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小月屯中济公治病 毗卢寺里马静捉奸




  济公烧了王贵的黑店,和雷鸣、陈亮、柴头、杜头四个人出了村口往前走,陈亮说:“二哥,我跟你说句话,你们三位头里走。”和尚说:“二位班头,咱们头里走,他们两人要出恭。”陈亮同雷鸣止住脚步,雷鸣说:“三弟叫我做什么?”陈亮说:“咱们是同师父一起走好,还是单走好?”雷鸣是个直肠子汉,说:“单走也好,同师父一起走也好,那有什么?”陈亮说:“二哥,你真没心眼儿,要说飞檐走壁,窃取灵巧,刀棒棍枪,长拳短打,能耐武艺,二哥比我强,我不如你;要论机巧灵便,精明强干,足智多谋,见景生情,你可不如我。你想啊,师父带着二位班头去捉拿华云龙,咱们跟着师父走,到见了华云龙,是帮着师父拿华二哥呢,还是帮着二哥跟师父动手呢?”雷鸣说:“对呀,这可怎么办呢?”陈亮说:“我有个主意,这叫一举两得,三全其美,都不得罪。跟师父说:‘咱们帮着找华云龙去。’见了华二哥,再告诉他,济公带人来拿他,叫他快躲。咱们两头都不伤,你瞧好不好?”雷鸣说:“好,还是贤弟你的主意比我高。”

  二人商量好了,追上济公。和尚说:“你们二人商量好了。”陈亮说:“我们两个人打算替师父找华云龙去。”和尚说:“对呀,见了华云龙就告诉他,说我要拿他,叫他快走。你们两头全不得罪,对不对?”陈亮说:“不是,我们访着他,必来给师父送信。”说着话,雷鸣、陈亮就走。和尚说:“咱们哪儿见哪?”陈亮说:“师父说吧。”和尚说:“咱们在龙游县小月屯见吧。”说着话,和尚同二位班头竟自去了。

  陈亮一听和尚说小月屯相见,心想:“不好,小月屯有绿林的朋友在住着,也许华云龙上小月屯去了。”跟雷鸣一商量,二人直奔小月屯去。头一天,离小月屯还有三十余里,天黑了,住在半路镇店。第二天,给了店饭钱,二人直奔小月屯来。刚一到村内,见对面来一人,头戴粉绫缎六瓣壮士帽,上安六颗明珠,一朵素绣球乱晃,身穿粉绫缎窄袖瘦领箭袖袍,上绣三蓝花朵,腰系丝鸾带,单衬衫,薄靴子,白睑,手中拿着菜筐,里面有几样果子,右手提着一条活鲤鱼。雷鸣、陈亮一看,正是华云龙。

  华云龙怎么会来到这里?原本这小月屯住着一位老侠义士,姓马双名元章,绰号人称“千里独行”。此人武艺出众,本领高强,平生不收徒弟,就传授了两个侄儿。一个叫马静,只因他是黑脸膛,外号人称“铁面夜叉”,又叫“怪海黑虎”;一个叫马成,外号人称“探海龙”,弟兄两个,是家传武艺。老英雄马元章在外面闯荡江湖数十年,永远不跟绿林人搭伴。他手下有两个人,一个叫“探花郎”高庆,一个叫“小白虎”周兰,他俩成家立业,就连本地人都不知道他俩是绿林中人,只知道他家有产业,是财主。老英雄看破红尘,自己有一座家庙叫毗卢寺,就在庙中出家。虽然出了家,没受过戒,不知道僧门中有什么奥妙,就把庙中事交给高庆、周兰看守,自己出外方游去。

  老英雄走后,家中一切事务都归马静料理。每年马静出去一趟,不是一千里

  ,就是八百里。找一处地方住下,做买卖,偷的都是官家富户、大买卖人家,得些银钱,打着骡子驮了回来,街坊邻居要问,马静就说取了租子回来。

  马静也是一身好武艺,平生只交了一个朋友,也是本地人,姓李名平,跟马静学了有五成能耐,人送外号叫“登山豹子”。有一个兄弟叫李安哥,住在小月屯村外,兄弟二人开酒铺为生。常有本地的匪棍,在他铺子里喝酒,三五成群,凑了十数位,竟要跟李平学艺。这些人本来都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匪棍,狐假虎威,无所不为。这些人都有外号,叫做什么:半天转、满天飞、转心狼、黑心狼、满街狼、花尾狼等等。他们在小月屯村外的三皇庙破庙内立把式场,认李平为师。人家练工夫,为的是身子健壮,这些人练能耐,为的是充光棍儿。李平结交这些人,只为可以多卖点儿酒,各有所贪。这些人吃别人的东西从不给钱,吃李平的酒饭不敢不给钱。时常跟李平练工夫,这个练一趟刀,那个练一趟枪,后来,这些人里有一个外号叫军师的说:“你们不用练了。”大家问:“怎么不用练?”军师说:“师父无能弟子浊,李平本来就是有名无实,跟他练,不行的。”大家说:“不跟他练,跟谁练去?”军师说:“咱们这地方算谁最有名?”大家说:“要讲真有名,就数铁面夜叉马静了。”军师说:“咱们何不把马大爷请出来,咱们跟他练。”大家一想:“这话对呀!”

  众人商量好了,次日早晨,大家拿着红白帖,来到马静门前叫门,家人进去一回禀,马静从里面出来,说:“众位找我什么事?”众人说:“我等久知马大爷威名远振,特意来请你老人家。我等在三皇庙立把场子,要跟你老人家学武艺,马大爷只要肯教我等,必有一份儿人情。”马静一瞧,心里说:“结交你们这些匪徒,把我的名声都沾染坏了。”可都是老街坊旧邻居,嘴里也不肯得罪,只说:“众位既然来约我,按说我不应当辞却,无奈现在我母亲病着,所以不能从命,众位请回吧。等我母亲好了,我一定去。”

  大家碰了个钉子回来,都埋怨军师胡出主意,叫我们碰钉子。军师说:“你们众位不用埋怨我,我要不叫李平把马静请出来,我不叫军师,叫我小卒,好不好?”

  大家正说着话,李平来了,军师说:“李大爷,有人给你带了个好来。”李平说:“谁给我带好?”军师说:“就是马静。”李平说:“你胡说!我跟马静是知己的朋友,情同手足,又常见,不是带好的交情。”军师一听,说:“李大爷,你别说了,往常你老说马大爷跟你是至好,今天我见了马大爷,我说:‘马爷我提一位朋友,跟你至好,你必认得。’他问我:‘是谁?’我说:‘登山豹子李平。’他想了半天,才说:‘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就算认识吧,跟我没多大交情的。’”李平一听,气往上冲:“我告诉你说,我并不借马静的字号,闯我的人物,我们交情是有不假。”军师说:“李大爷,你要是真跟马爷有交情,你能把马爷请到这里来,踢一趟腿,打一趟拳,我算信服你。”李平说:“那算什么?我要请他,他不来也得来。”

  李平赌气,一直奔马静家来,不用叫门,来到里面,马静一见,说:“贤弟,从哪里来呀?”李平说:“兄长,小弟我和你怎么没交情?今天你何苦叫那军师给我带一个‘好’去呢?”马静说:“何出此言?”李平把在三皇庙和军师说的话,从头至尾述说一番,马静说:“贤弟,他这些话是激你,你别听他那话。”李平说:“无论是他激不激,请兄长明天跟我去一趟,给我转转脸。”马静说:“好,明天我一定去。”李平说:“我走了,明天见。”

  次日李平找马静同到三皇庙内,众人一瞧马静来了,大家欢喜非常,全都给马静行礼,说:“马大爷来了,我等正在盼望你老人家。”这个倒茶,那个买点心,大家众星捧月似的伺候着。马静一瞧,大殿前摆着家伙,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马静在大殿前的椅子上坐下,内中有一叫胡得宜的,外号叫“黑心狼”,说:“马大爷,我练一趟拳你看看。”说着话,胡得宜打了一趟拳,半天转贾有元练了一路单刀,满天飞任顺拿过大刀来劈了一套,练完了,问:“马大爷,你看这趟刀好不好?”马静说:“好,大刀乃百般兵刃的元帅,自古来廉颇、黄忠的大刀,恐还不如你的刀法纯熟。”任顺一听,把脑袋一晃,心想:“我这能耐行了。”又过来一个白花蛇贾有利说:“马大爷,你瞧我练一路花枪。”拿起花枪来练了一趟,说:“马大爷,你瞧怎么样?”马静说:“好,花枪为百兵之首,古来赵子龙、伍子胥还不如你这枪的招数。”贾有礼一听,心中甚为喜悦,自己觉着能耐大了。他练完了,又过来一位叫邹士元的,外号叫“狼狈”,说:“马大爷,请你看我练一趟宝剑。”说着拿过剑来,练了半天,练完了,问马静,马静说:“真好,这路剑可赴鸿门。”邹士元一听,也乐了。

  大家都练完了,马静看了,心里想:“刀不像刀,枪不像枪。”就说:“李平,我教你一场,你也练一趟,叫他们瞧瞧。”李平说:“可以。”当即把拳脚一拉,练完了,真是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心满意足。众人齐声说:“好,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马大爷辛苦辛苦,给我等开开眼睛,见见世面吧。听说马大爷你老人家双锏出名,求你老人家练一趟。”马静心想:“叫他们开开眼也好。”自己把双锏拿起来说:“众位多包涵。”把门路一分,施展开了。马静一练,大众都瞧愣了,焉想刚练完了,就听庙院的土墙外有人说:“练得好!”马静抬头一看,是一位年高的和尚,面如满月,身穿古铜色的僧衣,拿着一百零八颗念珠。马静一看,吓得惊慌失色,赶紧把双锏扔下,往外就跑,说声:“众位,我要失陪了!”众人说:“马大爷,哪儿去?”李平一看,说:“了不得了,马静的叔父来了。”

  这位和尚,就是千里独行马元章,从外面游方回到家中,问嫂嫂侄儿马静上哪里去了,马静之妻何氏说:“被人约出去练把式去了。”马元章一听,勃然大怒,说:“好孩子!我马氏门中在这方居住多年,没人知道我家是做贼的,他恐怕人家不知道,在外面招摇是非,我去找他!”来到三皇庙外,有心进去叫他,当着众人多有不便,故此失声一阵冷笑。

  马静一看,连忙出去,到他叔父眼前叩头行礼,马元章立刻转身回家,到了家中,说:“马静,你好不知自爱!咱们马氏在这小月屯居住多年,没人知道是绿林好汉,你还要在众目睽睽下去练把式?”马静一听,说:“叔父你老人家有不知,这次是我拜弟李平所约,是给他圆脸的……”就把事情从头至尾说述一番。马元章听罢,如梦方醒,说:“我知道了,从今以后不准再和他们去练把式。”马静答应。叔侄二人吃酒,马元章说:“明天我要出去访道游方,毗卢寺庙内有你两个师弟高庆、周兰,他们要是没有日用之费,你给他们送些银钱使用。”马静答应。

  第二天,马元章游方去了,马静在家中侍奉老娘,见老太太病体越发沉重,心想,今年手下并没有什么余钱,倘若老太太有一个山长水远怎么办呢?还要给毗卢寺庙里送钱,有心出去做一趟买卖,家中又没人照应,左思右想,还是出去弄点儿钱要紧,家中可以托付李平照应。想罢,就奔李平酒馆。李平一见,赶紧把马静让到后面柜房。马静见李安躺在炕上,咳声不止,就问:“二弟,病还没好么?”李平说:“他的病势只见沉重,请了许多先生也治不好。”马静说:“须得请高明医家给他调治。我今天来找你,是求贤弟一件事,我打算出外一趟,家中老太太正病着,你嫂嫂也无人照应,我走后,早晚你没事去照看照看。要是没零用钱的时候,你给垫补一下,我回来必如数奉还。”李平说:“你我知己弟兄,何必说还不还。兄长不必嘱咐,小弟必当从命。兄长打算哪天走?”马静说:“我明天就起身。”李平说:“兄长如果明天走,我后天必到你家去。每天我给老太太送两吊钱零用,要是有别的用项,只管叫嫂嫂跟我提,多了不敢说,三五个月,我还可以垫补。”马静说:“那好,我这就告辞。”

  马静回到家中,收拾行李,告诉何氏:“我走了以后,李平兄弟送钱来,你就留下。我已经托付好了,如果有什么用项,只管跟李平借,我回来再还。大概多者两个月,少者四十天,我就回来。邻居要打听我,就说我取租子去了。”何氏娘子点头。第二天马静就起身走了。

  过了一天,李平想:“马大哥临行把家事托付了我,我得去瞧瞧。”把铺子的事交代给伙计,带上两吊钱,出了酒馆,一直向东走。离马静的门口不远,看见马静家出来一个妇人,远远一看,就认出是何氏娘子,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浓妆艳抹,心说:“我马大哥在家,家规甚严,平素他家的妇女,大门不出。今日我大哥刚走,她这样打扮出去,恐其中有什么缘故,我何不去问问马老太太,是什么缘故。”

  李平刚要往门里走,只听后面有人叫:“李大爷!”李平回头一瞧,是店中的小伙计。李平说:“什么事?”小伙计说:“铺子里有人找你。”李平又回来,一看是东街冥衣铺掌柜的杨万年。一见李平,杨万年说:“李大爷,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只为当初我赁房的时候,是你老人家的中保人,写的是许推不许夺,现在他要把房子租给别人,硬要拿钱赎房。他赎也可以的,不过我开着铺子,他应该赔偿我损失。不然,我们是一场官司。”李平说:“杨大哥你不用着急,你做你的买卖,我去找房东,跟他说说,凡事都有个情理。”李平立刻去给找房主说合。这件事办完了,天也晚了,心想:“明天再到马家去吧。”

  一夜无话。次日带上几吊钱,吩咐伙计:“好好照应酒座,我到马爷家里去一趟。”来到十字街,抬头一看,见马静家双扉一开,何氏娘子浓妆艳抹又往村东去了。李平紧走几步,打算赶上何氏问问,见何氏走得很快,已经去远了。李平想:“我问问老太太,她到底上哪儿去?”到了马静门口,正要打门,小伙计追来喊:“李大爷,李大爷,可了不得了!你快回去吧!有一个醉鬼,在酒店中跟邻座打了起来,这个拿酒壶把那个脑袋打破了,还不知是死活,地方官人都去了,你快回去瞧瞧吧!”李平无奈,回到酒铺中一看,果然是两个醉鬼,因说闲话打起来,有本地街坊众人帮着解劝。忙乱了半天,劝完了,虽没打官司,天也晚了,李平想:“今天又不能去了,明天再说吧。”

  到了次日,把铺子里的事忙乱完了,天已日中,这才带上几吊钱,出了酒铺。刚走到十字街,见何氏已经出了东村头。李平想:“怪呀,我马大哥不在家,他妻子接连三天打扮着出去,怕其中定有情节。”又一想,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我别到他家去了。倘若这妇人见了我,说出不三不四无廉耻的话来,我如何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跟马大哥是知己朋友,我断不能做无礼之事。倘若她老羞成怒,我马大哥回来她说我调戏她,我马大哥准信。红粉之言,能入英雄之耳。愣了半天,叹了一口气:“我马大哥是一位好汉,可惜叫妻子给染了。”又一想:“我何不到东村头去等她,看她到什么时候回来?”想罢,直奔东村头,一直等到二更以后,并未见何氏回家,李平这才回归酒馆,从此永不到马静家去,自避嫌疑。

  光阴茬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是两个月的光景。马静此次出去,很为得意,正遇见罗相的侄儿,在外面做一任太守,剥尽地皮满载而归,道路上马静得便,偷了些金珠细软,买了许多土产物件,打着骡驮子回家。来到小月屯,把东西卸了,先瞧瞧老太太,见老太太仍是病体沉重。何氏见丈夫回来,赶紧预备茶水点心酒饭。马静问:“娘子,自我走后,李平贤弟给送了多少钱来使用?他共来家几次?”何氏一听,说:“你交的这个朋友真好,你走了以后一次没来,也没送钱,我当了几两银子使用。他在咱家酒饭也吃过无数,实在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马静一听,很是生气。吃完了饭,拣了几样礼物,说:“我给李平送礼去,看他见了我怎么说话。”

  马静出了大门,到西头李平酒馆。一进去,马静问:“伙计,你们掌柜的可在家么?”伙计说:“现在后面。”马静直奔后面,李平瞧见了,赶忙迎了出来。马静面不改色,带笑说:“贤弟,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都是你爱吃的。”李平说:“兄长一向可好?请里面坐。”把礼物接过去,二人来到屋中落座,坐了半天,李平也没话说,马静说:“贤弟买卖好?”李平说:“快关门了。”马静又问:“二弟可好了?”李平说:“快死了。”说完了话,李平愣了半天,只才说:“马大哥,我有句话,有心不告诉你,耽误你我弟兄的交情,有心告诉你吧,实在难以出口。”马静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不要隐瞒。”李平就把三天中所见情景从头至尾述说一遍。马静听了,哈哈一笑,说:“贤弟,我告诉你,今天我来,原打算跟你画地绝交,我不知有这缘故,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一片心,我今日方知,不是真知己,也不能说这些话。我走了!”站起身来,回到家中,并不提这段事。

  过了一两天,马静告诉何氏:“你好生看家,龙游县有一家财主请我去看家,大约得两个月回来。”带上单刀,辞别了老娘,由家中出来,直奔正南。离小月屯二里有个庆丰屯,原是个小镇,也有买卖铺户,路南有座万盛客舍,马静进去,店里伙友都认识,众人说:“马爷怎么闲着?”马静说:“给我找一间房,我家中来了几个亲友住不开。”伙计给马静找了一间上房。马静来到屋中,要了酒菜,喝了几壶酒,心中闷闷不乐,叫伙计把残桌撤去,自己躺下就睡。睡醒了,又吃了些东西,心想:“男女奸情,互相难舍,奸夫必找淫妇,淫妇必找奸夫,知道我不在家,必要往一处凑合。我今晚带上钢刀,到村头去等候,要是遇见贱人,一刀将她杀死。”想罢,直奔小月屯村头。一直等到三更以后,并未见一人,到自己到家门口一瞧,双门紧闭,蹿身上房,各处偷听,并没有动作,只好返回店里。到店门口,叫开了门,到了屋中倒头就睡。白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晚上带刀出来,就在小月屯东村头等候。天有二鼓,听东边有男女欢笑之声,等到近了,听有人说:“你快走吧,明天就要请你去,请了好几位吉祥婆都不好。”马静知道是请收生婆的,急忙退身,隐在树后。

  这时候,见由正东来了一人,脚底下走得很快,电转星飞,大约有三十多岁,白脸膛,看不大真切。马静见这人直奔他的住宅去,来到他的门首,愣了半天,那人意思是要叫门,又害怕不敢叫的意思。马静在暗中瞧着,见这人围着门口来回绕了几个弯,就听这人说:“哎呀!有心叫门,又怕大哥不在家,有心不叫门,黑夜的光景无地可投。”马静一听是熟人,到临近一看,原来是乾坤盗鼠华云龙。说:“二弟,你从哪里来呀?”华云龙连忙过来行礼,说:“兄长,黑夜因何在此?”马静说:“二弟,我在这里等人,你我家中坐吧!”二人越墙而过,到里边开了东配房门。何氏娘子起来,立刻烹茶伺候。马静同华云龙在屋中落座,问华云龙从哪里来,华云龙把在临安所做之事,述说了一遍,就是没提尼姑庵采花之事。马静说:“华二弟,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住,没有人会到我这里办案。就是有人来,我这里有现成的夹壁墙地窖子。还告诉你,我这里属龙游县管,本地面官人决不能来,没人知道我是绿林中人。”

  两个人说着话,天色已经大亮。二人正在净面吃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一阵大乱,吓得华云龙颜色改变。马静说:“你不要害怕,我出去瞧瞧。”

  开门到外面一看,门口站着有五六十位,都是小月屯本地的绅士富户、举监生员,众人说:“马大哥在家,很好,我们约你,是有一件事,非马大爷出去不能完全。因为庆丰屯骡马市帖主方大成跟姓柳的争税帖,打了官司,现在又要打架了,两头都约了有一二百人,这场架要是打起来,就得出几十条人命。听说这两家都跟马大爷至厚,我们说合了两天,没说合好,约你老人家出去说说,就能完事了。”马静说:“我本该让众位家里坐,只是地方狭小,多有不便。请众位在此少待,我到家里告诉一声。”马静到里面拿了两吊钱,一个菜筐,说:“贤弟,人家约我说合事儿,家中没人买菜,回头贤弟你辛苦一趟,到前街庆丰屯去买两条活鱼,买两只小鸡,买些干鲜水果,买回来交给你嫂嫂做去。我少时就回来,你我弟兄好吃酒。”

  马静走后,华云龙拿了菜筐出去,买了些菜,正往回走,只见雷鸣、陈亮二人跑来。一见华云龙,雷鸣、陈亮慌忙说:“华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你还不快跑?后面有灵隐寺济公长老前来拿你。”华云龙向二位说:“贤弟,你我从千家口分手,你二人上哪里去了,怎么知道济公来拿我?”雷鸣、陈亮把事情叙述了一番。“现在济公领着二位班头随后就到,他说小月屯见,大概必是算出你在这里。”

  华云龙一听这话,心中犹疑,正打算扔下菜筐要跑,只见马静来了。三个人过去,给马静行礼,马静说:“雷、陈二位贤弟,既然来到这里,为何不到我家,你们三个站在这里说话?”雷鸣、陈亮又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马静说:“不要紧,雷、陈二位贤弟,华二弟,都跟我来。”

  四个人一同来到马静家中。马静把菜拿到里面去,四个人来到东配房,华云龙说:“马大哥,我来到这里尚未给老伯母请安,你带我去见见伯母。”雷鸣、陈亮也说:“原该如是。”马静说:“老太太有点儿身体不安,不必惊动她老人家,三位贤弟请坐吧。”

  过一会儿酒菜送了上来,四个人坐下吃酒,谈心叙话。马静又细问雷鸣、陈亮济公的根本源流,陈亮从头至尾又细说一遍。马静一听,哈哈大笑说:“二位贤弟,只凭一个和尚带着两个班头,要想拿你华二哥?就是有二百官兵将他围上,也未必拿得了他。再说,他在我这里,更没人敢来拿他。他不来便罢,他要来了,我先拿他,将他结果了性命。”

  雷鸣、陈亮说:“马大哥你趁早别说这话,你可不知道济公长老的能耐,你要一念道,他可就真来了。他能掐会算,算定你要从前门跑,他在前门堵着;算定你要打后门走,他在后门等着;你往东,他在东面迎你;你往西,他又在西面候你,叫你四面八方无处可跑,只能束手被擒。”

  马静一听这几句话,气得拍案大嚷:“你们两人休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的锐气,他要是来了,你看!”用手一指:“我这东墙上有一轴富贵牡丹图,把画卷起来,里面是转板门夹壁墙,进去就是地窖子,你们可以在这里面藏躲。”

  这句话尚未说完,就听外面打门说:“华云龙在这里吗?在这里的话,叫他出来见见我和尚。”雷鸣、陈亮一听,吓得颜色改变,说:“马大哥,你瞧,和尚来了。”马静就把这轴画卷起来,说:“你们三个人都进去,外面自有我一人承当。”三人无法,只得进入夹壁墙内。

  济公从哪里来?自从雷鸣、陈亮走后,和尚领着两位班头往前走,走了一阵,天不早了,肚子也饿了,见前有一家酒馆,济公进去,柴头心说:“要是和尚吃,我们就吃,反正有给钱的。”三个人坐下,和尚要了几壶酒,吃了个酒足饭饱,和尚说:“堂倌,给我拿个溺壶来,我要溺尿。”堂倌说:“我们管拿酒壶,不管拿夜壶,你外头去溺去吧。”和尚站起来说:“给我拿两壶酒搁着,我回来喝。”说着话就出去了。柴头、杜头等着和尚,老是不来,柴头说:“老杜,了不得了,吃酒饭没有钱,和尚走了,拿咱们两个人押桌呢。”柴头说:“咱们两个也溜吧。”瞧伙计去端菜没留神,柴、杜二人一溜溜出来,到外面正碰见和尚。柴头说:“好哇,你出来了,拿我们两个人押桌。”和尚说:“你们两人跟我走,晚上我就有钱了。”柴头、杜头嘴里答应着,心里说:“晚上我们两人吃完了先走,拿和尚押桌。”

  果然,晚上三个人到酒馆吃饭,柴、杜二人忙忙地吃完了,杜头站起来说:“我出恭去。”柴头站起来说:“我小便去。”和尚说:“对,你们两个人都走了,拿我和尚押桌。”柴头说:“你上次怎么先走了,把我们两人留下?横竖没钱,我们先走。”说着话,二人都出去了。伙计一听,知道这三个人是蒙吃蒙喝的,就留神看着和尚。

  和尚在那里坐着,也不言语。偏巧有一个人,端了一碗木樨汤正往外走,外面进来一人,慌慌张张,把碗碰翻了,汤也洒了,洒了那人一身,这个叫赔碗,那个叫赔衣裳,两个人口角相争打起来了。众位酒客一阵大乱,伙计只顾劝架,没留神,和尚趁乱出了酒馆。来到村头,见柴、杜二头在那里坐着,和尚说:“好哇,你们二人吃饱了,也不管我了。”柴头说:“你早起为何吃完了走了?”和尚说:“对,算你有理。”柴头说:“师父你怎么出来的?”和尚说:“我叫掌柜的写上账。”柴头说:“人家认识你吗?给你写账!”和尚说:“你们就不用管了。我出个主意,咱们三个捉迷藏,我藏起来,你们要找着,明天早起我给饭吃,你们要是找不着,明天我吃你们。”柴头一听,说:“这倒不错。”和尚就藏了起来,这两个人找遍了也找不着,没想到和尚连夜直奔小月屯来了。

  天亮,和尚来到李平的酒店门口,伙计正挂幌子,和尚迈步进了酒馆,一瞧有六张桌,桌上都摆着四个碟子,一碟煮鸡蛋,一碟豆腐干儿,一碟盐水豆,一碟精麻花。和尚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拿过一个鸡蛋往桌上磕。和尚说:“掌柜的。”磕一下鸡蛋,叫一声“掌柜的”。伙计一瞧说:“和尚,大清早起,你够多讨人嫌,磕着鸡蛋叫掌柜的。”和尚说;“你卖几个大钱?”伙计说:“我这么大个儿,卖几个大钱?”和尚说:“我问的是鸡蛋。”伙计说:“鸡蛋卖六个钱。”和尚说;“豆腐干儿卖几个大钱?”伙计说:“三个钱一块。”和尚说:“这碟豆儿卖几吊钱?”伙计说:“这一碟豆子,怎么能卖几吊钱?”和尚说:“倒不是别的,我瞧这豆子皮上,难为你做的折子,工夫下大了。”伙计说:“和尚,你真是存心打哈哈,这豆子是水泡的,自来折。”和尚说:“敢情你是自来的折子。”伙计一听,说:“和尚,别玩笑,我怎么有自来折?”和尚说:“不是,我也说的是豆子。你给我拿两壶酒来。”伙计就拿了两壶。和尚喝完了,又添了几壶,一共吃了六壶酒。和尚叫伙计算账,伙计一算,一共二百五十六文。和尚说:“你给我写上吧。”伙计说:“大清早起,你搅了半天,吃完了酒不给钱,那不行。”和尚说:“你写上就是了,怎么不行?”

  二人正在争论,李平从里面出来,问:“伙计,什么事儿?”伙计说:“他喝完了酒不给钱。”李平说:“和尚,你没带钱,坐下就喝酒?”和尚说:“我是在你这酒店等人,是你这方熟人,是他约会我,叫我来这里喝酒等他,不然,我也不喝酒。我等他半天也没来,所以我和尚没给酒钱。”李平说:“你们几时定的约会?”和尚说:“去年定的。”李平说:“在什么地方约定的?”和尚说:“路遇约的。”李平说:“跟你约会的这个人姓什么?”和尚说:“我忘了。”李平本打算问问和尚,只要和尚提出个熟人来,就不跟他要酒钱,叫他走。一听这话,李平说:“和尚,你这可是胡说。”

  和尚说:“我不胡说,因为我和尚会瞧内外两科,勿论男妇老幼的病症,我都能瞧。这个人约我来,叫我瞧病,我把这个人的名姓忘了。”李平一听和尚会瞧病,想起兄弟李安病得已经垂危,倘若和尚能治,岂不是好。想罢就说:“和尚,你既然能治病,我兄弟是痨病,你能瞧不能?”和尚说:“能瞧,手到病除。”李平说:“你要真能给治好了,不但不跟你要酒钱,还要谢谢你,给你和尚换换衣裳。”和尚说:“感谢。”

  李平领着和尚来到后面,一瞧,只见李安在炕上躺着,哼声不止,面如白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李平说:“和尚,你能治不能?”和尚说:“能治,我这里有药。”和尚掏出一块药来,李平说:“什么药?”和尚说:“伸腿瞪眼丸。”李平说:“这个名儿可不好。”和尚说:“我这药吃了,一伸腿一瞪眼就好了。和尚把药搁在嘴里就嚼,李安一瞧,嫌和尚脏,直说:“哎呀,我不吃。”和尚把药嚼烂了,用手一指,李安的嘴不由得张开,和尚“呸”地一口,连药带唾沫粘痰啐在李安的嘴里。李安“咕噜”一声把药咽了下去。工夫不大,就觉着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气引血走,血引气行,五脏六腑透爽畅快,四肢觉得有力,身上如失泰山一般,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立刻说:“好药,好药,如同仙丹。”坐起身来就要喝水,喝下水去就觉着俄,要吃东西。

  李平一瞧,心中喜悦,说:“师父这药,果然真好,就是名儿不好听。”和尚说:“我这药还有一个名儿。”李平说:“叫什么?”和尚说:“叫‘要命丹’,你兄弟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没命了,吃了我这药,把命要回来,所以叫‘要命丹’。”李平说:“还有一位老太太痰中带血,师父能瞧么?”和尚说:“能瞧,不算什么。”李平说:“师父既然能瞧,我拜兄马静的母亲,是多年的老病,痰中带血,病得很厉害,我带你老人家去给她瞧瞧。”和尚说:“瞧病倒行,就怕人家没请先生,你带了去,到门口人家不叫进,那多难为情啊。”李平说:“他家如同我家一样,要不是这样,我也不管。师父只管放心,跟我同去吧。”

  和尚同李平从酒店出来,李平问:“师父在哪里出家?”和尚说:“我在西湖灵隐寺出家,上一字道,下一字济,讹言传说济颠的就是我。”说着话,二人来到马静家门口。李平刚要叫门,和尚说:“我来叫。”这才喊了一声:“华云龙在这里没有?”李平说:“师父,方才你说什么?”济公说:“你不用管。”

  少时,马静出来开了门,说:“贤弟,是你叫门来着?”李平说:“不是我叫门。是这位大师父,是我带来的。这位和尚是灵隐寺的道济禅师,把我兄弟的病给治好了,我带他老人家来给老太太治病。”马静一愣,说:“贤弟你来得不凑巧,我这里坐着朋友,你先把和尚带回去,候我去请吧。”和尚说:“对不对?我猜着了。是不是不叫进去?”李平说:“大哥,你胡闹!有什么朋友在这里坐着,我见不得?给老太太瞧病,何必瞒人呢?老太太的病不可耽误,要不是济公给我兄弟治好,我也不带来了。”马静还说:“过天再瞧。”

  李平真急了,带着和尚往里就走。这两个人本是知己的患难朋友,马静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随着进来。和尚一进门,管自向东配房走,马静赶忙一手把和尚揪住,说:“大师父,请上房坐吧。”和尚说:“怎么不叫上这东屋里去?”马静说;“有客。”和尚说:“有三位客人,反正一个也跑不了。”李平不知内中底细,心说:“这是书房应该让客,怎么马大哥不叫和尚进去?”扒窗户瞧瞧,里面没有人,李平纳闷。三个人来到上房,李平说:“师父,你给老太太瞧病,我回去预备酒菜,回头师父到我铺子去吃酒,咱们茶水也不扰他的。”和尚说:“你去吧。”

  李平走后,和尚掏出一块药来,要阴阳水化开,给老太太灌下去。少时,老太太觉着神清气爽,就坐起来,说:“儿啊,为娘病了好几个月,不能翻身,怎么今天忽然好了?”马静说:“娘亲不知,现有灵隐寺济公给你老人家吃了灵丹妙药。”老太太一听是灵隐寺济公给他治的,知道济公爱吃酒,就说:“儿啊,你给济公磕头,同济公喝酒去吧。”马静见济公给老太太把病治好,心中甚为喜悦,遵母命给济公磕了头,请和尚到东配房喝酒。

  和尚跟着来到东配房,一看摆着一桌残菜,四份儿杯筷。和尚说:“谁在这里喝酒?”马静说:“我喝酒。”和尚说:“你喝酒,为什么用四份儿杯筷?”马静说:“我四面转着喝。”立刻叫人把残菜撤去,另整杯盘,同济公落座吃酒。和尚说:“你贵姓?”马静说:“我叫马静。”和尚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认识?”马静说:“谁?”和尚说:“我有个徒孙叫马元章,你认得不认得?”马静心说:“这个和尚真可恨,说我叔父是他徒孙。”瞪了和尚一眼,说:“不认得这马元章。”和尚说:“我给你母亲把病治好了,你怎么谢谢我?”马静说:“师父,任你要多少药钱。多少金银?你说,我必从命。”和尚说:“我倒不要钱了,我最喜爱字画。”马静说:“你喜爱字画,只要我有的,你只管拿了去。”和尚说:“别的我都不要,我就要这张富贵牡丹图。”马静说:“可以,回头你走的时候给你带了去。”和尚说:“我说要就要。”站起来就要去摘,马静连忙挡住,说:“师父别动,一摘就有许多尘土,这饭菜怎么吃?你且吃完饭再摘。”和尚说:“这也使得,反正我今天不出房子,看他一个也跑不了。”

  这时候雷鸣、陈亮同华云龙在夹壁墙里,听得明明白白,吓得三个人战战兢兢。马静心说:“这个和尚可留不得,不如我一刀把他杀了,省得他找我二弟。他死后,我给他修一座塔,报答他给我母亲治病之恩,逢年过节,给他烧点儿纸钱。”想罢,溜到屋中,暗把单刀带好,回来又陪着和尚喝酒。拿酒灌和尚,想把和尚灌醉。给和尚斟一盅,和尚喝一盅,直喝到掌灯以后。和尚自言自语,说:“喝了这些酒老不醉,醉了也好,就省得喝了。”和尚坐在那里直哼哼,马静说:“师父,为什么哼哼,喝醉了么?”和尚说:“我要出恭。”马静说:“要出恭,外头去。”和尚站起来,马静跟着出来,一边走着,和尚说:“马静,你瞧我这药好不好?”马静说:“好。”和尚说:“马静你猜那药值多少钱?”马静说:“多少钱?”和尚说:“我那药合一文钱一丸。”马静说:“那药真便宜。”和尚说:“便宜可便宜,我今后不打算再配了。如今的人没好良心,我和尚给他治好了病,反倒安心要杀我,我死后还想给我修一座塔,逢年过节还给我烧化纸钱,就算报答我了。”马静一听这话,暗想:“这个和尚真怪。”说着话,来到村口,和尚蹲下,马静绕来绕去,绕到和尚身后,拉刀照和尚就砍。和尚用手一指,用定身法把马静定住。马静举着刀不能转动,和尚就嚷:“了不得了,杀了和尚了。”

  小月屯村庄居民很多,听见叫喊,大家拿着灯出来看。马静可吓着了,心说:“我这里拿着刀不能动,人家问我,我说什么?”没想到和尚一使佛法,大家都没看见,过去了。马静说:“师父,我错了,你老人家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和尚说;“你跟我动刀,何不拿刀杀你妇人的情人?”马静说:“我不知在哪里。”和尚说:“你跟我去捉奸。”

  马静跟着和尚来到毗卢寺,和尚说:“就在这庙里。”马静说:“待我敲门。”和尚说:“捉奸哪有敲门的?你真是个外行。”马静说:“捉奸还有行家?我没捉过,不叫门怎么样呢?”和尚说:“你蹿进墙去。”马静说:“我蹿墙,你怎么进去?”和尚说:“我也会蹿。”马静这才一拧身蹿上墙去,一瞧和尚,已经在墙内蹲着。马静说:“你怎么进来?”和尚说:“我挤进来的。”马静说:“从哪里挤进来的?”和尚说:“从墙缝儿里挤进来的。”马静说:“师父,你挤给我瞧瞧。”济公口念:“?敕令赫!”

  往墙上一挤,马静再一瞧,和尚没了。和尚又念:“?令赫再敕令赫!”马静再一瞧,和尚又在面前了。马静说:“这个挤法倒不错,明天我学学。”和尚说:“你跟我走。”

  济公带领马静往后奔。这座庙共有三层大殿,越过头层大殿,来到二层大殿,由东角门穿过去,是东跨院。这院子里栽松种竹,清气飘然,北上房灯光朗朗,人影摇摇。马静来到窗棂外,把窗纸湿了个小窟窿,往里一看,这上房本是前廊后厦,屋内靠北墙是一张大床,地上有桌椅条凳,桌上点着蜡烛,正当中坐着一个妇人,穿着一身华美衣服,打扮得浓妆艳抹,甚是鲜明。马静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何氏,两边坐着两个和尚。上首坐的这个和尚,身体胖大,赤着背,穿着洋绉中衣,白袜青鞋,面皮微黑,粗眉大眼。马静一看,认得是探花郎高庆。下面这个和尚,黄脸膛,瘦小枯干,穿着灰色僧袍,白裤青鞋,是小白虎周兰。就听高庆、周兰说:“嫂嫂今天怎么这样闲着?我二人听说马静回来,嫂嫂不能出来,我二人真是茶思饭想。没想到,今天嫂嫂来了。”何氏说:“不然,我也不能来。今天家里来了一个济颠和尚,给老太太治病,马静陪着和尚吃酒,我告诉家里,说上娘家去,才到这里来,省得你们两个人想我。我今天也不回去了,明天再回去,我就说住在娘家。你二人快给我预备点儿吃的,我还没吃饭呢。”

  马静一看,气得三尸神暴跳,心想:“真是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贱人,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情来!”立刻伸手拉出刀来,闯到屋中,手起刀落,先把探花郎高庆杀死。小白虎周兰踹后窗户出去逃命,何氏站起来往外就跑,马静随后就追。刚赶到院中,见何氏用手一摸脸,两个眼珠子掉出来有一尺多长,吓得马静大吃一惊。这妇人说:“好好,你敢管我的事情!”说着话,一张嘴,一口黑气喷来,马静翻身栽倒。

  马静的妻子何氏,怎么会喷黑气,这其中有一段隐情。这何氏娘子,是好人家女儿。他娘家兄弟叫律令鬼何清,是玉山县三十六友之内的侠义英雄,马静与何清是结义的弟兄,先交朋友后结的亲。这天何清来探望马静,两个人坐在书房谈话,何清说:“姐夫,咱们三十六友之内有一个人出了家,当了老道,你知道不知道?”马静说:“谁出了家?”何清说:“黑沙岭的夜行鬼小昆仑郭顺,他出了家。那一天我碰见他,瞧他带着道冠,穿着道袍,我说:‘你疯了。’他说:‘怎么疯了?’我说;‘你为何穿老道的衣服。’他说:‘我看破了红尘,人在世上,如同大梦一场。’他出了家,他师父是一位高道,是天台山上清宫的,复姓东方双名太悦,人称老仙翁,外号昆仑子。有一宗宝贝,名叫‘五行奥妙大葫芦’,这葫芦能装三山五岳。无论什么精灵,在里面一时三刻化为脓血,将来老道一死,这葫芦就是他的。他师父给了他三道符,一道能捉妖净宅,一道能避魑魅魍魉,一道能保身,避豺狼虎豹。我把他那道捉妖的符偷来了,你瞧瞧。”马静看了看,何清又说:“我不知道它灵不灵?”马静说:“咱们试试。”何清说:“怎么试?”马静说:“现在庆丰村王员外家,他儿子被妖精迷住,贴出告白条来,谁能捉妖把他儿子病治好了,谢银二百两。我去举荐你,你就充何法官。”何清说:“就是,倘若能捉了妖,咱们就得他二百两银子。”

  马静到庆丰村王员外家一说,王员外求之不得,就把何清请了去。王员外问:“何法捉妖,用什么东西?”何清说:“一概不用。”王员外说:“人家捉妖,都用黄纸朱砂之类,何法官怎么全不用呢?”何清说:“你就把你儿扶出来,我到你儿的卧室去捉妖。”王员外立刻吩咐,把公子挪出来。

  何清吃过了饭,有人带领来到后院公子的卧室,何清就把这道符贴在里面屋门上。他在床上一躺,瞪着眼,等到天有二鼓,只听外面狂风大作,何清吓得毛骨悚然,心里说:“妖精来了,要是这道符不管事,我趁早踹窗户逃走。”正想着,听外面有“咯哒咯哒”木头底走路的声音,由外面进来一个女人,长得千娇百媚,万种风流。何清一看,心说:“敢情这就是妖精。”就听这妇人说:“什么人胆大,敢来到仙姑的卧室?”说着话就往里走。刚一走进里间屋门,看见那道符显出一道金光,直射那妇人。那妇人“哎呀”一声,扭头就走。何清赶过去一刀,剁下一只红绣鞋来,还鲜血淋淋的。何清就说:“拿住妖精了。”

  王员外和许多家人都在别的屋里等候,点着灯,听何清一嚷“拿住了”,大家掌灯过来,说:“何法官可将妖精捉住了?”何清说:“你们看,这红绣鞋成精,被我杀了。”大家一看,果然是只红绣鞋,鲜血淋淋。王员外谢了何清二百两银子,把那道符留下贴着。何清走后,妖精果然不闹了。没想到王宅不闹了,马静家里却闹了起来,平白无事,眼见桌上的茶壶茶碗没人动,自己会滚到地下。马静胆子也大,把刀拉出来往桌上一拍,破口大骂说:“什么东西敢在我家闹?”可是骂也不行,马静一想,何清那道符避邪,就使人到王员外家把那道符要来,贴在自己家中。果然马静家中就不闹了,王宅又闹起妖精来。王员外又派人把符要回来贴上,就不闹了。马静刚把符给了王员外,马静家又闹了。这样往返两家,闹了有半年。马静正走鸿运,也不理论,焉想妖精跟马静结了仇,就在毗卢寺庙里住着。

  凡事都是以邪招邪,祸无根不生,探花郎高庆、小白虎周兰两人本是淫贼,跟马元章出了家,有马元章看管,他两人不敢胡作非为。先前两个人常到马静家中去,或要钱,或送东西,高庆见马静之妻何氏美貌,高庆在庙里常跟周兰说:“你瞧马静的媳妇儿,长得有多好。”后来何氏向马静说:“不要叫高庆、周兰到家里来,和尚到家里来总不便。庙里没钱,你可以着人给送去。”马静一想也是。这天到庙里告诉高庆、周兰:“不便到家去,如没钱我给你们送。”这两个人就不能到马家去,也见不到何氏了。

  高庆和周兰在庙里天天念叨:“恨不能再见何氏一面方快。”这天忽然外面打门,高、周二人开门一看,竟是马静之妻何氏。--可不是真何氏,是妖精变的。两个人忙说:“嫂嫂从哪里来?怎么这样瞧着我们?”妖精说:“二位贤弟到家里去,我早看出你两人的心思,今天你马大哥出外,我来瞧瞧你们两个。”高庆、周兰一听,喜出望外,说:“嫂嫂请里面坐。”把假何氏让到里面,高庆、周兰二人争先求欢,假何氏就与他们同赴巫山阳台。高、周二人如获至宝。妖精一来为盗取真阳;二则跟马静有仇,变作何氏的模样,直由马静家里出来到庙内,免得高、周二人疑心,又故意叫李平瞧见,好叫李平告诉马静,让马静把何氏杀了,闹得他家务自乱。

  妖精天天到庙里来,与高、周二人作乐。这天忽然不来了,高庆一打听,知道马静回来,两个人茶思饭想。今天忽又来了,妖精说,马静陪着和尚给老太太治病,他偷空来的,高、周二人欢喜非常。今天马静也把妖精认作是真何氏,先把高庆杀死,再追出何氏来。

  妖精把马静喷倒,说:“好马静,仙姑好久没吃人,今天活该把你吃了。”妖精正要上前吃马静,济公过来说:“你先别吃人,我给你看看我这相貌好不好?咱们二人商议商议,你跟我去吧。”妖精一看,说:“呔,好和尚,你真不要脸,敢和我说这样无脸面的言语?看我来拿你!”照定和尚吐了一口黑气,要跟和尚斗法。和尚微微一笑,说:“你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妖精祭起混元石子,照定和尚打去,济公说:“你这孽畜,胆大无知!”伸手把石子接住,又把草鞋脱下来,照定妖精打去。妖精往旁边一闪。济公用手一指,说:“拐弯,拐弯。”那草鞋一拐,正打在姚精脸上。妖精大怒,说:“好颠僧,仙姑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跟我作对?”济公说:“你无故搅乱安善人家,毒害王员外的儿子,又在马静家中闹得人不安生,还在这里败坏佛门。”说罢,将僧帽摘下来,说:“看我的法宝来取你。”照定妖精一扔,立刻一片红光把妖精罩住了。

  和尚先到房中取了一碗水,把药化开,给马静灌下,药到肚内,只听“咕噜噜”一阵响,“哇”地吐出几口黑水来,翻身坐起,说:“好贱人,你害得我好苦。”济公说:“你不要生气,你看看你妻子在哪里?已现原形。”马静回头一看,“呀”了一声,见济公僧帽下罩着一头狐狸,有狗大小。济公说:“你瞧,这就是你媳妇儿。”马静说:“师父,我妻子是狐狸么?”济公说:“你妻子不是狐狸。这只狐狸跟你有仇,它变做你妻子模样,扰乱你家务,要想害你。你媳妇儿现在家里。她是好人。先前李平瞧见的,就是这妖精变的。你把李平找来,叫他也瞧瞧。”

  马静赶紧到酒铺把李平找来。李平来到庙中一看,是一只大狐狸。李平说;“这是什么缘故?”马静就把事情从头至尾对李平一说,李平这才明白何氏嫂嫂是好人。和尚说:“马静,你把狐狸杀了。”马静拉出刀来,照狐狸一刀,和尚用手一指,狐狸脑袋掉了下来。和尚说:“你找柴草点着,把狐狸同高庆的死尸一并烧了。”马静就找了柴草,连高庆的死尸并狐狸一并烧了。和尚说:“马静,你是把华云龙放出来呢!还是我到你家里去拿他?”马静说:“师父,慈悲慈悲!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了他吧。”和尚说:“那可不行!华云龙罪大恶极,你要不放他出来,我到你家拿他,你可得跟着打官司。”马静说:“我还是把他放出来,师父再拿他吧。”和尚说:“也好,你去吧。”

  马静谢过了济公,回到家中一看,果然他妻子回娘家去刚回来。马静很感激济公,到东配房把夹壁墙开了,说:“三位贤弟出来。”华云龙、雷鸣、陈亮三人说:“马大哥,和尚哪里去了?”马静说:“华二弟,你快逃命吧!济公他算出你在我这夹壁墙内,我不能隐藏你了。我托我的朋友把和尚绊住,少时和尚就来拿你,你快走吧!出了门,你可快走,我也不管你在东西南北,任凭你自己了。和尚也不一定在哪边等你,你自己酌量吧。”华云龙一听,吓得颜色更变,又不能不走。马静送出大门。

  华云龙慌不择路,一直奔正南。往南走了三里路,眼前有一道桥,名叫卧虎桥,华云龙一看,桥下有一个和尚,正探头往外瞧。华云龙吓得就要跑,又一想:“尽跑当得了什么,不如我掏出镖来打他一镖,叫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打不了他,我姓华的这条命也不要了,跟他以死相拼。”想罢,掏出镖来,和尚又一探头,华云龙抖手一镖,正打中和尚的咽喉。华云龙赶过去一刀,把和尚的脑袋砍下来,“咕噜噜”滚进河内。华云龙把刀擦了插进鞘内,一阵狂笑说:“我以为这个济颠和尚,项长三头,肩生六臂,敢情就是这么个无能之辈,也是个肉体凡胎。听雷鸣、陈亮一说,济颠不亚如神仙,我华云龙还要到临安,再闹个二次,叫他等看看。”正在扬扬得意,就听后面有人说:“好华云龙,我看你往哪里走?”华云龙回头一看,原来是济颠和尚,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方才华云龙杀的和尚,不是济颠,而是从毗卢寺跑出来的小白虎周兰,在桥底下藏着。他只当是马静追下来,细一瞧不是马静,他也没想到华云龙会拿镖打他。华云龙呢,只以为已经把济公打死,所以济公一说话,华云龙吓得没了魂,尽命逃走。和尚随后紧紧赶来。华云龙围着庆丰屯绕,和尚直追了一夜,天色亮了,却把华云龙也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