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科朗坦的报复
 




  给米许居住的农舍还未建成以前,这位假犹大住在古堡的副房里,就在牲口棚上面,同有名的壕沟豁口贴邻。米许买了两匹马,一匹自己骑,一匹给他的儿子,因为他们俩总是同戈塔尔一起,陪伴五天鹅小姐骑着马出外蹓跶。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每次外出的目的,总是给四个贵族送食物,而且照料他们不致短缺什么。在库罗和女伯爵的其他猎狗帮助下,弗朗索瓦同戈塔尔在隐藏所附近到处侦察,以保证附近没有任何人。洛朗丝同米许把玛尔特、她母亲同卡特琳所准备的食物带进地洞;此事她们不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他们谁都不怀疑村子里藏有暗探,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因此,为谨慎起见,这种外出每星期从来不超过两次,每次时间不同,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里。在里维埃、波利尼亚克和莫罗的案件审讯期间,他们的谨慎小心丝毫没有放松。等到上议院把波拿巴家族拥上皇位,把拥戴拿破仑称帝的命令交付法国人民投票表决的时候,德·奥特塞尔先生在古拉尔递给他的请愿书上签了名。后来大家又获悉教皇要来为拿破仑的加冕祝圣。从这时候起五天鹅小姐不再反对为奥特塞尔两兄弟以及两个表哥递交一封呈文,请求把他们的名字从逃亡贵族的名单上删除,并恢复他们的公民权利。

  奥特塞尔老头立刻奔到巴黎,去谒见前贵族德·夏尔热伯夫侯爵;这位侯爵认识塔莱朗先生。当时塔莱朗部长正是炙手可热的得宠人物,他把奥特塞尔的申请书交给约瑟芬,约瑟芬转交给她的丈夫。这位丈夫在未知道公民投票的结果以前,早已被人尊称为“皇帝”、“陛下”和“皇上”了。古热神甫也到了巴黎,他同德·夏尔热伯夫、德·奥特塞尔先生一起受到了塔莱朗的接见。部长先生答应给他们帮忙。对保王党阴谋杀害第一执政的大案子,拿破仑早已宽恕了主犯,而这四个贵族不过是嫌疑犯而已,可是在开完参议院会议以后,皇上还是把下列几个人叫进他的办公室开了一个小会:上议员马兰,富歇,塔莱朗,康巴塞雷斯,勒布伦和警察总监杜布瓦。

  “先生们,”未来的皇帝开口了,他还穿着第一执政的官服,“我们收到西默兹和奥特塞尔这四个孔代亲王部队军官的申请书,要求批准他们回到法国。”

  “他们已经在法国了,”富歇说。

  “就跟我在巴黎遇见的别的无数贵族一样,”塔莱朗回答。

  “我相信,”马兰说,“你不会遇见这几个,因为他们躲在生母森林里,而且自认为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马兰小心翼翼,不把泄漏机密而救了他的性命的那几句话告诉第一执政和富歇,而只是拿科朗坦的报告作为依据,说服出席会议的各位确信这四个贵族参加了里维埃和波利尼亚克他们的阴谋,而且米许也是他们的同党。警察总监证实了上议员所说的是事实。

  “可是米许这个管家怎样知道这阴谋已被发觉的呢?那时候只有皇上、皇上的参议官和我三个人知道这件秘密,”警察总监问。

  没有人注意到杜布瓦的这句问话。

  “如果他们躲藏在森林里七个月你都没抓到他们,”皇帝对富歇说,“那么他们早已补赎了他们的罪恶了。”

  马兰对警察总监的精明感到吃惊,他连忙说:“他们同我个人有私仇,这就足够使我按照皇帝陛下的榜样去做:我也要求把他们的名字从逃亡贵族的名单上删除,我愿意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辩护。”

  “他们成为公民,比作为逃亡贵族,对你的危险性更少一点,因为作为公民他们要宣誓效忠于帝国的宪法和法律,”富歇死死盯着马兰说。

  “他们从哪方面对议员先生有威胁呢?”拿破仑问。

  塔莱朗低声同皇上谈了一会儿。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从逃亡贵族的名单上除名而且恢复公民权,这时候似乎已经获准了。

  “陛下,”富歇说,“以后皇上还可以听到谈起这几个人。”

  塔莱朗应德·葛朗利厄公爵的恳求,代表这四位先生,以贵族的荣誉作保证,表示他们以后绝不反对皇上,而且无条件地臣服皇上。“以贵族的荣誉作保证”这句话使拿破仑很受感动。

  “奥特塞尔和西默兹四位先生经过最近的事件以后,再也不愿意拿起武器来反对法国了。他们对帝国政府没有多大好感,但是他们是陛下需要争取的人;他们能够在法律约束下,安分守己地在法国的土地上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塔莱朗部长说。

  接着他把自己收到的一封信展示在皇上眼前,让皇上过目,那封信里表达了他刚才所说的那种情感。

  “这么坦率的话一定是肺腑之言,”皇上望着勒布伦和康巴塞雷斯说,“你还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吗?”他转过身来问富歇。

  “为了陛下的利益,”未来的公安部长回答,“我请求让我把赦免他们的命令通知这几位先生,如果最后决定赦免他们的话,”他高声加上最后一句。

  “好吧,”拿破仑说,他发觉富歇的脸上有点怏怏不乐。

  这个小规模的议会就此结束了,所讨论的那件事似乎没有什么结果,但拿破仑的心里却对这四个贵族留下了疑团。奥特塞尔先生以为事情已经成功,写了一封信回去报告这个好消息。因此,几天以后,古拉尔跑来对奥特塞尔太太和洛朗丝说,她们应当把那四个贵族送到特鲁瓦去,他们在省长面前宣誓效忠帝国和遵守法令以后,就发给他们恢复公民权的证明文件,五天鹅的居民听见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洛朗丝回答镇长说她会设法通知她的表哥和两位奥特塞尔先生的。

  “难道他们不在这儿吗?”古拉尔问。

  奥特塞尔太太惴惴不安地望着年轻姑娘的脸,洛朗丝扔下镇长,自顾自地走出去找米许商量去了。米许也没有看出马上叫四个逃亡贵族露面有什么不妥。于是米许、洛朗丝、米许的儿子和戈塔尔一起骑马到森林里去,还多带了一匹马,因为女伯爵要亲自伴送四个贵族到特鲁瓦去,而且同他们一起回来。所有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都聚集到草地上,观看这队快乐的骑马人出发。

  四个年轻人从隐藏的地方出来,骑上马,没有被人看见,由五天鹅小姐陪着,一直奔向特鲁瓦。米许由他的儿子和戈塔尔帮助着,又关上地洞的入口,然后三个人走路回去。在路上米许想起供他的主人们使用的餐具和一只银酒杯还留在地窖里,就单独走回去想把它们取回。走到池塘边沿,他听见地窖里有人声,于是直接穿过荆棘丛朝地窖的入口走去。

  “你一定是回来找银餐具的吧?”佩拉德从树丛里把他的大红鼻子伸出来对他微笑着说。

  米许觉得浑身关节都疼痛起来,一种灾难即将到来的预感使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难以形容的恐惧;这种恐惧非常强烈,他也解释不出什么原因,那四个年轻人不是都安全了吗?他不管这一切继续向前走去,他看见科朗坦站在地窖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蜡烛。

  “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他对米许说,“我们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可以逮捕你那几位贵族,可是我们早已知道他们得到赦免了……你真是一条好汉!你叫我们吃足了苦头,最低限度应当让我们满足一下好奇心。”

  米许叫喊起来:“我愿付出代价去找出是谁和用什么方法出卖了我们的。”

  “如果你对这一点十分好奇的话,老朋友,”佩拉德微笑着对他说,“你只要瞧瞧你们坐骑的马蹄铁就行了,你会发现是你们自己出卖了自己。”

  “不必怨恨了,”科朗坦边说边招手叫宪兵队长把马牵过来。

  “原来那个卑鄙的巴黎铁匠是他们的人!这个铁匠用英国方法装马蹄铁是个能手,他为我们的马装了以后就离开了五天鹅!”米许喊起来,“他们只要派一个手下人化装成一个捡木柴的人,或者一个偷猎者,在下雨地湿的时候,沿着马蹄印一路找去,就找到了。我们的马蹄装有防滑尖铁,很容易认出来。我们是一报还一报,现在两讫了。”

  过了一会儿,米许就自我安慰地想,现在发现这个地窖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因为四个贵族又成为法兰西公民而且恢复了自由。可是他的预感完全是有根据的。警察就跟耶稣会会士一样,是从来不肯轻易放过他们的敌人或者抛弃他们的朋友的。

  奥特塞尔老头从巴黎回来,相当惊异地发觉他不是第一个把好消息带回来的人。迪里厄准备了一顿最丰盛的晚餐。所有的人都穿起最漂亮的服装,焦急地等待四个流亡贵族回来。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终于带着既快活又受到侮辱的心情回来了,因为他们在两年内要受到最高警察当局的监视,每月必须到省政府去报到,而且在两年内只能居住在五天鹅小镇里。

  “我会把报到登记簿送给你们签字的,”省长对他们说,“而且,过了几个月你们就可以申请免除这些限制,这是对所有皮什格吕的同谋者都适用的限制。我会支持你们的申请。”

  这种限制是相当必要的,但却使几个年轻人闷闷不乐。洛朗丝笑了起来。

  “法兰西皇帝,”她说,“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他还不习惯于大赦天下。”

  他们到了铁门口的时候,发觉古堡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迎接他们;沿路也有好大一部分村子里的人来看他们,因为他们的历险已经使他们在全省出了名。奥特塞尔太太久久地把儿子拥抱在怀里,脸上沾满泪痕。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象呆了似的,可是充满幸福。

  西默兹一对孪生子到达以后下了马,立刻引起周围人群的一阵惊叹,因为他们实在相象得惊人:同样的眼光,同样的嗓音,同样的举止。他们俩用完全相同的动作从马鞍上抬起身子,同样把腿从马屁股上面跨过来,跳下马,还用相同的动作把马缰绳扔到马头上。他们俩所穿的服装也完全相同,更使人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孪生子》①。他们穿着苏瓦洛夫式的皮靴,鞋面脚背非常合适;白鹿皮紧身骑马裤,绿色猎装上衣,金属扣子,黑领带,麂皮手套。这两个青年当时三十一岁,按照那时流行的说法,是一对风度翩翩的骑士。他们的身材不高不矮,可是体态优美,目光炯炯有神,象孩子的眼睛那样水汪汪的,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睫毛,深色头发,额角端正,脸色苍白而稍带黝黑。他们说起话来温柔得象女人,一个字一个字从他们标致的红嘴唇里优雅地吐出来。他们的行动举止比外省贵族更文雅、更有礼貌,说明他们交游广阔,见多识广,这是受第二次教育的结果,这种教育比第一次所受到的教育更重要,能使人变得完善起来。幸亏米许不断汇钱给他们,在流亡期间他们从来不缺钱,因而能够周游各地,在外国宫廷里受到很好的接待。奥特塞尔老头和神甫觉得他们有点高傲,可是从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点高傲也许是性格高尚造成的。从许多细微事情上都可以明显看出他们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特别擅长各种各样的体育活动。他们之间唯一可以看出的区别是气质上有点差异。弟弟迷人的地方是性格开朗乐观,正如哥哥叫人疼爱的是性格忧郁伤感。可是这种差异完全是精神上的,除非同他们长期亲密相处,否则不容易看出来。

  ①《孪生子》是拉丁喜剧作家普劳图斯(公元前254—184)的剧本,内容描写一对孪生子因为十分相象而被人错认,因而引起不少误会。

  “啊!孩子他妈,”米许凑到玛尔特耳边说,“对这样两个英俊后生,怎么能不忠心耿耿呢?”

  玛尔特用女人和母亲的眼光欣赏着这对孪生子,娇媚地向她的丈夫点了点头,紧紧地捏着他的手。全家的仆役们都得到允许去抱吻他们的新主人。

  在他们被迫蛰居的七个月里,这四个年轻人曾经多次走出来散步,这是必要的,可也是不谨慎的,米许、他的儿子和戈塔尔为他们担任警戒。在美丽的星空下面散步,洛朗丝把现在同过去他们的共同生活联系起来,觉得她没法在这两兄弟中间选择一个。她对两个孪生子有同样强烈的、纯洁的爱情。她觉得她似乎有两颗心。在孪生子方面,玛丽-保尔和保尔-玛丽也不敢谈起他们近在眼前的竞争。也许他们三人都等待着命运来决定吧?这种心情肯定对洛朗丝是有影响的,因为,看得出来,她犹豫了片刻以后,才挽起两兄弟的臂膀向客厅走去,后面跟着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他们粘在两个儿子身上,连续向他们问话。这时候,家人奴仆们齐声欢呼:“五天鹅家族万岁!西默兹家族万岁!”洛朗丝转过身来,始终夹在一对孪生子当中,作了一个可爱的表示感谢的手势。

  在所有的集会中,即使是在家庭成员的集会中,总有一段时间是互相观察一下长期不见面以后各人的模样的;当这几个人互相观察的时候,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向洛朗丝投射的第一眼,就在无意中被他的母亲和古热神甫看见了,他们觉得这个青年爱上了女伯爵。阿德里安是奥特塞尔的次子,他有一颗充满温情和慈爱的灵魂。纵使他以成人身分经过种种灾难的考验,他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这方面他同许多军人相同,这些军人过着连续不断的危险生涯,根本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他们仍然保持着贞洁的心灵;因此年轻人的羞怯腼碘仍然重重地压在阿德里安身上。他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他的哥哥形象粗鲁,是个伟大的猎手,无畏的军人,坚决果断,可是讲求实际,智力迟钝,缺乏细腻的情感。一个完全偏向内心,另一个完全注重行动,不过两个人都有同样的荣誉感,按照他们的贵族身份这是很必要的。

  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虽然矮小、消瘦而且生有栗色头发,但是看上去孔武有力;他的哥哥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且是金黄头发,看上去却很软弱。阿德里安属神经质类型,内心十分坚强;哥哥罗贝尔虽然属淋巴性体质,却喜欢显示体力。在同一个家族里出现这种怪现象,内中原因十分值得探讨;但是在这里我们仅仅用来说明为什么阿德里安在他哥哥身上不会遇到他的情敌。罗贝尔象个亲戚般热爱洛朗丝,象个贵族般尊敬她是同一阶级的人。在感情方面,罗贝尔·德·奥特塞尔属于这样一种男人,他们把女人视为男人的附属品,只限于在肉体方面享有当母亲的权利,他们要求女人十全十美,却不给她们任何地位。照他们看来,允许女人进入社会、参与政治、当家做主,那就是社会秩序的大混乱。这种原始人类的陈旧观念同我们今天的看法相去甚远,以致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对这种看法感到愤慨,包括那些不愿意享受新派人物让她们享受的灾难性自由的妇女在内。不幸的是,罗贝尔·德·奥特塞尔的确有这种看法。罗贝尔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物,他的弟弟是我们当代的人物。这个区别非但没有妨碍他们哥俩相亲相爱,反而使他们团结得更紧密。在头一天晚上,这种微小的区别就被正在玩波士顿纸牌的古热神甫及其妹妹,以及奥特塞尔太太看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将来可能遇到麻烦。

  洛朗丝今年二十三岁,经过孤寂生活的终日幽思冥想,以及规模宏伟的阴谋惨痛失败以后感受的忧虑,她又变成了女性,感到非常需要温情;她施展出浑身解数,变得十分迷人。她象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么天真地展现她的柔情的全部魅力。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她只是在受苦方面才是女人,现在她想补偿这个损失,因此她就变得又娇媚又可爱,如同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又坚强又伟大一样。

  全部客人走后仍然留在客厅里的四个老人,眼看着这位可爱的姑娘有这种新的变化,不由得都有点惴惴不安。在一个具有这种性格和出身这样高贵的年轻姑娘身上,爱情会产生甚么样的力量呢?孪生子两兄弟以同样盲目的爱情爱上了一个女子,洛朗丝要挑选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挑选了一个,不就是杀害了另一个吗?洛朗丝享有伯爵头衔,她能把贵族头衔、无数特权和久已显赫的姓氏带给她的丈夫;也许就是考虑到会得到这些好处,哥哥西默兹侯爵宁愿自我牺牲,叫洛朗丝嫁给他的弟弟,按照古老的规定,弟弟是又穷又没有头衔的。可是弟弟愿意剥夺哥哥娶洛朗丝为妻的这个巨大幸福吗?他们离开很远的时候,这场爱情斗争还不碍事;何况他们两兄弟天天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战争的偶然性可能解决这个困难,可是现在三个人在一起了,事情怎样解决呢?玛丽-保尔和保尔-玛丽已经到达爱情猛烈爆发的年龄,他们能分享他们表妹的眼光、表情、语言和关切吗?这会不会变成妒忌而产生可怕的后果呢?这对孪生子同样美好、而且同时出世的生命,会有怎样的将来呢?

  玩最后一局波士顿纸牌时,每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许许多多假设。奥特塞尔太太对这些疑问的回答是:她不相信洛朗丝会嫁给她的哪一个表哥。那天晚上,这位老太太得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这种预感是做母亲的同上帝之间的秘密。洛朗丝在内心深处也害怕同她的两个表哥单独在一起。经过惊心动魄的阴谋事件,两兄弟遭遇过多少危险,又经历过逃亡外国的流离颠沛,现在接下来的是这样一幕剧,这是她所从来没有想到的。这位高贵的姑娘不可能采取过激的办法:既不嫁给孪生子的这一个,也不嫁给那一个;她是一个过分诚实的女子,也不可能嫁给另外一个人而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爱情。先不结婚,用不决定嫁给哪一个的办法,让她的两个表哥等得不耐烦,然后嫁给不管她怎样任性仍然忠实于她的那一个,这个方法只能听其自然形成,而不能有意识地采纳。洛朗丝在睡觉的时候自己对自己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任由命运决定。在爱情中,命运就是女人的神祗。

  第二天早上,米许动身到巴黎去,住了几天,回来的时候为他的新主人们带来了四匹上等好马。再过六个星期,狩猎就可以开始了,年轻的女伯爵很明智地这样想:打猎这种激烈的娱乐可以帮助她解决在古堡里面经常单独相见的困难。这个打算所产生的第一个效果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使这场奇怪的恋爱的目击者感到惊异,也激起了他们的赞美。两个孪生兄弟不约而同地争着对他们的表妹小心照顾和大献殷勤,似乎这样做就能心情快乐,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在他们同洛朗丝之间,存在着一种兄弟般的友爱,如同在他们俩之间一样。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经过长期的离别以后,他们都感到需要认识他们的表妹,需要深入地熟悉她,也让她熟识他们两人,以便她自由进行选择。就是这种相互的友爱使他们两人的生活变成一个人的生活,也支持着他们经受选择的严格考验。爱情也同母爱一样,无法区分出两个孪生兄弟。洛朗丝为了辨认他们,不致弄错,不得不给他们不同颜色的领带,一条白色的给哥哥,一条黑色的给弟弟。如果不是他们十分相象,如果不是他们过着相同的生活,以致所有的人都会认错他们,这种三角关系似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只有事实才能解释,而这种事实要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亲眼见到以后,你就会觉得花精力去解释这个事实太麻烦,还是相信它更容易些。

  洛朗丝如果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会在两颗同样热恋着的忠实的心里同样回响。她如果发表一种机智的、有趣的或者高明的意见,她的眼光就会遇见两道同样表现愉快的眼光,这些眼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理解她的一切最细微的欲望,经常用不同的表情向她微笑,一个的表情总是快活的,另一个却带着淡淡的哀愁。凡是发生同他们的恋人有关的事情,这两兄弟总会产生一种叫人惊叹的冲动,而且行动立刻紧跟上来,同冲动配合,照古热神甫的说法,这类冲动已经到达崇高的程度。因此,往往在需要走开去找什么东西,或者为心爱的女人干些小差使——这是男子最乐意为心爱的女子做的——的时候,哥哥总是把这种快乐让给弟弟,而他自己则用既高尚又动人的眼光望着他的表妹。弟弟也很自豪地报答这一类恩情。这是一种赛风格的感情上的竞争,而在一般人中,这种感情却会使人降低到禽兽般无情猜忌的地步,这种竞争把观察他们的几个老人都弄糊涂了。

  这种种小事情往往使女伯爵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要体会洛朗丝的感情,只能用一种感受来做比方,这种感受在某些有特殊天赋的人身上也许是非常强烈的,那就是回忆一下两条金嗓子配合作美妙的二重唱,象索塔格和玛利勃朗①两条金嗓子一样,或者由天才演奏家拿两种乐器进行协调一致的演奏,演奏出来的优美旋律象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的叹息声直钻进听众的心头。有时古热神甫看见西默兹侯爵蜷在扶手椅里,用带着哀愁的眼光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弟弟同洛朗丝又说又笑,神甫以为他是能够作出巨大牺牲的人,可是不到一会儿神甫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他眼睛里闪耀着不可克制的热情的光芒。每次只有一个孪生子同洛朗丝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可能相信他是她所爱的唯一一个人。

  ①索塔格(1806—1854),德国女高音歌唱家,玛利勃朗(1808—1836),西班牙女低音歌唱家,两人都享有盛名。

  “他们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俩就变成了一个人,”古热神甫询问她的心情时她就这样回答。这时候神甫才承认她完全不是卖弄风情。洛朗丝并不觉得真的同时被两个男人爱着。

  “可是,亲爱的小姑娘,你总得挑选一个呀!”一天晚上奥特塞尔太太对她说;这位太太的儿子正默默地为洛朗丝而消瘦下去。

  “让我们享受幸福吧,”她回答,“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把咬啮着他的妒忌心隐藏在内心深处,自己偷偷地忍受着痛苦,因为他知道他的希望多么微弱。他只满足于这样一种幸福:能够在这个明争暗斗的几个月里,眼看着这位可爱的姑娘发出最鲜艳的光彩。事实上,洛朗丝是变得爱打扮了,她象许多被人爱上的女人一样,着意修饰起来。她按照时下流行的款式变换服装,不止一次到巴黎去,为的是买些服饰或者时装使自己显得更标致一点。最后,鉴于她的表哥们离家已久,为了给他们享受最起码的家庭乐趣,她不顾她的监护人的高声抗议,把她的古堡布置成香槟省最最舒适的住所。

  罗贝尔·德·奥特塞尔对这幕暗中演出的戏剧麻木不仁。他并没有发觉他的弟弟爱上了洛朗丝。对那位年轻姑娘,他却很爱嘲笑她的卖弄风情,因为他把卖弄风情这种可憎的缺点同要讨人欢喜的欲望混同起来了;不仅如此,凡是有关感情、风趣和教养方面的事情,他都是搞不清的。因此,每逢这位中世纪的野蛮人出场,洛朗丝总是马上让他扮演剧中的小丑,同时还不让他自己意识到。她总是通过同他争论,一步一步地把他引进泥坑,使他越挣扎便越显得愚蠢无知,她就用这个方法来给她的表哥们消遣取乐。她十分擅长这种巧妙的作弄人的把戏,要表演得好,还要让被作弄的人感觉愉快。可是在这些快乐的日子里,在这三个可爱的年轻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中,罗贝尔虽然天性鲁直,却从来不干预西默兹两兄弟同洛朗丝的事,也许只要他说一句男子气概的话,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对孪生兄弟的真心诚意感到惊异。罗贝尔大概也猜出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感到犹豫:如果她表示偏爱一个,另一个必然伤心;兄弟中的一个得到了幸福,另一个虽然表面快乐,内心必然感到痛苦。罗贝尔克制着不发表意见就能很好地解释这种局势的复杂性,在宗教信仰盛行时期,这种局势可能提到高级神职人员那里去解决,教皇有权进行干预以解决这一类罕见的难解的纠纷,因为这种纠纷简直同宗教上最无法解释的奥秘差不多。大革命使这三颗心灵加强了天主教信仰,宗教于是使得当前的局面更加严重,因为困难的场面是由高尚的性格造成的。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神甫和他的妹妹,都认为孪生兄弟同洛朗丝不会做出庸俗平凡的事情。

  这一幕剧很神秘地只在家庭内部演出,每个人都不声不响地从旁观看,剧情的进展似乎既缓慢又迅速,它包括许多意想不到的乐事,小小的勾心斗角,希望得到而没有得到的偏爱,希望的破灭,焦急的等待,挪到第二天的剖白,默默无言的爱的表示,等等,五天鹅家的人被这一幕幕场景吸引住,以致根本没有注意到拿破仑皇帝的加冕礼。这些爱情场面只是让位给激烈的娱乐才中断:他们投身到狩猎中去,使身体极度疲劳,心灵就没有机会到幻梦的危险草原上去旅行了。洛朗丝也好,她的表哥们也好,都没有想到时事和政治,因为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震动心弦的乐趣。

  “说实在的,”一天晚上古热老小姐说,“在这几个恋人中,我简直不知道谁爱得最深?”

  客厅里只有阿德里安同四个玩波士顿纸牌的人,他抬起头来望着他们,脸上变了颜色。这几天来,他还活着的理由完全是因为他可以看到洛朗丝和听她说话,这就是他唯一的乐趣。

  “我相信,”神甫说,“洛朗丝是女人,她的爱更没有保留。”

  过了一会,洛朗丝、孪生兄弟和罗贝尔都进来了。报纸刚到。英国发觉在法国内部搞阴谋没有奏效,就把欧洲武装起来反对法兰西。拿破仑本来想以粉碎英国来报答法国人民拥戴他做皇帝,可是特拉法尔加海战的失败推翻了人类天才所能想象出来的最惊人的计划之一,与此同时,布洛涅大营也烟消云散了①。拿破仑的军队象往常一样,总是人数少于敌军的,现在拿破仑将在欧洲他过去没有到过的战场上作战了。

  ①一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同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特拉法尔加海角遭遇,法西舰队惨败,拿破仑不得不放弃在英国登陆的企图。俄国同奥地利与英国组成第三次反法联盟,迫使拿破仑解散布洛涅大营,把军队投入欧陆同奥、俄军队作战。

  全世界都关注这场战争的结果。

  “啊!这一次,他一定失败了,”罗贝尔念完报纸以后说。

  “他要对付的,是奥地利和俄罗斯的全部武装力量,”玛丽-保尔说。

  “他从来没有在德国打过仗,”保尔-玛丽加上一句。

  “你们说的是谁呀?”洛朗丝问。

  “就是皇帝呀,”三个贵族回答。

  洛朗丝向她的两个情郎轻蔑地望了一眼,使得两个贵族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是阿德里安却感到满心欢喜。这位被忽视的求爱者作了一个钦佩万分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洋洋得意的光芒,足以说明他心里所想的只是洛朗丝一个人。

  “你看见吗?爱情已经使他们忘掉憎恨了,”古热神甫低声说。

  孪生兄弟受到责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发觉他们自己在爱情方面比不上他们的表妹那么高尚了。两个月以后,他们的表妹才从奥特塞尔老头同他的两个儿子的争论中,得知奥斯特利茨一役惊人的胜利①。老头子仍然坚持他原来的计划,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去申请服兵役;入伍以后他们肯定会按照他们原来的官阶任命,因而能够在军界飞黄腾达。可是在五天鹅,纯粹的保王党势力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大。四个年轻贵族和洛朗丝都嘲笑小心谨慎的老头子,老头子似乎嗅出了即将降临的灾难。小心谨慎也许不是一种美德,而是思维上的一种感觉的运用,如果“思维”同“感觉”可以联起来使用的话;总有一天生理学家和哲学家会承认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是思维所进行的鲜明生动而深刻的活动的外壳。

  ①在欧陆战争中,拿破仑于一八○五年十月在乌尔姆击溃奥军,直驱奥京,十一月攻下维也纳。十二月初在奥斯特利茨一役中,消灭俄奥联军三万余,使第三次反法联盟解体。

  法国和奥地利订立和约以后,一八○六年二月底,有一个亲戚来到了五天鹅。这个亲戚就是旧贵族德·夏尔热伯夫侯爵,他在塞纳-马恩以及远至奥布拥有地产。侯爵在西默兹兄弟申请赦免的时候为他们出过力,以后还表现出对他们十分爱护。五天鹅古堡一家人正在进早餐的时候,侯爵从他的领地坐着当时被人嘲笑为“柏林马车”的四轮马车来了。这辆破旧的车子驶进铺石小路时,古堡一家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侯爵光秃的脑袋从马车的两块皮窗帘中间一伸出来,奥特塞尔先生马上认出那是夏尔热伯夫侯爵,说出了他的名字,于是古堡全家人都站起来去欢迎夏尔热伯夫家族的家长。

  “我们不应该让他先来看我们,我们应该抢先去谢谢他,”

  西默兹侯爵对他的弟弟和奥特塞尔兄弟说。

  在车厢上头的座位上赶车的仆人,身穿普通农民服装,把他的赶车马鞭插在一根粗劣的皮管子里,走过来帮助侯爵下车;可是阿德里安和孪生子弟弟已经抢先一步,打开了系住车门的铜扣子,不顾侯爵大声客气推让,扶着侯爵下了车。侯爵总是以为自己那辆黄色带皮车们的柏林马车是一辆又漂亮又舒适的车子。他的仆人在戈塔尔的协助下,已经把两匹肥壮的马解开;这两匹马后臀油光水滑,一定是既用来耕作,又用来拉车的。

  “这么冷的天,您还出门?您老真是中世纪的一位勇士了,”洛朗丝对她年老的亲戚说,一边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进客厅。

  “总不能让你们来看我这样一个老古董呀,”侯爵回答,这样就巧妙地责备了他年轻的亲戚。

  “他来干什么?”奥特塞尔老头在肚里寻思。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是一个六十七岁的干净利落的老头儿,头上戴着袋形假发,扑着发粉,还有一顶三角帽子;消瘦而短小的双腿穿着花袜和浅色短裤。他的绿呢猎装上有金色纽扣和金胸饰,白背心上面由于绣着巨大的花饰而光辉夺目。这种打扮在一八○六年时还在年纪大的人们中间流行,同他那与弗里德里希大帝①相当象的面孔很相称。他从来不把三角帽子戴在头上,以免弄乱脑门上那一圈半月形的发粉。他右手扶在一根弯柄手杖上,一只手同时拿着手杖和帽子,大有路易十四的风度。

  ①弗里德里希大帝(1712—1786),即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

  这位可敬的老人脱去一件绸面棉大衣,深深地往沙发里一坐,两腿之间放着他的帽子和手杖,这种姿势只有路易十五宫廷里的纨袴子弟才懂得其中的奥妙,因为这样可以使两只手空出来玩弄鼻烟盒,而鼻烟盒永远是珍贵的玩意儿。于是侯爵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鼻烟盒来,他的背心口袋的封盖上面绣着金色涡漩形装饰。他取了一摄鼻烟,用另一个可爱的手势邀请周围的人嗅鼻烟,然后用亲切的眼光环顾四周,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来访使主人们高兴;其次他也明白了这几个年轻人为什么没有先去拜访他。他的样子仿佛在对自己说:“人们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是不会去拜访人的。”

  “我们要留您住几天,”洛朗丝说。

  “这不可能,”他回答,“如果不是各种事变把我们分隔得这么远的话——因为,亲爱的姑娘,你走过的路程比我们两家之间的距离远得多了,所以事变的确是把我们分隔得太远了——你们就会知道,我有女儿,媳妇,孙女,孙儿,他们这班人如果今晚见不到我,就会担心了,我还有七十几公里路要赶哩!”

  “您有两匹好马,”西默兹侯爵说。

  “啊!我是从特鲁瓦来的,我昨天在那里办了点事。”

  接下来是一番寒暄,问候全家以及夏尔热伯夫侯爵夫人,再加上礼貌上要求十分严格的无关紧要的应酬话,之后,德·奥特塞尔先生觉得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到来的目的是劝告他的年轻亲戚们不要干出不慎的举动。按照侯爵的说法,时代变了,谁也不知道皇帝将来会变得怎么样。

  “啊!”洛朗丝说,“他会变成上帝。”

  好心的老侯爵提出来要作一些让步。奥特塞尔先生听见侯爵谈起服从新政府的必要性,比他自己提出这个主张时更加自信和富有权威,就用近乎哀求的眼光望着他的两个儿子。

  “您要为这个人效劳吗?”西默兹侯爵问夏尔热伯夫侯爵。

  “当然,如果为着我一家子的利益必须要这样做的话。”

  最后老侯爵吞吞吐吐地要他们看到将来的危险,洛朗丝追问下去时,老侯爵劝四个年轻贵族再也不要去打猎了,最好是乖乖地呆在家里。

  “你们总是把贡德维尔看作是你们的地产,”他对西默兹两兄弟说,“你们这样做就煽动起对你们的可怕仇恨。从你们惊讶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你们不知道特鲁瓦有人对你们怀有恶意,可是那里人家都记得你们的勇敢。人人都在无所顾忌地谈论你们怎样逃脱帝国警察总署的搜捕,一些人是赞扬你们,另一些人则把你们视为皇上的敌人。有些狂热的人奇怪拿破仑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宽大。这还不算什么。你们还作弄了一些自认为比你们聪明的人,这些低级官吏是从来不饶人的。现在你们省的司法大权掌握在你们的敌人马兰议员手上,他到处安插了他的人,连检察署的官员都是他的人,因此,或迟或早,他的司法机关会很高兴看见你们牵连到一场麻烦的官司里去。可能一个农民认为你们走过他的田地而向你们挑衅,你们手里有的是上了子弹的枪,你们的性情易激动,很容易发生不幸。在你们所处的地位,你们应该一百个有理,而不应该有一点差错。我不是无缘无故对你们说这些话的。你们居住的地区经常处在警察监视之下,连阿尔西这个小洞窟也经常安排一个警长,专门保护那位帝国的上议员,以免遭你们的毒手。他害怕你们,他是直说出来的。”

  “可他这是诬蔑!”孪生子弟弟说。

  “他诬蔑你们!这我相信,我!可是公众相信吗?这才是重要的。米许曾经用枪瞄准过上议员,马兰并没有忘记。自从你们回来以后,洛朗丝小姐又收容了米许,因此对许多人来说,对大部分公众来说,马兰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你们不知道面对着现在占有了逃亡贵族财产的人,归来的逃亡贵族处境是多么微妙。县长是个聪明人,昨天对我说了你们两三句话,使我十分担心。总而言之,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在这儿……”

  这一番话使大家都惊呆了。玛丽-保尔猛力拉铃叫人。

  “戈塔尔,”小厮应着铃声进来,玛丽-保尔对他说,“去把米许找来。”

  贡德维尔的老管家并没有叫人久等就来了。

  “米许,我的朋友,”西默兹侯爵说,“你曾经想杀死马兰,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侯爵先生;如果他再来,我还要伺机宰了他。”

  “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怀疑是我们叫你这样做的?还怀疑我们的表妹收容你作佃农,是参与了你的谋杀计划?”

  “我的天啊!”米许喊起来,“我难道遭天罚了吗?我永远不能为你们太太平平地除掉马兰吗?”

  “不,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做,”保尔-玛丽说,“你得离开我们和离开这地方,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会帮助你增加财产。把你在这儿所有的一切都卖掉,把一切都换成现金,我们送你到的里雅斯特①去,那里有我们的一个朋友,他交游广阔,同各方面都有关系,他会很好地使用你,一直等到这儿情况好转了,你再回来。”

  ①的里雅斯特,意大利城布,面临亚得里亚海。

  眼泪涌上米许的眼睛,他象被钉在地板上一样,动也不动。

  “你用枪暗中瞄准马兰的时候,有人看见吗?”德·夏尔热伯夫侯爵问。

  “公证人格勒万正和他谈着话,否则我就开枪打死他了,幸喜我没有这样干!洛朗丝小姐知道为什么,”米许一边说一边望着他的女主人。

  “知道这件事的不止格勒万一个人吧?”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又问,这场问话虽然是在家里进行的,也似乎使老侯爵感到不自在。

  “还有那个曾经来纠缠我的主人们的那个暗探,他也知道的,”米许回答。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站了起来,仿佛要看看花园似的,他说:“你们把五天鹅装扮得真好呀。”说完他就走出客厅,孪生兄弟和洛朗丝跟着他,他们已经猜出他这番话的用意了。

  “你们天性直爽而且有勇气,可总是太鲁莽,”老侯爵对他们说,“我把在公众间流传的谣言告诉你们,这个谣言纯粹是诽谤,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可是你们这么一弄,在弱者面前,象在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面前,就把谣言变成事实了。啊!年轻人,年轻人!你们应该把米许留在这儿,你们自己离去!不过,如果你们留在这儿,无论如何你们得写一封信给马兰上议员,告诉他说你们刚从我这儿听到关于米许的流言,你们已经把他辞退了。”

  “我们!”孪生兄弟喊起来,“我们写信给马兰!他是杀害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的人,无耻地侵吞我们财产的人!”

  “这一切都是事实;可他是皇宫里的特大人物之一,而且是奥布的霸王。”

  “他投票赞成只要孔代亲王的部队进入法兰西,就把路易十六处死,最低限度也要终身监禁,”五天鹅女伯爵说。

  “也许把当吉安公爵处死也是他出的主意!”保尔-玛丽大声说。

  “呃!如果你们想把他贵族头衔的来源一一复述一番的话,”侯爵喊起来,“你们还可以说,他看见起来推翻罗伯斯比尔的人占多数,他就扯着罗伯斯比尔的衣襟使他倒下来;如果雾月十八日的政变失败,他就会下令枪毙波拿巴;如果拿破仑的统治摇摇欲坠,他就会把波旁王室迎回来。谁最强大谁就可以发现马兰站在谁一边,而且手里经常拿着匕首或者手枪,随时准备帮助他除掉一个使他头疼的敌人!可是……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应该写信给他呀。”

  “那我们可太下贱了,”洛朗丝说。

  老侯爵抓住他们三个人的手,把他们带到一边,到一块铺着薄薄一层雪的草地上,然后对他们说:

  “孩子们,你们听到一位智者的忠告就会气愤起来,可是我的责任是给你们忠告,如果我处在你们的地位,我就这么办:我请一个老头子做中间人,比方说,这个中间人就是我,我请他去向马兰要一百万法郎,作为追认贡德维尔买契的费用……哦!他一定会同意而且把事情保守秘密的。按照目前公债的行情,你们就可以每年有十万法郎年金收入,你们到法国别的地方去找一块好地买下来,留下奥特塞尔先生来经管五天鹅,然后你们抽签决定你们两兄弟中谁娶这位漂亮的女继承人。可是一个老头子说的话在年轻人的耳朵听来,就象年轻人的话在老头子的耳朵中一样,是听而不闻其义的。”

  老侯爵说完以后就向三个亲戚表示他不愿意听他们的回答,又回到了客厅。在他们刚才谈话的过程中,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已经来到了。抽签决定谁娶表妹的建议使西默兹兄弟感到大为不快,洛朗丝对于她亲戚提出来的不合口味的办法也感到嫌恶。因此他们三个人对老侯爵依然彬彬有礼,但是都不那么亲切了。德·夏尔热伯夫先生感觉到这个冷淡态度,一再用充满怜悯的眼光,注视着这三个可爱的年轻人。虽然谈话的话题已经一般化了,但是侯爵仍然提起对新政府臣服的必要性,而且赞扬奥特塞尔先生坚持要他的两个儿子入伍的想法。

  他说:“波拿巴册封公爵。他已经把帝国分成采邑,他会分封伯爵。马兰想当德·贡德维尔伯爵。他的这个念头,”他望着西默兹兄弟加上一句,“对你们来说倒是有利的。”

  “或者是灾难性的,”洛朗丝说。

  老侯爵等套上车就动身了,所有的人都送他到门口。他上了马车以后,招手叫洛朗丝过来,洛朗丝立刻象鸟儿那么轻快地登上车门踏板。

  “你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你应该理解我,”他凑到她耳边说,“马兰绝不甘心让你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一定会设置圈套诱陷你们。最低限度你必须十分注意你的所有行动,甚至最细微的行动!最好就是和解,这是我最后的一句话。”

  洛朗丝把这句话转告给西默兹兄弟,这对孪生子站在草坪上他们的表妹旁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辆柏林马车转过铁门向着特鲁瓦飞驰而去。有经验的老年人坐着柏林马车,穿着花袜子,脑门后面挂着一个袋形假发,这副样子来作说客,永远是一个错误。这些年轻人中没有一个能够想象得出法国目前的变化,他们浑身的神经都因气愤而抽搐,贵族血统的荣誉感在他们的血管里沸腾。

  “他还是夏尔热伯夫家族的家长!”西默兹侯爵说,“他们家徽的铭文是:有更强的对手就来吧!这还是最伟大的战斗口号之一呢。”

  “他已经只剩下牛了①,”洛朗丝苦笑着说。

  ①老侯隐姓夏尔热伯夫,其中“夏尔热”是“袭击”、“进攻”的意思;“伯夫”是“公牛”的意思。

  “圣路易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西默兹弟弟说。

  “高歌就义!”女伯爵喊起来,“我们家族五个年轻处女的战斗口号就是我的口号。”

  “而我们家族的口号不就是死于斯吗!因此绝不投降!”西默兹哥哥说,“我们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们那头老牛亲戚,对于他到这儿来对我们说的一番话,早已经仔细咀嚼过了。贡德维尔要改姓马兰!”

  “还有宅邸!”弟弟叫喊。

  “芒萨尔为贵族设计的建筑,现在平民倒要上这里来生儿育女了!”哥哥说。

  “如果结局一定是这样,那么我宁愿看见贡德维尔烧成灰烬!”五天鹅小姐大声说。

  一个村里人从牲口棚里走出来,刚好听见了这句话,这个人是来看奥特塞尔先生卖给他的一头小牛犊的。

  “进去吧,”洛朗丝微笑着说,“我们差点儿又犯了一个大错,为着小牛犊又让老牛说对了。”

  说完以后,她走进客厅对米许说:“可怜的米许!我早已忘记你的鬼把戏了,可是我们在这地区名声不好,因此别牵累我们。你还犯过别的该责备自己的过失吗?”

  “我只责备自己在奔过来营救我的主人之先,没有把杀害两位旧主人的凶手杀死。”

  “米许!”神甫喊起来。

  “我不会离开这个地区,除非我知道你们的安全有了保障,”米许没有理会神甫的惊叫,继续说下去,“我看见有些陌生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我不喜欢这些人。我们上一次在森林里打猎的时候,那个被他们雇来代替我在贡德维尔当猎场看守的家伙,跑过来问我,我们是不是认为仍然在自己的地里打猎?我回答他说:‘啊!我的朋友,两百年来养成的习惯,很难在两个月里就改变过来。’”

  “你这样做不对,米许,”西默兹侯爵很高兴地微笑着说。

  “他是怎样回答你的?”奥特塞尔先生问。

  米许说:“他说他要把我们这种意见告诉上议员。”

  “居然想当德·贡德维尔伯爵!”奥特塞尔哥哥说,“真是一出滑稽剧!他们一点不假,尊称波拿巴为陛下。”

  “而且尊称贝格大公爵老爷为殿下,”神甫说。

  “这家伙是谁?”西默兹先生问。

  “缪拉,拿破仑的妹夫,”奥特塞尔老头说。

  “好极了,”五天鹅小姐说,“人家也管德·博阿奈侯爵的寡妇①叫陛下吗?”

  ①指拿破仑的第一个皇后约瑟芬,她的前夫是德·博阿奈侯爵。

  “当然啦,小姐,”神甫说。

  “我们应该到巴黎去看看这一切,”洛朗丝喊道。

  “唉!小姐,”米许说,“为了把小米许送进中学,我到过巴黎,我可以向您发誓,所谓皇家禁卫军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所有的部队都象这个样子,他们的日子可能比我们的日子更长久。”

  “人家说有许多贵族人家的子弟都当了兵,”德·奥特塞尔先生说。

  “根据现行法令,”神甫说,“你的孩子们不得不服兵役。兵役法是不问家庭出身和姓氏的。”

  “这个人用他的宫廷,比大革命用它的斧子给我们造成的危害更大!”洛朗丝惊叫起来。

  “教会也为他祈祷呢,”神甫说。

  所有这些话,一句接一句,句句都象是围绕夏尔热伯夫老侯爵的忠告进行评论,不过这些年轻人信仰太狂热,荣誉感太强,不愿意接受妥协。他们就象有史以来所有战败的党派所做的那样,自己对自己说:战胜者的繁荣很快就会消失,皇帝只不过有军队在支持他,法权迟早总会战胜事实的,等等,等等。尽管有过忠告,他们还是跌进在他们面前挖好的陷阱里,而象奥特塞尔那样谨慎和驯顺的老好人,本来是可以避免这一点的。坦率的人们也许会承认,在灾祸降临到他们头上之先,他们总是得到过明显的或者隐晦的提醒。有许多人一直到灾难发生以后,才弄明白这种神秘的或明白的忠告的深刻意义。

  “不管怎样,女主人知道我在没有算清帐目以前,是不会离开这个地区的,”米许低声对五天鹅小姐说。

  她的全部回答只是对他会意地望了一眼,他就走了。米许立刻把他的全部土地卖给贝拉什的佃农博维萨热,他还要等二十天才能收到价金。在侯爵来访以后一个月,洛朗丝把森林里埋藏着一百万财产的事告诉她的两个表哥,向他们建议在四旬斋第三周的星期四那天去发掘。由于雪下得很大,很厚,米许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去挖掘那笔财产,不过他也宁愿同他的主人们一起动手做这件事。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地区,他也在为自己担心了。

  “马兰突然到了贡德维尔,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米许告诉他的女主人,“我一想起在老主人死后就让贡德维尔出售这件事,我就受不了。我当时没有按照我的冲动去做,我认为简直是有罪!”

  “他为什么要在隆冬严寒的时候离开巴黎?”

  “全阿尔西都在谈论这件事,”米许回答,“他把家里人留在巴黎,只让贴身男仆跟着他。陪他一起来的有阿尔西的公证人格勒万先生,马里翁太太——她就是奥布税务局长的夫人,出面代马兰买下贡德维尔的那个马里翁的弟妇。”

  洛朗丝认为四旬斋第三周的星期四是个好日子,因为那天狂欢节开始,农民都到城里参加化装舞会,地里没有人,可以免得人多眼杂。可是正如在许多罪案里发生的情况一样,恰恰是因为选择了这个日子,才促使了灾难的降临。命运同五天鹅小姐一样,是花了不少心思来作出安排的。古堡里的年轻人开了一个会,他们认为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如果知道位于森林边沿的古堡里埋藏着一百一十万金法郎,那是会非常担心的,他们决定不让老两口知道。奥特塞尔兄弟也同意这个意见。这次远征的秘密只限于戈塔尔、米许、四个年轻贵族同洛朗丝知道。

  经过多方盘算以后,他们觉得把四万八千法郎装在长袋子里,放在每匹马的马背上,是个可行的办法。这样只要去三次就够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一致同意凡是过分好奇可能带来危险的人,都让他们到特鲁瓦去看狂欢节热闹,只留下可靠的卡特琳、玛尔特和迪里厄看守古堡。仆人们都很高兴得到这个自由,天蒙蒙亮就动身走了。戈塔尔在米许的帮助下,一大清早就包扎马蹄和备好马鞍。大队人马取道五天鹅花园,从那儿主人和仆人一起到森林去。花园的门很矮,每个人都不得不牵着马走过花园,刚好在他们上马的时候,贝拉什农场的佃农博维萨热从那儿经过。

  “当心!”戈塔尔叫喊,“有人。”

  “哦!是我,”那个老实的佃农钻出来说,“你们好,先生们;你们不顾县政府的禁令,还想去打猎吗?我不会去告发你们,可是你们得小心点!你们有朋友,可也有不少仇人哩。”

  “啊!”胖胖的罗贝尔·德·奥特塞尔微笑着说,“只要天主保佑我们这次打猎成功,你就会重新找到你的旧主人的。”

  当时的环境使这句话听起来具有另外一种涵义,洛朗丝不由得严厉地望了罗贝尔一眼。西默兹孪生子哥哥完全相信,只要付给马兰一笔赎金,马兰就会把贡德维尔交还给他们。这些年轻人想做的事,完全同德·夏尔热伯夫侯爵的忠告相反。罗贝尔也同他们一样,抱着同样的希望,所以才说出那句要命的话来。

  “不管怎样,可不能说出去,老朋友!”米许对博维萨热说,他拿着园门的钥匙,走在最后。

  那天天气晴朗,是三月末的好天气,空气中没有湿味,地面干爽,天空无云,气温和暖得叫人看见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木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田野里倒不时可以看到一块块绿色的地面。

  “我们去觅宝,而你,表妹,你才是我们家里真正的珍宝,”西默兹孪生子中年长的一个笑着说。

  洛朗丝策马在前面走,她的两个表哥一边一个跟着她。后面是奥特塞尔两兄弟,米许跟着他们,戈塔尔在最前边开路。

  “既然我们能够收回财产,起码收回一部分,你就嫁给我的哥哥吧,”弟弟低声对洛朗丝说,“他爱你,你们会象现在的贵族那样富有。”

  “不,让你哥哥拥有他的全部财产吧,我要嫁给你,因为我的财产已经足够使我们两个人富有了,”她回答。

  “就这样办吧,”西默兹侯爵大声说,“至于我,我要离开你去找一个同你不相上下的女子做妻子。”

  “原来你不象我想象中那么爱我,”洛朗丝带着吃醋的表情望着哥哥说。

  “不,我爱你们俩,超过你们爱我,”侯爵回答。

  “那么你是作自我牺牲了?”洛朗丝问西默兹哥哥,同时向他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瞬间的偏爱。

  侯爵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使她禁不住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好吧,”她说,“既然这样我就要从早到晚地想着你,这对我的丈夫说来是无法忍受的一件事。”

  “哥哥,我怎么能离开你生活呢?”弟弟望着哥哥嚷道。

  “可是你总不能同时嫁给我们两个呀,”侯爵说。接着他又用一个伤透了心的人的粗暴语气加上一句:“现在是作出一个决定的时候了。”

  说完以后他就策马向前跑几步,想使奥特塞尔兄弟俩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他的弟弟和洛朗丝也跟着策马向前。等到他们同后面三个人拉开一段距离以后,洛朗丝想开口说话,可是她泪流满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要进修道院,”她终于开口了。

  “你想使五天鹅家族绝嗣吗?”西默兹弟弟说,“本来只有一个不幸的人,而且他愿意接受他自己的命运,而你想造成两个人不幸吗?不能这样;我们当中的一个只能继续当你的表哥,他会听天由命的。自从我们知道我们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穷的时候,我们兄弟俩就作了一次谈话,而且谈妥了,”说到这里他望着侯爵,“如果你看中的是我,我们的全部财产都归我哥哥。如果我不幸落选了,他就把财产让给我,连西默兹侯爵的头衔也让给我,因为他要成为五天鹅伯爵了!不管怎样,落选的一个总有机会建立家业。最后,如果他觉得自己会郁悒而死,那就让他去捐躯沙场吧,不要在家庭中留下悲痛。”

  “我们真正是中世纪的骑士,我们不愧为父辈的子孙,”哥哥大声说;“决定吧,洛朗丝。”

  “我们不愿意照这样子下去,”弟弟说。

  “而且,洛朗丝,”哥哥说,“不要以为自我牺牲是毫无乐趣的。”

  “我的两位亲爱的情人,”她说,“我无法作出决定。你们两个我都爱,就如同你们是一个人一样、就如同你们的母亲爱你们一样!天主会帮助我们。我不作出决定。我们听从命运安排,我只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当中谁如果继续当我的表哥,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才准离开我。判断什么时候离开合适的权利,我希望只属我一个人所有。”

  “同意,”孪生兄弟异口同声地说,虽然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今晚吃饭的时候,作过饭前祷告以后,奥特塞尔太太向你们两人当中哪一个先说话,这个人就要做我的丈夫。可是你们中任何人都不许作弊,不许挑逗她向自己发问。”

  “我们一定正大光明,”弟弟说。

  两兄弟轮流吻了洛朗丝的手。命运很快就可以决定,两个孪生兄弟都以为好运在向自己招手,两人都兴高采烈起来。

  “无论结果如何,亲爱的洛朗丝,你总可以造就一位五天鹅伯爵了。”

  “而我们赌的是看谁丢掉西默兹这个姓,”弟弟说。

  在奥特塞尔兄弟后边骑着马走着的米许开口说:

  “我相信,这样一来,女伯爵不久就要当新娘了。我的两位主人很高兴,如果女主人选中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我就不走了,我要亲眼看看这场婚礼。”

  奥特塞尔两兄弟谁也没有回答。突然间,一只喜鹊从奥特塞尔兄弟和米许之间飞起来,米许象原始人那么迷信,竟以为自己听见了葬礼的钟声。对三个情人来说,这一天倒是十分愉快地开始的,他们一起在树林里的时候,很少见到喜鹊。米许带着地图,很容易就找到了埋藏的地方;每个贵族都带着一把十字镐,金币很快就挖了出来。埋藏的地方是森林里最荒凉的处所,远离人烟,没有径道,因此这队满载金子的人马没有遇见任何人。这倒是非常不幸的事。因为事情的顺手壮了他们的胆,最后一次从五天鹅来取最后一笔二十万法郎的时候,他们不象前几次那样绕道而来,却选择了一条捷径。这条捷径要经过森林的最高处,从那里可以望见贡德维尔的花园。

  “失火了!”洛朗丝喊起来,她看见了一柱青蓝色的火焰。

  “那是什么地方在烧篝火,”米许回答。

  洛朗外熟识森林的每一条小径,她立刻离开大队,策马飞奔,一直到达米许的旧居所:五天鹅阁。阁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可是铁栏杆门已经打开,好几匹马从那里经过的蹄印映入洛朗丝的眼帘。那柱烟是从英国式花园的一片草地里升起的,她认为大概有人在那里烧草。

  “啊!原来您也有份,小姐,”维奥莱特骑着他的小马从花园里奔出来,见到洛朗丝就停住。“这大概是狂欢节里闹着玩的吧,对吗?他们并不想杀死他吧?”

  “杀死谁呀?”

  “您的表哥们并不想要他的命吧?”

  “谁要谁的命啊?”

  “上议员。”

  “你疯了吗,维奥莱特!”

  “那么,您在这儿干什么?”他反问。

  一想到她的表哥们可能遭到危险,这位勇敢的女骑手立刻策马飞奔回去,到达原来的地点时正好最后几袋金子已经装好。

  “有危险!出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是我们赶快回到五天鹅去吧!”

  正当这几个贵族忙着搬运老侯爵拯救下来的财产的时候,贡德维尔古堡里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下午两点钟,上议员和他的朋友格勒万在楼下大厅的壁炉前面下棋。马里翁太太和格勒万太太坐在壁炉附近的一张长沙发上闲聊。古堡里所有的仆人都到镇上去看化装假面游行,这次奇特的游行在阿尔西地区已经宣传很久了。代替米许做猎场看守人而居住在五天鹅阁的那个人和他的家人,也全都去了。古堡里只剩下上议员的贴身男仆和维奥莱特两个人。门房、两个园丁和他们的妻子都留在他们的岗位上;可是他们居住的小屋坐落在阿尔西林荫道的尽头,环形车道的入口处,离开古堡那么远,就连放枪也不会听见。何况这些人都站在自己家门口,向阿尔西的方向张望,希望看到化装假面游行到来,阿尔西离这里有两公里地。维奥莱特正在一间宽大的前厅里等待上议员和格勒万接见他,商谈关于延长租约的事。忽然有五个汉子闯了进来;这五个人都戴着面具和手套,从他们的身材、举止和态度看来,很象奥特塞尔兄弟、西默兹兄弟和米许。他们扑向贴身男仆和维奥莱特,用手帕塞住他们的嘴,把他们绑在餐具室的两把椅子上。他们的动作虽然很迅速,但是贴身男仆和维奥莱特还是各自发出一声呼喊。这喊声让客厅里的人听见了。两个女的认为这是呼救的声音。

  “听!”格勒万太太说,“来强盗了。”

  “去你的吧!这不过是狂欢节的喊声,”格勒万说,“化装游行的人们要到古堡里来了。”

  这样争论了一下,就让五个陌生汉子有足够的时间把通向大院子的门都关闭上,而且把贴身男仆和维奥莱特关在餐具间里。格勒万太太是一个相当固执的妇女,她非要知道为什么呼喊不可;她站了起来,自己送到五个蒙面汉子的手里,他们也象对待维奥莱特和贴身男仆一样对待她。然后五条汉子凶神恶煞般闯进客厅,其中两个比较强悍的抓住上议员——即未来的贡德维尔伯爵,用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拖到花园里去;其余三个人也同样把马里翁太太和格勒万塞住嘴巴,各绑在一张沙发上。这一切行动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过了不久两个绑架了上议员的汉子就回来同其余三个会合在一起,他们开始搜索整个古堡,从地下室一直搜到顶楼。他们把所有柜子都打开,却用不着撬坏任何一把锁;他们叩击墙壁看看是否有夹层,总之,他们在古堡里为所欲为,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到了这时候,贴身男仆已经成功地用牙齿把绑住维奥莱特的绳子咬开,维奥莱特拿掉嘴里的手帕,喊起救命来。五条汉子听见喊声,马上回到花园里,跳上马,逃步了。这五匹马儿也很象五天鹅马厩里的马。他们逃走的动作不够迅速,让维奥莱特看见了,维奥莱特解开贴身男仆。贴身男仆又解开两个妇女和格勒万,然后维奥莱特就骑上他的小马,追赶坏人去了。追到五天鹅阁面前,他无限惊异地发现铁栅栏门已经打开,而且看见五天鹅小姐在那里望风。

  等到年轻的女伯爵走掉以后,格勒万骑着马也到来了,跟着他的有贡德维尔的一个村警,门房从古堡的马厩里找了一匹马给村警骑着。门房的老婆跑去通知阿尔西的宪兵队去了。

  维奥莱特马上把他遇见洛朗丝和这个大胆的姑娘转身逃走的情形告诉了格勒万,他们都知道这姑娘的性格深不可测而且非常有决断。

  “她在望风,”维奥莱特说。

  “干这种事的难道可能是五天鹅的贵族们吗?”格勒万惊呼。

  “怎么?”维奥莱特回答,“你没有认出那个肥胖的米许吗?就是他扑到我身上来的!我完全感觉得出他拳头的分量。再说,那五匹马也的确是五天鹅的马。”

  公证人注意到圆形广场和花园的沙子里都有马蹄铁的印子,就吩咐村警守在铁栅栏门外,注意保护这些宝贵的痕迹,同时派维奥莱特去通知阿尔西的治安法官来验证这些痕迹。接着他很快地回到贡德维尔古堡的客厅,帝国宪兵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都到了那里,还带来了四个宪兵和一个班长。我们可以想到,这个宪兵队长就是两年前被米许的儿子弗朗索瓦作弄跌破了脑袋的宪兵班长,事后科朗坦把作弄他的对手是谁告诉了他。这个队长的名字叫吉盖,他有一个兄弟在部队里,而且是最优秀的炮兵上校之一,他自己也因为本领高强在宪兵队里升了官,后来做到奥布地区宪兵连的指挥官。副队长名叫韦尔夫,以前曾经把科朗坦从五天鹅带到米许的住所,又从米许的住所带到特鲁瓦。一路上科朗坦向这个到过埃及的人灌输了一番他所谓洛朗丝和米许的阴谋的话。因此,这两个军官对不利于五天鹅家族的事必然表现得特别热心,事实上他们也特别热心。马兰同格勒万曾经互相拉拢,共同参加过所谓“共和四年雾月法典”的起草工作,这项工作由所谓国民公会完成,由督政府颁布施行。因此格勒万对这个法典了如指掌,他能用惊人的速度处理这个案件,处理的方法是:假定米许、奥特塞尔兄弟和西默兹兄弟有罪,而这个假定已经几乎上升到肯定的程度了。拿破仑当时正是用颁布他自己的法典和建立他自己的司法制度的办法来推翻原来的司法机构。现在这一司法制度已统治法兰西全国,而原来的司法机构,除了少数几个老法官,到今天已经没人记得起来了。

  按照共和四年雾月法典规定,省陪审团的主席有权对在贡德维尔所犯下的罪行立刻进行诉追。顺便提一句,国民公会从司法用语中删去了“重罪”一词,只承认有普通刑事罪,普通刑事罪可以处以罚金、监禁、加辱刑或肉体刑。死刑就是一种肉体刑。可是死刑这种肉体刑在和平时期应予取消,而代之以二十四年苦役刑。因此国民公会认为二十四年苦役等于死刑。可是刑法典规定终身苦役刑又怎么说呢?当时拿破仑的参议院起草的法院组织法,取消了陪审团主席的职务,因为陪审团主席权力太大了。从追诉犯罪和提起公诉来说,陪审团主席几乎既是司法警察,又是检察官,又是预审推事,又是上诉法院。他的权力只受到一种限制,就是他的起诉书要得到行政机构一个专员的签署,还要受一个八人组成的陪审团的裁决,这个陪审团要听取主席预审所得到的犯罪事实,还要传讯证人和被告,然后宣布一份初步的裁决书,称为起诉书。陪审团的会议就在主席的办公室里举行,因此必然受到主席意见的影响,使得陪审团只能同意主席的意见,而不能反对他。这些陪审员就构成起诉陪审团。另外一个陪审团由另外一些陪审员组成,附属在刑事法庭内,负责审判被告。他们同起诉陪审团相对立,称为审判陪审团。

  当时的刑事法庭又被拿破仑重新命名为重罪法院,由院长一人,法官四人,检察官一人,政府特派专员一人组成。可是从一七九九年到一八○六年,还有一种特别法庭,在某些省份设立,用来审判谋杀罪,没有陪审员,法官从民事法庭中抽调,民事法庭就改为特别法庭。特别法庭同重罪法院如因管辖问题发生冲突,由最高法院裁决。如果当时奥布省设有特别法庭的话,谋杀帝国的上议员的案件必然会向特别法庭起诉,可惜这个安静太平的省分并没有设立特别法庭。因此格勒万立即派遣宪兵队副队长去找特鲁瓦的陪审团主席。

  这位在埃及服役多年的军官马上骑马飞奔而去,不久就用邮车把地方上权势最大的官员带到贡德维尔来。

  这位特鲁瓦的陪审团主席名叫莱谢诺,以前曾经在大法官裁判所里当过廷尉,也曾在国民公会的一个委员会里被雇用为秘书;他是马兰的朋友,这职位也是马兰给他弄到手的。他对旧刑法的应用富有实践经验,因此他同格勒万两人对马兰在国民公会的立法工作有很大帮助。马兰把他推荐给康巴塞雷斯,康巴塞雷斯任命他到意大利任检察长。不幸他的官运并不亨通,他在都灵同一个大贵族夫人发生关系,被骗的丈夫要向法院控告他逃避对一个奸生子应尽的义务,拿破仑不得不把他撤职,免得他在法庭上出丑。莱谢诺对马兰一向感恩戴德,现在又意识到这桩谋杀案十分重要,因此立刻带来了十二个宪兵和一个大队长。

  在动身以前,他当然同省长商量了一会儿。由于当时天色已晚,省长不能使用通报机,他派了一个信使到巴黎去,把这件闻所未闻的重大案件禀告公安部长、大法官和皇上。莱谢诺走进贡德维尔的客厅时,他见到的是马里翁太太和格勒万太太,维奥莱特,上议员的贴身男仆,治安法官和他的书记官。对古堡已经进行了搜查。治安法官在格勒万的帮助下,已经细心地搜集了初步的证据。一开头就使莱谢诺感到惊异的,是犯罪日期和时间的选择,说明犯罪计划得十分周密。这个季节,五点半钟,也就是维奥莱特得以追赶犯罪分子的那个时间,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不可能立刻去搜寻留下的各种迹象和证物;而夜晚对坏人来说,就是逍遥法外的保障。选择狂欢节那天,人人都到阿尔西去看化装假面游行,只有上议员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不就是要避人耳目吗?

  “我们要对省警厅人员的敏锐眼光说句赞赏的话,”莱谢诺说,“他们不停地警告我们要提防五天鹅的贵族,而且对我们说或迟或早他们一定会干出坏事来。”

  奥布省省长这时候已经分派信使到特鲁瓦邻近各省去找寻五个蒙面人和上议员的踪迹,莱谢诺知道省长会采取必要的措施,就开始拟定预审的要点。在治安法官和格勒万这两个精通法律的人的帮助下,这项工作进展得很迅速。治安法官名叫皮古,在马兰和格勒万在巴黎当讼师的时候,他是他们事务所里的首席帮办,这件事发生以后三个月,他就被任命为阿尔西法院的院长。

  莱谢诺知道米许过去曾经恐吓过马里翁先生,而且曾经在花园里伏击过上议员,差点儿就击中了。这两件事之间有个因果关系,是这次谋害案的前因,它们明白无误地证明米许是坏蛋们的头头,而且格勒万,他的老婆,维奥莱特,马里翁太太都宣称他们在五个蒙面人中,认出一个同米许一模一样。头发的颜色,连鬓胡子的颜色,矮胖的身材,都证明这个人就是米许,蒙面化装也掩饰不了真相。而且,除了米许,谁能够用钥匙打开五天鹅的铁栅栏门呢?代替米许的猎场看守人同他的妻子从阿尔西回来以后,也受到讯问,他们都宣称曾经把两道铁栅栏门都用锁锁上。治安法官曾带着村警和书记官去仔细察看那两道铁栅栏门,并没有发现有撬锁的痕迹。

  “我们辞退米许的时候,他一定是把古堡重份的钥匙留在自己手里了,”格勒万说,“我估计他在考虑作孤注一掷的冒险,因为他卖掉他的田产还不到二十天,前天他才在我的事务所里收取了价金。”

  “他们把全部责任都让他背着,”莱谢诺对这一情况感到震惊,大叫道,“他充分表现出是他们死心塌地的走狗!”

  说到熟识古堡的内部情况,除了西默兹和奥特塞尔先生们还有谁呢?这群入侵者在搜索古堡时任何人都没有弄错地方,他们很有把握地到处走动,证明这队人马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尤其知道到哪儿去拿自己的目的物。柜子到现在仍然开着,没有一个是让人撬开的,这说明犯罪者们都有这些柜子的钥匙;最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侵吞任何财产,说明这不是盗窃问题。最后,维奥莱特除了认出他们的马儿是五天鹅古堡的马儿以外,还亲眼见到五天鹅女伯爵在猎场看守人的住宅外面望风。所有这些事实和证词结合起来,纵使是一个毫无偏见的法官,也会假定西默兹兄弟、奥特塞尔兄弟和米许有罪;在陪审团的主席看来,这个假定已经上升为肯定了。现在要研究的是:他们想怎样对待这位未来的贡德维尔伯爵呢?强迫他退还全部领地吗?可是米许不是在一七九九年就宣称他有足够的钱把地产全部赎买回来吗?考虑到这一点,案情的整个面貌都改变了。

  莱谢诺是博学多才的犯罪学家,他在问自己:把古堡上上下下搜索个遍,目的何在呢?如果是为了报仇,犯罪者们尽可以杀掉马兰。也许马兰现在已经死掉而且被埋葬掉了。然而劫走就必然突出非法监禁的问题,为什么在搜查了古堡以后还要非法关押呢?如果绑架了帝国的一个显贵而认为事情可以长久地保守秘密,那真是疯子!消息很快地传播出去,那就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了。

  听了莱谢诺这番反驳的话,皮古回答说,司法机关从来也不能够猜出犯罪的全部动机。在所有刑事案件里,从法官到犯人,或者从犯人到法官,总有部分事实是无法澄清的;人类的良心有些深渊是无法测度的,只有依靠犯人自己坦白才能弄清楚。

  格勒万和莱谢诺都点头表示同意,可是他们的眼睛仍然盯着那些暧昧不明的疑点,决心把它们弄清楚。

  “皇上还宽恕了他们哩!”皮古对格勒万和马里翁太太说,“他们虽然参加了最近一次谋害皇上的阴谋,皇上还是把他们的名字从罪犯名单上划去了。”

  莱谢诺毫不拖延,马上把他的全部宪兵都派到五天鹅森林和山谷里去,又派治安法官伴同吉盖前往,按照法典规定,吉盖成了他的助理司法警官。莱谢诺责令治安法官在五天鹅村镇搜集一切证据,必要时可进行各种审问。为着节省时间,莱谢诺匆匆忙忙地口授了米许的逮捕状,并且在上面签了字,因为控告米许的罪证十分明显。宪兵们和治安法官走了以后,莱谢诺又重新考虑那项重要的工作,就是签署逮捕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的逮捕状。根据法典,逮捕状上应该罗列被控人的所有罪状。

  吉盖和治安法官到五天鹅去的行动那么迅速,使得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从特鲁瓦回来的五天鹅的下人们。下人们立刻被逮捕,并被带到镇长家中审问;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答话有多么重要,每个人都天真地回答说,他们昨天都得到假期,可以到特鲁瓦去玩一整天。治安法官追问了一句,他们每个人都回答说,他们并没有想到去游玩,是女主人主动要他们去玩的。

  治安法官认为这些证词十分重要,立刻派吉盖回贡德维尔邀请莱谢诺先生亲自到这儿来逮捕五天鹅的几个贵族,而他自己则到米许的农舍去,准备出其不意地逮捕这个他所谓的坏头头,以便两处同时行动。这些新的因素似乎具有决定意义,以致莱谢诺马上动身到五天鹅来,临走前嘱咐格勒万好好保全花园里留下的马蹄印。

  这位陪审团的主席知道他对这些前贵族提出起诉一定会使人们高兴,因为这些贵族原是人民的敌人,现在已经变成皇上的敌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法官很容易把单纯的假定当作明显的证据。可是,莱谢诺坐着上议员的马车从贡德维尔到五天鹅去的时候,一路上他想到的是这几个年轻贵族和米许的大胆举动简直是疯狂到了极点,而且同五天鹅小姐的聪明精干也极不相称。莱谢诺如果不是因为干出风流事儿,碰上皇上突然假正经起来,致使他失宠,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官。这时他在内心深处认为绑架上议员,不会是为了索回贡德维尔的土地,一定有别的意图。在任何职业中,即使当法官也罢,都有可以称为“职业良心”的东西。现在莱谢诺的困惑就是来自这种良心,任何人都本着这种良心去完成他所喜爱的工作,象科学家对于科学,艺术家对于艺术,法官对于审判,都本着这个良心去完成。就因为这样,被告在法官面前,也许比在陪审员面前,更有保障一点。法官只相信推理,陪审员则往往为感情所左右。莱谢诺对自己提出了几个问题,希望通过逮捕犯罪分子对这些问题获得满意的解答。

  绑架马兰的新闻已经轰动了特鲁瓦,可是在八点钟的时候阿尔西还不知道,因为派人来找宪兵队和治安法官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而在五天鹅则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五天鹅谷和古堡现在第二次被包围了,可是这一次包围的是司法机关,而不是警察局;有时同一个部门可以妥协,同另外一个部门却往往不可能。

  洛朗丝只要对玛尔特、卡特琳和迪里厄夫妇说一声,叫他们留在吉堡内,不要外出,也不要朝外张望,他们是一定会严格遵守的。运金的人马每次回来,马儿总是停在豁口对面的低洼道路上,罗贝尔和米许是这队人马中最强壮的两个人,他们再从那里悄悄地把一袋袋金子通过豁口运进一个地窖,这地窖位于被称为小姐塔楼的楼梯下面。这一天五点半钟他们回到古堡以后,四个贵族和米许立刻把金子埋藏在地窖里。洛朗丝和奥特塞尔兄弟认为最好是筑一面墙把地窖堵死。米许在戈塔尔的帮助下马上动手砌墙,戈塔尔奔到田庄去找几袋造房子剩下的灰泥,玛尔特偷偷地回家把灰泥给了他。米许的农舍造在一块高地上,以前米许就是在这块高地上望见那些宪兵的,到他的房子去要通过那条低洼的道路。米许这时饿到极点,他飞快地砌着墙,到了七点半钟,他已经全部完工。戈塔尔已经去取最后一袋灰泥,米许原来以为需要,现在发觉不需要了,就快步赶回家去,想告诉戈塔尔不用再运。他的农舍这时已被五天鹅的村警、治安法官、书记官和三个宪兵包围,他们都躲在一旁,听见米许回来,让他走进了屋子。

  米许遇见戈塔尔,看见他肩上还打着一袋灰泥,就远远地向他叫喊:

  “已经搞完了,孩子,送回去吧,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米许满头是汗,衣服被灰泥和从豁口掉下来的砖石碎片弄得很脏,他满心高兴地走进厨房,厨房里玛尔特和她的母亲正在把汤搬到饭桌上等他。

  米许拧开水龙头要洗手的时候,治安法官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书记官和村警。

  “你到我们这儿来有何贵干哪,皮古先生?”米许问。

  “我以皇上和法律的名义逮捕你!”治安法官回答。

  这时候三个宪兵带着戈塔尔走了出来。玛尔特和她母亲看见宪兵们戴着的卷边帽子,都惊骇地互相望了一眼。

  “啊!唔!这是为什么?”米许边问边走到桌前坐下来,对他老婆说,“快给我端饭来,我饿死了。”

  “你同我们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治安法官说,他把逮捕证给米许看看,然后示意书记官开始制作审讯笔录。

  “那好吧,喂,戈塔尔,你发什么愣啊?你到底想不想吃晚饭?”米许说,“别管他们写什么废话。”

  “你看见你身上衣服的样子吗?你不抵赖你的这副模样吧?”治安法官问,“你也不抵赖你刚才在院子里对戈塔尔说的那句话吧?”

  玛尔特对米许的冷静觉得十分惊异,她端上菜来。米许饿极了,狼吞虎咽,一句话也不回答,他的嘴里塞得满满的,他的良心是清白的。戈塔尔则吓坏了,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喂,”村警凑到米许的耳边说,“你把上议员弄到哪里去了?按照司法人员说,这对你是判处死刑的问题。”

  “啊!我的天啊!”玛尔特叫起来,她听见了后面一句话,仿佛五雷轰顶似的倒了下去。

  “这一定是维奥莱特作弄了我们!”米许喊起来,他想起了洛朗丝说的那句话。

  “哦!你也知道维奥莱特看见你们了,”治安法官说。

  米许咬了咬嘴唇,决心再也不开口说话。戈塔尔也学他的样子。

  治安法官看见没法子再使米许开口说话,而且米许的犟劲在村子里是出名的,他就下令把米许和戈塔尔的手捆绑起来,把他们带到五天鹅古堡去,他自己也向古堡进发,去与陪审团的主席会合。

  四个贵族和洛朗丝太饿了,晚饭对他们太富于吸引力了,以致他们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换衣服,直接就到客厅里来。五天鹅小姐穿着她的骑马服,其余几个人穿着白皮短裤,绿呢上衣,下套马靴。他们在客厅里遇见了奥特塞尔夫妇。这对夫妻有点坐立不安,因为丈夫看见他们来来去去,又发现洛朗丝提防着他,其实是女伯爵不能够把他当作下人一样给他下命令。他的一个儿子又对他提出的一个问题避而不答,而且走了开去,于是他过来对妻子说:

  “我怕洛朗丝又给我们惹麻烦了!”

  “你们今天打猎打的是什么?”奥特塞尔太太问洛朗丝。

  “哈!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孩子们参与的是什么坏事,”

  她笑嘻嘻地回答。

  这句话虽然是开玩笑说的,却使老太太听见后哆嗦起来。

  卡特琳进来说开饭了。洛朗丝让奥特塞尔先生挽住她的臂膀,这个狡猾的举动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因为这样一来她的一个表哥就必须挽住奥特塞尔太太的臂膀,而根据他们的约定,老太太已经变成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了。

  西默兹侯爵挽着奥特塞尔太太的臂膀走到饭桌旁边。饭前祷告完毕以后,当时形势变得如此紧张,以致洛朗丝和她的两个表哥都心跳得非常猛烈。把汤和菜肴分给他们的奥特塞尔太太,看见西默兹兄弟脸上有惴惴不安的神色,洛朗丝的温顺的脸上激动得变了颜色,不禁大为惊骇。

  “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吧?”她盯着他们几个人大声说。

  “你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洛朗丝问。

  “对你们大家说的,”老太太回答。

  “对我来说,母亲,”罗贝尔说,“我饿坏了。”

  奥特塞尔太太一直心乱如麻,她想把一盘菜给西默兹弟弟吃,却弄错了,给了哥哥。

  “我就象你们的母亲一样,尽管你们的领带不同,总是把你们弄错。我还以为是让你弟弟吃呢,”她对哥哥说。

  “你才不知道你给了他多么好的东西哩,”弟弟说,脸色变得象死人似的毫无血色,“他当上五天鹅伯爵了。”

  可怜的弟弟原来是快快活活的青年,现在要永远沉沦在悲哀中了,可是他还有气力支撑着,望着洛朗丝微微一笑,极力抑制着自己极度的遗憾。片刻之间,情人降低到表哥的身分。

  “怎么!女伯爵已经选好了吗?”老太太叫嚷起来。

  “不是我选的,”洛朗丝说,“是命运为我们作出了选择,你就是命运的工具。”

  她把早上的协议说了出来。西默兹哥哥眼看着弟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一阵又一阵地只想喊出来:“你娶她吧,我宁愿去死!”

  等到餐末甜食拿上来的时候,五天鹅的居民听见有人从花园那面敲饭厅的玻璃窗。奥特塞尔哥哥去开了门,古热神甫冲了进来,神甫的短裤因为爬花园的围墙,被铁丝扯破了。

  “赶快逃走!他们来抓你们了!”

  “为什么?”

  “我还不知道,可是他们要把你们关进监牢了。”

  这些话只引起了在场者的哈哈大笑。

  “我们没有犯过罪,”几个贵族喊起来。

  “不管你们犯过罪没有,”神甫说,“快骑上马,奔到边境去。到了那里你们再来证明你们没有犯过罪吧。缺席裁判还可以有办法补救,对审判决是没法子补救的,尤其当这个对审判决是根据群众的狂热和先入为主的成见作出的时候。你们总记得阿尔莱院长①的话吧?他说:‘如果有人告我偷走了巴黎圣母院的塔楼,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走。’”

  ①德·阿尔莱指博蒙伯爵,格罗斯布瓦的领主阿希勒三世(1639—1712),曾于一六八九至一七○一年任最高法院院长,以其睿智及善辞令闻名。

  “可是逃走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了吗?”西默兹侯爵说。

  “不要逃走!……”洛朗丝说。

  “总是做些高尚的蠢事,”绝望的神甫说,“如果我现在有天主的权力,我就把你们全都摄走。他们如果发现我在这里,而且是这副模样,一定觉得很古怪,这对我和你们都不利,我还是从原来的路回去吧。你们考虑考虑!时间还来得及。你们四面都被包围了,可是司法人员们还没有想到分隔本堂神甫住宅的那面中间墙,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可怜的神甫走后几分钟,院子里就响起了一群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宪兵们军刀的声响,饭厅里听得清清楚楚。神甫的忠告就跟夏尔热伯夫侯爵的忠告一样,没有发生效力。

  西默兹弟弟用伤感的声调转向洛朗丝说:“我们兄弟两人共生完全违反自然规律,我们的爱情也违反自然规律。这件不自然的事博得了你的欢心。也许是因为所有孪生子的生命——象我们的一样——都不符合自然规律吧,所以孪生兄弟都是不幸的。就拿我们来说吧,你瞧厄运多么固执地追逐着我们。你的决定,现在命里注定又要推迟执行了。”

  洛朗丝目瞪口呆,只听陪审团主席所说的一番不祥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以皇上和法律的名义,我逮捕保尔-玛丽和玛丽-保尔·西默兹,逮捕阿德里安和罗贝尔·德·奥特塞尔。”接着他指着几个被告身上的污泥对随从人等加上一句:“这几位先生不会否认他们今天骑马骑了好半天吧?”

  “你控告他们什么罪名?”五天鹅小姐傲慢地问。

  “你不逮捕这位小姐吗?”吉盖问。

  “我让她交保释放,等到充分研究了控告她的罪名再说。”

  古拉尔愿意作保,他只要求女伯爵保证不私自逃走就行。

  洛朗丝向这个过去西默兹公馆管猎犬的仆人闪电似的投过充满轻蔑的一瞥,这样一来就使得古拉尔从今以后变成了她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行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这是极端愤怒的眼泪,说明她的内心已经变成一个悲痛的地狱。四个贵族十分严肃地互相望了一眼,呆在那里动也不动。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担心四个贵族和洛朗丝又瞒着他们做了什么事,不觉惊愕到难以名状的地步。作为父母,他们为两个儿子担惊受怕,经过千辛万苦才得以使他们回来,现在眼看又要被夺走了,他们象被钉在椅子上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德·奥特塞尔先生,我得请求你为我作保吗?”洛朗丝大声喊了一句,立刻把她过去的监护人惊醒,在他听来,这喊声就仿佛最后审判的清晰而裂人心肺的号角声一样。

  老头儿揩掉流下来的眼泪,他明白了一切,用微弱的声音对他的被监护人说:

  “对不起,女伯爵,你知道我是全副身心都为你服务的。”

  莱谢诺起初对几个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吃饭觉得很惊异,后来看见奥特塞尔夫妇吃惊的表情和洛朗丝的沉思神气,就又回到当初他们有罪的想法上去。其实洛朗丝是在思索人家对他们设置了怎样的陷阱。

  “各位先生,”莱谢诺彬彬有礼地说,“你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不会进行无谓的抵抗;请你们四位跟着我到马厩去,我们必须当着你们的面把你们坐骑的马蹄铁取下来,这些马蹄铁是本案的重要证物,也许能证明你们无罪或有罪。小姐,你也来吧?……”

  五天鹅的铁匠同他的学徒被莱谢诺作为专家请来,他们在马厩里进行工作的时候,治安法官带来了戈塔尔和米许。

  把每一匹马的马蹄铁都拆下来,做上记号放在一处,以便同花园里留下的马蹄印核对,这花了很长时间。这时候莱谢诺知道皮古已经到来,就留下宪兵们看守被告,自己回到饭厅里来口授笔录;治安法官指给他看米许衣服上的污点,向他叙述了逮捕时的情况。

  “他们一定是杀掉了上议员,然后把尸首砌在墙壁里面了,”皮古最后作出结论对莱谢诺说。

  “现在,我害怕的确是这样,”陪审团主席回答。他转过来问戈塔尔:“你把灰泥搬到哪里去?”

  戈塔尔哭起来。

  “司法人员把他吓坏了,”米许说,他的眼睛喷出火焰来,就象一只狮子陷入罗网一样。

  这时候扣留在镇长家中的下人们都回来了,他们拥挤在前厅里,卡特琳同迪里厄哭哭啼啼地告诉他们,他们的回答关系重大。陪审团主席同治安法官无伦想什么问题,戈塔尔的回答只是呜咽;哭得太厉害了,他终于肌肉抽搐起来,提问的人害怕了,就放过了他。这小家伙,看见没有人监视他了,就微笑起来望着米许,米许也瞧他一眼表示赞许。莱谢诺离开治安法官,跑去催促专家们快点完成工作。

  “先生,”奥特塞尔太太终于向皮古开口了,“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逮捕这些人吗?”

  “这几位先生被控告武装绑架上议员,而且把他非法监禁起来,虽然有一些迹象,我们还不作出猜测说他们已经杀死了上议员。”

  “犯这种罪要处什么刑罚?”奥特塞尔老头问。

  “既然目前的法典还没有废止原有的法律,根据仍然有效的法律,这种罪要处死刑,”治安法官回答。

  “死刑!”奥特塞尔太太喊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正好这时候神甫同他的妹妹来了,妹妹叫来了卡特琳和迪里厄的老婆。

  “可是我们连见也没有见过他,你们那位该死的上议员!”

  米许大声说。

  “马里翁太太,格勒万太太,格勒万先生,上议员的贴身男仆,维奥莱特,这几个人可不会说见也没有见过你,”皮古回答,脸上带着尖刻的微笑,样子完全是个确信不疑的法官。

  “我真不懂,”米许说,法官的回答使他目瞪口呆,从这时候起,他才开始意识到他同他的主人们已经成为被人阴谋陷害的目标。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从马厩里回来了。洛朗丝奔过去看奥特塞尔太太,老太太已经恢复了知觉,她对洛朗丝说:“要判死刑哩!”

  “死刑?……”洛朗丝跟着说了一句,一边望着四个贵族。

  这两个字使大家产生了一种恐怖情绪,受过科朗坦训练的吉盖马上利用这种情绪。

  “一切还有挽回余地,”他把西默兹侯爵拉到饭厅的一个角落里对侯爵说,“也许你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开玩笑吧?真见鬼!你当过军人。兵士同兵士是谈得拢的。你们把上议员怎样了?如果你们杀死了他,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你们仅仅是非法监禁他,就把他交出来,你看得很清楚,你们的目的已经不能达到了。交出来我敢担保陪审团主席只要同上议员一商量,准可以把事情平息下去。”

  “我们对你所提出的问题一点儿也弄不懂,”西默兹侯爵回答。

  “如果你们采取这种态度,那么后果可就严重了,”宪兵队长说。

  “亲爱的表妹,”西默兹侯爵说,“我们要进监狱了,可是你别担心,再过几个钟头我们就会回来的,在这件事里有些误会,不久就会弄清楚的。”

  “为着你们,我也希望事情会是这样,先生们,”法官说,同时指挥吉盖把四个贵族连同戈塔尔和米许带走。“不要把他们带到特鲁瓦去,”他对宪兵队长说,“把他们拘留在阿尔西你们的队部里。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到场核对他们的马蹄铁同遗留在花园里的马蹄印是否相同。”

  莱谢诺和皮古在离开以前,审问了卡特琳、奥特塞尔夫妇和洛朗丝。迪里厄夫妇、玛尔特和卡特琳供称,只在午餐时分看见过他们的主人;奥特塞尔先生供称,在三点钟时看到过他们。

  到了午夜,屋子里只剩下洛朗丝,她坐在奥特塞尔夫妇之间,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前面,四个年轻人不见了。十八个月来,四个年轻人是古堡的生命,是她的爱情和快乐,现在不见了。她在长时间中保持沉默,也没有人敢打破这种沉默。眼前的悲痛是最深沉最彻底不过的了。最后,终于听见了一声叹息,大家都朝叹息的人张望。

  那是玛尔特,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她站起来说:

  “死刑!主人……尽管他们没有罪,人们还是要杀害他们。”

  “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神甫问。

  洛朗丝没有回答,走了出去。在这意想不到的祸事中,她需要清静以恢复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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