习惯这样地称呼子恺先生),也讲不清楚当初见面的情景,可是我还记得在南京念书的时候,是在一九二四年吧,我就喜欢他那些漫画。看他描写的古诗词的意境,看他描绘的儿童的心灵和幻梦,对我是一种愉快的享受。以后一直是这样。一九二八年底从法国回来我和索非住在一起,他在开明书店工作,我的第一部小说《灭亡》要在开明书店出版。索非常常谈起丰先生,也不止一次地称赞他“善良、纯朴”。他又是一种辛勤的劳动者,我看到他的一本接一本的译著和画集。他介绍了西方艺术的基本知识,他讲述西方音乐家的故事,他解释西方绘画发展的历史;他鼓吹爱护生物,他探索儿童的精神世界。……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的脑子里有一个“丰先生”的形象: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人,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我并不完全赞成他的主张,但是我敬重他的为人。我不仅喜欢他的漫画,我也爱他的字,一九三○年我翻译的克鲁泡特金的《自传》脱稿,曾托索非转请丰先生为这书写了封面题字,我不用多说我得到他的手迹时的喜悦。这部印数很少的初版本《我底自传》就是惟一的把我和那位善良、纯朴的艺术家连在一起的珍贵的纪念品了。
我在记忆里搜索,可以说是一无所得,我已经没有条件深思冥想了。
在抗战前我从索非那里经常知道丰先生的工作情况和生活细节。后来我读到他自己的文章亲切地描述他在家乡安静的写作生活,然后是战火爆发、侵略军逼近家乡,他同家人仓皇逃难。从此他从浙江,去江西、湖南、广西,再去四川。这期间我也到过不少的地方。我说不出什么原因,我同他不曾有过任何的联系,可是他的脚迹始终未从我的眼前消失。他在各地发表的散文,能找到的我全读了。阅读时我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的喜悦。他写得十分朴素、非常真诚,他的悲欢、他的幸和不幸紧紧地抓住我的心。抗战期间我在重庆开明书店遇见过他,谈过几句话,事后才想起这是丰先生。另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到他在沙坪坝的新居去看望他。记不起我们谈了些什么,时间并不长,但是我保留着很好的印象,他仍然是那样一个人:善良纯朴的心,简单朴素的生活,他始终愉快地、勤奋地从事他的工作。一九四二年七月我还在成都祠堂街开明书店买了一幅他的亲笔漫画,送给我一个堂兄弟,为了激发他(堂兄弟)的高尚的情操。
上海解放后,我几次见到丰先生和一吟同志,听说他要翻译日本著名的《源氏物语》,他开始自学俄文,并表示要学好俄文才去北京。我相信他有毅力做好这两件事。果然他在一九五九年去北京出席了全国政协的会议,他从俄语翻译的文学作品也陆续出版。(在“四人帮”下台之前,我就听一位老友讲他正在阅读丰先生翻译的《源氏物语》全部手稿。)他一直不知疲倦地在工作。我们有时一起参加学习,他发言不多。今天我还隐约记得的只是他在一九六二年上海二次文代会上简短的讲话,他拥护“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他反对用大剪刀剪冬青树强求一律的办法,他要求让小花、无名的花也好好开放。三个月后他又发表了散文《阿咪》。这位被称为“辛勤的播种者”的老艺术家不过温和地讲了几句心里话,他只是谈谈生活的乐趣,讲讲工作的方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反”什么,要向什么“进攻”。但是不多久台风刮了起来,他的讲话,他的漫画(《阿咪》的插图——“猫伯伯坐在贵客的后颈上”)一下子就变成了“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我也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我第一个发言,大谈《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我带头“发扬民主”,根据过去的经验我当时也有点担心,但料不到风向变得这样快。一方面我暗中抱怨自己不够沉着,信口讲话,我的脑子也跟着风在转向,另一方面我对所谓“引蛇出洞”的说法想不通,有意见。听见人批评《阿咪》,我起初还不以为然,但是听的次数多了,我也逐渐接受别人的想法,怀疑作者对新社会抱有反感。纵然我不曾写批评文章,也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回想起这一段时期自己思想的变化,我不能不因为没有尽到“作家的责任心”而感到内疚:在私下议论时我不曾替《阿咪》讲过一句公道话。其实我也不能苛求自己,我就从未替我那篇发言讲过一句公道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压力把我仅有的一点独立思考也摧毁了。接着的几年中间我仿佛在海里游泳,岸在远方,我已经感到精力不够了。但是我仍然用力向前游去。
于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参加亚非作家北京紧急会议后回到上海,送走外宾之前我到作家协会分会开会,大厅里就挂着批判我那篇讲话的“兴无灭资”的大字报。那天受批判的是一位不久就被迫跳楼的文学评论家,我被邀请坐在“上座”,抬起眼便看见对面一张揭露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知道,我送走客人后,大祸就临头了。我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里很害怕。我盼望着出现一个奇迹:我得到拯救,我一家人都得到拯救。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我开始承认自己“有罪”,开始用大字报上的语言代替了自己的思考。朋友们同我划清了界限,其实大多数的熟人都比我早进“牛棚”,用不着我同他们划清界限了。丰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我不曾到过他的家,但我知道他住在陕西南路一所西班牙式的小洋房里。我去作协分会开会、学习、上班的时候,要经过他的弄堂口,我向人打听,他早在六月就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判和折磨了。
我也给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这只是几顶帽子中的一顶,而且我口服心服地接受了。我想:既然把我列为“权威”,我不是“反动的”,难道还是“革命的”?我居然以为自己“受之无愧”,而且对丰先生的遭遇也不感到愤慨。在头两年中我甚至把“牛棚”生活和“批斗”折磨当做知识分子少不了的考验。我真正相信倘使茹苦含辛过了这一关,我们就可以走上光明大道。我受批斗较晚,关入“牛棚”一年后才给揪上批斗场。我一直为自己能不能过好这一关担心。我还记得有一天到“牛棚”去上班,在淮海中路陕西路口下车,看见商店旁边墙上贴着批判丰子恺大会的海报,陕西路上也有。看到海报,我有点紧张,心想是不是我的轮值也快到了?当时我的思想好像很复杂,其实十分简单,最可笑的是,有个短时期我偷偷地练习低头弯腰、接受批斗的姿势,这说明我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批斗,而且想在台上表现得好。后来我真的上了台,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批斗,我的确受到了“教育”:人们都在演戏,我不是演员,怎么能有好的表现呢?
批斗以后我走过陕西路搭电车回家,望见那些西班牙式洋房,我就想起丰先生,心里很不好过:我都受不了,他那样一个纯朴、善良的人怎么办呢?!一天我看见了他。他不拄手杖,腋下夹了一把伞,急急地在我前面走,胡子也没有了,不像我在市政协学习时看见他的那个样子。匆匆的一面,他似乎不曾看见我,我觉得他倒显得年轻些了。看见多一个好人活下来,我很高兴。我以为他可以闯过眼前的这一关了。
但是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刮来一阵狂风,所谓“批黑画”的运动开始了。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徐景贤挥舞大棒做报告随意点名,为人民做过不少好事的艺术家又无缘无故地给揪出来做靶子,连《满山红叶女郎樵》的旧作也被说成“反对三面红旗”的毒草。《船里看春景》中的水里桃花倒影也给当做“攻击人民公社”的罪证。无情的批斗已经不能说服人了,它只有使我看出:谁有权有势谁就有理。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懂得人们谈论的社会效果是怎么一回事情。我逐渐明白:像棍子一样厉害的批评常常否定了批评本身。棍子下得越多越是暴露了自己。最初我真的相信批斗我是为了挽救我。但是经受了长期批斗之后,我才明白那些以批斗别人为乐的人是踏着别人的尸首青云直上的。我已经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忽然发现一切符咒都是随意编造,我不能靠谎言过日子,必须动动自己的脑筋。眼睛逐渐睁大,背上的包袱也就逐渐减轻。我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不再有有罪的感觉。脑子活动了,思想多起来了,我想起给捣毁了的杭州的岳飞庙和跪在岳坟前的四个铁像,我仿佛见到了新的光明。那不就是用“莫须有”罪名害人的人的下场吗?
我不再替丰先生担心了。人民喜爱的优秀艺术家的形象是损害不了的,我不再相信“四人帮”能长期横行了,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垮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丰先生会看不到他们的灭亡。在现今的世界上画家多长寿,倘使没有那些人的批斗、侮辱和折磨,丰先生一定会活到今天。但是听说他一九七五年病死在一家医院的急诊间观察室里。在上海为他开过两次追悼会,我都没有参加:第一次在一九七五年九月,我还不曾得到解放,他也含着冤屈;第二次在一九七八年六月,我在北京开会,他终于得到了平反昭雪。没有在他的灵前献一束鲜花,我始终感到遗憾。优秀的艺术家永远让人怀念。但是我不能不想:与其在死后怀念他,不如在生前爱护他。让我们牢牢地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吧。
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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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二、十三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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