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看破红尘 聪明绝顶犯糊涂




  巧设悬案 愚笨至极显精明

  仓颉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子咸苦辣酸麻什么味道都有。

  老公公似乎没有注意到仓颉的脸色与心情的变化,只顾顺着自个儿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说:"两火为炎,这炎不是咸盐之盐,既然不是咸盐之盐,为何添水便是淡?两日为昌,这昌并非娼妓之娼,既然不是娼妓,为何张口就唱?两土为圭,这圭不是乌龟之龟,既然不是乌龟之龟,为何沾卜成卦......"

  "看来您老要问的并非几个字,只怕三天三夜也问不完吧?"仓颉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看那个分不开的分字和合拢的合字是不是弄颠倒了?"

  "你的确会挑毛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老朽何德何能,岂敢在造字之神身上挑毛病?!""那,你是?"

  "我是文曲......啊,我闻听传说之后琢磨出来。老朽见那合字是由'人一口'三个字组成的,就想无论是一碗饭也好,一个粑也罢,既然是每人吃一口,只能是分而不是合。再看那分字明明是由八刀二字组成。人间钢铁稀少,八家十家共用一把刀的事儿随处可见。那八字虽然不一定仅仅指八家,但无论是八家共一把刀也好,十家共一把刀也罢,反正是合伙使用吧。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这名副其实的'合'读作'分'呢?"

  "原来您就是文曲星君,难怪品评得头头是道,处处有理。"仓颉终于凭着那四日灵光的慧眼,辨认出这位发如寒冬雪,须若三秋霜的老公公的本来面目。

  文曲星君是奉玉皇大帝之命,专程下凡来"教训"仓颉的,其所以是教训而并非批评,是因为古代对教训一词的解释与现代不同,是褒意而不是贬意。

  教,原本写作"教",由"学""支"二字组成。学字不必解释,支字意为小击,也就是轻轻敲打或推敲,后依《石经》将支改作"殳",其意莫变。"教"是一个会意字,意为大家在一起推敲学问一一推"敲""学"问者"教"也。形声字产生后才改为教,由"孝""叟"二字组成,孝是声部,文是形部。

  训者,诲也导也、顺其意而训之也。"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古代,训又是注解的别名,总之决无板着面:日本人的意思。

  玉皇大帝派文曲星下凡来教训仓颉的本意是让他与仓颉一起,共同推敲有关造字方面的学问。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便顺着仓颉的意思做一点善意的疏导工作,以防那些"居功自傲,随意编造"的传闻变成现实。

  其实所谓仓颉由不习惯恭维吹捧,到习惯和欣赏乃至飘飘然、茫茫然的传闻,原来就属不实之辞,"仓颉自认为乱造出来的也是好字"之说更是无稽之谈,"隔三间五地冒出一些错字来"确有其实,但那是"冒"出来的并不是"造"出来的,其中一部分归功于冒牌先生们的想当然和望文生义,一部分归功于那些囫囵吞枣者的以讹传讹,也应"归功"于文曲星的精心搜求。

  玉皇大帝不仅听了,也信了,但并没有全听更没有全信,否则玉皇授于文曲星君的特殊使命便决非"教训",旨在推敲学问,文畅其流的教训。

  文曲星君能捞到这个负有特殊使命的差事不仅有"螃蟹上树 爬不得"之感,而且自认为已经揪住了仓颉的小辫子,完全可以假公济私,借题发挥地将这位造字之神狠翘一顿。他变成凡问老公公认真听讲是假,等待机会时机进攻是真;刚开始的虚心求教是假,后来的步步紧逼是真。

  文曲星君原以为只要自己按照事前筹划好的策略--用突然袭击的方式,说出久经考虑的话,便一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料到自己精心准备的几个重磅炸弹抛出去之后,不仅一个也没有炸响,仅将自己由主动进攻的有利地位,推到被动防守的不利地位,乃至出现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尴尬局面。面对急难往往产生两种全然不同的结果,要么急中生智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要么孤注一掷凶相毕露。文曲星君适才的表现正是后一种。他那一番无理指责,高声喝斥和那近乎荒唐的"为何加水便成淡......"的无理斥责,将仓颉逼急了,仓颉这才急中生智地连问了几个为什么。

  这位老公公为什么而来?为什么掌握了那么多鲜为人知的"错字"?为什么要穷追不舍?为什么那么盛气凌云?为什么在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之后,不仅不认输反倒比以前更凶、更狠、更蛮不讲理?结论是,也只能是"要么有成见,要么有仇,要么是昔日的冤家对头。"

  因此,仓颉很自然地猜到了,"可能是文曲星君。"进而睁开那四目灵光的慧眼一看,文曲星君的本来面目便大白于天下了。文曲星君见仓颉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情知不妙,便贼喊捉贼地说:"有人在玉皇大帝的面前告了你一状,说你这位造字之神,一捧就笑,一苦就叫,一劝就躁,一批就跳,造了万把个字就自以为了不得了。"

  仓颉听后竞不惊不炸,似乎这一切都未出乎其意料之外。文曲星君便不得不亮出最后一招,摆起"玉皇钦差"的威风来。"据我所知,"文曲星非常严肃地说:"本来那分合二字同时造出来的,你也知道它们表示什么,只因第一次公之于众时,你不小心将分读作合,将合读作分,话刚出口你也发现自己读错了,但碍于面子而没有及时纠正。事后又自以为凡间不可能有人看出破绽,与其当众认错丢面子,不如将错就错保全造字之神的完美形象......"

  文曲星君讲得很多,也扯得很广,但其中心议题只有一个,仓颉太自高自大,太目中无人,目无鬼神,更没有他这位文运总管文曲星君,如不赶快悬崖勒马,不仅在凡间没有他的立足之地,而且难免受到上界天神们的集中弹劾,下界鬼怪们的联盟奏本,弄得个身败名裂,三界难容,十方拒绝,千载含恨,遗臭万年的可耻下场。

  仓颉实在听不下去,却也硬着头皮听完了。仓颉何尝不懂得自大自满的害处,否则便决不会将"大本领人平常不见有奇异处;敏学问者终身无所谓满足时"的至理名言挂在书斋内日日自勉。仓颉比文曲星更明白,办小事者自主自大害己,办大事者自高自大害人。功成名就者谦虚谨慎可扬名千古,自高自大则遗臭万年的道理。

  仓颉自认为没有自高自大,也没有理由自高自大,更没有随心所欲地造任何字。无论是文曲星君先说的牛字、鱼字、羊字,还是后来说的分字和合字,每一个字都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后才公之于众的。可以说越是有争论的字,越是别人以为错了的字,越是仓颉造得最认真,最成功,最有道理的字。

  但是仓颉再也不愿向文曲星君作任何解释,因为越解释越是给人以不谦虚的口实,对于这一点,仓颉不是没有教训的。想当年为了造"东南西北中"等字时,仓颉曾因与文曲星君见解不同而向他解释过,结果是带来的麻烦更多。东南西北中是按照"五行"学说造出来的。因为"五行"学说中有"东方甲乙木"之说,所以东字从木。又因为有旭日东升的自然现象,仓颉便用"木"二字组成一个束(东)字。并按照同样的办法造出了南西北中四个字,没想到在最后一个中字上出了问题。

  "中央戌巳土",如果按照"五行"学说,中字理当从土。仓颉觉得在已经造好的字当中,与土字有关或字形相近的字太多。上出头的有土、士;下出头的有干、干;两头出的有丰、半;不出关的有工、王、玉等等。如果再造则容易混淆,且很难造出华夏民族号称"中央帝国"的气派来。

  经过反复推敲琢磨之后,仓颉决定在口字上做文章。口系四方之形,既可以代表东南西北方,又因为有小口为口,大口为国的区别,所以在大口当中间加一竖,不仅有"居四方之中央"的象形,而且有"立大口(国)之正中"的气派,真是妙不可言。

  哪料到文曲星君知道后,竞专程下凡来斥责仓颉,说他造得不合理。仓颉解释说,这个字虽然不合五行之理,却符合自然之理,象形之理,会意之理。人们一看到中字便会联想到国(口)字及其四方之形。

  末了仓颉还反问道:"请问文曲星君,能找到比这更合理的字来代替它吧?"

  文曲星君被"问"住了。但是,因为他放不下那种行家里手、文运总管和文字权威的架子,所以不仅不愿肯定仓颉的中字造得对,造得好,造得有道理,有气派,反而斥责仓颉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目中无神,目中无上司。从那以后,这位以文运总管自居的顶头上司便一直在仓颉创造的字上挑毛病,态度上找原因。究竟是害怕仓颉有朝一日返回天庭后对他不利,还是另有别的缘故,仓颉便不得而知了。

  仓颉怀疑向玉皇大帝告状,说他胡编乱造、骄傲自大得意忘形的正是文曲星君。否则这位对文字并非一窍不通的文运总管决不可能问出"既然不是咸盐之盐,为何加水便淡"和"既然不是娟妓之娼"的外行话来。

  面对这位千方百计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权威,仓颉不得不违心地说:"感谢众天神为了凡问的文运昌盛,为了我仓颉的锦绣前程而劳驾你这位文曲星君下凡来指点迷津。"

  文曲星君听了后心里舒服极了,并仍然得理不饶人似地拿腔拿调地说:"其实来与不来并不要紧,派内行来还是派外行来都一样,最要紧的是你左史大人造的那几个字是对还是错。"仓颉不愿意继续与他纠缠便说:"有劳星君费心,我明天一定将那几个字都废了重新造。"

  文曲星君在没有禀明天帝之前不敢自作主张,便将话锋一转说:"当然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坐轿的有错,抬轿和吹喇叭的也有错,而你的错也不仅仅在于造错了几个字。"

  仓颉又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说:"对,关键在于心安理得地坐轿,洋洋得意地听喇叭,自我陶醉于人们对造字之神的顶礼膜拜之中。"

  "要知道在凡人眼里你是万能的造字之神,别人以为你造的每一个字无不有根有据有理,对神仙造出来的字不认读,不理解,只能埋怨自己才疏学浅。除了我谁敢怀疑指责你这位造字之神呢!"

  "啊......!"仓颉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之后略有不满地说:"是的,我这位造字之神不过是那些好心的崇拜者们捧起来的,既不可能像你这位真正的神仙那样完美无缺,也不可能做到一尘不染,万念皆空。不过请转告天帝和诸位仙卿。就说我仓颉觉得做人难,做神也难,做造字之神更难。做造字之神比骆驼钻针鼻还难。"

  文曲星君什么也没有回答便天向玉皇大帝复命去了。他留给仓颉的是一盆劈头而淋的凉水。文曲星君上天后,仓颉把自己关在家里冷静地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也许这是由狂热而降温的过程。三天后,仓颉的心境比先前冷静多了,头脑电比先前清醒多了。他冷静下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儿子改名字。三年前仓颉四十六岁喜得贵子,又正值天下百姓言必谈造字,户必敬仓颉的狂热时期。仓颉一时兴起,便为儿子起了个蓬勃向上的名字一一涌。波涛汹涌的涌。那种盼儿子才如涌泉智若波涛的愿望跃然凸现。文曲星君走后,仓颉决定在儿子的名字前面加一个沮字。并将汹涌的涌改为背诵书的诵。沮就是终止、阻止的意思。冷静沉思后的仓颉不仅有阻止甚至终止儿子的才智像涌泉般外喷之意,就连儿子仅仅背诵父辈的字句书文也试图加以阻止。

  仓颉似乎想开了,似乎看破了红尘,又似乎通灵通慧。连日来他一直闭门谢客,凝神静养。像闭目养神又像入静思过;口中念念有词,如僧侣参禅;听来似懂非懂又象道士念经。

  丽人公主发现自那日与文曲星君分手之后,仓颉很少造字,偶尔造出几个字来,也同先前大不径庭。先前造的字非常具体,或山或石或风或火,指代极其明确。如今造出来的字十分抽象,如热暖、'坚硬和寒冷、意念、觉悟等等。

  丽人公主没有觉察到这正是仓颉造字以来的一个了不起的飞跃,因此很不理解地问:"这些字所指何物?又表示什么呢?""指可指之物。什么都可以表示,又什么都不能明确地表示。"仓颉认真地回答了妻子的提问。但是在丽人公主听来,仓颉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回答,甚至怀疑仓颉是在说讽话。

  "这些含含糊糊、朦朦胧胧,似有若无的字,你是凭什么造出来的呢?"丽人公主几乎不忍心去问,但最后还是问了。

  仓颉回答得更加令人费解。

  "与其说是造出来的,不如说是悟出来的。""悟?"丽人公主好生纳闷。

  "不错,心之官则思,凡事只有用自己的心去思考才能悟,所以竖心旁加个吾字为晤。吾者我也。吾心当然是自己的心吵。"

  仓颉见丽人公主仍然睁着那双疑虑的眼睛,便继续说,也可以说是凭意念感觉出来的。民间不是有:"言为心声,意为心音。"的说法吗?这也就是说,所谓"意"便是人们发自心灵深处的,没有或者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声"音",因此,我就在心字上面加一个音字,造出了心意的意字。

  "那么念呢?"丽人公主问。

  仓颉说,所谓念,就是心里在想,但没有说出来,因为没有说出去的心思不念,所以念字从心。

  "太玄了,实在令人费解。"丽人公主说。

  "换个方式说也许更明白一些。比如执、火为热。因为热是从火、太阳、灶、炉等许多与火与日头有关的文字中悟出来的,它可以指火、指太阳,又不仅仅指它们。可以表示灶,表示炉,表示太阳在照耀,火在燃烧时给人的一种感觉,却又不具体表示它们。"仓颉见丽人公主点了点头,便接着刚才的话说:"这是另一种悟,另一种感觉。它可以让习字的人,一看到热字、暖字便联想到火、日头、炉、灶;看到火、日头、灶,便联想到热或暖,再如硬字,就是从岩石、钢铁、墙壁等字中悟出来的。比石头更结实的东西为硬。寒冷则是由冰、雪、风、霜中悟出来的。"

  说到这里,仓颉突然觉得心中像一道亮光闪过。--顿觉来了灵感。在灵感的作用下,他立即"悟"出了另外一些与心有关的字。

  仓颉在灵感的作用下,首先悟出了忠、患、恰、恒等字。忠于君主的忠字一从心从忠。意思是心不偏私谓之忠。患 一从串从心。串为二中,一心忠于二主便是祸患。恰字的本意为正好--正合心意,也就是恰到好处了。"恒"字,意为长久或固定不变。从心从亘。亘字从日在二之间。二代表天地。因为日月是永久不变的。心如日月经天,则心也永久不变,这就是恒心或持之以恒了。

  诸如此类的还有恍、恨、悛、倥、慈、煸、愧、懈、懒等字。恍--恍然大悟,即心里像出现一道闪光。恨:从心从艮,因为艮是见字的反写,所以有违逆的意思,对违逆自己的人难免怨恨。悛,即悔过。从心从复。爱是一个人向后看的样子--能向后看就有悔过之心。慈,是父母之爱,从心从兹。兹是两绞丝的象形。丝是缠绵不断的,父母之心莫过如丝。懈--从心里,从思想上解除了武装为懈。懒:有依赖之心必然懒。愧--心怀鬼胎,做尽坏事,内心惭愧。

  仓颉没敢把这一瞬间"悟"出来的字告诉丽人公主。他担心说得越多,妻子越糊涂。"我似乎明白了。"丽人公主突然似有所悟地说,咸心为感。成就是都,也就是说,大家心里都体味到了的谓之感。还有凰见为(冕)觉,你曾经说过:"目就是以变化的道理去开发愚昧。故从臼从爻从一。一是笼罩的样子,代表蒙昧。臼是两只手。爻,既是构成《易》卦的基本符号,又是八卦的最小单位。每卦分八爻,表示事物错综复杂,互相制约而又发展变化。凰就是双手捧爻,去开发蒙昧。阁与见合为一体则表示从迷惑到明白。因此,冕就是悟,悟即是冕对吧?

  仓颉点头默认之后说:"人生在世最难得的莫过于觉悟,最痛苦的也莫过于觉悟。愿你和诵儿终生不觉不悟,不要做史官更不要造字。"

  "为什么?"

  "......"没有回音。"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是没有回音。丽人公主感到非常纳闷。因为她知道,仓颉不仅自己酷爱造

  字事业,而且不下十次地提到过要让自己的儿子继续造字。仓颉曾经说过造字并不是个人的事业,更不是一代人的事业。造字之神的儿子就没有不继续造字之理?仓颉为了培养儿子的兴趣,不仅自己一有空就教儿子认字,而且曾经反复叮嘱妻子,不要忽视幼儿时期的教育。

  "儿子还不足三岁啊,你可别把他逼成了傻瓜。"有一次,丽人公主见他连吃饭时也不放过孩子,便不无担忧地说。

  仓颉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桑树必须从小扭。"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教育孩子愈早愈好。丽人公主影响最深的便是那个《免得祖宗受风霜》的故事。

  故事仍然发生在张仁杰住的那个阳武部落中的张家寨。自从那年仓颉亲自为张氏家族创造了弓长张,立早章,广土庄三个姓氏用字之后,张家寨的老百姓便慢慢地形成了一种读书学字的良好风气。唯独有个名叫庄老五的农民不以为然,每当儿子吵着要读书学字时,庄老五便训斥道:"老子只见过挑箩借谷的,没见过挑箩借字的。只要你把田地种好了,就什么都有了,还读哪门子书?"

  庄老五一心只想发家致富,不肯为读书学字破费钱财。因此,连祖宗牌位也改了。别人的祖宗牌位是"天地君亲师"五者共存,并有"天生我,地载我,君管我,亲养我,师教我"之说。庄老五家里的祖宗牌位子仅有"天地君亲",偏偏去掉了一个"师"字。也是活该庄家出报应。有一年春节前夕,庄家挂祖宗牌位的竹钉不知什么时候烂断了。庄老五的老婆偏偏连扁担倒下来都不认识是个一字,她见到地上那块刻着"天地君亲"的干竹片后,误认为是儿子或丈夫捡回的柴火,便不问三不问四地用它煮了饭。

  庄老五没办法只好请同姓的家门先生重新刻制。其妻为了将功补过连忙削好两块同样大的竹片递给庄老五说:"门前那棵树桩怪难看的,本想挖了它,又怕新年上岁的随便动土不吉利。你就请先生顺便再刻一句吉利的话挂在上头吧。"

  庄老五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反正一块是求人,两块也是求人。要难为人就难为一回,何况家门先生也好说话。

  本村的家门先生见庄老五找上门来,二话没说便帮忙刻去了。一笔难写的两个庄字嘛。

  庄老五高高兴兴地拿着分别刻着"天地君亲"和"对我生财"的两块竹片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让儿子把它们认认真真地挂了起来。

  哪料到儿子同样是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升,居然把"对我生财"挂在中堂前,把"天地君亲"挂在树桩上。活该出事,偏偏庄家集识字的人多。大年初一,上门拜年的客人一看,一个个笑得前躬后仰。庄老五发现情势不对,误认为是家门先生"玩"了笔头,便去找族长评理。族长来到老五家一看,立即找来块木炭,在庄老五的墙上写了四句话:

  "对我生财坐中堂, 天地君亲保树桩。赶快送儿去读书, 免得祖宗受风霜。"

  庄老五听在场的人念完那四句话之后,只恨地上无缝,墙上无洞。

  这个故事是仓颉特地讲给丽人公主听的,其用意无非是让她尽快教儿子读书学字。

  今天仓颉突然改变了态度,丽人公主当然要追问这是为什么。

  可是一连问了两次,仓颉都没有回答,丽人公主更加纳闷了。

  其实仓颉很想回答,但是他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他爱自己的儿子,爱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爱那令人百看不厌的小脸,更爱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儿子是仓颉最得意的作品,是他和丽人公主共同创造的一个最奇妙、最完美、最可爱的字。尽管在这个"字"问世之前,无论仓颉和丽人公主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这个"字"的模样,当儿子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仓颉才发现这个"字"造得太美妙了。不必也不能改动一笔一画。甚至认为哪怕是企图改动一点,也是罪过。有人说:"男子无妻家无主,女子无夫屋无梁。"仓颉却认为孩子才是能够使家成为家的依据。没有孩子的家仅仅是两心相爱的结合,有了孩子的家才有了家的实质,家的根据,家的定心丸。

  在没有孩子之前,仓颉一直认为:单身男人是水上浮萍,是吊根之草,女人才是男人赖以生存的大地。男人找到了女人才算是有了扎根之处,也就有了家园,有了安乐窝。因此,他在创造安定的安字时,便借用了家字的部首,再加上一个女字,意为家有女子为安。

  后来他慢慢发现,只有被喻为大地母亲的女人才知道:接纳了一株吊根之草还不等于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家园,必须让那草生根开花结果,才可以称之为家园。因此,女人从成亲之日起便开始编织摇篮,摇篮里的孩子才是家园的中心和起点。

  由于种种原因,丽人公主的这个摇篮整整编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后摇篮里才有了实质性的内容。自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之后,仓颉才真正理解了"一字值干金"的含义。

  他多少次想把摇篮抬进自己的书斋,从此后不去琢磨别的字,仅仅琢磨这个能够活动的字。一个会哭会笑会沉思会睡觉的字,一个充满了灵气,百看不厌的字,一个花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才造出来的,看曼便其乐无穷的字。

  可惜,仓颉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不愿这样做,而是他不可能这样做。中年得子其爱心尤盛。他不只一次地想过:"我宁肯错过千次万次千万次造字的机会,也不愿错过儿子的一次笑容或一声啼哭,更不愿错过一时半刻来之不易而又无法重复的与儿子相聚的时光。"

  然而,仅仅想想而已,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他不愿有负于苍天,不愿有负于天子,更不愿有负于尊他为造字之神的百姓万民。偶尔得空仓颉宁肯少休息或者不休息,也要让儿子在他怀里安祥地睡上一觉。每当儿子的小身子信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白白净净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时,仓颉往往禁不住泪水满腮。

  每当他呆呆地望着儿子那张神态安祥的小脸,听着那均匀的呼吸,闻着那淡淡的奶香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到这是父爱赐与儿子的一种享受,反而认为是儿子对父亲的一种恩赐,是儿子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小生命托付给了父亲,相信在父亲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他为儿子对他绝对信任而自豪、而骄傲、而感激、而庆幸。他流淌的是感激之泪,庆幸之泪。

  自从右孩子,仓颉便开始怀疑"父母对子女恩重如山"之说的正确性。毫无疑问,做父母的要为儿女受苦,为儿女做出许多牺牲。然而仓颉的体会是:为儿子受苦受累的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这种赐了'的本身就包含着收获,在做出牺牲的同时已经得到了满足。而且其中的获得远远大于赐予。就连为儿子换尿布襦片.在仓颉看来也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

  难怪做父母的常常说:"小伢尿是人参汤,小伢的屎桂花香。"仓颉觉得尽管此类荒唐透顶的愚爱,蠢爱,愚蠢而又荒唐的爱,只能产生于父母对决不可能产生于儿女对父母。但是父母儿女之间的恩情仍然是相互的,决不是单方面的。

  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是一种身不由己,心甘情愿。一种自私的无私。一一种并非为他人的舍己为人,一种扯不断的牵挂。正是这种具有神奇魔力的爱,促使仓颉为儿子改名,促使仓颉对妻子不要让儿做官,更不要让儿子造字。

  仓颉认为自己并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他认为是自己害苦了妻子,害苦了儿子。他认为自己欠他们的感情债太多太多。其所以如此并不是自己无情寡恩,而是因为做人难,造字更难。又做人又造字又做史官,就是做篾匠的挑篮子赶集一一左难(篮)右也难(篮),前难后也难,进难退也难。这力不讨好的造字事业已经害了自己一辈子,决不能让它再害儿子。

  这并不是什么"百行百怨",实在是一种夫情与父情,夫爱与父爱的正常流露,一种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情感反思。

  这一天,仓颉因没有说话,以后的三天也很少说话。丽人公主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最后的三天,决别的三天,是生离死别之前沉默寡言的三天。

  这也是仓颉与妻儿亲近得最多的三天,真正称得上全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的三天。

  这三天儿子是在仓颉的肩上和大腿上度过的,妻子是在仓颉的怀里和臂肘窝里度过的。他们很少说话,一切情感都在对视与沉默中交流着。此时无声胜有声。四十三岁的妻子,四十六岁的丈夫,三岁的儿子在亲情上分别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三天,仓颉没有读文章,只读妻子的眼睛,读妻子的脸,读妻子的身体,读妻子的心。这三天,仓颉没有记言、记事,也没有汜史。只记儿子的哭,儿子的笑,儿子的闹,记与儿子有关的一切,记关于儿子的一切。

  可惜,这三天丽人公主仅仅在反常中感到幸福,没有在幸福中觉得反常。第四天清晨,当她发现仓颉已经失踪时,这才恍然大悟--最难得的是觉悟,但是她觉悟得太晚了。如果早一天,哪怕是早一个晚上觉悟,她也一定会设法挽留她心爱的丈夫啊。仓颉走了,仓颉失踪了。

  他不告而别,不辞而别。

  除了身上穿的,他什么也未带走。

  除了妻儿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如果文字不算东西的话。

  丽人公主知道,仓颉根本没有错,仓颉所造的文字更没有错。牛、羊二字都是象形字。牛字是从独角犀牛,所以只有一只角,四条腿,一个尾巴,一个脑袋,因此写作"牛"。而羊因为有两只角,所以从双角一尾的"丫"或写作"十",再加两横代表四条腿。鱼字原本写作员。下面的火并非水火之火,而是鱼尾巴的形状。后因火字在下均写作四点,因此,往往被误认为是四条腿。凡四点在下均称之火部,就如同水部在左均写作"?"三点一样。分合二字造得更是有理有据。因为世间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仓颉故意将分读作合,将合读作分。就如同好之所以好是因为其中有坏,坏之所以坏是因为其中有好的道理相仿,只要细心品味便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他故意将分合二字的读音颠倒过来,意在醒世。正如乱(乱)本意为治理,经反向引申后和混乱、紊乱的用意一样,是相反相成的--不治则乱。"嚣"是乱的本字,在金文中写着"贾",篆书写作'零",都是两手理丝的样子。上下是两只手,中间是丝"8",而"4"或"H"都是挂丝的架子。意思是理则不乱,不理则乱。

  既然没有错,那么仓颉为什么离家出走?就因为文曲星君冤枉并斥责了他?丽人公主认为既可能又不太可能。

  仓颉失踪的本身就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最大最怪的谜。此外还留下了一个悬案,这是仓颉留下的唯一的悬案。这就是仓颉出走前造的最后一个字,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字。那个字是丽人公主在清理仓颉的书斋时发现的。

  仓颉失踪的那天上午,丽人公主一走进书斋,便发现书斋的书案上平放着一块约二尺见方的竹筒,竹筒上满满地刻着一个"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