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我的袋里来
  

[意大利] 卡尔维诺①
  



  许多许多年之前,贫瘠的尼奥洛山区里住着一位老人,他有十二个儿子。

  那时,饥荒正在蔓延,老人说:“孩子们,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吃了。你们到外边去混饭吃吧,到外边一定比在家里挨饿强。”

  十一个大孩子打点行李,准备外出,可是最小的孩子是个肢子,哭了起来:“像我这样一个瘸子怎么能混饭吃呢?”

  “孩子,”父亲说,“不要哭。跟你哥哥们一道去吧,有他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这样,十二个孩子都保证不分开,然后出发了。他们整整走了一天,又走了一天,那个跛腿的孩子经常落在后面。第三天,老大说:“我们的小弟弟弗兰西斯经常落在后面,完全是个累赘!我们抛下他,把他留在路上吧。这样做对他也有好处,因为会有好心人看见他,可怜他的。”

  于是,他们不再停住等弟弟追上来,而是继续赶路。他们一路乞讨,径直来到了博尼法丘。

  在博尼法丘,他们看见一条船停泊在码头上。“我们登上船去,把它开到撒了怎么佯?”老大说,“可能那里的饥荒比我们这里轻一点。”

  弟兄们上了船,扬帆出航了。航行到海峡中间,狂风骤起,船触了礁,被撞得粉碎,兄弟十一个全部淹死了。

  这时,肢腿的小弗兰西斯找不到自己的哥哥了,他又累又急,哭喊着便在路旁睡着了。当地的守护神早已在树顶上看清了发生的一切。弗兰西斯一入睡,她就从树上下来,采了些特别的药草,制成了膏药,然后敷在他那条破腿上。刹那间,他的腿变好了,接着,她装成一个贫穷、矮小的老年妇女,坐了下来,身旁放着一捆木柴,等着弗兰西斯醒来。

  弗兰西斯睡醒后站起来,准备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是个瘸子,而能跟其他人一样地步行。他看到一位矮小的老婆婆坐在那儿,便问:“老妈妈,您在这附近见到过一位医生吗?”

  “医生,你找医生做什么?”

  “我要感谢他。我睡着的时候,必定有位高明的医生经过这里,把我的瘸腿医好了。”

  “我就是给你医好瘸腿的人。”那位矮小的老婆婆说,“因为我熟悉所有药草的药性,其中包括给你医好腿的这种药草。”

  弗兰西斯高兴得合不拢嘴,伸开双臂搂住了这矮小的老年人,跟她亲吻起来。“老妈妈,我该怎样感谢您才好呢?好吧,让我替您背这捆木柴吧。”

  他俯身去背那捆木柴,可是当他站起身子来时,他面前已不再是那个矮小的老年妇女,而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了。她全身戴着翠珠宝玉,闪闪发亮,金色的发长披到腰间;她穿着一身深蓝色衣服,绣着金边,两颗星形主石镶在她的长统靴子上,耀眼锃亮。弗兰西斯惊得目瞪口呆,跪在仙女的脚旁。

  “起来吧,”她说,“我很清楚。你是感恩的。我要帮助你。··你说出两个愿望,我马上满足你。告诉你,我是克雷诺湖仙界的仙后。”

  弗兰西斯想了一下,说:“我渴望有一只袋子,我说出什么东西,它就能把那种东西吸到里面来,”

  “你就会有这样一只袋子。好,再说另一个愿望吧。”

  “我渴望有一根棍子,我命令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

  “你就会有这样一根棍子。”说完,仙女就无影无踪了,在弗兰西斯的脚边,已经放着一个袋子和一根棍子。

  弗兰西斯满心欢喜,决定试一试这两件法宝,他感到饥饿,就说:“一只烤松鸡到我的袋子里来!”呼!一只烤好了的松鸡飞进了袋里。“再来一只面包!”呼!一只面包飘飘地落入了袋里。“还要一瓶酒!”呼!又来了一瓶酒。弗兰西斯美美地吃了一顿。

  接着,他又上路了,但不再瘸腿。第二天,他发现已到了马里亚纳市,科西嘉岛和欧洲大陆的著名赌徒都在这里聚赌。弗兰西斯身无分文,于是他命令道:“十万克郎到我的袋子里来!”于是,袋子里装满了克郎。这下,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马里亚纳,说腰缠万贯的圣弗兰赛斯科王子已经到达本市。

  告诉诸位,魔王此时也特别喜爱马里亚纳市。他变成一位风流潇洒的男青年,在牌桌上击败了所有的赌徒。当赌徒们的钱输得精光的时候,他就购买他们的灵魂。听说一个名叫圣弗兰赛斯科的王子以外国富翁的身分到达本市,乔装打扮的魔王赶紧来会见这位王子。“高贵的王子,恕我斗胆前来见您,不过您作为赌徒,闻名遐迩,因此我不能不前来拜访。”

  “你对我太过誉了,”弗兰西斯说,“实不相瞒,我对赌博一窍不通,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打过牌。但我还是很高兴跟你打牌,因为我可以学习打牌的技术。可以肯定有你这样的名师指点,我很快就会成为行家的。”

  对这次拜访,魔王感到十分满意,所以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不当心一伸腿露出了自己的爪趾②。“啊,天哪!”弗兰西斯心想,“看来,我真荣幸,老撒旦③亲自登门拜访。好吧,这一回他算是遇上对手啦。”魔王离开以后,他又让袋子给他准备了晚餐,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弗兰西斯到了赌场。赌场里一片混乱,人们挤在一起,闹哄哄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弗兰西斯从人群中钻进去,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年轻人的尸体,胸前沾满了血迹,“他是个赌徒,”有人解释说,“已输光了自己的全部钱财。不多会儿之前,他将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赌徒们都很悲痛,但弗兰西斯注意到,在这伙人中间只有一个人暗自发笑,那就是曾拜访过自己的魔王。

  “快呀!”魔王说,“让我们把这个倒霉鬼抬出去,继续赌博!”赌徒们又拿起了自己的牌,赌了起来。

  弗兰西斯甚至连手里如何握牌都不懂,结果把这一天带去的钱全部输光了。第二天,他对如何打牌已懂了一点,可是输的钱比前一天更多。第三天,他已成了赌博的行家里手,但他又输了大量的钱,因此大家都认定,他这下要破产了。其实,对他来说输钱根本无所谓,因为他可以向袋子下命令,在袋子里拿到所需要的钱。

  他输的钱太多了,因此魔王心想:王子开始赌博时可能是世界上最富的人,但现在肯定是分文不名了。“尊贵的王子,”魔王把王子拉到一边,说,“对您蒙受的损失,我说不出多么难过,但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您:照我说的办,您就可以把损失的钱捞回一半来!”

  “什么办法?”

  魔王环顾一下四周,悄声说:“把您的灵魂卖给我!”

  “哼!”弗兰西斯叫了起来,“撒旦,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主意?看你再胡说,跳到我的袋子里来!”

  魔王装出一副笑脸,准备逃之夭夭,可是他逃不掉,一个倒栽葱飞人了敞着大口的袋子里。弗兰西斯连忙收紧袋口,然后对那根棍子说:“现在你就尽力揍他吧!”

  木棍像雨点一样,又急又狠地打在袋子上,魔王在里面痛得直打滚、喊叫、诅咒。“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住手,否则就要把我打死啦!”

  “是吗?你真的会死吗?难道你认为你上了西天会有什么损失吗?”棍子接连不断地打在他的身上。

  打了三个小时以后,弗兰西斯说:“好吧,今天先打到这儿。”

  “你要什么条件才能放我出去呢?”魔王以微弱的声音问道。

  “留神听着:很多人被你弄得在赌场里自杀了。你要想得到自由的话,必须立刻给那些人起死回生!”

  “一言为定!”魔王答道。

  “那么,出来吧。但你要记住: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抓到你。”

  魔王不敢翻悔。他钻入地下后,一伙年轻人立刻就复活了。他们面色苍白,眼里含着兴奋的光芒。“朋友们,”弗兰西斯对这伙人说,“你们都在赌场破了产,只好自杀。这一次,我能使你们起死回生,但下一次说不定就无能为力了。你们向我保证,今后不再赌博好吗?”

  “好,好,我们保证!”

  “很好,你们每人拿一千克郎钱去,平安地离开这儿吧,今后要诚实地生活。”

  这些复活了的年轻人欣喜若狂地离开了。由于他们以前的罪孽拖累了家庭,使得父母双亡,所以有些人是回去奔丧的,另一些人则只能独自谋生了。

  弗兰西斯也思念自己的老父亲,就离开那儿,向家乡走去。然而,他在路上碰到一位悲伤、绝望的年轻人。

  “喂,怎么啦,年轻人?你是在这儿做鬼脸卖钱吧?”弗兰西斯兴致勃勃地问,“鬼脸值多少钱一打呢?”

  “先生,我可没有心思开玩笑,”那个青年说。

  “出了什么事?”

  “我父亲是个伐木工,全家都靠他养活。今天早晨,他从栗子树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胳膊。我跑到城里去请医生,可是他知道我们家里穷,不肯来看病。”

  “你就是为这件事发愁吗?好啦,你放宽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啦。”

  “您是医生吗?”

  “不是,但我可以让那个医生来。他叫什么名字?”

  “潘克拉丘医生。”

  “好,潘克拉丘医生,跳到我的袋子里来!”

  一位带着全部医疗器械的医生一头扎进了袋子里。

  “棍子,给我使劲地打!”棍子挥舞着打了起来。

  “救命啊!饶命啊!”

  “去免费给那个伐木工治好胳膊,你答应不答应?”

  “我什么都答应。”

  “那好,从袋子里出来吧。”于是,医生赶忙跑到了伐木工人的床边。

  弗兰西斯继续赶路,几天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村庄。这时,村里正遇到空前严重的饥荒。弗兰西斯临时搭了个小客栈,经常不断地发出命令:“烤鸡到我的袋子里来!酒到我的袋子里来!”这样,人们都可以到那里去吃个饱,而且不用付钱。

  在饥荒期间,临时客栈一直这样救济人们。年景好转后,客栈就停办了,以免人们养成懒惰习惯。

  可是,你们认为弗兰西斯很愉快吗?当然不是!他的十一个哥哥杏无音信,这使他很悲伤。很久以来,他已忘记了他们,因为他们舍弃了他——一个可怜的瘸子。此时,他尝试着说:“约翰哥哥。跳进我的袋里来!”

  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抖动了一下。弗兰西斯打开一看,是一堆尸骨。

  “保罗哥哥,跳进我的袋里来!”

  又是一堆尸骨。

  “彼得哥哥,跳进我的袋里来!”弗兰西斯一个个地叫着他哥哥的名字,一直叫到第十一个。但是,天哪,每次袋子里都是一小堆尸骨,而且都已腐烂了。毫无疑问,哥哥们一起死了。

  弗兰西斯很难过,他的父亲也已去世,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后来,轮到弗兰西斯了,他已成了老人。

  临死之前,他最后的愿望是再见一见那位使他一生幸运的克雷诺湖仙后。因此,他离开家,到了第一次遇见仙女的那个地方。他等啊,等啊,可是仙女没有出现。“善良的仙后啊,您在哪儿?请再现身一次吧!不见到您,我不能死呀!”

  夜幕降临了,可是依然没有仙后的影子。相反,死神却来到了这里。她一只手打着黑旗,另一只手拿着长柄大镰刀,走近弗兰西斯,说:“喂,老头儿,你对人生还没有厌倦吗?难道你还没有历尽人世的沧桑?你跟其他人一样,时候到了,还不跟我一起走?”

  “啊,死神!”老弗兰西斯说,“的确,我已经历了人间的一切,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了。但是,在跟你走之前,我必须先向一个人告别。请允许我多活一天吧。”

  “如果你不想像异教徒那样死去的话,就快做临死前的祷告吧。快跟我走!”

  “请等到黎明鸡叫的时候好吗?”

  “不行。”

  “那么,再等一个小时好吗?”

  “多一分钟也不行。”

  “既然你这样残忍,好吧,跳进我的袋里来!”

  死神吓得发抖了,她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但是她毫无办法,只好乖乖地跳进袋子里。就在这一刹那,仙后降临了。她跟第一次出现时那样年轻美貌,光彩照人。“仙后,”弗兰西斯说,“我感谢您!”然后,他对死神说:

  “从袋子里出来,陪我走吧。”

  “弗兰西斯,”仙女说,“你从没有滥用过我给你的魔力。你的袋子和棒子发挥了好作用。如果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可以赏赐给你。”

  “我没有什么愿望了。”

  “你愿意当首领吗?”

  “不。”

  “你愿意做国王吗?”

  “我没有更多的愿望了。”

  “既然你已年老,你喜欢再变成健康的年轻人吗?”

  “我已见到了您,死也心满意足了。”

  “别了,弗兰西斯。但是,把袋子和棒子烧掉。”说完,仙女无影无踪了。

  诚实的弗兰西斯点起了一大堆火,暖和了一下他那冻僵了的手脚,然后把袋子和棒子都丢进了火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用它们来做坏事了。

  死神藏在灌木丛的后面。“喔喔喔!喔喔喔!”雄鸡开始啼明了。

  弗兰西斯没有听见,因为他年老耳聋了。

  “雄鸡啼明了!”死神喊了一声,用长柄镰刀勾了一下老人。然后,她背着弗兰西斯的尸体消失了。

  (刘宪之译)

  ① 伊·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著名作家。他耗费多年心血,收集整理、编篡改写了两百多篇意大利童话,使之成为世界文学宝库的瑰宝,与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媲美。我们从中选出具有寓言色彩的作品,供广大读者欣赏。

  ② 根据神话传说,魔鬼变成人形时,只有爪趾不能变。

  ③ 基督教圣经故事中魔王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