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很机灵,俩人目光一碰,她就预感到有事儿。为了甩开“尾巴”,单田芳谎称上厕所,他们挤进一个非常僻静的旮旯儿里,心惊肉跳地见了一面。
●泪水,轻轻地从妻子的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凉凉的,掉在单田芳的心上。他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妻子的双肩和脊背,好像这样一来,笼罩家庭的灾难、恐惧和忧伤,就被统统地抚平、擦干了。
家,已经成了单田芳飘忽不定的梦。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想像。或许,对于“反革命家庭”而言,什么灾祸都可能随时降临。那些残酷的阴影和王全桂的家,和老铁、惠丽的家,在时代的风雨中飘摇明灭,今天还拥有的一切,可能转瞬之间就会荡然无存。
单田芳梳理着风雨难料的世事,命运这种东西,的确有翻云覆雨的魔力。早年,父母的离异不就是先例吗?眼下,家破人亡的难友不就是明证吗?人生同灾难较量,总是显得弱不禁风。难怪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人这枝芦苇,多灾多难,因为充满了奇特的思想而越发具有悲剧色彩。虽说心志一落千丈,十分消沉,情感漩涡里的单田芳还是刻骨铭心地想念着自己的家和每一位亲人……
当初,关押在曲艺团的时候,家里常来送饭。尽管互相之间不允许见面,但是,空饭盒也能暗示很多信息。如果剩饭多,可能是里边的人胃口不好、心情很差,甚至挨打了;倘若饭菜吃得精光,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倍觉安慰。
为了保障单田芳的伙食质量,王全桂把家里那点儿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每天中午,饭盒里都装满了大米干饭、新鲜蔬菜和罐头瘦肉。这种丰厚的物质待遇,连送饭的“造反派”都感到酸溜溜的,他们掂着饭盒挖苦道:“瞧瞧!家属给你吃这么好的东西——这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啊。便宜了你,真是糟践啦。不老老实实交代罪行,你对得起谁!”
横竖都是遭受毒打,心里的伤口比身上的疮疤更疼。单田芳深知那个饭盒的意义,再痛苦,也得硬撑着捏起筷子,一鼓作气地吞咽干净。事后才知道,天天跑腿儿的是儿子老铁,孩子一天天长大,都十来岁了,心事也日渐沉重,当他看到妈妈对着原封不动的饭盒抹眼泪时,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委。打那儿以后,他再也没做过“原物退回”的蠢事,而是替里边的爸爸藏着、掖着,只有他知道,爸爸到底怎么样。遗憾的是,单田芳的胃口总是好不起来,逼得孩子没办法,很多次,硬把盒子里的剩饭统统扒进自己肚子里。妈妈盘问起来,就立刻装出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说:“爸爸的胃口可好了,一人能吃俩人的饭……”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子俩终于见面了,这让失去人身自由的单田芳喜出望外。
那天,他被监督打扫卫生,正巧,曲艺团的大门泄开一条窄缝儿,外面的人来人往看得一清二楚。忽然,耳畔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这种感觉并不太明确,好像总有亲人在门外偷窥自己。单田芳故意躲开“造反派”的视线,趁人不备,探出了半截身子。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儿子的小名,还真灵验,门外那条小小的身影一晃——啊!果然是老铁!其实,孩子已经在附近徘徊很久了,难怪爸爸有心灵感应呢。
老铁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地奔过来,小声说:“妈妈叫我来看您,多少次也碰不着。今天,一放学就往这儿跑,我都隔着门缝儿看您老半天了……爸!他们打您没有?”
单田芳硬着嘴皮,说:“没挨打,我挺好。回家告诉你妈,别惦记……”潦潦草草地答了几句话,他便撵儿子快走,他知道,万一被发现,麻烦就大了。儿子恋恋不舍地离去,单田芳的心也跟着走了,哪怕有高墙大狱,他们的心也紧紧地连在一起。打这以后,他和家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信儿倒是捎过,也是慌里慌张像做贼似的。因为耳朵被打聋了,单田芳去鞍山市铁西医院就诊,当然,有专人严密监控,否则跑了怎么办。巧得很,刚进医院大门,就碰上了昔日的小师妹——这可不是“造反派”头目的老婆,如果都变成那号人,恐怕天下连个捎信儿的都找不到了。这位小师妹很机灵,俩人目光一碰,她就预感到有事儿。为了甩开“尾巴”,单田芳谎称上厕所,他们挤进一个非常僻静的旮旯儿里,心惊肉跳地见了一面。
一刻值千金。单田芳要言不烦,直奔主题:“师妹,我半年多没进家门,你嫂子、你侄子侄女怎么样,我一无所知。求你到家跑一趟,告诉他们,我挺好,让他们放心,无论遇上什么事儿,一定要往宽处想。我没犯罪,肯定能利利索索出来,肯定能平平安安回家……”
师妹不住地点头,答应得十分干脆:“你放心吧,我一定去,把你的意思带到!”她转身离去,单田芳的心也陪着自己的信使越走越远。一点萤火似的消息,都可能是单家明媚的阳光。回到诊室,他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手脚依然兴奋地发抖……
就在单田芳来回跑大洼的时候,造反组织公布了一项喜人的新规定:“牛鬼蛇神中,部分表现积极人员,允许回家探亲。”话音刚落,申请书便雪片似的飞到了“造反派”的桌子上。人们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最终的答复。
单田芳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但是,并没有抱多大希望。自己“罪过”那么重,表现那么差,这等好事儿,天上掉雨点儿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哪成想,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他的探亲申请,很快准了下来。那天,已经荣升为“指导员”的“造反派”师弟板着脸向单田芳交代:“你最近表现不错,经研究,特许五天假。回家看一眼,马上赶回来。”他抬起腕子,看看手表,又补充道:“五天,不多不少。再过一百二十小时,此时此刻之前,天上下刀子你也得给我赶回来;否则,后果自负——走吧!”
单田芳二话不说,扭头就跑。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自己的,半点儿也不能糟践啊。他飞一样地奔回驻地,风卷残云似的收拾东西,随后,跑上大路,穿五叉口,过大洼县,上了营口码头的轮渡,直向鞍山驶去……
家园在望,他心里不停地敲小鼓儿。眼看快一年了,妻子的身体怎么样?儿女都长高了吗?家里一切都平安吧……汽笛长鸣,归心似箭,鞍山的楼群一点一点地近了,他不知道,
该怎样跨进那扇薄脆的家门。
刚一进院子,老铁和惠丽便小鸟儿似的扑过来,高声呼唤着“爸爸!爸爸……”生怕不小心弄丢了阔别归来的亲人,转眼又是一个两手空空的梦。孩子们搂着风尘仆仆的父亲,王全桂望着魂牵梦萦的丈夫,泪眼相对,久久无言。
“家呀,我回来了。”单田芳嗓音哽咽,他环视着熟悉的一切:妻子、儿女、房间、家具,乃至被褥的颜色、窗帘的花纹……离别得太久了,差点就想不起这些针头线脑、温暖动人的小细节。
那天,单家真像过大年,浓郁的炖肉香味儿飘满了整个房间、整条胡同。
夜深人静,夫妻俩有叙不完的体己话儿。单田芳敏感地发觉,妻子明显见老了。刚刚一年,她的眼角眉梢、腮边额头就爬满了新皱纹,她两鬓增白,目光呆滞,当初作为名人妻子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一丝也没有了。她可能为了丈夫的一餐好饭向邻里伸手,也可能为了孩子的一件棉衣缝缝连连……为了单田芳,为了这个家,她过早地衰老了,她噙着酸涩的泪水凝望归来的亲人,忧心忡忡地问:“你的事儿,啥时候才算完呢?”
单田芳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哪有个完呀。”
“难道,上边也不给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说法?哼!他们还肯轻易放了我?”
泪水,轻轻地从妻子的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凉凉的,掉在单田芳的心上。他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妻子的双肩和脊背,好像这样一来,笼罩着家庭的灾难、恐惧和忧伤,就被统统地抚平、擦干了。
单田芳在心里千万次重复着:“全桂啊,是我害了你。假如老天有眼,再给我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会加倍地偿还、加倍地报答你和孩子……”
五天,每一寸光阴都那么金贵,似乎转眼就消逝了。单田芳特意抽出三天时间赶赴沈阳,那里,有疼爱了他一辈子的老奶奶,还有凉锅冷灶、半身不遂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