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
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
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
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
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
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
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
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
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文章小伎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
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这首《戏子由》诗,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在杭州所作。当时,诗人的弟弟苏辙(字子由)任陈州(别名“宛丘”)学官(州学教授),诗人作此诗以戏之。
开篇6句写宛丘先生学舍低陋,生活清苦。其大意是:宛丘先生身高如山,学舍小如舟,时常低头诵读经史,忽然伸腰头顶屋;斜风吹帷幕,雨水流脸上,旁人羞愧而先生无所谓。这里,“宛丘先生”两句于夸张、对比之中突出学官人长屋小,“常时低头”两句以一细节续写屋低,“斜风吹帷”一句形容屋陋。显然,这几句是戏谑之语,诗人以“宛丘先生”戏称子由,以“长如丘”戏指子由身材高大,以“小如舟”与先生低头诵经史,伸腰头顶屋戏言宛丘学舍低小,以“斜风吹帷雨注面”戏说学舍屋陋,生活清苦。
宛丘先生学舍低陋,生活清苦,但他不以为耻。“任从饱死笑方朔”等10句,承接上文的“先生不愧旁人羞”,称赞子由。“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两句运用两个典故称赞子由。前句典出《汉书·东方朔传》:汉代的东方朔曾对武帝说侏儒身长三尺多,自己身高九尺多,可二者所享受的俸禄却相同,所以“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后句典出《史记·滑稽列传》:有一次,秦始皇在殿上摆酒宴,适逢天下雨,陛楯郎(殿前执楯的卫士)都被雨淋着。优旃同情他们,便在殿上上寿呼万岁时向他们大呼:“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秦始皇令陛楯郎一半一半地轮流值勤。这两句诗的大意是:宁可让饱死的侏儒嘲笑饥饿的东方朔,岂肯为了避雨而求秦优(优旃)之助。这里,诗人以东方朔、陛楯郎比子由,以侏儒、秦优喻当时朝庭的宠臣,于戏谑之语中称赞子由宁可过清苦的生活也不屈己求人的秉性。
“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中的“勃谿”,是争吵的意思;“六凿”,指喜、怒、哀、乐、爱、恶六情。这两句诗化用《庄子·外物篇》:“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之意,指眼前之屋低陋,家人争吵不安是微不足道的,还是让精神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宇宙吧!从而,称赞子由将眼前的困苦、纠纷置之度外的精神。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两句是反语,表面上说读书万卷而不读法律,无治国之术让国君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其实是讽刺当时朝庭重法轻儒。这里须说明的是,苏轼并非没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只是他认为单凭法律不足以“致君尧舜”罢了。
“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两句:“劝农冠盖”,指朝廷派遣到各地视察农事的官吏;“如云”,比喻盛多;“送老”,等于说养老;齑,指腌菜。前句讥讽朝廷新差提举官到处无事生非,发摘官吏,闹得人心惶惶;后句称赞子由在朝庭重法轻儒,新差提举官到处闹事,学官生活清苦之时,能甘守淡泊,以苦为甜。
“门前万事”两句,照应上文的“眼前”句与“学舍小如舟”,“低头诵经史”,称赞子由的为人:门前万事不放在心里,头虽长低而意气不屈,大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与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意。这两句是对称赞子由的上文之集中概括。
以上部分是“戏”子由,“余杭”以下10句则自嘲,处处与上文被戏者子由的情况相对照。“余杭”即杭州,诗人当时任杭州通判,因而自称“余杭别驾”。“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两句,是诗人自嘲无功劳,而居处却富丽宽敞,仪仗盛陈,与上文“宛丘学舍小如舟”相对照。
“平生所惭今不耻”等6句,主要写诗人“居高志下”,“气节消缩”。前4句具体写,后两句概括写,是自嘲,更是书愤。“疲氓”,指贫困的百姓。“鞭棰”都是刑具,这里泛指用刑。“平生”两句的大意是:对贫困的百姓用刑,本是平生惭愧之事,可现在却不以为耻了。这两句分别与上文的“先生不愧旁人羞”和“门前万事不挂眼”相对照。“阳虎”,即阳货,是孔子所鄙视而不愿意见的人,苏轼借指他所鄙视又不能得罪的达官贵人。“诺唯”,也写作“唯诺”,都是应辞,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是、是”。“道逢”两句写诗人路逢所鄙视而又不能得罪的达官贵人与自己打招呼、交谈,明知其言论不对,却只能连道“是、是”。“居高”两句是诗人自嘲作高官而志气卑下,气节几乎消缩殆尽,与上文“头虽长低气不屈”相对照。其实,苏轼并非阿谀逢迎、卑躬屈膝之人,他耿直敢言,黑白分明,正如他自己在《论边将隐匿败亡宪司体量不实札子》中所说的“受性刚褊,黑白分明”。这里,苏轼把自己写成“居高志下”、“气节消缩”之人,旨在书愤,抒发他在政治上受排挤(在此之前,苏氏兄弟因反对新法先后被贬为地方官)与对他所鄙视的达官贵人的愤懑之情。这种情感在诗的最后4句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泄:文章这种雕虫小技算得了什么?先生(子由)别驾(“我”)过去齐名(苏轼与苏辙有“大苏小苏”之称),如今衰老都无用,究竟如何,那还是让时人(当时的人)评定优劣吧。写作此诗时,诗人36岁,子由33岁,这正是他们才华横溢、建功立业的黄金时期,诗中说“如今衰老俱无用”与“文章小伎安足程”都是反语,是愤慨之辞,颇具艺术感染力。当然,其间也流露了苏轼当时在政治上保守落后的思想情绪,这也是不必“为贤者讳”的。
从以上的简析中,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题为《戏子由》,通篇是戏谑之语,但其旨不在“戏”而在“赞”子由,赞子由的秉性为人,并自嘲书愤,与子由共勉。可以说,它貌似戏谑却深沉。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首诗是用喜剧的手法谱写悲愤之曲,它不似喜剧那样逗人捧腹大笑,而给人以一种“含泪的笑”。这首诗较好地显示了苏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特色,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
(原载《三角洲》文学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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