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骑驴”猛然失去了重心,停在原地旋风似的打转儿,单田芳也身不由己地随着车子扭起了大秧歌。三拐两拐,终于控制不住了,“哐!——”一声巨响,和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撞了个正着。单田芳像个笨拙的面口袋似的横飞出去,摔倒在地之后,昏迷了足有两分钟。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头顶上已经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几十双惊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微弱的肢体反应。
●两个孩子都舍不得离开,惠丽撅着小嘴儿不吱声,九岁的老铁可就不像姐姐那么有“涵养”了,小家伙儿哭着喊着不肯就范。闹到最后,王全桂急了,举起巴掌就要抽耳光。单田芳按住妻子,轻轻拉过扭脖子的老铁,说:“孩子,这次去农村,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呀……”
单田芳返回干于沟不久,上边的命令就下来了:集训期满,全体返城。一到鞍山,又有了新精神,解除对“牛鬼蛇神”的集体看管,遣散回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既不发文,也不宣判,只是向全社会宣布:“你是大坏蛋。”
“牛鬼蛇神”们想和造反组织较真儿,最起码,是非曲直要弄清楚吧,否则,回到群众中间可怎么做人呢?然而,他们得到的答复却相当暧昧,既不说你究竟有什么罪,也不判你清白无辜,而是皮里阳秋地表示:“你们这些人的问题,由军管会负责,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如有疑问,可直接同他们联系。”可是,军管会在哪儿呢?弄到最后,这群“戴罪之身”还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事关原则的个人问题又被无限期地挂起来了。
“组织”,就是这么奇怪。你日子过得好好的,它找衅你;等你被折腾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却找不着它了。“牛鬼蛇神”们一声长叹:还是各回各家吧。单田芳终于可以每天守着他的妻子儿女了。
深更半夜,大街小巷里便敲锣打鼓,说毛主席下达了“最高指示”:知识分子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鞍山市各级单位闻风而动,曲艺团也跟着闹起来了,几乎所有人都上交了申请,还有几个更积极的当众表决心,“咔嚓”一声咬破手指,刷刷点点地写起“血书”来。这些硬骨头当即变成了正面典型。造反组织也跟着起哄,大会小会一再表扬:“瞧人家张三,再看看李四,那些孩子自愿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下放到农村安家落户……”在热烈的掌声中,表扬人的人以及被表扬的人都感到非常光荣、非常满足。
单田芳也夹杂在人群里,头头脑脑的看见了,便拿话“将军”:“人家都下去了,你老单怎么办啊?”单田芳一时语塞,倒不是害怕下乡,问题是下乡之后投奔谁。他从小长在城市里,对农村相当陌生,乡下甚至连个拐弯儿的亲戚朋友都没有。但是,政治气候来了,也不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头头儿们已经把话挑明了:“我们的原则是,一,组织安排;二,自己找目标主动申请。”单田芳想,反正早晚都得下放,何必等人家指派呢?还是赶紧回家商量商量吧。
听完这事儿,王全桂眼前一亮,她的老家在长春市附近,名叫“一间堡”,毕竟是乡里乡亲的,彼此也有个照应——蛮好!给他们寄封信说说呗。随后,单田芳向曲艺团郑重递交了赴农村插队落户的申请书。当然,两口子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折腾到年底,一间堡那边也没肯收留他们。但是,起码这个时间段心里有个盼头儿,还不至于空虚无聊、没着没落的。
下放前那段日子,单田芳这帮“牛鬼蛇神”干什么呢?分组给曲艺团归置家当。东西并不值钱,无非是茶壶茶碗、破桌子烂板凳什么的,团里打算把这些玩意儿分发给下乡的职工。搬运东西的都安排好了,仨人一组,也累不着。不想,无意中赶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差点儿就要了单田芳的一条腿。
那天的活儿比较远,就是去单田芳当年成名的那座“立山茶社”。三个人领着一头“倒骑驴(两个轮子在前边的“三马子”)”,歪歪扭扭地朝郊区奔,可惜,大家的“骑驴”技术都很差,只好一人一段路,替换着骑。赶到和平桥的时候,轮到单田芳了。这个地段十分开阔,马路顺着山势一泻而下,直抵鞍山钢铁厂的东大门。下班时间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再碰上单田芳这个“骑驴”的生手儿,一上车就刹不住闸了,“倒骑驴”风驰电掣地滑向人群,他的脑子里除了呼啸的风声,一片空白。同行的俩伙伴儿只顾张着大嘴害怕了,哪儿还挤得出营救的时间?眼睁睁就是一场车毁人亡的惨剧。
幸亏单田芳及时恢复了理智,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向一侧猛推车把,为的是把强大的惯性破解开。最后,“倒骑驴”猛然失去了重心,停在原地旋风似的打转儿,单田芳也身不由己地随着车子扭起了大秧歌。三拐两拐,终于控制不住了,“哐!——”一声巨响,和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撞了个正着。单田芳像个笨拙的面口袋似的横飞出去,摔倒在地之后,昏迷了足有两分钟。当清醒过来的时候,头顶上已经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几十双惊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微弱的肢体反应。
单田芳缓缓地抬起头来,首先看到了胯下那辆严重扭曲变形的三轮车。哦,自己还活着!站起来吧。这么想,却一点儿也动不了,原来一条腿还在“倒骑驴”底下生生地别着呢。一见这个阵势,钻心的疼痛立刻就袭上来,单田芳的第一感觉是:我这条腿完了。
这起事故被息事宁人的单田芳独自包揽下来,他惟恐跟人矫情再生出其他的麻烦来。卡车司机和警察见没有纠纷,乐得拍屁股走人,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在同伴的陪同下,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恰逢老婆孩子去长春探亲,只留下他独自倚在床头,慢慢地卷起带血的裤脚儿验伤——哎呀!半条腿已然青紫臃肿,车胎的花印,深入肌肤……回想车祸的经过,单田芳惊出了满头冷汗,关键时刻,如果没有那段马路牙子垫起撞过来的车轮,恐怕自己下半辈子都要拄拐棍了。
几天之后,王全桂回家,见丈夫好端端地伤成了这样,顿时冒上一股无名火儿,她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他妈的横陇沟里捞磙子——一步一个坎儿!我们上辈子做过啥孽呀,这些倒霉事儿都让咱家摊上!”
骂也不解决问题,最后还得上医院,在造反组织的监控下,单田芳被送进鞍山市最权威的医院,照X光、上石膏板、打绷带……医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伤得很严重,一定要注意休息,不可随便走动。”旁边的“造反派”不爱听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赶紧把这个“现行反革命”发配到边远的农村去,如果一拖再拖,说不定会节外生枝。揣着这个卑劣的心理,他们直接和主治医生交涉,希望能按照造反组织的意图涂改诊断结果。恰好,诊室的房门没关,只垂着一条白布帘子,屋内的对话被门外的单田芳听得清清楚楚。
“造反派”带着几分威胁的口气说:“大夫,这个人是‘现行反革命’,需要马上遣送到农村去监督改造。无论如何,你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阶级立场吧。”
大夫则不卑不亢地回敬道:“我是医生,首先应该讲究医德,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写?那叫渎职。在我这儿,只有患者,没有什么‘现行反革命’。我必须对患者负责。他的腿严重挫伤,如果得不到妥善治疗,可能就有截肢的危险。这些情况你们知道吗?”
好心的医生自愿充当了挡箭牌,这回好,拿到医院的病假条,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病休息了。俗话说:“官不差病人”,起码不用天天准时参加政治学习,下放农村的事儿也可以拖延一阵子。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单田芳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屋顶寻思:将来会怎么样,谁知道呢?也不操那份闲心了,过一天算一天呗。想着想着,他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一条病腿也挡不住被遣送下乡,尽管有医院的诊断证明打掩护,造反组织还是对单田芳下了最后通牒,限令他们全家必须在2月2日前赶到下放地点报到。眼看就到春节了,过完年再走不行吗?“造反派”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绝对不允许!
那么,鞍山的房子呢?原来,“组织”上早有规定,三间房子按照国营牌价核收,房费外加遣送费,总共七百多块,拿上这些钱,单家四口就被彻底“扫地出门”,从此,与鞍山市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与这座城市的脐带,被活活儿地割断了。
两个孩子都舍不得离开,惠丽撅着小嘴儿不吱声,九岁的老铁可就不像姐姐那么有“涵养”了,小家伙儿哭着喊着不肯就范。闹到最后,王全桂急了,举起巴掌就要抽耳光。单田芳按住妻子,轻轻拉过扭脖子的老铁,说:“孩子,这次去农村,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主意呀——你不是最爱毛主席,最听毛主席的话吗?”
小孩子果然上钩儿,抹了把眼泪,执着地点点头。一看有门儿,单田芳便捡着更好听的说:“你想,毛主席叫咱们去农村,你愣不去,他老人家会生气的。况且农村比城里好玩多了,有山有水,有花草有树木……”老铁的精神头儿来了,追着问:“有苹果吗?”
“苹果?没有。那儿有的是玉米地。”
“好玩吗?”
“嘿!好玩得很,到地方你就知道啦。”
儿子趁机要条件:“去农村,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
“说!”单田芳倒愿意让老铁趁火打劫,干嘛叫孩子不高兴啊。老铁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你不是说,农村宽广吗?我想在那儿学骑车——你得给我买一辆漂亮的自行车。”
单田芳略加思考,还是咬牙点了头。儿子知道父亲从不骗人,立时擦擦眼泪,心满意足地笑了。
单家的根须,整个儿从鞍山城拔出来,一辆拖斗大卡车塞进了所有的家当。卡车后边还尾随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遣送人员一脸的不高兴,他们面色阴沉地坐在车里,似乎谁欠了他们几百块钱。这种场面使单田芳想起了评书中林冲发配的情景,随即自嘲道:英雄落难,尚且无奈,我这样的小人物就更不在话下了。单田芳回过头来,摇头苦笑,又想,还提什么评书啊?赶路要紧。
在东北大平原凛冽的寒风中,汽车启动,车辆穿过隆冬时节灰蒙蒙的荒山秃岭,无限悲凉地驶往辽宁省台安县杜大连泡大队。
单田芳清楚地记得,离开鞍山的那天是1970年2月2日。王全桂把袖筒里捂得热乎乎的右手轻轻放在了单田芳冰冷的手背上,患难中的夫妻彼此凝望着,谁也不说话。然而,互相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两人的手握得很紧,也很扎实,似乎用指尖和掌心就可以默默地交流。单田芳注视着妻子,心潮起伏,暗自说:“全桂啊!谢谢你,危难之中能够常伴左右。现在,只有你,才是我惟一的亲人……”
王全桂与单田芳的婚姻算不上青梅竹马、举案齐眉,俩人的性格确有某些不和之处,年轻时,还经常鸡吵鹅斗、粗脖子红脸。眼下,是单田芳最倒霉的时候,妻子却死心塌地地支持他,下放改造也好,迁户农村也好,从来没有埋怨过。
个别人喜欢搬弄是非,曾当着王全桂说小话儿:“反正单田芳已经这样了,你还跟着他瞎跑个啥?干脆领孩子在鞍山一呆,谁也不能把你们孤儿寡母怎么样。”王全桂把心一横,
说:“我们夫妻一场,同甘共苦,混到今天不容易。他是个说书的,啥活儿也不会做,到农村孤苦伶仃的,谁管?好端端一个演员就给糟践了。无论如何,我也得跟着,哪怕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单田芳到哪儿我到哪儿……”
“文革”时代,因为阶级立场和政治利益,反目为仇、妻离子散的中国家庭不计其数。因为政见问题、路线问题,多少亲朋好友“划清界限”、拔刀相向?又有多少恩爱夫妻“反戈一击”、分道扬镳?在时代潮流和政治高压之下,人是那么无可奈何,那么身不由己。王全桂,一名普通的书曲艺人,一个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能做到“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她陪伴“戴罪”的丈夫下放农村,等于牺牲了后半生的幸福,“生死相托,不离不弃”,王全桂为他们这段并不完美的婚姻平添了一层可歌可泣的色彩。
虽然单田芳讲起评书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是,在夫妻感情方面却内向而细腻,他不习惯在这种问题上单向标榜、自我表白,而是把个人的感受一点一滴地储藏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自从1992年至今,王全桂早已过世多年,对她当年慷慨的付出,单田芳至今仍感喟不已。这正应了一位诗人的句子:“花开的时候不说,花落的时候不说。无法报答的时候,只有,默默地记着。”
夫妻俩默默地牵着手,彼此依靠,单家四口伴随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黯然驶向陌生的远方。天地之间,梨花乱舞,苍茫一片。关山渺渺的尽头,谁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