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风在十里庄被雷殛以后,济公说:“雷鸣、陈亮,我这里有一封信、一块药。你两个人顺着常山县大道,奔衢州府。离衢州府五里地,在五里碑东村口外有座庙,庙门口躺着一条大汉。你把我这药给他吃了,把这信给他,叫他照我信中所写行事。你两个人在道路上可别多管闲事。要是一管闲事,可就有大祸。”陈亮说:“咱们在哪儿见?”和尚说:“大概在衢州府见,你们到了衢州府,瞧见什么事,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可别伸手管是管非。要伸手管,可就自找不自在了。”雷鸣、陈亮听和尚说话半吞半吐,也测不透。
两个人拿着书信,别了济公,顺大路行走。来到常山县北门外,天色已晚。见眼前有一座德源店,陈亮说:“咱们住店吧。”雷鸣说:“好。”二人进去,住的是北上房。吃喝完毕,陈亮睡了。雷鸣觉得天气太热,出来到院中乘凉。店中人都睡了,院里还没凉风。雷鸣一想,高处必有风,立刻蹿上房去,果然凉快。雷鸣正打算在房上躺躺,忽听有人叫喊:“杀人了!杀人了!”雷鸣一想,必是路劫。立刻带了刀,蹿房越脊,顺着声音找去。找到一所院落,是四合房。见北上房东里间有灯光,屋中有人喊叫:“杀人了!”雷鸣蹿下去,湿破纸窗一瞧,见屋里顺北墙是一张床,靠东墙是衣箱立柜,地下有八仙桌、椅子、梳头桌,屋中很是齐整。床上躺着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脸上未擦脂粉,穿着蓝布褂裤,窄小弓鞋,长得倒是蛾眉杏眼,俊俏无比。地下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男子,头挽牛心发髻,赤着背,穿着单坎肩月白中衣,长得一脸横肉,凶眉恶眼,左手按着妇人的前额,右手拿着一把钢刀,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说实话。不说实话,我把你杀了,那算便宜你,我要一刀一刀把你剐了。”就听那妇人直嚷说:“好二虎,你要欺负我。我这是烧纸引出鬼来了。我跟你有何冤何仇,你敢来持刀威吓?”雷呜一听,气往上冲,有心要进去,转念一想:“我可别鲁莽。先去跟老三商量商量,可管则管,不可管就别管。”想罢,拧身上房,仍蹿到店内,来到屋中,一推陈亮说:“老三醒来。”陈亮说:“二哥叫我什么事?”雷鸣把刚才瞧见的事情一说,陈亮说:“二哥。你这就不对。无故上房,叫店里人看见,这算什么事?再说,像这种事儿,要是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既然知道了,要不管,心里就不痛快。你我去瞧瞧吧!”
说着话,两个人穿好衣服,一同出来,拧身上房,蹿房越脊,来到那个院中。一听,屋里还在喊救人。二人下去,陈亮趴窗户一看,就听那男子说:“你嚷,我就杀了你。”拿刀背照定妇人脸上就砍,一连几下,砍得妇人脸上都流血了。妇人放声大哭,还嚷救人。陈亮一瞧,不由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一瞧,外间屋门开着,二人迈步进去,一掀里间帘子,陈亮说:“朋友请了。为什么半夜三更拿刀动仗的?”这男子一回头,见陈亮是俊品人物,雷鸣却是红胡子蓝靛脸,相貌凶恶,吓了一跳。那男子立刻把刀放下,说:“二位贵姓?”陈亮说:“姓陈。”雷鸣说:“姓雷。”陈亮说:“我们二人是镇江府人,以保镖为业,经过这里,住在德源店里。听见有人叫救命,这才跳墙进来的。朋友,你为什么拿刀行凶?”这男子说:“原来是二位保镖的达官。我姓孙,叫孙二虎。我们这村子就叫孙家堡。村里有八十多家姓孙的,外姓人少。她是我嫂嫂。我兄长在日开药店,三年前死了。你们瞧她这大肚子。今天我就是要问问她,这大肚子是哪里来的。就因为这个,她叫喊起来,惊动了二位达官。”陈亮一听,这事儿不好办,人家这是家务事儿,外人怎么管?只好说:“我有两句话奉劝:天子至尊,还不能保全自己的宗族呢,何况你我平民百姓?尊驾不必这样,听我劝,算了吧。”孙二虎负气地说:“好,既然你们不叫我管,那我走了。你们二位在这里吧。”雷鸣一听,这小子说的不像人话,就说:“你别走哇,为什么你走了,叫我们在这里?这不像话!”孙二虎看这两人的模样,也不敢惹,只好说:“那咱们一起走吧!”
陈亮、雷鸣正要往外走,那妇人说:“二位恩公别走。方才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对。”陈亮问:“怎么不对?”那女人说:“小妇人娘家姓康,丈夫是姓孙。在世的时候开药铺,故世已经三载。这都对。不过我过门的时候并不认得他。后来才听说他是一个本家的兄弟,已经出了五服的。我丈夫在世的时候,他也不常来。我丈夫死了之后,有一天,我在门口买线,见他十月的天气,还没穿棉衣,我就说:‘孙二虎,你怎么连棉衣都没有?’他说:‘嫂嫂,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分文进项也没有,哪里能置办衣裳?’我见他说得好苦,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叫进来,把我丈夫留下的旧衣服给他包了一包袱,还给了他两吊钱,叫他做个小本营生。他后来没钱了,就来找我借钱。我也时常周济他。没想到慈心惹祸,善门难开,习以为常了。后来他就劝我改嫁,我把他骂出去了。今天我的仆妇告假,家里没人,他就拿刀来欺负我。问我肚子大,是哪里来的。我对二位大恩公说,我的肚子大,实在是病,他竟敢胡说。”
陈亮见二人各执一词,又是家务事儿,外人无法插嘴,只好说:“孙二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我一同走吧。” 孙二虎说:“好。”三个人就一同出来了。
三个人走到德源店门口,陈亮说:“孙二兄,你进来坐坐。”孙二虎说:“你们二位在这店里住?我走了。劳驾,改日道谢。”陈亮说:“不必道谢,你回家吧。”孙二虎说:“我还要进城。”陈亮说:“半夜怎么进城?”孙二虎说:“城墙有塌了的地方,可以进去。”说着话竟自去了。
雷鸣、陈亮二人仍不叫门,蹿到里面,到了屋中。陈亮说:“这件事,总算救了一个人。明天你我可得早走,恐怕有后患。”雷鸣说:“没事。睡吧。”二人安歇。
次日起来,陈亮说:“伙计,你赶快给我们上酒菜,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伙计答应,立刻上酒上菜。雷鸣、陈亮吃喝完毕,算还店账。刚要走,从外面进来两个头儿,带着八个伙计,是常山县的官差。来到柜房说:“辛苦,你们这店里,住着姓雷的和姓陈的,在哪屋里?”掌柜的说:“在北上房。”官差说:“你们言语一声。”掌柜的说:“雷爷、陈爷,有人找。”雷鸣、陈亮出来,说:“谁找?”官差说:“你们二位姓雷姓陈吗?”陈亮说:“是。”官差说:“你们二位,这场官司打了吧。”陈亮说:“谁把我们告下来了?”官差说:“你也不用问,现有老爷的签票在此,叫我们来传你。有什么话,衙门说去吧。”
雷鸣、陈亮立刻跟着来到衙门,偏巧小玄坛周瑞、赤面虎罗镳告了假没在衙门里。官差往里一回禀,老爷立刻升堂。这两个上去,给老爷行礼。老爷说:“你两个人姓什么?哪个姓陈?”二人各自通名。知县说:“雷呜、陈亮,你两个人跟孙康氏通奸有染,来往有多少日子?现在有孙二虎把你二人告下来了。”雷鸣、陈亮一听,气得面色改变。--原来孙二虎这小子连夜进城,用茶碗自己把脑袋拍破了,天亮后到常山县喊冤,说雷鸣、陈亮跟他嫂子通奸被他撞见。雷鸣、陈亮持刀行凶,拿茶碗把他脑袋砸破了,现有伤痕作证。他在衙门一喊冤,老爷才出签票,把雷呜、陈亮传来。--陈亮说:“回老爷。小人是镇江府人,雷鸣是我义兄。我二人初次来到常山县,昨天才到德源店。只因晚上天热,在院中纳凉。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救人哪!’我二人原在镖行生理,自幼练过飞檐走壁。只当是有人抢劫,顺着声音找去。听见喊声从一所院落里出来,我二人蹿进院中一看,见是一个男子拿着刀要砍妇人。我二人进去一劝解,方知是孙二虎要谋害他嫂嫂。我等平日并不认识他,把孙二虎劝了出来。不想他记恨在心,说我二人同孙康氏有奸。老爷请想,我们二人昨天才住进德源店。老爷不信,可以传店家来问。再说,我等与孙康氏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并不认识。老爷也可把孙康氏传来问。我们是外乡人,离此地千儿八百里,昨天才来,怎么能跟孙康氏通奸?”
正说着话,老爷早派人把孙康氏传到。原来今天早晨,孙康氏正在啼哭,仆妇回来一问缘由,仆妇说:“大奶奶别哭了,何必跟孙二虎那种无知的人一般见识。”正在劝解,外面打门,仆妇出来一看,是两个官媒、两个官人。仆妇问:“找谁?”官媒说:“孙二虎把孙康氏告下来了,老爷叫传孙康氏去过堂。”孙康氏一听说:“好,孙二虎他把我告下来了,我正想告他去呢。”
当即雇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仆妇,来到衙门下了轿,仆妇搀着上堂。孙康氏在堂上一跪,老爷问:“你姓什么?”孙康氏说:“小妇人姓孙,娘家姓康,我丈夫故世三年,小妇人居寡。”老爷说:“现在孙二虎把你告下来,说你私通雷呜、陈亮,被他撞见。你要说实话。”孙康氏说:“我并不认得姓雷姓陈的。孙二虎是我丈夫出五服的一个本家,也是我烧纸引出鬼来……”就把已往的事情一说。老爷吩咐,暂把孙二虎、雷呜、陈亮带下去,接着问:“现在没有外人,这都是我的公差。你这肚子,究竟是怎么一段情节?本县我要存一分功德,你要说实话,我必定要救你。你到底是胎还是病?”孙康氏说:“回禀老爷,小妇人实在是病。”老爷吩咐立刻把官医找来,吩咐当堂给孙康氏诊脉,看看是胎是病。这个官医,本是个二五眼的先生。当时一诊脉,回禀老爷:“我看她是个喜脉。”孙康氏一听,照定官医“呸”地啐了一口,说:“你满口胡说。我丈夫已经死了三年,我居孀守寡,哪里来的胎?你满嘴放屁!”官医一听,说:“混帐,我说你是胎,必定是胎。”老爷说:“孙康氏,我问你,你跟孙二虎在家拌嘴,为何雷鸣、陈亮来给你们劝架呢?”孙康氏说:“小妇人我并不认识姓雷姓陈的。只因孙二虎要杀我,我叫喊救人,姓雷的姓陈的才来了。”老爷吩咐把雷鸣、陈亮带上来。老爷说:“雷鸣、陈亮,你二人为何半夜三更跳进人家院中去多管闲事?”雷鸣说:“我二人是做好事,哪有见死不救之理?”孙康氏说:‘可恨。”老爷说:“你恨什么?”孙康氏说:“可恨这里没有刀。要有刀,我开开膛,叫老爷瞧瞧是胎是病。”雷鸣一听,说:“那妇人,你真有这个胆量么?我这里有刀,给你开开膛。要是病,必有人给你来报仇。要是胎,那可是你自己明白跟谁通奸的。”说着话,伸手把刀拉出来,往地下一扔。孙康氏正要抢刀,幸亏旁边差人手急眼快,把刀抢了过去。
老爷一见,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说:“好雷鸣,你真是胆大妄为,竟敢目无官长,咆哮公堂。在本县公案之前,竟敢亮刀行凶。来人,给我打!”说着话,老爷伸手抽签,见签上挂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勃然变色,“啊”了一声,立刻点头发笑说:“雷鸣,老爷看你倒是一个直人,极其爽快。来人,快摆一桌酒,本县赏给你二人去吃,少时本县定要替你二人作主。”雷鸣、陈亮谢过老爷,立即下堂,来到配房。有人伺侯,把酒席摆上。陈亮说:“二哥,你瞧,了不得,老爷赏你我这席酒,定有缘故,大概必是稳计。要拿你我,怕当时拿不了。”雷鸣说:“我全不懂,吃饱了再说。”
陈亮真猜到了。老爷抽出签来,看上面有字柬,写的是:
雷鸣陈亮恶贼人,广结天下众绿林。
前者劫牢反过狱,原与恽芳是至亲。
老爷看了这个字柬,心中暗想:“好怪,这字柬是哪里来的?”当时就要拿下雷鸣、陈亮,可是看看手下官兵,没一个有能耐的。故此以怒变喜,赏二人一桌酒席,用稳军计稳住,暗派官人看着两个人,一面赶紧遣人去把小玄坛周瑞、赤面虎罗镳找来捉拿雷鸣、陈亮。老爷越想越觉得这四句话来得怪异。又一看雷鸣这口刀,跟马家湖明火执仗贼人拿的刀一样,更觉生疑,心想:“把蓬头鬼恽芳提出,叫他认认。他要不认得雷呜、陈亮,这其中必有缘故。他要是认得,必是雷鸣、陈亮跟他等是一党。前者劫牢反狱必有他二人。其实真把恽芳提出来,恽芳跟玉山县的人有仇,他必说认识。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雷鸣,陈亮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爷正要标牌提人,就听外面叫喊:“阴天大老爷,晴天大老爷,我冤枉,冤苦了我了!”老爷正要问外面什么事喧哗,只见济公拉着一位文生从外面走进来,直奔公堂。
济公从哪里来的?原来他从十里庄打发雷鸣、陈亮走了以后,带领柴、杜二位班头正往前走,见眼前来了一乘小轿,走得挺急。和尚一瞧,说声:“哎呀,阿弥陀佛,这个事儿,我焉能不管!”说着话,和尚带着二位班头,跟着小轿,进了一座村庄。只见小轿抬进路北大门里去了。和尚说:“老柴、老杜,你们两个人在外面等等。”和尚来到大门里说:“辛苦,辛苦。”从房门里出来一位管家,说:“大师父,你要化缘别处去吧,你来得不巧,你要头三天来,我们员外还施舍呢。这时候我们员外心里烦着呢,僧道无缘,一概不施舍了。”和尚说:“你们员外为什么事情烦,你跟我说说。”管家说:“你是出家人,跟你说也无用,你既要问,我告诉你。我们三少奶奶要临盆,三天三夜没生下来,请了多少收生婆都不行。有说保孩子不保大人的,有说保大人不保孩子的。方才刚用轿子把刘妈妈接来。我员外烦得了不得。”和尚说:“不要紧,你回禀你们员外,就说我和尚专会催生。”管家说:“和尚你找打了!谁家叫和尚进产房催生。”和尚说:“你不明白,我有催生的灵药,吃下去立刻生下。”管家说:“这就是了。我给你回禀一声。”
管家进去一回禀,老员外正在病急乱投医,赶紧吩咐把和尚请进来,管家出去说:“我们员外有请。”和尚跟着来到书房。老员外一瞧,是个穷和尚,立即让坐,说:“大师父宝刹在哪里?”和尚说:“西湖灵隐寺。上一字道,下一字济,讹言传说济颠僧,就是我。老员外怎么称呼?”老员外说:“我姓赵,名叫德芳。方才听家人说,圣僧有妙药,能催生。圣僧要能给催生下来,我必当重谢。”和尚说:“我这里有一块药,你拿进去,用阴阳水化开,给产妇吃下去,包管立见功效。”赵德芳把药交给家人拿进去,告诉明白,自己陪着和尚说话。少时,仆妇出来说:“老员外大喜,药吃下去,立刻生产,恭喜你得了个孙子。”赵德芳一听大喜,说:“圣僧真是神仙!”立刻吩咐摆酒。和尚说:“我外面还带着两个跟班的,在门口站着。”老员外一听,赶紧叫家人把柴、杜二位班头让到里面。
家人把酒摆上,众人入座吃酒。赵德芳说:“我有一事不明,要在圣僧跟前请教。”和尚说:“什么事?”赵德芳说:“不瞒圣僧,当初我是指身为业,耍人出身。瞒心昧己,白手成家,挣了个家业。去年我六十岁做生日,我有三个儿女、三房儿媳妇,我就把我儿叫到跟前。我说:‘儿啊,老夫成立家业,就靠一根空心秤,秤杆里面有水银。买人家的,二十两算一斤,卖给人家,十四两算一斤。前者我买了几千斤棉花,每一斤多得六两。那卖棉花的客人赔了本钱,一生气,害伤寒死了。我就心中抱愧。觉得现在我儿女满堂,从此不做亏心事了。当时把这秤杆砸了,打算改恶向善。没想到上天无眼,把秤砸了没有一个月,我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改嫁他人。事情刚办完,我二儿也死了,二儿媳也往前走了。过了没两个月,我三儿子也死了,我三媳妇怀有身孕,尚未改嫁。圣僧你看,这不是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多,怎么行善倒遭恶报呢?”
和尚哈哈一笑说:“你不必乱想,我告诉你说:你大儿子原是当初一个卖药材的客人,你算计他死了,他投生来做你大儿子,找你要账;你二儿子是给你败家来的;你三儿子还要给你闯下塌天大祸。你到年老该当饿死。只因你改恶向善,上天有眼,把你三个败家子收了去。”赵德芳一听,如梦方醒,说:“多蒙圣僧指教。现在我得了一个孙男,能成立么?”和尚说:“你这个孙子,将来能给你光宗耀祖,改换门庭。”赵德芳说:“这就是了,圣僧喝酒吧。”喝完了酒,天色已晚。和尚同柴、杜就住在这里。
次日天色一亮,和尚起来推说出恭,从赵宅来到了常山县城内十字街。见路北里有一座门楼,门口站着二十多人,吵吵嚷嚷,和尚说:“众位都在这里做什么呢?”众人说:“我们是瞧病的。这里的许先生是个名医,一天只瞧二十个门诊,多了不瞧。来早了,才赶得上呢。我们都一早来等着上号,如今先生还没起来。”和尚说:“是了,我去叫他去。”
说着话,迈步来到门洞里,和尚就嚷:“瞧病的掌柜的没起来!”管家由门房出来说:“和尚,你别胡说,瞧病的哪有掌柜的?”和尚说:“有伙计?”管家说:“也没伙计,这里有先生。”和尚说:“把先生叫出来,我要瞧病。”
正说着话,先生从里面出来。和尚一瞧,这位先生头戴翠蓝色文生巾,身穿翠蓝色文生氅,腰系丝绦,厚底竹履。这位先生是本地的医生,名叫许景魁。今天才起来,听外面喊叫“瞧病的掌柜的”,故此赶出来,问:“和尚,什么事?”和尚说:“要瞧病。”许先生心想:“是个穷和尚,给他瞧瞧就完了。”这才走到门房来瞧。来到门房,和尚说:“我浑身酸懒,大腿膀硬。”许先生说:“给你诊诊脉。”和尚一伸大腿。许先生说:“伸过手来。”和尚说:“我只以为着脉在腿上呢!”这才伸出手来。许先生诊了半天,说:“和尚,你没有病啊。”和尚说:“有病。”许先生说:“我看你六脉平和,没有病。”和尚说:“我有病。不但我有病,你也有病。你这病,还非我治不行。”许先生说:“我有什么病?”和尚说:“你一肚子阴阳鬼胎。”许先生说:“和尚,你满口胡说。”和尚说:“胡说?咱们两个人是一场官司。”说着话,和尚一把把许先生丝绦揪住,就往外拉。众人拦着说:“什么事打官司?”和尚说:“你们别管。”拉了就走,和尚力气大,谁也拉不住,一直拉到了常山县,和尚就嚷:“阴天大老爷,晴天大老爷,冤苦了我了。”
差人正要拦阻,老爷一看是济公,赶紧吩咐把孙康氏等带下去。说:“圣僧请坐。”知县也认识许景魁,他到衙门里来看过病。知县说:“圣僧跟许先生有什么事?”和尚说:“老爷要问,昨天我住在赵德芳家,我病了。赵员外见我病了,提说请名医许景魁给我瞧。就是他的马钱太贵,一出门要六吊,一到关厢就是二十吊,一过五里地就要二十四吊。我说:我瞧不起,我自己去吧。今天早晨,赵员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我从赵家庄自己走了二十里路,才进城到许先生家里去瞧门诊。他就问我有钱没有?我说有银子,我把五十两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他把银子揣在怀里,说我是有了银子折受的,把银子给了他就没病了。他叫我走。我要银子,他不给我。因此我揪他来打官司。”
知县一听,这也太奇了,说:“许景魁,你为何瞒昧圣僧的银子?”许景魁说:“回禀老爷,医生我也不至于这样无礼吧。我因家务繁多,起得晚些。刚起来,听外面有人喊。我出来一瞧,是这个和尚。他叫我瞧病,我瞧他没有病。他说我有病,有一肚子阴胎鬼胎。他就拉我来跟他打官司。我并没见他的银子。”和尚说:“你可别亏心。银子还你在怀里揣着呢。老爷不信,叫他解下丝绦抖抖。”老爷说:“许景魁你怀里有银子么。”许景魁说:“没有。”老爷说:“既没有,你抖抖。”许景魁果然把丝绦解下,一抖,掉在地下一个纸团。许景魁正要捡,和尚一伸手捡起来说:“老爷看。”老爷把这纸团打开一看,是个草底子,勾点涂抹,上面写的是:
雷鸣陈亮恶贼人,广结天下众绿林。
前者劫牢反过狱,原与恽芳是至亲。
老爷一看说:“许景魁,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许景魁说:“我捡的。”老爷说:“你早晨才起来,哪里捡的!”许景魁说:“院子里捡的。”老爷说:“怎么这样巧?”和尚说:“老爷把孙康氏带上来。”知县叫人带孙康氏。孙康氏一瞧说:“许贤弟,你来了?”许景魁说:“嫂嫂你因何在此?”老爷说:“孙康氏,你怎么认得许先生?”孙康氏说:“回老爷,我丈夫在日开药铺,跟他是拜把子兄弟。我丈夫生病,就是他瞧的。我丈夫死了,也是他帮着办理丧事。出殡之后,小妇人向他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有事去请你,你不必到我家来,他从此就没来。故此认识。”和尚又说:“把孙二虎带上来。”
孙二虎一上堂说:“许大叔,你来了。”老爷说:“孙二虎,他跟你哥哥是拜把子兄弟,你何以叫他大叔?”孙二虎说:“不错,先前我同许先生论弟兄。只因我常找许先生借钱,借十吊给十吊,借八千给八千,我不敢同他论兄弟了,叫他大叔。”和尚说:“把他们都带下去。”立刻都把众人带了下去。和尚说:“单把孙二虎带上来。”孙二虎又上来。和尚说:“孙二虎,方才许景魁可都说了,你还不说?老爷把他夹起来!”知县一想:“这倒好,和尚替我坐堂了。”立刻吩咐把孙二虎夹起来。孙二虎说:“老爷不必动刑。许景魁既然说了,我也说了吧。”老爷说:“你从实说来!”孙二虎这才从头至尾述说:“原本我时常去找许先生借钱,有一天他说:‘孙二虎,你可是个财主。’我说:‘我怎么是财主?’他说:‘你叔伯哥哥死了,你劝你嫂子改嫁,他家里有三万银子的家当。她带一万走,分给各族人一万,你还得一万呢。你岂不是财主?’我就去劝我嫂子,我嫂子骂了我一顿,从此不准我再说这话。后来许先生常问我说了没说。我一想,他媳妇儿死了,他必是想要我嫂子,我就冤他。我说:‘我给你说说。’我仗着这件事,常去向他借钱,这天他说:‘二虎,你常跟我借钱,你倒是跟你嫂子说了没有?’我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嫂子不嫁人。’他说他瞧见我嫂子在门前买线,肚子大了,其中必有缘故。他又说:‘二虎,我给你一口刀,你去问问你嫂子,她这肚子大是怎么一段情节?你嫂子要说私通了人,你把她撵出去,家私岂不是你的了?’我一想也对。我这才拿刀到我嫂子家去,偏巧仆妇都没在家。我正在问我嫂子,是雷鸣、陈亮把我劝出来的。我连夜进城,跟许先生一提,他说不要紧,他跟刑房师爷杜先生相好,他叫我把脑袋拍破了来喊冤,他暗中给托人,管保我官司打赢了,把雷鸣、陈亮治了罪。这都是真情实话。”
老爷叫招房先生把口供写了,立刻升堂,连孙康氏、许景魁一并带上堂来。叫招房先生当着大众一念口供,许景魁吓得颜色改变,老爷把惊堂木一拍说:“许景魁,你是念书的人,竟敢谋夺孀妇,调唆坏人图谋遗产。你知法犯法,你是认打还是认罚?”许景魁说:“认打怎么样?认罚怎么样?”老爷说:“认打,我要重重地办你。认罚,我打你一百戒尺,给你留脸,罚你三千银子,给孙康氏修贞节牌坊。”许景魁说:“医生情愿认罚。”老爷吩咐,立刻打了许景魁一百戒尺,当堂具结,派官人押着去取银子。老爷说:“孙二虎,你这厮无故妄告,持刀行凶,欺辱寡妇,图谋家产。来人!拉下去打四十大板。”照宋朝刑例,枷号一百日释放。
处置完了,知县这才说:“圣僧,你看孙康氏这肚子怎么办?”和尚说:“她这肚子是胎。”知县说:“圣僧不要取笑,她是三年的寡妇,哪里有胎?”和尚说:“老爷不信,叫她当堂分娩。此胎有些不同。”老爷说:“别在大堂分娩。”和尚给了一块药,派官媒带到空房去生产。官媒带下去,来到空房,把药吃下去,立刻生下了一个血胎,有西瓜大小,官媒拿到大堂给老爷瞧。和尚一掩面说:“拿下去。”知县说:“这是什么?”和尚说:“这是血胎,是气裹血而成,不是真的胎儿。”老爷这才明白,吩咐把孙康氏送回家去。知县又问:“圣僧,现在雷鸣、陈亮这二人该怎么办。方才在大堂上,雷鸣咆哮公堂,亮刀行凶,我正要提恽芳,正好圣僧来了。”和尚说:“那一天我走的时候,在签筒底下留了一张字柬,老爷一看就明白了。“知县挪开签筒一瞧,果然有一张字柬,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四句话:
字启太爷细思寻,莫把良民当贼人。
马家湖内诛群寇,多亏徒儿杨雷陈。
老爷一看,心中明白,说:“原来是圣僧的门徒,本县不知。”立刻出革条把刑房杜芳革了,这才派人叫雷鸣、陈亮上来。老爷把刀还给雷鸣,赏给二人十两银子。雷鸣、陈亮给师父行礼。和尚说:“我叫你们两个人去办事,你二人偏要多管闲事。”陈亮说:“要不是师父前来搭救,我二人冤枉何以得伸。”和尚说:“你两个人快走吧。”雷、陈二人谢过了老爷,辞别和尚,出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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