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二月初,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冒雨沿着沼地街走着,他抬头察看每所大厦的门牌,以孩子的天真和哲学家的专心在找寻拉法埃尔·德·瓦朗坦侯爵的住址。他的面孔显出强烈的忧愁和倔强的性格之间的斗争痕迹,陪衬着这副面孔的是一头蓬乱的灰色长发,干巴巴的象烧卷了的羊皮纸。

  如果一位画家碰上这个穿黑色衣服,骨瘦如柴的奇怪人物,无疑会在回到画室后,把他画在画册上,在画像下题上这样的词句:

  寻诗觅韵的古典诗人。

  在找到了人家告诉他的门牌号码后,这位象罗兰①再世的人,轻轻地敲打一座宏伟的大厦的门。

  ①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曾任巴黎大学校长。

  “拉法埃尔先生在家吗?”这位老人向一个穿制服的瑞士仆人问道。

  “侯爵先生不接见任何客人,”那仆人答道,一面吞食着一大块在咖啡里蘸湿了的面包。

  “他的车子停在那儿,他是要出门的,我等着他吧,”陌生的老人回答,一面指着一辆停在木制拱顶下闪闪发光的华丽马车,这个拱顶象布篷那样覆盖着台阶的石级。

  “啊!我的老人家,您很可以在这里直等到明天早上,”那瑞士仆人接着说,“这里天天都有一辆驾好的马车在等着先生。但是,我恳求你,您还是出去吧;要是我未得到命令就让一个陌生人进府一次,我就会丧失一笔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穿一身象政府机关看门人的制服的老人,从前厅里出来,他迅速地走下几级台阶,一面端详着这个神色惊讶的老迈的求见者。

  “喏,若纳塔先生出来了,”瑞士人说,“您去和他说吧……”

  两位老人大概出于同情或相互好奇,便彼此走近来,他们在正门前庭院中间的圆形空地上相遇,这里是几条石板路汇合之处,石缝里长着几丛野草。一种可怕的沉寂笼罩着这座巨大的府邸。在看到若纳塔的时候,你会急于要窥破浮现在他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它会把这座阴沉的府邸里最细微的事情都告诉你。

  拉法埃尔接受了舅舅的巨额遗产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寻找他忠实的老仆,因为他认为老仆的忠诚是可靠的。若纳塔再见到他的小主人时,快乐得流泪了,他原以为和他已是永远诀别了呢;当侯爵授予他总管的光荣职位时,他的幸福是无与伦比的。若纳塔老头子成了拉法埃尔与整个世界之间的中介力量,是他主人的财产的最高支配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意图的盲目执行者,他象是一种第六感官,通过他,一切生活情趣才能到达拉法特尔身上。

  “先生,我有话要对拉法埃尔先生说,”老人对若纳塔说,一面走上几级台阶去躲雨。

  “您想同侯爵说话?……”总管嚷道。“我是他的奶公,他还不大愿意和我说话哩!”

  “可是,我也是他的奶公呵!”老人嚷道,“如果您的妻子当初喂过他奶,我本人也曾教他吮吸过缪斯①们的奶汁。他是我的乳儿,我的孩子,carusalumnus②!我培养过他的头脑,我启发过他的智力,我发展过他的天才,我敢用我的光荣和名誉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他难道不是我们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吗?他是我教的六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他跟我学过修辞学,我是他的老师。”

  ①缪斯,指希腊神话中的九位司文艺的女神。

  ②拉丁文:亲爱的养子。

  “啊!您老原来是波里凯先生?”

  “正是我。先生是……”

  “嘘!嘘!”若纳塔禁止两个厨房小厮谈话,因为他们的声音打破了笼罩这所房子的修道院般的静寂。

  “可是,先生,侯爵先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师接着说。

  “亲爱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主人心里惦着的是什么。”若纳塔答道,“您看,巴黎就没有第二所象我们这样的房子。您听清楚了吗?我说没有第二所。凭良心说,真的没有。侯爵先生购买的这所房子,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他为布置这所房子花了三十万法郎。您看,三十万法郎,这是一大笔钱呵!不过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可真象奇迹一般。好!我看到这种豪华场面,心里在想,这就象他先祖当年的光景一样:年轻的侯爵准是要接待全城贵宾和整个宫廷了!可满不是这么回事。先生不愿见任何人。他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波里凯先生,您听见了没有?他过的是一种与他的身分不协调的生活。先生每天在同样时刻起身。只有我能进他的房间,夏天跟冬天一样,我七点钟开门进去,这是约好了的。进去之后,我对他说:‘侯爵先生,您该起来穿衣服啦。’

  “他就起来穿衣服。我得把他的便袍递给他,这件袍子老是照原来的款式,用同样的料子做。当这一件穿得不能再穿了,我就主动给他换一件新的,省得他向我要。真是异想天开!其实这可爱的孩子每天有一千法郎好花,他爱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再说,我也很爱他,要是他给了我右颊一个耳光,我会让他在左颊上再打一下!再困难的事,只要他叫我做,我也乐意去做的。您明白吗?再说,他让我做的琐碎事也真多,够我忙的了。他阅读各种报纸,是不是?我得按次序整理好放在桌上的老地方。我还要在一定的时间进来亲手给他刮胡子,我的手一点也不发抖。如果厨师不能毫不含糊地,把早餐在早上十点钟,晚餐在下午五点钟,准时端到先生面前,他就有在先生死后失掉留给他的一千埃居终身年金的危险。菜单是按日期排好的,整年吃的菜都预先排好了。侯爵先生全用不着希望这样那样东西。草莓上市的时候,他就有草莓吃。第一批鲭鱼运到巴黎的时候,他就能吃到鲭鱼。菜单是印好了的,早上他就知道晚饭他该吃什么。为着用餐,他按时穿衣,穿什么外衣,什么衬衫,都有规定,总是由我预先准备好放在一张靠椅上,你明白吗?我还得留心是否还有同样的呢料子,遇到需要的时候,譬如说,他的外衣破了,用不着他开口我便给他另换一件。

  “如果天气好,我便进去对主人说:‘先生,您该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着等他的马儿,马车总是预先驾好了的;马车夫手执长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唤,就象您所见到的模样。

  “晚上,吃过饭后,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剧院,明天就去意大利……不,他还不曾去过意大利剧院,我昨天刚弄到一个包厢。散戏后,他准在十一点钟回来睡觉。

  “白天碰上没什么事情要做的空闲时刻。他就看书,不停地看,您瞧!他就只有这个念头。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闻’①,以便在新书发售的当天给他买来放在壁炉台上。我还受命每个钟头都要到他的房间,看看炉火怎样了,我得关心一切,看他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先生还给我一本小册子,让我把里面写的东西都记在心上,上面所写的都是我应尽的义务,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问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间里放许多冰块,以便空气经常保持一定程度的凉爽,我还常常到处摆放鲜花。这可怜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费用已经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块好面包那么好。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例如,在府邸里、在花园里,完全是一片沉寂!总之,我的主人无需乎抱什么欲望,一切都在他指头的指点和目光的嘱咐下得到满足,这是毫不含糊的!他说得对:要是人们没有仆人使唤,就会一切都乱了套。我把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也就听从我的话。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么个程度。例如,他的房间都是……,都是……该怎么说哩?啊,对!都是相通的,只要他打开卧室或书房的门,那么,喀哒一声,所有的门通过机械装置,全部自动打开了。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在他家里,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全碰不到一扇关着的门。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对我们仆人来说,是够开心的了!话说回来,为这个我们可花了不少钱!……总之,波里凯先生,后来他对我这么说:

  “‘若纳塔,你得把我当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照顾。’

  ①指《法国新书目录》,它每周公布各种新书出版消息。

  “在襁褓中,对,先生,他是说在襁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我倒成了主人,他等于仆人,您听见了没有?要问这是为什么?啊!我敢说,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谁也不会知道。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诗呀,”老教师大声嚷道。

  “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诗吗?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经常对我说,他要象植物一样生活,与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里凯先生,他对着一株马兰花,一面穿衣服一面对我说:

  “‘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怜的若纳塔!’

  “在这样的时刻,别人认为他得了偏狂病。这是毫不含糊的!”

  “若纳塔,各方面都证明您的主人是在从事一部伟大的著作。”教师接着说,他神态尊严,使得老仆人肃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广泛的构思上,而不愿意让日常生活琐事来分心。在脑力劳动的过程中,天才人物会忘怀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顿……”

  “啊!牛顿,好……”若纳塔说,“我可不认得他。”

  “牛顿是一位伟大的几何学家,”波里凯接着说,“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过了二十四小时;当他从幻想中醒过来时,还把第二天当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着了一会……这可爱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对他总会有些用处。”

  “等一下!”若纳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国国王,不言而喻,我说的是古代国王!那您也进不去,除非您把门冲破,踩在我身上过去。可是,波里凯先生,我会跑去告诉他您来了,我会这样问他:‘该让他上来吗?’他会回答我让或不让。我从来不对他说:‘您愿意么?您要么?您想要么?’这类词句我们早已从谈话中删去了。有一回我说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面那样的话,他就非常生气地对我说:‘你要让我死吗?’”

  若纳塔让老教师呆在接待室,并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带回来一个可喜的答复,于是他领着这位卓越的老人穿过华丽的厅堂进去,这时所有的房门一下子都打开了。波里凯老远就看到他的学生坐在壁炉旁的一个角落上。拉法埃尔穿一件大图案花纹的室内便袍坐在一张弹簧安乐椅上读报。他那病态的衰弱身体,说明他内心似乎有着极度的忧郁;这种忧郁流露在他的前额,他那象枯萎的花儿般苍白的脸上。一种女性化的优雅和富贵病人特有的怪脾气突出了他这个人物的性格。他的两手象美女的手那样洁白柔软,非常雅致。他金栗色的头发已有点稀疏,天生的鬈发很讲究地盘卷在两鬓的周围。头上戴的希腊式圆软帽,因顶上的流苏坠子太重,使这顶开司米细绒织的帽子歪在一边,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纸刀跌落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膝上搁着华丽的印度水烟壶的琥珀烟嘴,珐琅装饰的螺旋形长烟管,象条蛇那样横躺在房间里,而他竟忘了吸这清香凉爽的烟。可是,他那看来柔弱的青春的身体,却被他那双似乎蕴藏着全部生命力的蓝眼睛所否定,这双闪耀着特殊感情的眼睛,一开始就能把人摄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难受,有些人可以从这里看到失望,也有人从这里猜到象悔恨那样可怕的内心斗争。这是无能者把欲望抑制在心底里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愿意破费钱财,宁愿在想象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钱买到的快乐的吝啬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铁链锁住的普罗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势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告知爱丽舍宫他获悉敌人犯了战略错误,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时的统帅权未获批准②时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惩罚者的眼光!说得更确切些,这是拉法埃尔好几个月前投向塞纳河或凝视著作为最后赌注的那枚金币的眼光。他让自己的意志和聪明去服从那个当了五十年仆人才开始有点文化的老农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对自己变成某种机器人几乎感到快乐,他为了生存而放弃了生活的乐趣,从灵魂里排除一切欲望的诗意。为了更好地和他曾经接受挑战的那种严峻的势力作斗争,他以奥里金③为榜样,洁身自好,甚至阉割自己的想象力。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的神,因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受到宙斯的惩罚。

  ②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回到巴黎后,本想再赴拉翁组织新部队,因富歇的煽动,遭到议院的反对而告失败。

  ③奥里金(约185—254),神学家,被认为是自愿阉割者,目的是为了向妇女宣教而不致被诱惑。

  拉法埃尔因一份遗嘱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到那张驴皮缩小了,这天他正在他的公证人家里。在吃饭后果点时,座上有一位相当走红的医生一本正经地叙述一位得了肺病的瑞士人对疾病的态度和怎样治好了病。这病人十年来一声不吭,遵守一种非常温和的养生法。他按照医生的嘱咐,在一个奶牛棚里的浓浊空气中,每分钟只呼吸六次。“我要效法这个人!”拉法埃尔心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在豪华的环境中,他过着蒸汽机般的生活。当那位老师细看这具年轻的活尸时,他不禁吓了一跳!他发觉在这个脆弱的身躯上,似乎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他看到侯爵过度疲劳的眼光,苦思焦虑的前额时,简直认不出这就是他记忆中那个容颜鲜艳,四肢强壮的学生了。这位古典派的老好人,这明智的批评家,这风雅的保守派,要是他曾读过拜伦的著作,准会以为他本想见到恰尔德-哈罗尔德,结果却看见了曼弗雷德①。

  ①恰尔德-哈罗尔德和曼弗雷德分别是拜伦的两部同名叙事诗中的主人公,前者是年轻的旅行家,后者是阴郁的濒死的老人。

  “您好,波里凯伯伯,”拉法埃尔向他的老师问安,用他发烫潮湿的手,紧握着老人冰冷的手指接着说,“您身体好吗?”

  “我吗,还好,您呢?”老人回答道,在接触到他那只滚烫的手时吓了一跳。

  “噢!我希望能保持健康。”

  “您一定是在从事某种卓越的著作?”

  “不,那已是Exegimonumentum①波里凯伯伯,我曾给科学作过一点贡献,但我和它已永远告别了。眼下我连手稿放在哪儿都不太清楚。”

  “大作的文风一定很纯正?”老师问道,“我希望您不至于采用那个新学派的粗野语言,它以为出了一位龙沙②就非常了不起!”

  “我的著作纯粹是生理学方面的。”

  “噢!一切都包括在内,”老师接着说,“在科学的各个领域里,譬如语法学,它也应该满足各种发明的需要。我的孩子,尽管如此,清新和谐的文风,例如玛西永③、布丰④和伟大的拉辛⑤的语言,一句话,古典派的风格,那是决不会坏事……不过,我的朋友,”老师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忘记了我来访的目的。这次来访只是为了我个人的一点私事。”

  ①拉丁文:陈迹。这是借用拉丁文成语“我已完成一座比青铜还坚固的纪念碑”中前面的两个字。

  ②龙沙(1524—1585),法国诗人,与同时代的六位诗人组成以他为首的“七星诗社”,他们主张从诗的灵感和诗的形式上来更新法国诗歌,曾在欧洲发生影响。龙沙后来成为查理九世的宫廷诗人。波里凯站在古典派立场,自然要攻击龙沙,而当时的浪漫派则公然表示赞赏龙沙。

  ③玛西永(1663—1742),法国宣道家,《小封斋期》的作者,他擅长以委婉动人的辞令,向听众表达最严肃的道德伦理。

  ④布丰(1707—1788),法国自然科学家,著作家,着有《自然史》,他所表达的思想明朗,文体清新。

  ⑤拉辛(1639—1699),法国著名的古典主义悲剧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安德洛玛刻》(1667),《费德尔》(1677),《布里塔尼居斯》(1669)等。

  拉法埃尔没有早点回忆起老师从长期的教学生涯中养成的委婉陈词以及滔滔不绝的口才。几乎有点后悔不该接待他;但是,正当他想要撵他出去的时候,偷眼望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驴皮,便赶紧把这个隐蔽的念头压下去,这驴皮紧贴在一幅白缎子上,那用来预示命运的轮廓,被用红线沿着驴皮的周围精细地描绘出来。

  自从那次致命的放纵无度的宴会后,拉法埃尔便努力压制住他的哪怕是最轻微的任性,小心翼翼地生活,尽量不让这可怕的灵符产生最细小的抽搐。这张驴皮已成为他不得不与之共同生活的老虎,必须时刻当心,不要激发它的凶性。为此他便耐心地倾听老教师的长篇大论。

  波里凯老头花了一个钟头来叙述他自从七月革命以来成为专政对象后所遭受的迫害。这位老好人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他怀着爱国的愿望,主张杂货商人仍旧开他的铺子,政治家管理公共事务,律师到法院去,法国贵族院议员到卢森堡宫①去;可是,那位公民国王②的一位人民部长却说他是正统派③,撤掉了他讲师的职务。老头子失掉了位置,没有退休金,也就无法生活。因为他是一个穷侄子的监护人,要给侄子交付圣絮尔皮斯神学院的膳宿费,所以他的来访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他的养子;他央求昔日的学生向新任部长求情:不是给他复职,而是在外省弄个中学校长的职务。

  ①卢森堡宫是法国从前的贵族院,现在的参议院所在地,在卢森堡公园旁边。

  ②公民国王指七月革命后被资产阶级捧上台的国王路易-菲力浦。

  ③正统派指被七月革命推翻的查理十世王朝的拥护者。

  当这位老好人单调的声音不再在他耳边回响的时候,拉法埃尔已经快要睡着了。只是为了礼貌,他才不得不注视这位说话迟缓、罗唆的老人那双呆板发白的眼睛,他发了一会儿愣,仿佛被一股无法解释的惯性力吸住了似的。

  “好啦!波里凯我的好伯伯,”他答道,“我对这事毫无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倒衷心希望您获得成功……”其实他并不确切知道他要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这时候,拉法埃尔并没注意到他说的几句自私自利和漠不关心的平凡话语,会在老人发黄起皱的前额上产生什么反应。他自己倒象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突然站起来。原来他瞥见在黑色的驴皮边沿与红线之间出现了一条白线;他不禁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把可怜的教师吓坏了。

  “去你的,老糊涂!”他大声嚷道,“您会当上中学校长的!您为什么不向我要一笔一千埃居的终身养老金,反而要一个杀人害命的愿望?不然的话,您的来访就不会使我受到什么损失。法国有十万个职位,我只有一条命!一条人命比世上一切职位都贵重……——若纳塔!”

  若纳塔来了。

  “这是你干的好事,你这大蠢材!你为什么建议我接见这位先生?”他指着那位吓呆了的老头子对他说,“难道我把我的灵魂交给你,为的是让你随便糟蹋吗?这一下你夺去了我十年的寿命!再犯一次这样的错误,你就会把我送到埋葬我父亲的地方去啦。难道我倒不喜欢占有漂亮的馥多拉,反而愿意替这副老骨头,人类的破烂货承担什么责任吗?我当然有钱给他……再说,即使世上所有的波里凯都要饿死,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拉法埃尔的脸孔因愤怒而发白了;抖动的嘴唇冒出细小的泡沫,他两眼通红,样子非常可怕。两位老人面对这个情景,象两个小孩站在一条毒蛇面前,抽风似地颤抖着。那青年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时在他的灵魂深处产生了某种反应,热泪从他冒火的双眼滚滚直流。

  “噢!我的生命!我美好的生命!……”他说,“再没有行善的念头!再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了!”

  拉法埃尔转过脸,对着教师。

  “祸已闯出来了,我的老朋友,”他用温柔的声调接着说,“我会很好地报答您给我的照顾;至少我的不幸将会给一个善良和高尚的人带来好处。”

  他说出这几句几乎令人不能理解的话时,音调多么充满感情呵,两位老人情不自禁地哭了,犹如人们听到一支用外语唱的动人歌曲时泪流满面那样。

  “他得了癫痫病!”波里凯低声说。

  “我感谢您的好意,我的朋友,”拉法埃尔温情地接着说,“您存心原谅我。疾病是偶然的事,无情无义才是罪过。现在请让我一个人呆着,”他补充说,“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在今晚,您将会接到您的委任状,因为抵抗已经胜过了运动①……再见。”

  ①这里所指的是七月王朝时期两个资产阶级政党的斗争,其中运动党要求进一步的自由改革,抵抗党站在保守的立场,支持国王路易-菲力浦的政策,从而得到很大好处。

  老人告辞了,他怀着恐怖的心情,十分担心瓦朗坦的精神健康。刚才那种情景对他来说,似乎是种超自然的现象。他怀疑自己,心里在想,他是不是刚从一场恶梦中醒过来。

  “若纳塔,你听着,”青年人对他的老仆人说,“你应该充分了解我托付给你的任务!”

  “对,侯爵先生。”

  “我象是一个置身于法律保护之外的人。”

  “是的,侯爵先生。”

  “人生的种种乐趣都纷纷在我的死床周围嬉戏,好象美女般在我面前翩翩起舞;要是我召唤她们,我就会死去。始终离不了死!你应当成为我和人世之间的一道栅栏。”

  “是的,侯爵先生,”老仆人说,一面擦拭他皱额上的汗珠,“可是,如果您不要看漂亮的女人,今晚您到意大利剧院去干啥?一个英国家庭要回伦敦,把一个租期未满的包厢转让给我,这样您就得到了一间包厢……噢!一间华丽的包厢,还是在一楼的。”

  拉法埃尔深深陷入沉思之中,再也无心听这些事了。

  你看见这辆豪华的马车吗?这辆棕黑色外表简单的轿式马车,车身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一个古老、高贵家族的家徽。这辆车子迅速经过时,娇艳的小女工们欣赏它,羡慕它的黄缎子车幔,萨伏纳里①厂出产的铺毯,象稻草般鲜艳的黄色丝绦子,柔软的靠垫和静静的玻璃车窗。两个穿制服的仆人端坐在这辆贵族车子后面;在车里,在丝质靠垫上,却是一个眼圈发青的,发烧的脑袋,那是拉法埃尔悲伤的、沉思的脑袋。这是财富必然带来不幸的图象!马车象火箭般穿越巴黎,直达法瓦尔剧场②正面的列柱前,马车的踏板放下了,两个仆人扶着他,一群眼红的人在看着他。

  “这家伙,是干什么的,为啥这么有钱?”一个法律系的穷大学生说,就因为缺少一个埃居,使他不能倾听罗西尼迷人的乐曲。

  拉法埃尔在大厅的游廊里漫步;过去他那么渴望这里的种种快乐,此刻却一样也不想要了。在等待《塞弥拉弥斯》③第二幕开演时,他便在休息厅里散步,在圆柱回廊中徘徊,不把他新租到而还没进去过的包厢放在心上。在他的心坎里,所有权的观念早已不复存在。象一切病人那样,他只想着他的病痛。

  ①这里指的是一家专为宫廷制造地毯的工厂,该厂于十七世纪最初建厂时,是在一家旧肥皂厂里,萨伏纳里意即肥皂厂,是旧厂名的沿用。

  ②法瓦尔剧场是巴黎一家以法国剧作家法瓦尔(1710—1792)的名字命名的戏院。

  ③《塞弥拉弥斯》,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杰作之一,一八二三年创作于威尼斯。

  拉法埃尔靠在壁炉的炉台边上,在壁炉附近,休息大厅的中央,挤满了年轻和年老的漂亮人物,旧任和新任的部长,有爵位没封地的贵族和有封地没爵位的贵族,这就是七月革命造成的结果,还有一大批投机家和新闻记者,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在许多人头中间,拉法埃尔看见了一张古怪的,不可思议的面孔。为了从近处观察他,便挨上前去无礼地眯着眼睛看这怪人。

  “好一幅值得欣赏的图画!”他心里想。

  这陌生人精心打扮的眼眉、头发和马扎兰①式的上翘八字胡都染成了黑色;但是,原来的头发无疑太白了,涂上的发蜡泛出一种淡紫的、不牢靠的颜色,而且色调随着光线的强弱不断起变化。他那副又扁又窄的脸孔,所有的皱纹都被一层层又红又白的化妆品所填平,表情显得既狡猾又不安。这副上过油彩的脸面,有些地方仍然露出破绽,这就格外突出了他的衰老和铅灰的本色。因此,在看到这个尖下巴,凸额角,颇象德国牧人在空闲时用木头雕成的滑稽人像的脑袋时,就不能不发笑。一个观察家在轮番研究了这位年老的阿多尼斯②和拉法埃尔之后,准会相信在侯爵身上看出一个戴老人面具的青年人的眼睛,而在陌生人身上看出的则是一个戴着青年人面具的老人的无神的眼睛。

  ①马扎兰(1602—1661),法国著名政治家、外交能手,累建功勋,但为人吝啬,贪污、背信,很不得人心。

  ②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瓦朗坦努力回忆究竟在什么场合之下,他见过这个干瘦的小老头,他打着漂亮的领带,穿着年轻人的长靴,并爱让靴上的马刺发出响声。此刻他两手抱胸,神气十足地站着,好象有着青年人的全部精力可供消耗似的。他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困难和不自然的样子。他漂亮的上衣钮子扣得整整齐齐,把一副强健的老骨架打扮成一个赶时髦的老风流。这个生气勃勃的玩偶,对拉法埃尔来说,具有鬼魂出现的魅力,他欣赏着他,就象欣赏一幅被烟熏黑,新近修复,涂上清漆,配上新框的伦勃朗的旧画。这种比较使拉法埃尔在纷乱的回忆中重新找到事实真相的线索:他认出了那位古董商,也就是给他带来不幸的那个人。这时候,一阵无声的笑,从这个怪人冰冷的嘴唇忽然张开露出两排假牙的动作中透露出来。看到这种笑,拉法埃尔灵活的想象力给他指明这个人和画家们所创作的歌德的靡非斯特的典型头像有着惊人的相似。

  千百种迷信占据了拉法埃尔坚强的心灵,他终于相信魔鬼的威力,相信被诗人写进作品的中世纪传说中的一切妖术故事。他怀着恐怖的心情拒绝接受浮士德的命运,突然仰望苍天,象濒死的人那样,诚心祈求上帝,信仰圣母马利亚。一道光芒四射的清辉,使他能够看见米开朗琪罗和于尔班的桑西①描绘的天堂:云彩中间一个白发老人,几个长翅膀的小人头和一个端坐在圆光中的美女。现在,他理解了,接受了这些可敬佩的创作。这些充满奇想,几乎具有人性的作品,使他弄清楚了他的遭遇,并且使他重新有了希望。但是,当他的眼光再接触到意大利剧院的走廊时,所见到的却不是圣母,而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所讨厌的欧弗拉齐,那个体态轻盈,腰肢柔软的舞女,她身穿一件缀满东方珍珠,光彩夺目的长袍,急于要来会见她那等得不耐烦的老头子,并在这个羡慕荣华富贵和投机取巧的社会里,昂首挺胸,目光灼灼,显出傲视一切的神态,为的是要证明供她任意挥霍的那商人的财富是无限的。

  ①桑西是大画家拉斐尔的别名。

  拉法埃尔回想起当初他怀着嘲弄的心情,从老头子那儿接受这件致命的礼物,此刻他却品尝着报仇的滋味来欣赏这位当时看来是不可能堕落的绝顶聪明的人物所遭受的极大屈辱。这百岁老人对欧弗拉齐惨笑了一下,她回报以一句爱情的话儿;他于是伸过干枯的胳膊给她,两人互挽着臂膀在走廊里兜了两三个圈子,美滋滋地接受观众对他情妇投来的热情眼光和赞赏,而无视别人对他轻蔑的讥笑和尖刻的嘲弄。

  “这个年轻的罗刹女,到底从哪座坟墓里挖来这具僵尸?”

  这伙浪漫青年中最漂亮的一个大声嚷道。

  欧弗拉齐嫣然一笑。那开玩笑的是一个金发青年,他有一双发光的蓝眼睛,身材苗条,蓄着小胡子,穿一件短礼服,帽子歪戴在耳朵上,口才敏捷,对答如流,一派时髦腔调。

  “不知有多少老人,一生廉洁、勤劳、有德性,最后竟以迷恋女色告终!”拉法埃尔心里在想,“这个人已经两脚发冷,还在谈恋爱……——喂!先生,”瓦朗坦喊道,一面拦住那商人,同时给欧弗拉齐使个眼色,“难道您忘掉了您那套处世哲学的严肃准则吗?”

  “啊!我现在象青年人一样幸福。”商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把生命颠倒过来生活,我认为一个钟头的爱情就抵得上整个人生。”

  这时候,观众听到一阵归座的铃声,便离开休息大厅回到各人的座位。老人和拉法埃尔也就彼此分手。

  侯爵回到他的包厢之后,瞥见馥多拉坐在剧场另一边的包厢,恰好在他的对面。伯爵夫人无疑刚来不久,她把披肩反撂在后面,露出脖子,做出妖艳女人入座时的种种无法描绘的小动作;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一位年轻的法国贵族陪伴着她,她向他要替她拿来的小望远镜。从她的手势,从她看待这位新情侣时的眼神,拉法埃尔可以猜到他的继任人受到的待遇是何等暴虐。这个青年无疑也象拉法埃尔过去那样受了蛊惑,受了欺骗,用他全部真正的爱情的力量来抵抗这个女人冷酷无情的心计,他肯定也遭受到瓦朗坦幸而摆脱了的种种苦恼。

  馥多拉用小望远镜扫视了所有包厢,迅速地察看了一切服装打扮后,确信自己的服饰和美貌已压倒巴黎所有最美丽、时髦的女人时,她的脸上焕发出无法形容的快乐;她笑了,为的是向人显露她雪白的牙齿,她摆动了一下饰满鲜花的脑袋,为的是让人来欣赏她,她的眼光从这个包厢移到另一个包厢,她嘲笑一位俄罗斯公主笨拙地把法国式软帽戴在前额上,或一顶难看的帽子可怕地扣在一位银行家的女儿头上。突然间,她的视线遇到拉法埃尔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色顿时发白了;她的曾受侮辱的情人,正以令人难于忍受的鄙视眼光,象雷电般击中了她的心坎。当所有被她抛弃的情人都不能不承认她的威力时,瓦朗坦是世上唯一躲开了她的诱惑的人。一种权力既然受到挑战,而又不能使对方受到惩罚,这种权力便已濒于毁灭。这个格言铭刻在女人的心里,要比刻在国王的脑子里深入得多。因此馥多拉已从拉法埃尔身上看到她的威力和妖冶的丧失。前一天晚上,拉法埃尔在大歌剧院说的一句话,已成为巴黎沙龙中的名言。这句可怕的讽刺话的刀锋,已给伯爵夫人造成了一个不治的创伤。在法国,我们懂得用烧灼的办法来治疗创伤,但是,由一句话造成的痛苦,我们还不知道有什么药物能够医治。

  当所有的女人都来回观察侯爵和伯爵夫人的时候,馥多拉真想把拉法埃尔投进巴士底那样的监狱终身监禁起来,因为,不管她多么善于伪装,她的情敌们都能猜到她内心的痛苦。到头来,她连最后的安慰都失掉了。那便是她常说的那句甜蜜的话:“我是最美丽的!”这是一句能够平息她的虚荣心所引起的一切烦恼的不朽名言,现在也终于成了谎话。

  第二幕戏开场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坐在拉法埃尔旁边的一个一直空着的包厢里。整个池座里的观众发出一阵嗡嗡的赞赏声。这个人脸构成的大海,掀起了心智的波涛,所有的眼睛都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由于青年人和老年人长时间的骚动,当戏幕揭开的时候,乐队的乐师转过身来要求大家肃静,但是,他们竟也跟着众人喝起彩来,大家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每个包厢里都在热烈地交谈。女人都手持双筒望远镜,焕发了青春的老年人则用皮手套来擦亮他们的观剧镜,兴奋的场面终于逐渐平静下来,戏台上的歌声开始让人听得见了,一切又恢复正常。贵族社会的观众,对刚才跟着别人骚动感到羞耻,便重新摆出一副贵族的冷静而又礼貌的架势。富翁们装出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们自以为从美好作品的外貌,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缺点,从而避免对它加以赞赏的平庸意识。然而,也有少数男人,一动不动地呆着,不听音乐,却沉醉在天真的喜悦里,专心欣赏拉法埃尔身旁的女子。

  瓦朗坦看见楼下包厢里坐在阿姬莉娜旁边的泰伊番的卑鄙、充血的脸孔,那张脸还对他做了一个表示赞赏的怪样。后来,他又看到爱弥尔站在池座里,似乎在对他说:“喂!瞧你身旁的美人儿!”最后他又看见坐在纽沁根夫人和她女儿旁边的拉斯蒂涅,他在使劲扭自己的手套,显出一个男子被人缠住,不能去亲近那位天仙般的陌生女子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拉法埃尔的生命取决于他和他自己签订的那个还未被破坏的契约,他曾决心永远不去细看任何女人,为了避免受诱惑,他戴上一副特制镜片的夹鼻眼镜,透过镜片去看,可以使最匀称美好的轮廓,变成丑恶的形象。今早他为了礼貌随便给人许了一个愿,那张灵符便迅速地缩小了,使他至今犹心有余悸,因此,他下定决心,绝不回头看他邻座的女人。

  拉法埃尔象一位公爵夫人那样端坐着,背朝包厢的一角,无礼地给那陌生女人遮住了一半幕景,似乎有意蔑视她,根本不理会这位美女就坐在他的后面。那位女邻座依样画葫芦,完全照瓦朗坦的姿势坐着:她把手肘倚在包厢边上,头部侧过四分之三,瞧着舞台上的歌唱家演唱,活象摆好姿势坐在给她画像的画家面前。这两人象一对闹别扭的情人,背朝背在赌气,只等对方说句情话,便急忙拥抱起来。有时候,陌生女人轻柔的鹳翎或她的头发轻轻触着拉法埃尔的头部,使他发生肉欲的快感,他便勇敢地加以抵抗;不久,他又感觉到长袍边缘的丝质花边的轻轻接触,长袍本身的褶裥发出轻柔的窸窣声,充满魔力地轻轻抖动着。终于,这个美女的呼吸所引起胸部、背部和衣服的极细微的动作,使她整个可爱的生命突然间象电光一闪似的和拉法埃尔接触上了;美女洁白裸露的背部发出的美妙热流,通过她身上的轻纱和花边,忠实地传导给他发痒的肩膀。由于大自然的恶作剧,这两个被礼法拆散,被死亡的深渊所隔离的人,现在同在一起呼吸,也许还彼此倾慕。沁人心脾的龙舌兰芬芳,使拉法埃尔陶醉了,他的想象力因遇到障碍而受刺激,反而更加离奇古怪,在他的想象中迅速出现一个女人热情的面孔,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来。那陌生的女子肯定是因为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接触而受到惊动,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脸对着脸,被同样的感受所激动着。

  “波利娜!”

  “拉法埃尔先生!”

  两人都愣住了,彼此默不作声地相视了片刻。拉法埃尔看见波利娜服装素雅。薄纱衣衫规矩地遮蔽着胸脯,锐利的眼光可以透过轻纱见到百合花般洁白的皮肤,猜想得到那为女人所羡慕的完美体型。而且,她还始终保持着处女的纯朴、天真和温柔的仪态。从她衣袖的颤动还可以看出她心脏的悸动所引起的身体的抖动。

  “哦!明天请来,”她说,“到圣康坦旅馆取回您的稿子。请在中午准时来,我等着您。”

  波利娜急忙站起来,转身走了。拉法埃尔本想跟踪她,又怕连累她,便留下来,他抬头看见馥多拉,觉得她很难看;拉法埃尔无心听音乐,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戏院里感到憋气,心里闷得慌,便走出戏院回家了。

  “若纳塔!”他躺在床上对他的老仆人说,“请你拿块方糖,上面滴半点鸦片药酒来给我,明天中午前二十分叫醒我……”

  “我要让波利娜爱我!”第二天,他对着那张灵符,怀着难以形容的忧虑大声嚷道。

  那张驴皮却没有一点动静,它似乎失掉了收缩力,当然它不能够实现一个业已完成了的愿望。

  “啊!”拉法埃尔喊道,心上好象卸掉了一块石头,自从那天人家给了他这张灵符,他心里就一直有负担,“你撒谎,你不听我的命令,契约就算作废啦!我自由了,我要活下去。这难道是一场恶作剧的玩笑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思想。他尽量穿得象过去那样简朴,打算步行重访他的旧居,在那儿设法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刻,那时候,他能够纵情欢乐而无所顾虑,那时候,他远没有品尝过人类的一切享受。他走着走着,觉得波利娜已不是圣康坦旅馆的波利娜,而是昨晚上见到的波利娜,一个梦寐以求的、完美无缺的情妇,一个聪明的少女,她招人喜爱,是艺术家,又能了解诗人,懂得诗,而且生活在豪华的环境里;说得确切一点,她是赋有优美灵魂的馥多拉,或者是象馥多拉一样豪富的波利娜伯爵小姐。

  当他到达破旧的门限前,站在门口的破碎石板上时,不禁想起过去,不知有多少次,他曾怀着失望的心情看着这个门口,这时一个老妇人从厅里出来对他说:

  “您不就是拉法埃尔·德·瓦朗坦先生吗?”

  “正是我,好太太,”他答道。

  “您认得您从前住过的房间,”她接着说,“人家在等着您哩。”

  “这家旅馆还是戈丹太太开的吗?”拉法埃尔问道。

  “噢!不是了,先生。现在戈丹太太是男爵夫人了。她住在河对岸自己的一所漂亮房子里。她的丈夫回来啦,好家伙!他带回来千百万家财……人家说,如果她想买的话,她可以把整个圣雅各区买下来。她把房子的底层白给我住,其余部分出租给我。啊!她到底是个好人!她从前不骄傲,今天也不比以前更骄傲。”

  拉法埃尔敏捷地登上了他住过的阁楼,走到最后几级楼梯时,他听到弹钢琴的声音。波利娜在房间里,穿一件素雅的细纱布长袍;但是,从她长袍的款式和随便扔在床上的手套、帽子和披肩看来,她显然是很富有的。

  “啊!您到底来了!”波利娜回过头来喊道,做了个天真的动作,高兴地站了起来。

  拉法埃尔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红着脸,又羞愧、又快乐;尽瞧着她,一言不发。

  “您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她接着说,当她觉得自己一阵脸红时,急忙低下头来。“您后来怎么样啦?”

  “啊!波利娜,我过去倒霉,现在还是很倒霉!”

  “果然如此!”她嚷道,显然很受感动,“昨天我看见您穿着很讲究,表面上很富有,我就猜到了您的命运,实际上,唉!拉法埃尔先生,现在,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

  瓦朗坦忍不住淌了几滴眼泪,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嚷道:

  “波利娜!……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射出爱情的光芒,他的心思充分流露在眼神里。

  “噢!他爱我!他爱我!”波利娜嚷道。

  拉法埃尔点点头,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他的样子,那少女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一阵欢笑,一阵呜咽,对他说:

  “有钱了,有钱了,快乐吧,有钱啦!您的波利娜有钱……但是,我今天倒应该很穷才对。我曾说过千百遍,我愿意用世上的一切财富来偿付:他爱我!这句话的代价。噢!我的拉法埃尔!我有好几百万财产,您喜欢过奢华生活,您将会称心如意;但您也应该爱我这颗心呵,在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爱情要奉献给您!您还不知道吧?我父亲回来了。我是个富有的继承人,我的父母完全让我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可以自己作主,您明白吗?”

  拉法埃尔发疯似的接过波利娜的手,如此热情、贪婪地吻着,使人觉得他的亲吻象是种痉挛。波利娜把双手缩回去,然后,再伸出来搁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他们彼此会意,两人怀着神圣的,甜蜜的热情,互相拥抱,互相亲吻,这是排除一切顾虑,定情的一吻,是两个情人彼此占有的最初的一吻。

  “啊!”波利娜再坐回椅子上嚷道,“我再不愿离开你……我不知道我从哪儿得来的这股勇气!”她红着脸接着说。

  “勇气吗,我的波利娜?噢!你什么也不用害怕,这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深厚的,永远的,象我对你的爱情那样,你说是吗?”

  “噢!你说,你说,你说呀!”波利娜说道,“你的嘴巴已那么久没跟我说话……”

  “这么说,你一直在爱我啦?”

  “噢!天呀!这还用问!我不知哭过多少回,你看,在那儿,在收拾你的房间的时候,我在哀叹你和我的穷困。为了免除你的烦恼,我情愿出卖给魔鬼!今天,我的拉法埃尔,因为你真正属于我:这张漂亮的面孔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噢!对,尤其是你的心,是我永恒的财富!……呃!我说到哪里了?”她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啊!想起来了:我们有三百万,四百万,五百万财产,我想是这个数目。如果我象以前那样穷,也许我要姓你的姓氏,让人称呼我瓦朗坦侯爵夫人;但是,现在这个时刻,我要为你牺牲整个世界,我愿意,愿意永远做你的女佣人。好吧,拉法埃尔,今天我给你献出我这颗心,我本人,我的财产,这一切并不比那天我在那儿给你放下的那五法郎更多。”她指着桌子的抽屉说,“噢!那时候你那快乐的神情使我多么难受!”

  “为什么现在要让你有钱?”拉法埃尔嚷道,“为什么现在你没有虚荣心?这使我什么事情也不能替你做了!”

  他因为快乐,失望和爱情,急得一个劲扭自己的双手。

  “当你将来成为德·瓦朗坦侯爵夫人时,高洁的灵魂呀,我了解你,我的头衔和我的财产,都值不得……”

  “值不得你的一根头发!”她大声说。

  “我也一样有钱,我有好几百万财产;可是,现在财产对我们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啊!我倒有一条命,我可以把它献给你,你把它拿去吧。”

  “噢!我要的是你的爱情,拉法埃尔,你的爱情抵得上整个世界。怎么样!你的思想也属于我吗?那我可是幸福的女人中最幸福的一个了。”

  “人家要听见我们说话了,”拉法埃尔说道。

  “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她答道,无意中做了一个淘气的手势。

  “好极啦!来吧,”瓦朗坦嚷道,向她伸出双臂。

  她跳过去坐在拉法埃尔的膝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吻我吧,”她说,“为了补偿你曾给我的一切哀愁,为了忘掉你以前的快乐给我带来的痛苦,为了补偿我为画扇子①而熬过的漫漫长夜……”

  ①指放在壁炉前的隔热屏,或握在手中的隔热扇,这类东西中国不多见,为方便读者理解,简译为扇子。

  “画扇子?”

  “既然我们有了钱,我的宝贝,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怜的孩子!要欺骗一个有学问的人是多么容易呵!难道你每月花三个法郎洗衣费,就可以每礼拜有两次洁白的背心和干净的衬衫替换吗?而且你喝的牛奶比你实际出钱买的要多出两倍以上!我处处瞒着你:关于火、油、甚至金钱!噢!我的拉法埃尔,你别要我做妻子,”她笑着说,“我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每晚工作到凌晨两点钟,我把画扇子的收入一半给我母亲,其余一半给了你。”

  他们两人都因为快乐和热爱而呆呆地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噢!”拉法埃尔嚷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幸福而乐极生悲。”

  “难道你结了婚吗?”波利娜嚷道,“我不愿把你给任何女人。”

  “我还是自由的,我亲爱的姑娘。”

  “自由的!”她重复说,“自由的,而且是属于我的!”

  她顺势从他的膝头上滑下来,两手交叉着,怀着虔敬的热情,瞧着拉法埃尔。

  “我怕我会发疯哩。你多么可爱呵!”她接着说,一只手伸进她情人金黄色的头发里。“你的馥多拉伯爵夫人是不是有点傻!昨天,看到所有这些男人都向我致敬时,我是多么快活啊!可是她还从没受过鼓掌欢迎呢!告诉你吧,亲爱的,当我的背碰到你的胳膊时,我听见耳朵里有种不知什么声音在叫道:‘他在那儿!’我转过头来看见是你。噢!我就逃掉了,可心里却真想跳起来当着众人搂住你的脖子亲你。”

  “你现在能够这样娓娓而谈,真太幸福了!”拉法埃尔嚷道。“我嘛,我心里非常难过。我是欲哭不能。你让我握住你的手别缩回去。我觉得就这样瞧着你度过一生也够幸福了,该心满意足了。”

  “噢!你给我再说一遍这些话吧,我的爱人!”

  “呃!光说话又算什么?”瓦朗坦答道,眼里淌出一滴热泪落在波利娜的手上。“过些时候,我打算对你倾诉我的爱情;目前我只能在心里感觉到……”

  “噢!”她嚷道,“你高贵的灵魂,你卓绝的天才,你这颗我非常熟悉的心,这一切都属于我,就象我属于你,不是吗?”

  “是的,永远是这样,我的温柔的人儿,”拉法埃尔声音激动的说,“你将是我的妻子,我的守护神。有你在身边我就永远没有烦恼,我的神志就十分清醒;就在此刻,你天使般的微笑,可以说,便已使我净化了。我相信我已开始过新的生活。残酷的过去和我可悲的疯狂行为,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恶梦。在你身边,我是纯洁的。我呼吸到了幸福的空气。噢!但愿你永远在这儿,”他补充说,一面圣洁地把她紧贴在他跳动的心窝上。

  “死神要什么时候来就来吧,”波利娜得意忘形地嚷道,“我已经不虚此一生了。”

  只有那种幸福的过来人,才能体会到他们的快乐!

  “噢!我的拉法埃尔,”经过若干时候的沉默之后,波利娜说,“我希望今后谁也不让进这间可爱的顶楼房。”

  “应该砌墙把门封起来,把天窗加上铁栅栏,索性把房子买下来,”侯爵答道。

  “就要这么办,”她说。

  后来,过了一会儿:

  “我们简直有点忘记找你的手稿啦!”

  他们天真而甜蜜地笑了。

  “唔!现在我才不在乎什么科学哩!”拉法埃尔嚷道。

  “啊!先生,光荣还要不要?”

  “你便是我唯一的光荣。”

  “你以前埋头写出这么些蝇头小字,倒真可怜,”她一面翻着那些稿子说。

  “我的波利娜……”

  “噢!对,我是你的波利娜……你想要什么?”

  “你到底住在哪里?”

  “圣拉萨尔街。你呢?”

  “沼地街。”

  “我们的住所相隔这么远,直要等到……”她停下不说,却做出娇媚、狡猾的模样瞧着她的男友。

  “可是,”拉法埃尔答道,“我们最多还有半个月分居。”

  “真的,半个月后我们就该结婚了!”

  她象孩子那样高兴得蹦起来。

  “噢!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女子,”她接着说,“我既不再想我的父亲,也不想我的母亲,更不想世上的一切!你还不知道哩,可怜的爱人?我父亲正身患重病。他带着重病从印度回来。他差点儿没死在勒阿弗尔,是我们去把他接回来的。啊!我的天,”她瞧着表嚷道,“已经三点钟啦!我该在四点钟他睡醒之前赶到家。我是我们家的女主人:我母亲一切都依着我,我父亲钟爱我!可是,我不愿滥用他们对我的慈爱,这是不好的!可怜的爸爸,昨天是他让我去意大利剧院……明天你是不是来看看他?”

  “德·瓦朗坦侯爵夫人可乐意赏脸让我来陪伴她?”

  “啊!我要把这个房间的钥匙带走,”她接着说。“这儿难道不是座宫殿,是我们的宝库?”

  “波利娜,再来个吻?”

  “一千个吧,我的天呀!”她瞧着拉法埃尔说,“以后永远是这样吗?我是在做梦吧!”

  他们慢慢地走下楼梯,然后,两人手挽着手,迈着同一的步伐,陶醉在共同的幸福中,象两只鸽子那样挨得紧紧的,一直走到索邦广场,波利娜的马车在那里等候着。

  “我要到你家里去,”她嚷着说,“我要看看你的寝室,你的书房,坐在你的书桌前,就跟从前一样,”她红着脸添上这一句。

  “约瑟夫,”她对一个仆人说,“我回家之前先到沼地街一趟。现在三点一刻,我该在四点钟回到家。乔治得把马儿赶快点。”

  一会儿功夫,这对情侣就被马车载到瓦朗坦的府邸来了。

  “噢!我是多么高兴能够对所有这些东西加以检查,”波利娜嚷着说,一面揉揉挂在拉法埃尔床上的丝质帷幔。“我在设想,当我入睡时我将在这儿。在我想象中,你可爱的头儿就枕在这只枕头上。拉法埃尔,告诉我,在布置你府邸的家具时,你没有请教任何人吗?”

  “没有。”

  “当真?不是一个女人给你……?”

  “波利娜!”

  “噢!我心里感到有种可怕的妒意!你的趣味真高雅。我明天也要有一张跟你这张一样的床。”

  拉法埃尔沉醉在幸福里,情不自禁地搂住波利娜。

  “噢!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说道。

  “好吧,我马上送你回家,因为我要尽可能地少离开你,”瓦朗坦嚷着说。

  “你多么体贴人啊!我还不敢向你提出这个要求,你倒……”

  “难道你不是我的命根子吗?”

  把这些可爱的喋喋不休的情话都忠实地记录下来是乏味的,而在这些谈话中的语调,眼神和不可言传的姿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瓦朗坦把波利娜一直送到她家里,归途中他心里的快乐和一个男人在世上所能感受和得到的快乐一样多。

  当他坐在靠近壁炉旁边的靠椅上时,想到这么突然而又全部实现了他的一切希望时,一个冰冷的念头掠过他的心头,象一把匕首的刀锋刺透了他的胸膛:于是他瞧瞧那块驴皮,发现它已经稍为缩小了一点。他把头斜靠在靠背椅上,一动不动,眼睛落在墙上的一个挂钩上,却视而不见,他用不着安杜叶特女修道院院长①的虚伪的犹豫,说出了法国人最大的感叹词:“上帝啊!”他嚷着说,“怎么啦!我的一切欲望,我的一切!可怜的波利娜!……”

  ①安杜叶特女修道院院长是英国作家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他拿起一只圆规来量量这一天早上给他缩短了多少寿命。

  “我剩下的寿命还不到两个月哩!”他说道。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间,他象发了疯似的,莫名其妙地抓住那张驴皮嚷道:

  “我真太蠢了!”

  他走出去,飞跑着,穿过花园,来到一个水井边,把那灵符投入井中。

  “随它去吧!……”他想,“让这一切糊涂事见鬼去吧!”

  拉法埃尔终于让自己去享受爱情的幸福,和波利娜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婚事原定三月初举行,由于一些值不得叙述的困难而推迟了。他们彼此久经考验,绝不互相怀疑,幸福本身已经给他们显示了他们爱情的全部力量,从来没有两个人,两种性格,象他们这样由于彼此热爱,而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越是互相观察,就越互相爱慕:他们彼此同样温柔,同样腼腆,并有同样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天使们的快感;在他们的天空上没有乌云;他们彼此之间,一方的欲望,就成为对方的法律。他们两人都很有钱,他们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念头不能满足,因此,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生活中真正的诗意在激励着妻子的心灵;她有高尚的趣味,爱美的感情,蔑视妇女们庸俗的装饰,她男友的一个微笑,在她看来比霍尔木兹①所有的珍珠更美,细纱棉布或鲜花构成她最华贵的装饰品。波利娜和拉法埃尔有意逃避社交活动,他们觉得孤寂生活是那么美,那么饶有兴趣!

  ①霍尔木兹,波斯湾的一个小岛,盛产珍珠。

  游手好闲的人,每天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或大歌剧院里准能看到这对漂亮的非正式夫妻。如果开始时,贵族沙龙里有什么流言蜚语引人发笑,不久之后,由于巴黎发生的一连串重大事件①,使人忘记了这两个于人无害的情人;最后,为了堵住那些伪装正经的女人的嘴,他们宣布了婚期,凑巧他们的佣人都不多嘴,这一来就没有任何太露骨的恶意中伤来损害他们的幸福。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包括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的起义。

  接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里,天气已相当好,这使人相信快乐的春天即将到来。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法埃尔两人在一个小花房里共进早餐,这是一间和花园平行的、摆满盆花的小花厅。冬天温暖浅淡的阳光,穿过稀疏的小灌木照射进来,使室内的温度变得暖和了。各种树叶和各种颜色花簇的强烈对照,阳光和阴影的变幻莫测,都使人觉得非常赏心悦目。

  整个巴黎都还在可怜的炉火前取暖时,这对青年夫妇却在山茶花,丁香花和灌木下欢笑。他们快乐的面孔从水仙,铃兰和孟加拉玫瑰花丛中出现。在这个春意盎然,丰富多彩的温室里,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五颜六色的地毯般柔软的非洲草席。绿色细麻布裱糊的墙壁,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室内木器是用看来粗糙,其实表面光滑洁净的木头制成的。一只小雄猫被牛奶的香味吸引,走来蹲在桌子上,让波利娜用咖啡把它弄得一身脏;她跟它逗乐;让它仅仅嗅到奶油的香味而吃不到,用以训练它的耐性,延长她们的嬉戏,每当小猫做出怪相,她就哈哈大笑,并且用无数的玩笑来阻止拉法埃尔看报,报纸从他手上掉下来已经十次了。这个清晨的场景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就象一切既自然又真实的幸福。

  拉法埃尔始终装出看报的样子,其实在偷偷欣赏波利娜和猫儿的玩耍,他的波利娜随便穿着一件晨衣,头发蓬松,套在黑丝绒拖鞋里的一双雪白的小脚微露一点蓝色的脉管。她这样的室内便装打扮实在迷人,就象威斯托尔①的神奇的肖像那样美妙,她似乎同时既是少女又是妇人;也许她更象少女,她就这样享受着完满的幸福,她只知道爱情的最初的快乐。当拉法埃尔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里时,便忘记了他的报纸,波利娜拿过来,把它揉皱,搓成一团,扔到花园里,小猫看见便跑去追逐这个旋转的东西,它象政治那样,始终是在团团转。拉法埃尔被这场儿戏逗乐了,他打算继续看报,做了一个想举起那张报纸的姿势,不料报纸已不在他手里,于是引起一场大笑,笑声是那么爽朗、愉快,他们一再出现的笑声,就象鸟儿的清啭。

  “我忌妒报纸,”她说,一面揩拭她象孩子般的狂笑所流出的眼泪。突然间,她又重新成为妇人,接着说,“在我面前阅读俄国的布告,喜欢尼古拉皇帝的散文②,不喜欢爱情的语言和爱情的眼色,难道这不是一种不忠的行为?”

  ①威斯托尔(1765—1836),英国画家,以给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作插图而闻名于世。

  ②指俄国沙皇尼古拉残酷镇压波兰起义后发布的诏书。

  “我没有读报呵,亲爱的天使,我在看你哩。”

  就在这时候,园丁沉重的脚步声,他那双钉着铁钉的鞋子走在花径的沙子上发出的响声,从暖室附近传来了。

  “侯爵先生,请原谅,要是我打扰了您和夫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奇怪东西。刚才从井里打水的时候,我带上了这个古怪的水生植物!就是它!看来它是很习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它一点儿不湿,也不潮。象木头般干,而且一点不腻手。侯爵先生见识当然比我广,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拿来给他看,他准会对这东西发生兴趣。”

  于是园丁便把那块毫不容情的,面积已不及六方寸的驴皮递给拉法埃尔看。

  “谢谢,瓦尼埃尔,”拉法埃尔说,“这东西真的非常古怪。”

  “你怎么啦,我的天使?你脸色都发白了!”波利娜嚷道。

  “你走吧,瓦尼埃尔。”

  “你的声音使我害怕,”那少女接着说,“它全变了样,真奇怪……你怎么了?你觉得怎么样?你哪儿不舒服?你病啦?——叫个医生来,”她大声喊道,“若纳塔,救人呀!”

  “我的波利娜,别嚷嚷,”拉法埃尔说,他已平静下来了,“我们出去吧。在我身旁有种花儿的香气,我闻着不好受,也许就是那株马鞭草?”

  波利娜冲向无辜的小树,一手抓住树枝就拔起来,把它扔到花园里。

  “噢!天使!”她嚷道,一面用和他们的爱情同样强大的力量,紧紧抱住拉法埃尔,然后很娇慵地把朱唇送到他嘴边,“看到你这般惨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在你死后还活着: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拉法埃尔,请你伸手摸摸我的后背,我觉得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死亡①,我的背还在发冷。你的嘴唇多烫,你的手呢?……它冰冷,”她补上了一句。

  ①指和死亡相去不远的可怕的战栗。

  “你疯了!”拉法埃尔嚷道。

  “你为什么流泪?让我喝了它吧。”

  “噢,波利娜,波利娜,你太爱我了!”

  “拉法埃尔,你一定是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你应该坦白,我不久就会知道你的秘密。把这东西给我,”她说,于是把驴皮拿走。

  “你是杀我的刽子手!”这青年人用恐怖的眼光瞪了那张灵符一眼。

  “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波利娜说道,让她手中那张象征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驴皮掉了下来。

  “你爱我吗?”拉法埃尔接着说。

  “我爱不爱你,这难道还成问题吗?”

  “好!那么,让我留下,你走开吧!”

  那可怜的少女便走出去了。

  “怎么!”当他只一个人的时候,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科学昌明的世纪,我们知道金刚钻是炭素的结晶,在一切事物都可以得到解释的时代,当警察可以把一个新的弥赛亚①送交法院审判,把奇迹交给科学院去研究的时代,在我们只相信公证人的花押的时代,我!难道还相信:Mané,Thekel,Pharès?②……这类咒语吗?不,凭上帝发誓,我不相信最高主宰会乐意折磨一个诚实的人……我们找学者、专家去研究研究吧。”

  不久之后,拉法埃尔来到摆满大酒桶的酒市和规模巨大的硝石库流民习艺所③之间的一个小池子前面,池子里浮游着无数稀有品种的鸭子,它们羽毛的颜色,就象大教堂窗子上彩色缤纷的玻璃,在阳光照耀下变幻无常。世界上各种各类鸭子都聚集在这里了,它们鸣叫,在泥水中觅食,吵吵闹闹,并非自愿地集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鸭类的议会,幸而它们没宪章,也没政治原则,而且在碰不到猎人的环境里生活,受到自然科学家的保护,他们偶尔也来看看这些鸭子。

  ①弥赛亚是犹太人所期待的复国救主。

  ②拉丁文:算、量、分。传说巴比伦摄政王伯尔沙扎尔(又译伯沙撒)在一次宴会中忽见墙上出现这三个大字,先知告诉他,这是上帝让一只看不见的手写了这几个大字。意思是你在位的日子算过了,你本人也在天秤上称过了,你的王国将被分割,一句话,你即将灭亡。

  ③硝石库流民习艺所是设在巴黎的一所救济院,收留年老无靠的妇人,兼治神经病、歇斯底里等病症。

  “这位就是拉弗里伊先生,”一个管钥匙的看守对拉法埃尔说。他是专程来拜访这位动物学界的权威的。

  侯爵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为了观察两只鸭子而陷入某种庄重的沉思。这位中年学者,相貌很温和,一副殷勤的样子,使他更显得和蔼;但是,就他整个人来看,显然是个专心研究科学的人:他不停地搔他的脑袋,把假发弄得奇形怪状地翘起来,露出一线白发,这证明人们对科学发明的狂热,也象对其他事物的狂热一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使我们忘怀世上的一切,甚至使我们失掉自我的意识。

  拉法埃尔是个科学工作者和爱钻研的人,他敬佩这位自然科学家,他的辛勤劳动,目的是为了扩大人类知识的领域,即使他有什么错误,对法国的光荣也是有益无损的;但是,一个时髦女人,准会嘲笑这位学者对于他的条子背心和裤子之间的连接问题的处理,原来这位科学家为了方便他对动物繁殖的观察,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起立,便把他的衬衫弄得皱成一团,正好填塞了裤头与背心之间的间隙。

  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拉法埃尔认为有必要对拉弗里伊先生说些恭维他的鸭子的话。

  “噢!我们的鸭子多得很,”自然科学家答道,“再说,这种东西乃是蹼足鸟类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这无疑你是知道的。从天鹅起直到辛辛鸭止,其中包括一百三十七个不同的变种,各有自己的名称,生活习惯,出生地点和生理状态,它们之间各不相同,就象白人不同于黑人那样。先生,事实上,当我们吃鸭子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很少去想它所牵涉到的……”

  当他看见一只外表美观的小鸭子沿着池塘的斜坡走上来,就立刻打断了话头。

  “您看,那儿的一只绶带天鹅,可怜的加拿大孩子,它从老远的地方来给我们展示它那棕灰色的羽毛,它那小小的黑绶带!瞧,它在整理它的羽毛……“瞧,那儿是一只著名的绒毛鹅,也叫做绒鸭,我们的时髦女子盖的就是这种羽毛做的鸭绒被;它多漂亮!谁不欣赏这白里透红的小肚子,这绿色的鸟喙?

  “先生,我刚才亲眼见到了我一直想见而未见到的一次交尾。”他接着说,“这场婚礼举行得相当愉快,我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次交配的结果。我很高兴能得到第一百三十八种鸭子,也许会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这儿便是那对新婚夫妇,”他指着一对鸭子向他说,“一只是笑鹅(anasalbifrons),另一只是大哨鸭(anasruffinadeBuffon)。我曾在哨鸭,也就是白眉鸭和芦鸭(anasclypeata)之间犹豫了许久,才作出选择。您瞧,这只身子棕黑,脖子浅绿带点彩虹的大活宝便是芦鸭。可是,先生,那只哨鸭却是有冠毛的,那么,您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选它了。我们这儿就缺一种戴黑冠的鸭子。这些同行的先生们却一致认为这种鸭和弯嘴的鸳鸯鸭是一样的;至于我……”

  他做了一个美妙的姿势,既表示学者的谦虚,也表示学者的骄傲,骄傲之中充满固执,谦虚之中充满自负。

  “我的想法却不是这样,”他补充说,“您瞧,亲爱的先生,我们可不是在这儿消遣的。目前我正忙于鸭类的专门研究……但是,现在我愿意听从您的吩咐。”

  在走向布丰街的一所相当漂亮的房子的路上,拉法埃尔把驴皮交给拉弗里伊先生去研究。

  “我认得这种产品,”学者在用放大镜检查过这块灵符后说道,“它是曾经用来作匣子的皮面的。这块皮已很陈旧!今天的鞘工喜欢采用鳐皮。所谓鳐皮你一定知道,就是Rajasephen的皮,它是红海里的一种鱼。”

  “先生,麻烦您,这东西……?”

  “这东西,”学者打断他的话,接着说,“那是另一回事:在鳐皮和驴皮之间,先生,存在着海洋和陆地、鱼类和兽类的根本区别。然而,海鱼的皮却比陆上动物的皮要结实得多。这东西,”他说,一面指着那灵符,“您一定知道,它是动物学上最奇怪的产物。”

  “这是怎么回事!”拉法埃尔嚷道。

  “先生,”学者在他的沙发上坐下后说,“这东西,是一张驴皮。”

  “这我知道,”青年人说。

  “波斯有一种非常稀罕的驴,”自然科学家接着说,“古人叫它equnsasinus(野驴),鞑靼人叫做Koulan(古棱);帕拉斯①曾到那儿观察过,并把它介绍给科学界。事实上,这种动物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种荒诞的东西。正如您所知道那样,它在《圣经》上也是很出名的;摩西曾经禁止让它和它的同类交配。但是,使这种野驴更加著名的是《圣经》里先知们常常讲到的,关于它成为卖淫对象的事。您一定知道,帕拉斯在他的Act.Petrop第二卷里声称,波斯人和诺加伊人②深信不疑地传说这种奇怪的放荡行为,是治疗腰痛病和坐骨风痛病的圣药。对这种事我们却很少想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巴黎人!我们的博物馆连野驴的标本都没有。那是多么漂亮的动物啊!”自然科学家接着说,“它是很神秘的动物;它的眼睛蒙有一层起反射作用的东西,东方人认为这就是它有蛊惑力的原因;它的皮毛较之我们最美的马儿的皮毛更漂亮、更光滑;上面满是褐色的条纹,很象斑马的皮毛。它的毛相当柔软,带点波纹,触手滑腻,它的视力和人类的视力一样准确;它的个子比我们驯养的最漂亮的驴子稍为高大一点,它具有非凡的勇气。如果它遭到突然袭击,就会以显着的优势,奋勇抵抗最凶猛的野兽;至于它走路的速度,那就只能用飞鸟的速度来比拟了;先生,一只野驴在赛跑时会胜过最好的阿拉伯马或波斯马。根据细心的尼布尔博士的父亲③,他新近逝世了,这使我们感到遗憾,您一定知道,据他的说法,这种珍奇的野兽寻常的平均时速是每小时七千几何步。拿我们退化了的驯驴来和独立、骄傲的野驴相比,其差别简直不可想象。它有轻快、活跃的姿态,聪明、伶俐的神情,优雅的长相,调情的动作!这是东方的动物之王。土耳其和波斯的迷信传说甚至给它编造了一个神秘的来源,而所罗门王的名字在西藏和鞑靼,当人们讲说这种高贵动物的英勇行为的故事时,也常被混在一起。总之,一只驯化了的野驴,简直价值连城;人们在山上几乎就不可能捉到它,在那儿,它象鹿子般蹦跳,象鸟儿般飞翔。神话里的飞马,我们的珀伽索斯④的传说,一定是在这种地方诞生的,因为这儿的牧人常常有机会看到一只野驴从这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去。波斯人用做坐骑的驴子,是由一只母驴和一只驯化了的野驴交配产生的,按照一种记不清的古老传统,这些驴子都染成了红色。这种习惯做法,也许能给‘跟红驴子那么凶’那句谚语提供依据。我想,当初在法国,生物学还不被人重视的时候,也许有那么一个旅行家,偶尔带回来一只这类奇怪的动物,它对于受人役使简直难以忍受,这就是那句谚语的来源。你给我看的那块皮,”他接着说,“那就是一只野驴的皮。我们对于粒状皮这个名词的出处,有不同的见解。有人认为。cha-gri是一个土耳其字。别的人则认为chagri是帕拉斯详细叙述过的制造这种兽皮的硝皮厂所在城市的名字,这儿硝制出的驴皮表面上起一种特殊的颗粒,尤其为我们所欣赏;而马泰朗⑤却写信告诉我,说cbagri是一条小河……”

  ①帕拉斯(1741—1811),德国自然科学家、人种学家,生于柏林,到过乌拉尔,里海,阿尔泰山,中国。

  ②诺加伊人的祖先是土耳其人,聚居于北高加索和克里米大草原。

  ③尼布尔博士(1766—1831),以其《罗马史》闻名,他的父亲老尼布尔(1733—1815)是德国旅行家,他到过阿拉伯和东方,着有几部旅行记。

  ④珀伽索斯,希腊神话中长有一对翅膀的神马。

  ⑤马泰朗可能是杜撰的名字,也可能因拼法错误,无从查考。

  “先生,我感谢您给我这些指教,它将给东姆·卡尔麦①那类可敬的修士提供奇妙的注释资料,如果本笃会还存在的话;但是,我荣幸地提请您注意,这张皮当初是和……这张地图一般大小的,”拉法埃尔说,同时指给拉弗里伊看一张展开的地图:“可是,三个月来,它却明显地缩小了……”

  ①东姆·卡尔麦(1672—1757)是一位古老教义的注释家,以注释详尽、细致著称,曾被本笃会授予“东姆”的尊称。

  “好,我明白了。”学者答道,“先生,凡是生物遗体的原始组织,都要受到自然衰败规律的支配,这是不难理解的,而其衰败的过程又受到气候的影响。金属本身或膨胀或收缩,都有明显的表现,因此,工程师都知道要在最初用铁棍支撑的大石块之间保持相当的距离。科学的领域是广大的,人类的生命却是很短的。因此,我们并不奢望能认识大自然的一切奇怪现象。”

  “先生,”拉法埃尔几乎有点困惑地接着说,“请原谅我向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您确信这张皮也会服从于动物学的一般规律,即是说,它也能够伸张吗?”

  “噢!那当然!……啊!该死的!……”拉弗里伊先生说,一面用手试着把那张灵符拉大一点。“可是,先生,要是您愿意去看看著名的力学教授普朗歇特,他一定有办法使这张皮变软,使它伸张。”他补充说。

  “啊!先生,您可救了我的命啦!”

  拉法埃尔向这位自然科学专家告别后,立即跑到普朗歇特家去,把那和善的拉弗里伊留在他的堆满大口瓶子和植物标本的研究室里。拉法埃尔自己还不知道他这次出访,竟带回了整个人类的学问:一部术语汇编。这位好好先生拉弗里伊很象桑丘·潘沙给堂吉诃德讲述母山羊的历史,他数着羊群玩,并把它们编了号。直到行将就木的时候,他才刚刚弄清楚上帝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目的而在世界各地繁殖的无数的家畜群中的一小部分。如今拉法埃尔心里高兴了。

  “我要好好控制我的驴子,”他大声嚷道。

  斯特恩在他之前曾说过:“如果我们想要活到老,就要把我们的驴子驾驭好。”那畜生实在太古怪了!

  普朗歇特是个身材瘦高的人,真正是一个永远沉于冥想的诗人,始终忙于凝视一个无底的深渊:运动。庸才把这些卓绝人物视为疯子,不可理解的人物,他们对豪华生活和人情世故毫不介意,整天嘴里叼着一支熄灭了的雪茄,或者是常常没有把上衣的钮子扣对,便到人家的沙龙去做客。某天,在长时间测量空间之后,或者是把许多未知数(X)累积在从大A小a到大G小g(Aa—Gg)之下后,他们就对某种自然规律进行分析,并分解最简单的元素;突然间,民众赞赏一种新的机器或某种平板马车,它的简易的结构使我们既吃惊又困惑!

  于是那个谦虚的学者微笑着对他的敬仰者们说:“我到底发明了什么呢!一点也没有。人类发明不出力量,他只能指挥力量,而科学则主要在于摹仿自然。”

  拉法埃尔的来访惊动了那位两腿笔直地站着,象一个被处绞刑的人挺直地吊在绞刑架下的力学家。普朗歇特正在观察在日晷仪上转动的一颗玛瑙珠,等待它停止下来。这可怜人既未受勋,也未得过奖金,因为他不懂得渲染自己的计算能力。他只满足于在平凡的生活中有一次科学的发现,既不想到光荣,也不想到人世,甚至没有想到他自己。他只是为科学而生活在科学里。

  “这是无法确定的!”他自言自语的嚷道。——“啊!先生,”当他看见拉法埃尔后便说,“我听候您的吩咐。妈妈身体好吗?……去看看我内人吧。”

  “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过这样的生活啦!”拉法埃尔心里在想,一面把那张灵符的情况介绍给学者,请问他有什么办法来对付它,这一来才把学者从幻梦中唤回来。

  “也许您要嘲笑我的轻信吧,先生,”侯爵把有关情况介绍后说道,“我不向您隐瞒什么,我认为这张皮拥有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克服的抵抗力。”

  “先生,”普朗歇特说,“上流社会的人士看待科学的态度常常是相当粗暴的,大家几乎都用某一位时髦哥儿①在日蚀之后,带领一些贵妇人去找拉朗德②时说过的那句话来要求我们!‘劳驾,请费心再来一次吧’。

  ①时髦哥儿,指执政府时代,讲究衣着,喜爱奇装异服,说话夸张,神气十足的公子哥儿。

  ②拉朗德(1732—1807),法国天文学家。

  “您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效果呢?力学的目的在于应用运动的规律或中和这些规律。至于运动本身,我老实告诉您吧,我们没有能力来给它下定义。明确这一点后,我们就能注意到决定固体物质和液体物质的作用的恒定现象。在再现产生这些现象的种种原因的时候,我们能够移动这些物体,并在一定的速度条件下,给它们传导一种转动力量,把它们抛出去,把它们进行简单的分裂,或进行无限的分裂,也就是把它们捣碎,或者把它们弄成粉末;我们还可以使它们弯曲,使它们旋转,改变它们、压缩它们,使它们膨胀,使它们伸张。先生,这些科学现象,只以一种事实为依据。请看这一颗滚珠,”他接着说,“它在这儿,在这块石板上。看,它目前正在那里。我们要用什么名目来称呼这种在物理上如此自然,在精神上如此奇特的动作?运动,移动,变换位置?文字底下隐藏的是多么大的自负呵!一个名词,难道就算把问题解决了?然而,这就是整个科学。我们的机器就是使用或分解这个动作、这个事实。这些微不足道的自然现象,若被大量应用起来,就可以炸掉整个巴黎。我们可以利用力量来增加速度,反过来,利用速度也可以增大力量。而力量和速度又是什么东西呢?我们的科学还不能加以说明,就象它不能创造运动一样。一种运动,不管它是什么运动,都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而人类是不能发明力量的。力量是一个整体,就象运动是力量的本质一样。运动就是一切。思想也是一种运动。大自然就是建立在运动上的。死亡就是我们不知底细的一种运动。如果上帝是永恒的,您可以相信他也是永远在运动中。也许上帝就是运动。这就是为什么运动象上帝一样是不可解释的;象他一样莫测高深,无边无际,不可理解,无从捉摸。有谁接触过、理解过、测量过运动呢?我们感觉到运动的效果,可是不曾见过它。我们甚至可以否认它,就象我们否认上帝那样。它在哪里?它不在哪儿?它从哪里开始?它的本源在哪里?它的结尾在哪儿?它包裹我们,它挤压我们,我们却感觉不到它。它象事实一样明显,又象抽象一样隐晦,它既是结果也是原因。它象我们一样,也需要空间,而空间又是什么呢?只有运动能给我们揭示空间是什么;没有运动,空间只是一个没有涵义的名词。这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如同空虚、创造、无限那样,运动使人类思想混乱,而人类所能够设想的便是:运动永远是不可想象的。在这个滚珠所占的空间中的每个连续的点之间,”学者继续说,“人类的理智都会遇到一个深渊,帕斯卡尔①就是掉进这个深渊里的。您要使一种未知的物体去服从一种未知力量的支配,首先得研究这个物体;根据它的性质,在它遭到打击时,将被粉碎,还是抵抗得住。如果它分裂了,而您的本意不是要它分开,那我们就未能达到原来的意图。您要把它缩小吗,就应该把一种平衡的运动传进物体的一切部分,使之均匀地缩小各分隔部分的距离。您要把它扩大吗?我们就得设法给每个分子施加一种相等的离心力;因为,如不严格遵守这条规律,我们就会使物体发生断裂。先生,在运动里存在着无穷的方法,无限的组合方式。您到底决定要得到哪种结果呢?”

  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几何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又是著名的散文家。

  “先生,”拉法埃尔不耐烦地说,“我想要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以便无限扩大这张皮……”

  “物体是有限度的,”数学家说,“所以它就不能够无限地扩大,但是,物体在压力之下必然会扩大它的面积,而牺牲它的厚度,它会逐渐变薄,直至它几乎……”

  “您能获得这个结果,先生,您就会得到几百万的报酬,”

  拉法埃尔嚷着说。

  “那我将要诈骗您的钱财啦,”教授用荷兰人的冷静态度回答说,“我用几句话来对您说明吧,有这么一架机器,在它的压力下上帝本身也会象只苍蝇那样被压扁。一个人连同他穿的长统靴,带的马刺,打的领带,戴的帽子,身上的金银珠宝,在它的压力下,都会变得象一张吸墨纸那么薄……”

  “多么可怕的机器呵!”

  “中国人与其把他们的婴儿扔进水里溺死,不如用这个办法来处理,”学者接着说,没有想到应该对人类的繁殖后代表示尊重。

  普朗歇特全神贯注地拿一只底下有洞的空花盆,把它放在日晷的石板上;然后到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取来一点粘土。这时候,拉法埃尔看得着了迷,就象孩子听保姆给他讲神话那样。普朗歇特把粘土放在石板上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弯刀,割下两根蒴翟①的枝条,用力把枝条的空心吹通,好象拉法埃尔根本不在他跟前那样。

  ①蒴翟是一种药用植物,可以接骨。

  “看,这些便是机器的组成材料。”他说。

  他用粘土做的拐脖,把树枝做的管子连接在花盆底的洞口上,这样,树枝管子的小孔和花盆底的小洞就接通了。看来活象一只大烟斗。他又用粘土在石板上做成一个铲形的河床,把花盆放在最阔的部位,并把树枝管子固定在代表铲柄的部位。然后在这里堆上一块粘土,再用粘土做成一个拐脖,把一根垂直的树枝管子和那根横放着的管子的末端连接起来,这样,空气和液体就可以在这个临时凑合的机器内流通,即从垂直管子的入口处通过中间的横管直达空花盆里。

  “先生,”他以一位科学院院士发表入院讲演时的严肃态度对拉法埃尔说,“这个机器是伟大的帕斯卡尔之所以受到我们崇拜的一个最好的凭证。”

  “这我不懂……”

  学者微微一笑。他走到一株果树跟前,从树上解下一只小玻璃瓶子,在这只瓶子里他的药剂师曾给他送来一点甜酒,招来了许多蚂蚁,他把瓶底弄破,做成一只漏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用粘土固定在象征大积水器的花盆底那根垂直的蒴翟管子口上;于是他用一只浇花的水壶,把必要数量的水灌进垂直的木管,让水通过横的木管进入花盆,使里面的水达到和垂直的木管入口处同样的水平……拉法埃尔在想他的驴皮。

  “先生,”这位力学专家说,“请不要忘记这条基本原理,直到现在,水还被认为是不受压制的物体;可是它还是会收缩的,不管它的收缩能力是多么微不足道,几乎等于零。您看见水灌满这只花盆时的表面面积吗?”

  “看见了,先生。”

  “好吧!假定它比现在的面积大一千倍,而不是象我现在灌进水的管子所能容纳的那样。您看,现在我取下漏斗……”

  “同意。”

  “那么,先生,如果我用某种方法增大积水的水量,再从小管子口里灌进水,而灌进的流体被迫下降,就要进入象征积水器的花盆,直到这些流体在盆和管里各自上升到相等的水平……”

  “这是显而易见的!”拉法埃尔嚷道。

  “可是,有这么一种区别,”学者接着说,“比方说,如果从垂直的小管子加进的水,在管子里代表相当于一磅重的力量,而由于它的作用是忠实地传送这力量到达液体的总体里,并将在花盆里水面的各个点上再起作用,这样,当积水器里容纳了一千磅水的时候,这一千磅水都因受到从垂直管子口压下一磅水的相等力量的压迫而上升,就势必要在这儿,”普朗歇特指着花盆对拉法埃尔说,“产生比从这管子口把一磅水压下去的力量大一千倍的力量。”

  学者又用手指着直插在粘土里的木管子给侯爵看。

  “这道理很简单,”拉法埃尔说。

  普朗歇特微微一笑。

  “换句话说,”他用数学家惯有的那种坚定的逻辑性继续说,“如果要阻挡水在大面积的各个部分全面涨溢,就要有在垂直管子里起作用的压力的同等力量;不过,所不同的是,假定管子里的水柱高一尺,大面积容器里的一千个小水柱在受压力时就只会上升一点点儿。现在,”普朗歇特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管子说,“让我们换上强度和宽度都适宜的钢管来代替这个可笑的小装置吧,如果您用一块机动的钢板把大积水器的水面盖上,再把一块坚固的能经受一切压力的钢板压在那块机动的钢板上,并把它固定,如果你进而授权给我不断从垂直的小管上加水到大积水器里去,那么,被夹在那两块牢固的钢板中的物体,势必因受到无限压榨的物理作用而屈服。从小管子里不断输进水的办法和把大面积液体的威力传导到钢板上的方式,在力学上同样是一种小玩意。两个活塞和几个阀门也就够了。亲爱的先生,现在,您想通了么?”他挽着瓦朗坦的胳膊说,“处在这两种无限的对抗力之间的物质,几乎没有不被压扁的。”

  “怎么!这就是《外省书简》的作者①发明的吗?……”拉法埃尔嚷着说。

  ①指帕斯卡尔。

  “对,先生,是他独自发明的,就力学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简单,更美妙的了。相反的原理是水的膨胀性,蒸汽机就是根据这个原理而发明的。但是,水的膨胀只能达到一定的程度,而它的不可压榨性,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种否定力量,因而是无限的。”

  “如果这张皮张大了,”拉法埃尔说,“我答应给布莱士·帕斯卡尔建造一尊巨大的雕像,拨出十万法郎作为基金,奖赏每隔十年在力学方面把问题解决得最好的人,还要给您的表姊妹,远房的表姊妹,每人一笔陪嫁,最后,建筑一座养老院,专门救济发疯的或贫穷的数学家。”

  “这倒是很有用的,”普朗歇特回答说,“先生,我们明天去斯庇加尔特家拜访他。”普朗歇特用完全是生活在知识分子圈里的人那种安详态度接着说,“这位杰出的力学家按照我的设计刚好制造成功一台完善的机器,用这台机器一个孩子都可以把一千捆干草装进他的帽子里。”

  “明天见,先生。”

  “明天见。”

  “请您给我谈谈力学吧!”拉法埃尔嚷着说,“力学不是所有科学中最有趣的一门吗?至于另外那位学者,他尽忙于他的野驴,他的分类工作,他的鸭子,他的动物种类,他的装满怪物的大小瓶子,我看他最多只配在公共弹子房做个记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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