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陈亮二人离开常山县,顺着大路往前直走。走到日落西沉,见前面有一座村庄,东西的街道,南北有店铺。二人进了一座客店,字号“三益”。伙计把两个人让到北上房,打过洗脸水,倒过茶来。二人要酒要菜,吃喝完毕。因日间走路劳乏,宽衣解带安歇了。
次日早晨起来,雷鸣一看,别的东西不短,就是裤子没有了。雷鸣说:“老三,你把我的裤子藏起来了?”陈亮说:“没有哇。”陈亮一瞧,自己的裤子也没了,就叫了起来:“怪呀,我的裤子也没了。”二人起来,围着英雄氅坐着。有心叫伙计,又不好说把裤子丢了。陈亮说:“二哥,不用找了。”就叫伙计给买两条裤子,不拘多少钱。伙计说:“二位要买裤子,这倒巧了。早起东跨院有一个客人,拿出两条裤子来,叫我给他当了也可,卖了也可,要二十两银子。我没地方卖去,我瞧他有点儿疯了。”陈亮说:“你拿来我们瞧瞧。”
伙计出去,拿了两条裤子进来。陈亮一瞧,正是他二人的裤子。两个人拿起来就穿上,伙计一瞧,心说:“这两位怎么没裤子?”雷鸣说:“伙计,这个卖裤子的在哪个屋里?你带我们瞧瞧去。”伙计点头,带着雷鸣呜、陈亮来到东跨院。正到院中,就听屋里有人说话,是南边人的口音:“唔呀,混帐东西,把裤子拿到哪里去卖,还不回来。”伙计说:“就是这屋里。”二人迈步进去一看,见外间屋靠北墙有一张条桌,头前一张八仙桌,旁边有椅子,上手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头戴翠蓝色武生公子巾,身穿翠蓝色大氅,腰系浅绿丝鸾带,薄底靴子,白脸膛,俊品人物,粗眉大眼。雷鸣一看,说:“你这个东西,跟我们两个人开这样的玩笑!”
这个人姓柳,名瑞,字春华,外号人称“踏雪无痕”,也在玉山县三十六友之内,跟雷鸣、陈亮是拜把子兄弟。这个人虽然是儒雅的相貌,却最好诙谐。柳瑞是奉杨明的母亲之命,从如意村出来,寻找杨明。他来到这北新庄,住了有几天了。因为风闻此地有一个恶棍,叫追魂太岁吴坤,柳瑞要访查访查这个恶棍的行为,如果真是恶棍,他要给这一方除害。他在这店里住了好几天,也没访出有什么事。昨天雷鸣、陈亮来住店,他瞧见了,故意要跟他俩耍笑一番。
雷、陈二人过来,柳瑞说:“雷二哥、陈三哥,一向可好?”陈亮说:“柳贤弟,为何在这里住着?”柳瑞说:“我奉杨母之命,出来找杨大哥。”陈亮说:“杨大哥已经回去了。我们前天在常山县分的手,大概一两天就许到家了。”柳瑞说:“你们三位怎么会遇见?”陈亮叹了一声说:“一言难尽。”就把华云龙为非作恶,镖伤三友的事,说了一遍。柳瑞一听,咬牙忿恨,说:“好华云龙,真是忘恩负义。杨大哥撒绿林帖,成全他,他竟施展这样狠毒之心!我哪时见了他,必要结果他性命。”陈亮说:“不必提他了,你这上哪儿去?”柳瑞说:“我听见说此地有个恶霸,我要访访。”陈亮说:“我们二人一同出去访去。”
三个人一同来到上房,吃了早饭,一同出去。出了村口,往前走不远,只见眼前有一人要上吊。口中说:“苍天,苍天,不睁眼的神佛!无耳目的天地!罢了罢了。”陈亮等三人一瞧,见一人头戴蓝绸四楞巾,蓝绸子大氅,不到四十岁。三个人赶过去,陈亮说:“朋友,看尊驾并非浊人,你为什么要上吊?”那人叹了一声,说:“我生不如死呀!三位要问,请听我从头至尾给你们说。我姓阎,名文华,丹徒县人,自幼学会了丹青。只因年岁荒乱,我领妻子曹氏,女儿瑞姐,来到这北新庄店中住,我每天出去给人家画画儿度日。那一天走到吴家堡,有一位庄主,叫追魂太岁吴坤,把我叫进去,问我能画什么。我说,会画山水人物,花木翎毛。他问我会画避火图不会。我说也行。他叫我给他画了几张。他一瞧挺满意的,问我要多少钱一工,我要一吊钱。他说:‘我明天到店里找你去。’第二天,他就骑着马来了。我店中就是一间房,也无处躲避。他进来就瞧见我妻子女儿。我女儿今年一十六岁,长得有几分姿色。没想到他起了不良之心,向我说,愿意借我二百银子,叫我开一座画儿铺。我一想很好,就在这村里的路北租了一间门面,开了画铺,字号古芳阁,后面带住家。我给他画了许多画儿。开张有两个多月,昨天他骑马出来,到我铺子里,拿着一匣金首饰,一对金镯子,说是寄存在我铺子里,回头来拿。我想这有何妨?他昨天晚上也没来拿,我把东西锁在柜子里。今天早晨,他来取东西,我打开柜子一瞧,东西没了。他立刻反了面,说我昧起来,叫手下人打了我几下,把我妻子女儿抢了去,说是做押账,要我拿东西去赎。不然,不给我。我实不是瞒心昧己,我又惹不起他,故此我想不如死了罢了。”陈亮说:“你别死。你同我们到你家去。我们自有道理。”阎文华点头,同了三个人来到古芳阁。陈亮说:“你把应带的东西,收拾好了。今天夜里,我去把你妻子女儿抢回来。给你点儿金银,你逃走行不行?”阎文华说:“三位要能把我家口找回来,我情愿离开此地。”柳瑞说:“你等着,三更天见。”
三个人出来,到吴家堡一看,这所庄院挺大,四面围墙有四里地,墙上有鸡爪钉,周围还有护庄壕沟,栽着垂杨柳。南庄门大开,里面有几个恶奴。头前有吊桥,后面有角门。三个人探明白了道路,这才回店。到店里要酒要菜,吃完了夜饭,候到天有二鼓,店中人都睡下了,三个人换好了夜行衣,把白昼的衣服,用包裹包好,斜插式系在腰间,由屋中出来,将门倒带,画了记号,拧身蹿房越脊,出了北新庄,来到吴家堡。
到了庄墙下,由兜囊里掏出百链套索扔上去,抓住墙头,揪绳上去。三个人抬头一看,见这所庄院,亭台楼阁,很是齐整,三个人蹿房越脊,各处哨探。到一所院落,是四合房,北房三间,南房三间,东西各有配房。北上房西里间灯影闪闪,人影摇摇。三个人来到北房,使一个珍珠倒卷帘,夜叉探海式,往屋中一看,顺前檐有一张桌子,点着蜡灯,搁着两包袱衣裳,桌上有金首饰,银首饰,珍珠翡翠首饰。床上坐着一位妇人,有四十来岁,旁边有一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十分美色,地下有四个仆妇,正在说:“你不要想不开。在你们家里,吃些个粗茶淡饭,穿些个粗布破衣。只要你女儿跟了我们庄主,岂不享荣华富贵?我们劝你是为你好,你叫你女儿别哭了,抹点儿粉,我们庄主为你们不是一天的心机,你要把我们太岁爷招恼了,一阵乱棍把你母女打死,谁来给你们报仇?别说是你们了,就是本地人,谁家姑娘媳妇儿长得好,太岁爷说抢就抢。本家找来,好情好理,还许给几十两银子。要不答应,就是一顿乱棍打死,往后花园里一埋。”这女子凛然地说:“我情愿死。活着跟我娘一起做人,死了一处做鬼。”
雷鸣、陈亮听得明白,一拉柳瑞说:“跟我来。”三个人跳下去,亮出刀冲进屋中。吓得四个仆妇战战兢兢。柳瑞说:“你们谁要嚷,先杀谁。”仆妇说:“大爷饶命,我们不嚷。”柳瑞把这些细软金银,打了一个包袱,把两个仆妇的嘴堵上,叫两个健壮的仆妇背起她们母女来跟着走。“你们要一嚷就杀!”仆妇只得点头答应。柳瑞说:“二位兄长,在此暗中少候。我先把她们母女送回去,少时就来。”雷、陈二人点头,叫仆妇背上这母女,柳瑞拿着包裹在后面跟着。开了后花园子角门,一直来到古芳阁。柳瑞上前叫门,阎文华正在心中盼想,听外面打门,出来一瞧,见是柳瑞。柳瑞叫仆妇把母女二人背进去放下。柳瑞说:“本来要把你们杀了。你们两人背了这一趟,就不杀你了。先把你两个捆上,嘴堵上,等我们回头再放你们。”这才对阎文华说:“你赶紧带你妻子女儿逃命吧。这一包袱是细软金银,我再给你三十两银子,你们快走,我还要回去杀恶霸。”阎文华千恩万谢。柳瑞说:“你也不用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阎文华立刻带领家眷逃走了。
柳瑞返回到吴家堡,找着雷鸣、陈亮。三个人复又哨探,来到一所院落,见北大厅五间,屋中灯光明亮,有八仙椅子,上手坐定一人,头戴青绸四楞巾,身穿大红缎箭袖袍,周身绣三蓝牡丹花,面如油粉,两道黑剑眉,一双环眼,掩耳黑毫,一部钢髯,长得凶恶无比,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这人正是恶棍追魂太岁吴坤。他原先也是西川绿林中人,发了一宗邪财之后,来到这里隐蔽,仍然恶习不改。在外面交结官长,走动衙门,杀男掠女,无所不为。雷鸣、陈亮、柳瑞,在暗中观看,听恶棍说:“孩子们,天有什么时光了?”家人说:“不到三鼓。”正说着话,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恶奴说:“回禀太岁,外面来了你的一位故友。西川路的乾坤盗鼠华云龙,来拜你老人家。”吴坤一听说:“哎呀,华二弟来了!我正在想念他。孩子们,开庄门,待我前去迎接。”
华云龙自从古天山逃走,无地可投,有心回西川,西川没有窝子了。有心回玉山县,又怕杨明不留他。悔恨当初做事不该太狠毒,如今只落得遍地仇人。华云龙此时坐如痴,立如呆,饥不知,饱不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信步往前走,忽然想起吴坤来,听说他在吴家堡很有声气,打算来投他,可以安身。白天不敢露面来,怕有人瞧见,只好夜间来找吴坤。
吴坤把他迎接进去,雷鸣、陈亮在房上一瞧,见他又黄又瘦,不似从前了。吴坤把华云龙迎到屋中落座,说:“华二弟,从哪里来?”华云龙说:“一言难尽。你找兄弟自从西川分手,又好几年了。我在玉山县,有威镇八方杨明的引荐,交了几个朋友。后来因我逛临安惹了祸,闹得如今无地可投了。”吴坤说:“什么祸事?”华云龙就把秦相府偷盗玉镯、凤冠,泰山楼杀人,乌竹庵强奸,如此如此一说。吴坤说:“你在我这里住着吧。即便有人来拿你,都有我呢。现在你有一个知己的朋友发了财,你知道不知道?”华云龙说:“哪位?”吴坤说:“在西川坐地分赃的镇山豹田国本。现在衢州府大发财源,结交官长,走动衙门,手下人也多,财也厚,听说跟秦相府还结了亲。我知道他跟你知己。”华云龙一听,说:“我要找田大哥去。兄长可别多心。我到他那里住烦了,再到兄长这里来。现在我盘费缺乏。”吴坤说:“不要紧。孩儿们开库拿银子。”
这个时候,雷鸣在房上一想:“趁此机会,可以拿华云龙。一则给众朋友报仇,二则交给济公,以完公事。”想罢正要伸手拿刀,捉拿淫贼,柳瑞一手把雷鸣揪住,说:“二哥、三哥,打算怎么样?”雷鸣说:“你我下去,将华云龙拿住。”柳瑞说:“二位兄长且慢。依我相劝,不必这样。一则你我人力不多,二则你我不在官应役,即便把华云龙拿住,往哪里送?再说咱们跟他当初总算神前烧过一股香。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只可叫他不仁,你我不可不义。他为非做恶,自有济公拿他。你我何必跟他为仇?况且也未必拿得了他。”陈亮一听也觉有理,说:“二哥,不用管他,由他去吧。”雷鸣也只得点头。
三位英雄,在暗中观看。就见管家吴豹,点上了灯笼,寻着钥匙,出了大厅。三位英雄一商量,在暗中跟随。只见吴豹打着灯笼,从大厅的东箭道往后走。来到第二层院子,往东有一个角门,一过角门,这里有间更房,里面有几个打更的。吴豹说:“众位辛苦。”打更的一瞧说:“管家,什么事?”吴豹说:“我奉庄主之命,来开库拿银子。庄主爷来了朋友了。”打更的王二说:“什么人来了?”吴豹说:“西川路的乾坤盗鼠华云龙二大爷来了。”吴豹来到北房台阶,把灯笼搁在地上,拿钥匙开门,刚把门开开,回头一瞧,灯笼没了。吴豹心想:“必是打更的王二跟我耍笑。”回到更房门口,见灯笼在更房门口地上搁着,也灭了。吴豹说:“王二你们谁把灯笼给偷来了?”众打更的说:“没有哇。我们大家都没出屋子,谁拿你的灯笼。”吴豹说:“你们不要不认,没拿,灯笼怎么会跑到这来?”说着话,又把灯笼点上,重奔北房。这个时候,雷鸣、陈亮、柳瑞早进了屋子。三个人来到屋中,见都是大柜躺箱,正要开箱子拿银子,见吴豹来了。三个人赶紧藏到东里间屋中柜子底下。吴豹进来开柜子,拿了两封银子。转身出去,把门锁了。三位英雄每人在柜子里拿了两封银子,想要出去,一瞧,门已经锁住。用手一摸,窗户上都钉着铁条,墙壁都用铁叶子包的闸板。雷鸣、陈亮一摸,说:“这可糟了,出不去了!”柳瑞急中生巧,立刻装猫叫。打更的听见说:“管家,回来。你把猫关在屋里了。”吴豹一听,又走回来,说:“这个狸花猫真可恨,它老是跟脚。”说着话,用钥匙又把门开开。在外间屋用灯笼一照,没有。吴豹进了西里间。三位英雄由东里间早溜出去,上了房了。柳瑞又一学猫叫。打更的说:“猫出来上了房了。”吴豹这才出来,把门锁上,直奔前面。
三位英雄在暗中观看,家人把银子拿到大厅,交给华云龙,贼人立刻告辞。吴坤一直送到大门外,说:“华二弟,你过几天来。愚兄这里恭候。”华云龙告辞去了。
吴坤迈步回家,刚一进大门,没想到柳瑞在门后藏着,冷不防照贼人一刀,把吴坤结果了性命。家人一阵大乱,柳瑞早拧身蹿出来。家人次日报官相验,再拿凶手,哪里拿去?柳瑞把恶棍除了,三位英雄就回了店中安息。
次日早晨起来,柳瑞说:“二位兄长上哪儿去?”雷鸣、陈亮说:“我们上衢州府给济公办事。”柳瑞说:“我还要访几位朋友,你我兄弟分手,改日再见。”三个人算还店帐,由店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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