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公出了丹阳县衙门,顺大路正往前走,见大道旁边摆着一个茶摊,上面有一把大茶壶,有几个茶碗,还搁着一个炉子,里面有烧饼、麻花。旁边坐着一位老道,头戴青布道冠,身穿旧蓝布道袍,白袜云鞋,有五十多岁,花白胡须,长得慈眉善目。这位老道姓王,叫王道元,就在北边的一座小观里住。观里没有香火地,就指着化小缘,在这里摆个茶摊,赚百儿八十个铜钱,添着吃饭。他有两个徒弟,师徒三人很是寒苦。今天从早晨摆出摊子,还没开张。老道正坐着发愁,和尚走过这里,说:“辛苦辛苦。”老道一看,说:“大师父来了。”和尚说:“你摆这茶摊,是做什么的?”老道说:“卖的。”和尚说:“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还做买卖呢?”老道说:“唉,没法子,观里寒苦,做个小买卖,一天也许能找几十钱。”和尚说:“道爷贵姓?”老道说:“我姓王叫王道元。未领教大师父在哪个庙里?贵上下怎样称呼?”和尚说:“我住在泔水桶胡同,毛房大院,粘痰寺,我师父叫不净,我叫好脏。我有点儿渴了,正想喝水,可我又没有钱,我白喝你一碗行不行?”老道是个好人,心想和尚也是出家人,虽说没开张,一碗茶不算什么,就说:“大师父,你喝吧。”和尚拿起碗来喝了一碗,说:“这茶倒不错,我再喝一碗。”就又喝了一碗,又说:“道爷,我有点儿饿了,你把你这烧饼麻花赊给我一套吃。”老道想:“大概这和尚是饿急了,要不然他也不能跟我张嘴。”就说:“大师父,你何必说赊呢,尽管我一天没卖钱,你我总算有缘,你吃一套吧,不用给我钱。”和尚说:“敢情好。”拿起来就吃,吃完了一套,和尚说:“道爷,我再吃一套吧。”老道也不好说不叫吃,只得说:“吃吧。”和尚又吃了一套。吃完了,和尚说:“这倒不错,饿了吃,渴了喝,我就不走了。我今天跟你到庙里住下行不行?”王道元说:“那有什么不行呢,我也要收摊了。”和尚说:“我帮你扛板凳拿茶碗。”
济公当即帮老道拿着东西,来到北边的那座小观庙里。和尚也不问,把东西放下,素日茶壶搁哪里,和尚就搁到哪里。老道心里说:“真怪。”两个道童儿说:“师父,粥熬好了。”老道要吃,哪有不让的道理,就说:“和尚,你吃粥吧。”和尚说:“敢情好。”自己拿碗就吃。小道童有些不愿意,也不好说。吃完了,和尚就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起来,王道元说:“和尚,你跟我去领馒头领钱去。”和尚说:“上哪儿领去?”老道说:“在这北边,有一个赵家庄,有一位赵好善,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斋僧布道,一个人给一个大馒头,给一百钱,你也去领一份儿,好不好?”和尚说:“好。这位赵善人因为什么斋僧布道呢?”王道元说:“唉,别提了,赵好善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二岁,先前念书说话,很聪明伶俐,忽然从上半年开始,也没灾也没病的,就哑巴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按说赵好善是个大善人,在这一方也是首户,真是济困扶危,有求必应,冬施棉衣,夏施药水,这样的善人不应该遭这样恶报。上天无眼,竟叫他的孩子哑巴了。现在赵善人斋僧布道,就是为积福积德,想要他儿子好了。无奈本处名医都请遍了,就是治不好。”和尚说:“既然如此,我跟你去。”
老道是个好人,见和尚这样寒苦,为了叫和尚领一个馒头好吃,又得一百钱,他哪知道罗汉爷的来历?同和尚从观中出来,就奔赵家庄,来到赵宅门口,一看人家早放完了。王道元知道,就是来晚了,赶不上,门房也会给他师徒留出三份儿来。他在这本处住多年了,人人都认识王道元。今天老道同和尚来到赵宅一打门,门房管家出来一看,说:“道爷,你来晚了,我们给你留下了。”王道元说:“费心费心,这里还有一位和尚,求管家大爷,多给拿一份儿吧。”管家说:“可以。”立刻从里面拿出四个馒头、四百钱来,递给和尚一个馒头,一百钱,递给老道三份儿。和尚说:“我也一个人,他也一个人,怎么给他三份儿,给我一份儿?”管家说:“他观里还有两个徒弟,故此给三份儿。”和尚说:“我们庙里连我十个和尚,庙里还有两个徒弟,给我十份儿吧。”管家说:“那不行,你说庙里有十个和尚,谁知道呢?王道爷他的观离我们这里近,我们这里素日都知道他观里有两个徒弟。你的庙在哪里?”和尚说:“我的庙远点儿。”管家说:“你一个人就为来化缘么?”和尚说:“我倒不是就为化缘,你们村里有人请我来治病,我来了,也没找着这个人。”管家说:“你还会瞧病么?”和尚说:“会。内外两科,大小方脉,都能瞧,专治哑巴。”管家一听说:“这话当真么?”和尚说:“当真。”管家说:“你要真能治哑巴,我到里面回禀我们庄主去,我们公子爷是哑巴,你要能给治好了,我们庄主准得重谢你。”和尚说:“你回禀去吧。”
管家立即转身进去。王道元说:“和尚,你当真会治哑巴么?”和尚说:“没准儿,先蒙一顿饭吃再说。”王道元一想:“这倒不错,昨天在我庙里蒙我一顿粥吃,今天又来蒙人家。”
正在思忖,管家出来说:“我家庄主有请。”和尚说:“道爷跟我进去。”老道又不好不跟着,就同和尚往里走。进了大门,迎面是影壁,往西拐是四扇屏门,开着两扇。一进屏门,是南倒坐房五间,东西各有配房两间。管家一打南倒坐厅房的帘子,僧道二人来到屋中,是两明两暗,迎面一张翘头案,头前一张八仙桌,两边有太师椅。屋中摆设,一概都是花梨紫檀榆木桌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条幅对联,工笔写意,花卉翎毛,桌上摆着的都是商彝周鼎,秦砖汉玉,上谱的古玩,家中颇有些大势派。和尚同老道落了座,管家倒过茶来,工夫不大,只听外面有脚步声音,管家说:“我家庄主出来了。”说着话,只见帘板一起,从外面进来一位老者,有五十多岁,身穿蓝绸子长衫,白袜云鞋,长得慈眉善目,海下花白胡须,精神百倍,进来后一抱拳说:“大师父,道爷,请坐。”和尚说:“请坐请坐,尊驾就是赵善人么?”赵老头儿说:“岂敢,岂敢,小老儿姓赵。我方才听见家人说,大师父会治哑巴。我跟前有一个小犬,今年十二岁,自幼很聪明,忽然从二月间开始无缘无故就哑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师父能给治好了,老汉必当重报。”和尚说:“那容易,你把小孩儿叫来我瞧瞧。”
赵员外叫家人去把公子叫来,管家立刻进去,工夫不大,将小孩儿带进来。和尚一看这个小孩儿,长得眉清目秀。赵员外说:“你过去叫大师父瞧瞧。”和尚把小孩儿拉过来说:“我瞧你长得倒很好,无缘无故你怎么哑巴了,我和尚越看越有气。”说着话,照小孩就是一个嘴巴,打得小孩扭头就往外跑。赵员外一看急了,本来就是这一个儿子,和尚倘若吓着了他,更不得了啦。正要不答应,没想到这小孩儿跑到院中,一张嘴就哭了,说:“好和尚,我没招你,没惹你,你打我!”
赵员外一听,这可真怪,半年多说不出话来了,倒被和尚打好了。老员外赶紧上前给和尚行礼,说:“圣僧真是佛法无边,未曾领教宝刹在哪里?上下怎么称呼?”和尚说:“员外要问,我乃灵隐寺济颠是也。”赵员外一听,说:“这就是了,原来是济公长老,小老儿我实在不知。”王道元在旁边一听,心中这才明白,说:“原来是圣僧,小道失敬了。”
赵员外这才把公子叫进来,叫他快给圣僧磕头。小孩儿立刻进来给和尚行礼。赵员外说:“儿啊,我且问你,因为什么你忽然哑巴了?”小孩儿说:“那天我到花园去玩儿,瞧见楼上有一个老头儿、两个姑娘,我都不认识。我说,你们哪儿来的?他们一指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话来了。”赵员外说:“这是怎么一段情节?”和尚说:“你这花园子楼上住着狐仙,他冲撞狐仙了。现在他虽然好了,恐怕还会有反复。我和尚今天晚上把狐仙请出来,劝他走,省得他在你家里住着,婆子丫环不定什么时候冲撞了,也不好。”赵员外说:“圣僧这样慈悲,更好了。”吩咐家人擦抹桌案,少时摆设杯盘,把酒菜摆上。老员外喜不自胜,拿酒壶给和尚、老道斟酒,一同开怀畅饮。
吃完了早饭,赵员外陪着和尚、王道元说话。晚半天又预备上等高摆海味席,和尚说:“老员外,叫你家人预备一份香烛纸马,回头在后面花园子摆上桌案,我去请狐仙。”老员外吩咐叫家人照样预备,仍然陪着同桌而食。和尚大把抓菜,满脸抹油,吃完了晚饭,天有初鼓以后,和尚说:“东西预备齐了没有?”家人说:“早预备齐了。”和尚说:“道爷你也跟来。”王道元点头答应。
赵员外叫家人掌上灯,同和尚来到后面花园子里。众人在旁边一站,和尚一瞧桌案上,香烛五供都预备齐了,和尚过去把蜡烛点着,香烧上,口中念着:“我乃灵隐寺济颠僧是也。”一连说了三遍,又说:“狐仙不到,等待何时?”众人眼瞧着楼门一开,出来一位年迈的老者,须发皆白。赵员外一看,都知道这楼上并没有人住着,忽然见楼上出来人了,真是奇怪。就见这老丈冲着和尚一抱拳,说:“圣僧呼唤,有什么事?”和尚说:“你既然是修道的人,就应该找深山僻静之处,参修暗炼,何必在这尘世上居住?再说本家赵员外,是个善人,你何必跟他等凡夫俗子作对,一般见识?”老头儿说:“圣僧有所不知,只因他家的婆子丫环,常常糟蹋我这地方。弟子并不是在他家搅闹,无非是借居而已。”和尚说:“我知道,要依我,你还是回归深山去修隐倒好。”老头儿说:“既然是圣僧吩咐,弟子必当遵命。”和尚说:“就是吧。”
狐仙这才转身进去,和尚也同众人回归前面。赵员外说:“圣僧这样慈悲,小老儿实在感恩不尽。明天我送给圣僧几千银子,替我烧烧香吧。”和尚说:“我不要银子,你把你的地给王道元两顷做香火地吧。他观里太寒苦,你给他就算给我了。”赵员外说:“圣僧既然吩咐,弟子遵命。”王道元一听乐了,赶紧谢过和尚。没想到两碗粥换出两顷地来,老道千恩万谢。
第二天和尚告辞,赵员外送出大门,王道元告辞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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