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鸟王子
  

[意大利]卡尔维诺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个女儿。她母亲死后,继母嫉恨她,总是在国王面前说她的坏话。姑娘为自己辩白。但继母一再挑唆,国王尽管疼爱女儿,还得听从继母的安排。他让王后把姑娘送走,但又不忍心叫女儿受苦,吩咐人把她送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去。“您不必为这事儿担心啦,”继母对国王说。

  接着,她派人把姑娘关在密林中的城堡里。继母挑了一批侍女来陪伴姑娘,不准姑娘出门,也不许她在窗口张望。自然,她们都得到了和王宫侍女一般的优厚报酬。姑娘住在一间漂亮的房子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就是不能走出房门一步。侍女们有了钱,只顾自己自由自在地玩乐,就把伺候姑娘的事丢在脑后了。

  国王倒也不时地问他妻子:“女儿好吗?这些日子她在干些什么呀?”

  王后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惦记姑娘,就前去看望她。她一下马车,侍女们便赶紧拥上前来,说姑娘生活得舒适、愉快,什么都不用担心。王后上楼到姑娘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你过得挺舒服,是吗?你不需要什么了,对不对?我看你的气色挺不错呢。乡下的空气对你的健康好处可大了。好好呆着吧,亲爱的,再见!”说完就走了。她对国王说,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满意足。

  恰恰相反。公主一直在房里过着孤独的日子,侍女们谁也不理睬她,她只得从早到晚坐在窗前,忧伤地消磨日子。她斜靠着窗台坐着,要不是事先想到在上面放个枕头,她的手肘上早就会磨出老茧来了。窗口正对着密林,

  因此公主整天看到的不是树梢、白云,便是地上的那条猎人小道。一天,一个王子顺着这条小道追踪一头野猪,来到城堡前。人们都知道,这座城堡已荒废了不知多少年,因此当王子看到城垛上飘挂着洗过的衣物,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房间的窗子敞开着,他惊呆了。他朝四周望望,突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坐在楼上窗边,便朝她笑了笑。姑娘也看见了王子:他穿一身黄色衣服,腿上绑着猎人的护腿,手提着猎枪,正对着她微笑。姑娘也回眸一笑。可是他俩相距实在太远了,无法交谈,只好相互微笑,鞠躬,行礼,整整客气了一个小时。

  第二天,王子穿着黄色衣服,假装打猎又来到这儿。这次,他俩相互凝视,足足有两个小时,除了微笑、鞠躬、行礼以外,他们还各自把一只手捂在心窝上,另一只手向前伸着,挥舞手帕。第三天,王子在这儿呆了三个小时,和公主相互用手飞吻。第四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这儿,这时有个女巫躲在树后偷看见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王子厉声喝道。

  “有什么好笑的?两个情人隔着那么远,真是一对大傻瓜!”

  “你才是个傻爪,难道你有办法接近她?”王子问道。

  “我很喜欢你们俩,”女巫说,“我会帮助你们的。”

  女巫敲了敲城堡大门,递给女仆们一部大部头的旧书。书的纸张都发黄了,到处是斑斑污点。她说,这是送给公主的礼物,好让她读书消遣。侍女们把书送给姑娘。她立即打开,只见上面写着:“这是一本魔书。把书页往前翻,那个人会变成鸟;往回翻,这只鸟又变成人。”

  姑娘奔到窗前,把书放在窗台上,一面急速地翻着书页,一面注视着猎人小道上的那位黄衣少年。只见他挥动一下双臂,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拍打春翅膀的金丝鸟,羽毛的颜色跟他的衣服一模一样。他飞过树梢,直向窗口扑来,停在那垫着枕头的窗台上。公主情不自禁地捧起这只美丽的金丝鸟,亲吻着他。这时,她突然想起这只鸟是位少年,脸不由得刷地红了。可她转念一想,不再感到羞涩了,要赶紧使他恢复人形。她拿起书,用大拇指将书页往回翻。金丝鸟立即竖起了黄色羽毛,拍打着翅膀,接着又挥动双臂,最后又变成了那个身穿黄衣服、腿上绑着护腿的少年。他跪在姑娘面前,说:“我爱你!”

  他们彼此倾诉完爱慕之情,已是黄昏时分了。公主依依不舍地翻起了书页,眼巴巴地望着这位少年变成金丝鸟,站立在窗前,接着飞上屋檐,迎着晚风翱翔了几圈,轻轻地停落在一棵树的靠近地面的树枝上。这时,姑娘又把书页往回翻,金丝鸟又变成了王子。他从树枝上跳下来,吹声口哨把猎狗唤到跟前,然后又朝窗口抛了个飞吻,便沿着小道向远处走去。

  从此,姑娘每天把书页往前翻,王子便飞到城堡顶的窗台上,接着她又把书页往回翻,使他恢复人形。然后,她再把书页往前翻,使他飞走,最后再将书页住回翻,让他回家。两个年轻人从来也没有这样幸福过。

  一天,继母又来看望姑娘了。她在房间里踱着步,说:“你过得挺不错,是吗?我看你好像瘦了一点,不过这没关系,对不对?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愉快,是不是?”她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审视房间里的各种物件,看看是否有异样,她打开窗子,向外张望着。这时,穿着黄衣服的王子带着猎狗沿着小路走来。“如果这个傻姑娘想在窗口卖弄风骚的话,”继母暗想,“她还会再动别的脑筋呢。”想到这里,她支使姑娘去给她泡水、拿糖,自己趁机从头发上取下五六根夹针,针尖朝上插进枕头里。“让她尝尝倚在窗台上的滋味!”当姑娘端着水、拿着糖回到房间里来时,王后却说:“我不渴了,你自己喝吧,亲爱的!我得回到你父亲那儿去了。你不需要什么东西,是吗?那好吧,再见!”她说完就走了。

  王后的马车刚一走远,姑娘便赶紧翻动书页,王子变成金丝鸟向窗口飞来,像一支箭似地扑落在枕头上。刹那间,他痛得尖叫一声,那黄色的羽毛上沾满了鲜血,原来夹针正扎在他的胸脯上。他颤抖着,拍打着翅膀飞起来,迎着风忽左忽右地滑翔着,划了个不规则的弧形,最后伸展着翅膀坠落到地上。惊慌失措的公主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吓得赶紧把书页往回翻,指望他变成人形时身上不会有伤。可是,天啊,当王子重新出现时,他的黄衣服已被扎坏了,扎得很深的伤口仍在流着鲜血。他仰面躺在地上,他的猎狗守护在附近。

  别的猎人听到猎狗的叫声都赶来帮忙了。他们用树枝扎了个担架,把他抬走了。走时,他根本没有朝他情人的窗口望一眼。可是,这时候姑娘的心中充满了悲痛和恐惧。

  回到王宫以后,王子的伤势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医生们都柬手无策。

  他的伤口不仅没有愈合,而且一直疼痛不止。他的父王在大街小巷到处张贴布告,许诺说:任何一个能治愈王子伤口的人,将得到一笔巨款。可是,谁也没有来应召。

  这时候,公主因思念情人而变得形容惟悴了。她把床单扯成一条条的细布,用细布连接成一根长绳子。一天夜里,她顺着绳子从高高的城堡上滑下来,沿着那条猎人小道向前走去。由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听到狼群的嚎叫,她决定等到天亮再走。她找到一棵树干已空的老橡树,躲在里面,疲惫不堪的姑娘立即睡着了。她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一声口哨,惊醒过来。四周仍然是漆黑一团。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又听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口哨。接着,她看到四支蜡烛光在向她走来。这是四个女巫,她们来自天涯海角,到这棵大树底下来约会。公主躲在树洞里,透过树身的一条裂缝向外瞧,看见四个女巫手执蜡烛,“哈哈哈”地笑着,相互问候。

  她们在树下点起一堆篝人,坐着取暖,并烤着几只蝙蝠当饭吃。吃饱以后,她们便交谈起来,相互介绍在各地看到的有趣事情。

  “我见了土耳其的苏丹,他新近买了二十个妻子。”

  “我见到了中国皇帝,他的辫子蓄了足有三码长。”

  “我见了食人国的国王,他误吃了自己的大臣。”

  “我见了这儿的国王,他的儿子受了伤,没人能治,只有我知道用什么药治。”

  “什么药?”其他三个女巫问。

  “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有一块活动的砖头。只要揭起那块砖,就可以看见下面有一良小药瓶,里面装着一种药膏,能治愈他身上的所有伤口。”

  躲在树洞里的公主竭力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才没有叫出声来。女巫们说完后,便各自走上归途。公主从树洞里跳出来,趁着黎明向城里走去。她在旧货店里,买了一件医生穿的长袍,一副眼镜,然后便去敲王宫的大门。仆人们开门一看,这个不起眼儿的医生几乎没带什么医疗器具,便不让他进去。

  可是,国王却说:“我儿子的病已重到这种地步,让这个医生看看也无妨。让他试试吧。”于是,这个乔装的医生请求让他单独跟病人呆在一起。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求。

  公主看到自己的情人,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呻吟,她简直快哭出来了。

  她真恨不得用亲吻来减轻他的痛苦,可是她尽力控制自己,赶忙照女巫的话去做。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踏到了那块活动的砖头。她揭起砖头,果然发现下面有一小瓶药膏。她把药膏涂在王子的伤口上。药到之处,伤口刹那间就愈合了。她欣喜若狂地喊国王,国王进来,见他儿子安然地睡着,脸上恢复了原来的红润,伤口愈合的地方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医生,你需要什么,请尽管说,”国王说,“这个王国里的一切财富都归你了。”

  “我不要钱,”医生答道,“我只要王子的那一只印着你们家族盾形纹章的盾牌,他的旗标,以及他那件被刺破了的、沾着血的背心。”医生得到这三件东西后走了。

  三天后,王子又出来打猎了。他从密林中心的城堡前走过,不屑地抬头望了望公主所在的窗口。她立刻抓起那本书,翻起书页来。王子毫无办法,只得变成一只金丝鸟。他飞进房间以后,公主又把他变成人形。“让我走,”他说,“你用夹针把我扎成那样,使我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难道你还不死心?”事实上,王子这时真的不再爱公主了,并把自己的不幸遭遇都归罪于她。

  公主差点儿昏了过去。她生气地喊道:“可是我救了你的命!是我治好了你的伤!”

  “不对,”王子说,“是一个外国医生救了我的命。他什么报酬都不要,只拿了我的盾形纹章、旗标和那件带血的背心!”

  “喏,你的盾形纹章、旗标和背心全在这儿呢!那个医生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些夹针是我那个狠心的继母放的!”

  王子紧盯着她的眼睛,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王子感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动人。他连忙跪在公主的脚边,请求她原谅,并对她说,他是多么感激和喜欢她。

  当天晚上,王子告诉父亲说。他准备跟住在密林城堡里的那个姑娘结婚。

  “可是你只能跟国王或皇帝的女儿结婚,”父亲回答说。

  “那位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和她结婚。”

  这样,他们开始为婚礼做准备,并向邻国的一些国王和王后发了请柬。

  公主的父亲也来参加婚礼。当然,他对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当新娘走出来时,他望着她惊叫起来:“这是我的女儿!”

  “什么!”王子的父亲说,“我儿子的新娘是您的女儿?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因为,”新娘解释说,“有个人纵容我的继母,把我软禁起来,我就不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说着,她的手直指向王后。

  父亲了解到女儿的全部不幸遭遇后,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爱怜,也对那个可恶的妻子十分憎恨,他没等回到家,便派人将王后抓起来。除了这个坏女人以外,人们都为这桩美满姻缘感到高兴和满意。

  (刘宪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