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治安当局的苦恼
 




  一八○三年的秋天是本世纪初最美好的秋天之一,我们是管本世纪初期叫作拿破仑帝政时代的。十月间,下了几场雨,滋润了草原,到十一月中旬树上还挂着绿色的树叶。那时波拿巴刚被宣布为终身执政,于是人民开始认为上天同波拿巴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就给此人更增添了一层威望;奇怪的是,一八一二年那天太阳没有照耀他,他的幸运日子也就终止了。一八○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傍晚四点钟,在一条有王侯气派的林荫大道上,阳光象红灰似的洒在四排百年老榆树的树梢;还照耀着道路中间一个非常广阔的圆形广场,把沙子和草丛照得闪闪发亮。过去乡下的土地相当不值钱,可以建造一些圆形广场来做装饰。空气十分清新,气候十分温和,以致有一家人象在夏天一样出来乘凉。一个身穿猎装的男子,正在揩拭一支卡宾枪;这个人的上衣是绿色斜纹布的,钮子是绿的,短裤也是斜纹布的,用斜纹布制的脚套一直套到膝盖,脚上穿着一双薄底鞋。他在非常用心地揩拭那支卡宾枪,凡是高明的猎手在空闲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这个男人身边既没有猎物袋,也没有猎获物,总之没有任何工具可以表明他要出去打猎,或者已经打猎回来。他的身边坐着两个妇女;她们注视着他,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怖。谁如果躲在灌木丛里,看见这种景象,也免不了要象这个男人的老岳母和他的妻子那样战栗起来。很明显,一个猎人不会那么小心翼翼地准备打猎,在奥布省也用不着使用有来复线的重卡宾枪。

  “你想打麅子吗,米许?”他那年轻标致的妻子装出一副笑脸问他。

  米许在回答以前先端详端详他的狗,那条狗躺在阳光底下,两只爪子向前伸,脑袋搁在爪子上,是最美的猎狗姿势;现在它抬起头来,嗅了嗅伸展在它面前的足有一公里长的林荫道,然后又嗅了嗅从圆形广场向左拐的一条横路。

  “不,不是麅子,”米许回答,“而是一个我不愿放过的妖怪,是一只山猫。”那条狗是西班牙种,十分漂亮,披着白色间褐色斑点的长毛,低声咆哮着。——“好呀,”米许自言自语地说,“又是暗探!这地方挤满暗探了。”

  米许的妻子满怀忧郁地抬起眼睛仰望天空。她是一个标致的金发蓝眼妇女,模样儿象古代雕像,神情严肃而且稍显沉思,似乎正在为难以忍受的辛酸烦恼而焦虑不安。丈夫的那副模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两个妇女为什么胆战心惊。

  面相学的法则不但应用在说明性格方面,而且在预见生命的终局方面,都是准确的。有些相貌确能预兆将来。如果可能的话,把所有那些死在断头台上的人的相貌准确地描绘下来(这样的活人统计对社会来说,有重大意义),那么拉瓦特①和加尔②的科学就能无可辩驳地证明:在所有这些人的脸上,包括那些完全无辜的人在内,都有一些奇异的特征。命运在那些注定不得好死的人脸上留下了烙印!在善于观察的人眼中,这种烙印是很明显的,现在这个摆弄卡宾枪的汉子的富有表情的脸上,就有这种烙印。米许是一个又矮又胖的人,虽然性格安静,但是举止急促而敏捷,象个猴子。他的面部白皙,但布满血管,容易充血,他的矮胖身材象一个卡尔梅克蒙古人,加上红色的鬈发,显出一种凶恶的神情。他的眼睛象虎眼,黄褐而明亮,深不可测,谁如果细心加以凝视,会一直看到底也发现不了有什么反应和热情。这双固定不动、闪闪发光而且绝不退缩的眼睛,简直使人无法忍受。固定不动的眼睛与举止敏捷的身体形成强烈的对比,使第一眼见到米许就产生的冷冰冰的印象益发加深。在这个人身上,迅速的动作完全是为了传达一种唯一的思想,如同在禽兽身上,没有思想的生命完全是受本能支配一样。自从一七九三年以来,他就把他的红胡子留成扇形。即使他在“恐怖时代”没有当过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光是这个面部特点,也令人望而生畏。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哲学家、诗人兼神学家,面相学的创始人。

  ②加尔(1758—1828),德国医生,骨相学创始人。

  这个有扁平鼻子的苏格拉底式的脸,上部是十分漂亮的额头,可惜额头太突出了点,看上去好象悬在脸上一般。两只招风耳朵象野兽耳朵一样有点会动,经常保持着警惕。那张嘴按照乡下人通常的习惯半张着,露出象杏仁一样的大白牙,可惜排列得不甚整齐。两颊上的连鬓胡子又厚又亮,衬托着当中白皙的脸,脸上有些地方带有紫斑。头发前面剪平,两颊和脑后留得很长,颜色红褐,使这个人脸上所有奇异的特点和命运的烙印充分显露出来。他的又肥又短的脖子,对断头台上的刀是很大的诱惑。这时候,阳光从侧面完全照亮了这三个脑袋,那条狗不时张望他们一下。这一幕发生在一个壮丽的舞台上:这个圆形广场处在贡德维尔猎场的尽头,这个猎场是法国最富饶的土地之一,而且毫无疑问是奥布省最美丽的一块地,地上有美奂美轮的榆树林荫道,有按照芒萨尔①的图纸建造的古堡,一座有围墙的占地一千五百阿尔邦②的猎场,九个大庄园,一座森林,还有磨坊和牧场。这一大块有帝王气派的土地在革命前属西默兹家族所有。西默兹原来写作Ximeuse,是洛林地区的一个藩领。这个名字读作“西默兹”,后来人们就按照读法写成Simeuse了。

  ①芒萨尔(1598—1666),法国名建筑师。

  ②每阿尔邦约相当于中国的六亩。

  西默兹是忠于勃艮第家族①的贵族,他们的巨大财富可以一直追溯到吉斯家族②威胁着瓦卢瓦王族③的时代。起初是黎塞留红衣主教,后来是路易十四,都一直记得西默兹一家曾经对叛乱的洛林王族忠心耿耿,所以对他们一家十分冷淡。当时的德·西默兹侯爵是一个老勃艮第党徒,一个老吉斯派,一个老同盟会员④,一个老投石党党员⑤(他把贵族对王室的四大仇恨都继承下来了),于是搬到五天鹅来住。这位侯爵被卢浮宫拒绝,就娶了五天鹅伯爵的寡妇;五天鹅伯爵是著名的夏尔热伯夫家族的旁系,是古老的香槟伯爵领地里最显赫的氏族之一,后来变得和长房同样出名而且更加富有。

  侯爵是当时最有钱的人之一,他不在宫廷里耗尽自己的资财,却来建造了贡德维尔,他把领地都划进去,再加上一些土地,唯一的目的是给自己建造一个良好的猎场。他又在特鲁瓦⑥建筑了西默兹公馆,离五天鹅公馆不远。这两所古老的宅邸同主教公馆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是特鲁瓦仅有的石头建筑物。后来,侯爵把西默兹公馆卖给洛林大公。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挥霍掉了这份积蓄和巨大财产的一部分;可是这个儿子当上了舰队司令官,后来做到海军中将,用辉煌的功绩补救了他青年时期的荒唐行为。这位海军中将的儿子德·西默兹侯爵在特鲁瓦死在断头台上,留下一对孪生子成了流亡贵族,目前正在国外,同孔代家族⑦共命运。

  ①勃艮第家族,起初是法兰西王族的一支,后来成为大公,领地并入王室,成为行省。

  ②吉斯家族是洛林王族的旁系,好几代洛林王族的子孙都被称为德·吉斯大公。最著名的有亨利·德·吉斯,他组织了一个同盟来反对法王亨利三世。

  ③瓦卢瓦王族出了好几个法国国王,亨利三世是其中一个。

  ④同盟会,指一五七六年德·吉斯大公创立的天主教同盟会,表面上反对加尔文教徒,实际上想推翻亨利三世。

  ⑤投石党,指路易十四未成年时的一个贵族集团,反对王室及首相马扎兰,造成内战。

  ⑥特鲁瓦过去是香槟藩领的首都,现在是奥布省省会。

  ⑦孔代家族是波旁王族的旁系。

  这个圆形广场过去是老侯爵打猎时聚会的地方。在西默兹家族里,大家管建造贡德维尔的那位侯爵叫老侯爵。从一七八九年起,米许便住在这聚会场所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建造于路易十四朝代,筑在猎场内部,人称五天鹅阁。五天鹅村位于生母森林(原来叫“圣母”森林,读走了音变成“生母”森林)的末端,那条狗库罗嗅出有暗探的那条有四排榆树的林荫道就一直通向森林。老侯爵死后,这阁子无人照管,破烂不堪。海军中将在海上和在宫廷的时候多,在香槟的时候少,他的儿子就把这破烂的阁子给米许作住宅。这座典雅的建筑是用砖砌成的,在墙角上、门上和窗上都有蛭石状石头作装饰。两边各有一道上好熟铁制成的栅栏,可惜已长满了锈。栅栏外边是一道又宽又深的界沟,茁壮的树从沟里长出来,沟边的矮墙上装有铁丝网,网上无数尖刺可以防止坏人进入。

  猎场的围墙从圆形广场的圆圈外开始。在外边,那个壮丽的半月形是由植有榆树的斜坡构成,正如猎场里面与之相对应的那个半月形是由一丛丛外国树所构成的一样。因此五天鹅阁处在这两个马蹄形所构成的圆形广场的中心。米许把从前楼下的厅堂改为马厩、畜圈、厨房和柴房。过去的荣华富贵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那个前厅,前厅的地板是由黑白大理石砌成,从猎场那里通过落地长窗可以走进去,这种小方块玻璃镶成的落地长窗,在路易-菲力浦还没有为着法国的光荣把凡尔赛宫改成医院以前,可以在凡尔赛宫看到。阁子内,一条古老的木楼梯将屋子一分为二,楼梯已经被虫蛀坏,可是并不缺少特点;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上面有五个房间,可惜有点低矮。再上一层是一个巨大的顶楼。这种可敬的老宅子总是有一个四面的大屋顶,屋脊上两头各有一个铅制的装饰品,开着四个牛眼窗,芒萨尔喜爱这种圆窗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在法国建造低矮的顶楼和意大利式平屋顶可说十分荒谬,法国的天气不容许有这种屋顶。米许把饲料储藏在顶楼上。猎场在这老阁子周围这一部分完全是英国式的。离这里百步远近,有一个以前的湖沼,现在变成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鱼,还通过下面两个特点表明它的存在:其一是树顶上总笼罩着一层薄雾,其二是落日时分总有上千种青蛙、癞蛤蟆和其他吵闹的两栖动物在大叫大喊。破破烂烂的东西,幽静的树木,笔直伸展的林荫道,远处的森林,长满铁锈的铁栅栏,布满苔藓的大石块,这一切,连同许多许多细微的东西,都给这个到今天还存在的建筑物增添了诗意。

  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米许正背靠着一堵布满了苔藓的矮墙,矮墙上面放着他的火药筒,他的鸭舌帽、手帕、一把螺丝刀,一些破布,总之凡是他的可疑行动所必需的工具无不应有尽有。他妻子的椅子靠着阁子大门旁边的墙,大门顶上,雕刻得很华美的西默兹家的家徽和他家高贵的座右铭:

  Simeurs①依然存在。米许的岳母穿着农妇服装,把她的椅子放在米许的妻子前面,使女儿可以把脚搁在椅子的横档上,不致受到地下的潮气。

  “小家伙在这里吗?”米许问他老婆。

  “他在池塘附近转悠,对那些青蛙和虫子着了迷了,”岳母回答。

  米许吹了一声令人浑身发抖的口哨。他的儿子飞快地奔过来,奔走的迅速足以证明贡德维尔的管家平日的专横。米许从一七八九年起,尤其是一七九三年以后,就差不多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不仅使他的老婆怕他,他的岳母怕他,一个叫做戈歇的小厮怕他,女仆玛丽亚娜怕他,而且连周围方圆四十公里地的人们也怕他。也许我们应该很快地解释一下害怕的原因,这样才能从性格方面完成米许的画像。

  德·西默兹老侯爵在一七九○年便变卖了他的财产,可是事变发展得太快,他来不及把美丽的贡德维尔交到可靠的人手中。他被控与德·布伦斯维克公爵和德·科布尔亲王②通信,夫妻俩都被特鲁瓦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关在狱中;革命法庭庭长是米许的岳父,米许妻子玛尔特的父亲。

  ①拉丁文:死于斯。

  ②德·布伦斯维克公爵(1735—1806),普鲁士将军,一七九二年担任各国联军统帅进攻法兰西共和国;德·科布尔亲王(1737—1815),奥地利军统帅,一七九二年曾战胜法国共和国军,他同英国首相皮特被称为反对法国大革命最主要的人物。

  侯爵夫妻受刑的时候,人人都带点嫌恶地注意到贡德维尔的猎场总看守米许到场观看,米许那时候已经成为阿尔西地方的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他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自幼成为孤儿,侯爵夫人把他放在公馆养大成人,委派他做猎场总看守,对他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他居然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举动,从此以后当地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只有那些狂热的爱国分子称赞他是布鲁图斯①式的人物。侯爵夫妻死后,贡德维尔这块上好的领地由国家公开拍卖,买主是阿尔西地方一个名叫马里翁的人,他是西默兹家一个管家的孙子。这个在大革命前后都当律师的人物,很害怕猎场总看守米许,便继续委派他当这块地的管理人,还给他三千法郎的年薪,以及出售木材的一份佣金。已经号称拥有上万法郎财产的米许,又是出名的爱国者,娶了特鲁瓦一位制革工人的女儿做妻子。这位制革工人是特鲁瓦城革命的传播者,革命法庭的庭长,有坚定的革命信仰,性格同圣茹斯特②很相象;后来他因为同巴贝去③的起事有牵连,畏罪自杀,以免受刑。玛尔特是特鲁瓦城最标致的姑娘。虽然她十分害羞,还是在一个共和党的节日里被她可怕的父亲强迫扮做自由女神。

  ①布鲁图斯,古罗马革命家,他的儿子阴谋复辟,布鲁图斯亲自判他死刑并参与执行。

  ②圣茹斯特(1767—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家,以刚正坚定著称。

  ③巴贝夫(1760—1797),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空想共产主义者,密谋反对督政府,案发后自杀。

  马里翁在七年中难得有三次到贡德维尔来。他的祖父曾经当过西默兹家的管家,整个阿尔西城的人都相信马里翁公民是西默兹家族一对孪生子的代理人。只要恐怖时代没有结束,米许,这位贡德维尔的管家,忠心耿耿的爱国者,特鲁瓦革命法庭庭长的女婿,为奥布省议员马兰所宠爱,是受到大伙敬重的。可是山岳党失败以后,他的岳父自杀了,米许就成了替罪羊;人人都赶紧把其实与他毫无关系的罪行,全都套到他的头上,也套到他岳父的头上。管家顽强对抗群众的不公道;他强硬起来,采取了敌对态度,说话十分大胆。可是,雾月十八日以后,他就奉行了强者的哲学:保持高度的沉默。他再也不同舆论作斗争,他满足于采取行动,这种明智的作法使大家把他当作一个阴险狡猾的人,因为他已经拥有价值十万法郎左右的地产。其实这是因为,第一,他一个子儿也不花;其次,他得到这笔财产完全是合法的:既有他岳父的遗产,又有管家地位每年给他带来的六千法郎的分红和薪金。尽管他当管家已经当了十二年,尽管每个人都能计算出他的积蓄,可是在执政府初期,当他花五万法郎买了一所庄园的时候,大家又起来攻击这个老山岳党员;阿尔西的人们认为他是想用发大财的办法来恢复人们对他的敬意。不幸的是,正当每个人都逐渐遗忘这件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蠢事,这件事传说时被乡下人添油加醋,又重新惹得人们认为他的性格十分凶暴。

  那是一天傍晚,他与几个农民结伴走出特鲁瓦城,其中有一个是五天鹅的佃农;米许身上有一张纸跌落在大马路上,这个佃农走在最后头,就弯下身去把那张纸拾起来。米许回过头,看见那张纸在佃农手上,立刻从腰带里拔出手枪,子弹上膛,威胁那佃农——因为佃农认识字——说如果对方打开那张纸,就立刻叫他脑袋开花。米许的动作那么迅速,那么猛烈,他的声调那么可怕,眼睛里喷着火,所有的人都害怕得浑身冰凉。这个佃农当然成了米许的仇人。

  德·五天鹅小姐同西默兹的两个孪生子是表兄妹,她住在五天鹅公馆,她的全部财产就是租给那个佃农的田地。童年时代,她曾经同这对孪生兄弟在特鲁瓦城和贡德维尔一起过着青梅竹马的生活,如今她只为着她的两个表哥才活着,她唯一的亲哥于勒·德·五天鹅比西默兹兄弟流亡得更早,在美因茨之役死掉了;可是由于一种相当少见的特权,德·五天鹅这个姓氏却不因缺少男性继承人而绝灭,这一点我们在下文将要谈到。米许同五天鹅这个佃农之间的这场事件,在乡间闹得沸沸扬扬,使蒙在米许身上的神秘色彩,更加深了一层。可是这件事还不是使人害怕他的唯一事件。这事过后几个月,马里翁公民同马兰公民一起到贡德维尔来了。有消息说马里翁要把这个大猎场卖给这位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人物,第一执政为了奖赏马兰在雾月十八日的功绩,把他送进了行政法院。阿尔西这个小城的政界人士于是猜出了马里翁原来不是西默兹家族的代理人,而是马兰公民的代理人。这位炙手可热的参议员成了阿尔西最大的大人物。他派他的一个政界朋友到特鲁瓦州政府任职,他使贡德维尔一个佃农的儿子叫博维萨热的免服兵役,他给大家都帮过忙。因此这件买卖在当地不会有人反对,这地区在过去和现在都属于马兰的势力范围。这时是帝政时代的黎明期。今天读法国大革命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对于距离法国大革命时代仍然很近的年代发生的事件,在民众思想上竟恍若隔世。这是因为经过激烈的动荡以后,每个人都感到需要和平和宁静,所以对以前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也完全遗忘了。新的炽热的利害关系不断催得历史成熟,历史很快就老化,变成了旧史。因此,除了米许以外,谁也不会在这件买卖中追忆马里翁过去是怎样买进这块地的,人人都认为这是非常简单的一桩买卖。马里翁过去用共和国不值钱的纸币六十万法郎买下贡德维尔,现在以一百万埃居的价钱卖出去;可是实际上马兰要付的唯一款项是地产登记税,因为原来的买金就是他付的。马兰在公证人事务所当见习生时的同事格勒万,当然尽力帮助他搞成这宗徇私的买卖,参议员为了报答他,叫人任命他为阿尔西的公证人。这个消息传到五天鹅阁里的时候,米许脸色煞白,登时走了出去。消息是一个叫格鲁阿热的佃农带回来的,他的田庄位于森林和猎场之间,在那条美丽的林荫道左边。米许走出去打探马里翁在哪里,终于在花园的一条小径上单独遇见了他。

  “你想出售贡德维尔吗,先生?”

  “是的,米许,是的。你的新主人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他是参议员,第一执政的朋友,他同所有的部长关系都很密切,他可以荫庇您。”

  “你以前是代他买这块地的吗?”

  “不能这样说,”马里翁回答,“我那时不知道拿我的钱作怎样的投资,为了安全起见,我把钱投资在国有地产里;可是我觉得我保留这块地并不合适,过去拥有这块地的那个人家,我的父亲曾经在他家当过……”

  “当过奴才,管家,”米许激烈地说,“可是你不能出售这块地,我想要它,我能出价钱,我。”

  “你?”

  “是的,我,一点不开玩笑,而且是用响当当的金币付款,八十万法郎……”

  “八十万法郎?你从哪里来这么多钱?”马里翁问。

  “这个与你无关,”米许回答。然后他放软了口气低声加上一句:“我的岳父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你来得太迟了,米许,这桩买卖已经说妥了。”

  “你可以悔约,先生!”管家一边叫喊一边抓住他主人的手,紧紧握着,就象用钳子钳住一般,“我被人憎恨,我想变得有钱有势;我一定要有贡德维尔!你要知道,我把性命看得很贱,你得把地卖给我,否则我就开枪打死你……”

  “可是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跟马兰商量商量,他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

  “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我说的话如果泄漏出去一句,我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你的脑袋,象割一条芜菁一样……”

  马里翁和马兰当晚就离开了公馆。马里翁害怕了,把他同米许会面的情况告诉了参议员,并且劝他注意这个管家。马里翁没法不把这块地还给真正付过地价的马兰,而米许这个人,却好象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同意这样一个理由。马里翁为马兰帮了这个大忙以后,在政界就开始一帆风顺,连他的兄弟也是如此。一八○六年,马兰叫人委任马里翁律师为帝国高等法院的首席庭长;等到总税务司的官职设立以后,马兰就把奥布省税务局长的职位给了律师的兄弟。咨议员叫马里翁住在巴黎,而且通知公安部长派人监视米许。可是,也许是为了不致迫使米许走极端,也许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马兰仍然让米许当管家,但要听从阿尔西的公证人格勒万的严格管束。从这时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和爱思索的米许,就有了会干坏事的名声。参议员的地位在第一执政的统治下同部长一样有权势,马兰在巴黎的作用十分重要,他成为民法典的起草人之一,他在圣日耳曼区买了一所十分漂亮的公馆,娶了一个有钱的供应商西比埃勒的独生女儿做老婆;西比埃勒现在相当被人瞧不起,马兰派他同马里翁的兄弟一起在奥布省的税务局做事。因此马兰只来过贡德维尔一次,他把在那里的收益全部交给格勒万代管。何况,他有什么要怕米许的?他以前是奥布省的代表,米许不过是阿尔西地方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在社会上的下层阶级中,米许已经有了一个坏名声,现在资产阶级当然也有同样的看法,于是马里翁、格勒万、马兰等人不必多作解释,也不必把自己牵涉进去,就向警察局告发米许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奉警察总监指示不得不对管家严密监视的警察当局,也没有推翻这个看法。当地人人都奇怪米许怎么还能保持他的管家位置;人们都以为这是他令人害怕的结果。这样说明以后,谁还不能理解米许的妻子所流露出来的深深的哀愁呢?

  首先,玛尔特是由她母亲用宗教教育抚养长大的。她们俩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制革匠的政见和行为都深感痛苦。

  玛尔特每想到她被迫穿着自由女神的服装在特鲁瓦城内周游就不能不脸红。她的父亲强迫她嫁给名声越来越坏的米许,她太怕他了,不可能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人。可是这个女人觉得米许真心爱她;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对这个可怕的男人有一种诚挚的爱;她从来没有看见他做过不公道的事,也不曾有粗暴的言语,起码对她从来没有过;何况,他还尽量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可是米许认为他老婆不愿意看见他,这个可怜的贱民几乎总是呆在外边。玛尔特同米许互相不信任,处在今天我们称为“武装和平”的状态下同居。玛尔特七年来与世隔绝,人们总是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刽子手的女儿,说她是奸贼的妻子,她为此而深感痛苦。林荫道右边平原上有一处田庄,名叫贝拉什,佃户就是博维萨热,对西默兹家有很深感情的一个人,玛尔特曾经不止一次听见贝拉什田庄的人经过五天鹅阁时说:

  “这是犹大的家!”

  管家的相貌同第十三位使徒犹大的相貌奇怪的相象,简直可以说是两人一模一样,因此他在当地赢得了犹大这个丑恶的绰号。这个不幸遭遇,同对将来的模糊而经常的忧虑,使得玛尔特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带点沉思。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毫无理由地被人贬低而无法翻身的了。一个画家完全可以用香槟最美丽的一处风景为背景,给这个贱民家庭绘出一幅精彩的图画,因为香槟的景色通常是凄凉的。

  “弗朗索瓦!”管家大喊一声,催促他的儿子加快脚步。

  弗朗索瓦·米许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享有猎场,享有森林,以主人的身分在这里收一点小赋税;他吃果子,打猎,他既无忧虑也无痛苦;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幸福的人,这个家庭从位置上看孤立在猎场和森林之间,从精神上看由于人人憎恶而孤立在人群之外。

  “把这上面的东西都给我收拾干净,”父亲指着矮墙头对儿子说,“把它们收藏好。好好地瞧着我!你总爱你的父亲和母亲吧?”孩子扑过去想拥抱他的父亲以表示亲热,可是米许转过身来移开那支卡宾枪,并且把孩子推开。——“好了!你有时很多嘴,总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他一边说一边用他象野猫眼睛那么可怕的眼睛盯着儿子。“你记着:这里所做的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泄漏给戈歇,格鲁阿热田庄或贝拉什田庄的那些人,甚至热爱我们的玛丽亚娜,那就等于杀死你的父亲。只要从今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饶恕你昨天的多嘴。”孩子哭了起来。——“别哭,不管人家问你什么,都要象个农民那样回答:我不知道!有不少人在这里转来转去,我不喜欢他们。去罢!你们俩也听见了吧?”

  米许对两个妇女说,“你们也要闭住嘴。”

  “亲爱的,你要做什么呀?”

  米许在聚精会神地掂量一撮弹药的分量,而且把弹药装进枪膛,他把那支枪靠着矮墙放下,对玛尔特说:

  “没有人知道我有这支卡宾枪,你过来,站在前面!”

  这时库罗四肢站立起来,大声狂吠。

  “好一只聪明的畜生!”米许喊道,“我敢肯定他们是些暗探……”

  他们意识到被人暗中侦察。库罗和米许仿佛共有一个灵魂,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就如同阿拉伯人同他的马在沙漠里共同生活一样。管家熟悉库罗吠声的每一音调变化,懂得其中的含义,正如那条狗能从主人的眼睛看出他的思想,从主人身上发出的气味嗅出他的意图一样。

  “我说对了吧?”米许低声对妻子嚷道,并且指给她看两个不祥的人物,他们在一条侧道上出现,正朝圆形广场走过来。

  “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两个是巴黎来的人吧?”老岳母说。

  “啊!他们来了!”米许喊道,“把我的卡宾枪藏起来,”他凑到妻子耳边说,“他们朝我们走来了。”

  穿过圆形广场走过来的那两个巴黎人,其容貌可以给画家提供范本。其中一个样子象是下属,穿着一双高统翻边皮靴,翻得有点过低,叫人能看见瘦弱的小腿和似乎很脏的花色丝袜。条纹呢短裤作杏黄色,褶边很明显,钉着金属钮扣,有点过于肥大,身体套在里面显得很宽松;磨损的褶痕说明这个人是坐惯办公室的。用两种不同料子拼成的背心,上面绣满了隆起的刺绣,只在胸口上扣了一粒钮子,使这个人显得不修边幅,他的黑色螺旋状鬈发遮住额角,沿着两鬈一直垂下来,更增添了不修边幅的神气。两条钢表链吊在短裤上。

  衬衫上饰着一块蓝白颜色上有浮雕的玉石。上衣是肉桂色,很可吸引漫画家的注意,因为上衣的背后有一条长尾巴,同鳕鱼的尾巴十分相象,以致人们就用鳕鱼尾巴称呼这种服装。这种服装流行了十年,差不多同拿破仑的帝政一样长。领带松松垮垮,有无数皱褶,可以使这个人用领带来遮盖颜面,一直遮到鼻子上。他的长满粉刺的脸,又大又长的红鼻子,通红的两颊,没有牙齿然而十分威严和贪吃的嘴巴,戴着大金耳环的耳朵,低矮的脑门,都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只是在两条裂缝似的小眼睛的陪衬下,他的样子就变得十分可怕了。这两只眼睛象猪眼睛安放在人身上,流露出顽固不化的贪欲和带嘲弄意味的凶残,也可以说是有点幸灾乐祸的凶残。这双锐利和富有侦察力的蓝色眼睛,冷冰冰的令人寒心,可以用作警局标志的模型,因为大革命时期治安当局曾经以眼睛作为警局的可怕标志。他戴着黑绸手套,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他大概是一个官吏,因为他的举止,拿鼻烟塞进鼻子的样子,都表现出一个下级官吏的官僚架子;他会大模大样地在文件上签字,而且来自上峰的命令也能使他威风一时。另一位的服装同这一位格调相同,可是十分时髦,穿着的方法也很讲究,每一细小部分都精心安排,走起路来,那双苏瓦洛夫式靴子就咯吱咯吱作响,靴子上头是一条紧身长裤,上衣外面罩着一件短外套,这是克利希保王党和大革命时期的金色青年们①所采用的贵族式样,可是这种服装比克利希保王派和金色青年们都存在得更长久。在那时代,有些时装流行的时间比党派的生命更长,这是社会动乱的标志,一八三○年已经向我们显示了这种情况。这位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他的举止有上流社会风度,他戴的饰物很值钱。他的衬衫领子一直高达他的耳朵。他那自命不凡的神气几乎到了傲慢无礼的程度,说明他的内心隐藏着一种优越感。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一滴血;他那扁平而纤细的鼻子带有死人头骨上的鼻子那种嘲弄的模样;他的绿眼珠深不可测,眼神的小心谨慎和他那张紧闭的薄嘴唇不相上下。同这位又瘦又干瘪的年轻人相比,第一个人就好象是个温和的人了;年轻人挥舞着一根藤杖,杖顶的金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第一个人可能亲手砍下一颗头颅,第二个人却能把无辜者、美貌的人和有道德的人引诱进诽谤和阴谋的罗网,然后冷酷地把他们溺死或者毒死。那个红脸的人可能用粗鄙的笑话来安慰他的牺牲品,另外一个可能连微笑一下也不肯。

  ①大革命时期的金色青年们,指有钱的资产阶级子弟,他们原来拥护革命,但在热月政变以后转向反动,反对“恐怖时期”的政策。克利希保王派在热月九日以后组成,由于他们的第一次集会地点是克利希的一个花园,所以叫做克利希保王派。

  第一个人有四十五岁,肯定很喜欢女人和好酒好肉。这类人都有一些弱点,这些弱点把他们造就成他们职业的奴隶。可是年轻的那个既没有弱点,也没有恶习。如果他是一个间谍,则十分宜于搞外交,而且干起事来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他想出方法,另一个去执行;他是思想内容,另一个是外在形式。

  “我们大概是到了贡德维尔吧,大妈?”年轻人说。

  “我们这里不称大妈,”米许回答,“我们还用公民和女公民这种简单的称呼。”

  “啊!”年轻人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声,丝毫不显出受顶撞的样子。

  在社交界往往发生这种情况:有些赌徒,尤其是在赌可以换牌的纸牌戏时,赌运正旺,忽然间看见刚坐下来的一个赌徒,立即从内心感觉到自己一定输钱,因为那个新来的赌徒的态度、眼神、嗓音、洗牌的方法,都预示着他们一定输钱。米许一看见那个年轻人,立刻产生了这一类失败感。死亡的预兆掠过他的心头,他模糊地看到了断头合;一个声音向他呼喊:这个花花公子将置他于死地。虽然目前他们还毫不相干,因此他的话语就粗暴起来,他想显得粗野无礼,他做到了。

  “你不是议员马兰的手下人吗?”另一个巴黎人问。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米许回答。

  “好吧,两位女士,”那年轻人采取最彬彬有礼的态度说,“这儿是贡德维尔吗?马兰先生在这儿等我们。”

  “这儿就是猎场,”米许指着打开的铁栅栏门说。

  “你为什么要藏起这支卡宾枪,漂亮的女士?”那年轻人的快活同伴问,他在走过铁栅栏门的时候看见了枪身。

  “你始终在干你的本行,连在乡下也一样,”年轻人微笑着大声说。

  他俩都起了疑心,走过去又走回来,脸上虽然声色不动,可是管家已经明白了。玛尔特让他们察看那支卡宾枪,库罗在吠着,玛尔特确信米许在筹划什么阴谋,因此她几乎有点庆幸两个陌生人的眼光锐利。米许向他老婆瞧了一眼,使她战栗起来;于是他拿起那支卡宾枪,着手装上子弹,表示只好接受这个发现和这次会见的无可逃避的后果;他看来再也不顾自己的性命了,他老婆于是明白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致人死命。

  “你们这儿有狼吗?”年轻人问米许。

  “有羊的地方就有狼。你们是在香槟,而且这儿有一座森林;我们还有野猪,我们有大大小小的野兽,差不多样样都有。”米许带着嘲弄的神气说。

  “我敢打赌,科朗坦,”两人当中比较年长的那个同另外一个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说,“这个人就是我的米许……”

  “我们还没有把猪成群地圈起来,”管家说。

  “没有,可是我们当过雅各宾党人的主席,公民,”那个年纪大的老油子回答,“你是在阿尔西当的,我是在别的地方当的。你还保持着《卡马尼奥勒》①的礼节,可是这种礼节已经不时兴了,朋友。”

  ①《卡马尼奥勒》,法国大革命时期流行的一支讽刺路易十六夫妇的歌曲,巴黎民众常唱着这支歌在街上跳舞。这里指大革命时代。

  “我觉得这猎场很大,我们可能在这里迷路;如果你是管家,你就带我们到公馆里去,”科朗坦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米许吹声口哨叫他儿子过来,自己继续装子弹。科朗坦用冷淡的眼光注视着玛尔特,他的伙伴却似乎看得出了神;科朗坦注意到她流露出惊惶的神色,那个老风流却没有注意到,他只被那支卡宾枪吓了一跳。在这件微不足道却又非常重要的事情上,这两个人的性格充分暴露出来。

  “我在森林那边有一个约会,”管家说,“我不能亲自为你们效劳;可是我儿子可以把你们一直带到公馆里去。你们是从哪条路到贡德维尔来的?是从五天鹅那边来的吗?”

  “我们跟你一样,在森林里有点事儿,”科朗坦说,丝毫没有露出嘲笑的样子。

  “弗朗索瓦,”米许喊道,“从小路带这两位先生到公馆里去,免得有人看见他们,他们不走人多的道路。你先过去,”

  他看见两个陌生人已经转过身去,边走边低声说话,正好背对着他们,就招呼儿子到跟前来。儿子过来了,米许抓住他,近乎庄严地吻了吻他,脸上的表情证实了他妻子的恐惧。她觉得背脊直发凉,她望着她母亲,可是眼里没有泪水,因为她哭不出来。——“去吧,”米许对儿子说,而且一直望着他到看不见为止。库罗向格鲁阿热田庄的方向狂吠。——“哦!那是维奥莱特,”米许又说。“从早上起他这是第三次走过这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别叫了,库罗!”

  几分钟以后,听见了一匹马的小跑声。

  维奥莱特骑着一匹巴黎附近佃农经常骑的小马出现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颜色象木头,在一顶圆形宽檐帽的遮盖下,更显得阴沉。他的灰色眼珠,狡猾而且闪闪发光,隐藏着他的背叛本性。他干瘪的双腿,从膝盖到脚尖套着白布护腿,并没有踏着马镫,似乎是靠脚上那双粗笨登山靴的重量才吊在那里的。他在蓝布上衣外面罩一件黑白条子相间的外套。他的灰色头发一圈圈地从脑后垂下来。这样的服装,短腿的灰马,还有他骑马的姿势:上身朝后,大肚子朝前,一只龟裂的、泥土色的手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缰绳;这一切都活画出维奥莱特是一个吝啬的、有野心的农民,他想拥有土地而且千方百计地去收买土地。他有两片暗蓝色的嘴唇,仿佛是被外科医生拿手术刀开出来的,他的脸上和额角上的无数皱纹使人无法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只有他的面部轮廓仿佛在说话。尽管他外表很谦逊;但他脸上固定不变的硬线条却仿佛在威胁人,几乎所有的乡下人都装出谦逊的样子,他们在这种样子下面隐藏着他们的感情和打算,就如同东方人和野蛮人把他们的感情和打算隐藏在铁板似的严肃下面一样。维奥莱特原来是一个打短工的普通农民,他通过一种越来越黑心的方法得到格鲁阿热佃农的地位,他取得了比他最初的期望更高的地位以后,仍然继续用这个方法往上爬。他希望邻人倒霉,而且恨不得邻人大倒其霉。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总是乐于促成邻人的倒霉。维奥莱特的妒忌是公开的;可是他用的种种诡计都限制在合法范围内,他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议会里的反对党而已。他相信他要发财就要靠别人破产,一切在他之上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对付这个敌人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这样的性格在农民中十分普遍。目前他的一件大事就是延长他田庄的租约,这个租约再过六年就到期了。他妒忌管家米许的财富,密切地监视着他;村里人因为他同米许家有来往都反对他;可是这个狡猾的佃农为了希望把他的租约再延长十二年,正在窥测时机准备帮政府一个忙,或者帮马兰一个忙,马兰并不信任米许。维奥莱特在贡德维尔的特别警卫帮助下,在村警和几个拾柴农民的帮助下,把米许的一举一动全部告诉了阿尔西的警局巡官。这个巡官曾经想把米许的女仆玛丽亚娜收买下来为警局工作,可是没有成功;不过维奥莱特和他的同党可以从戈歇的嘴里知道关于米许的一切。戈歇就是米许认为忠诚可靠的小厮,这小厮只为了一点小东西象背心、耳环、布袜子和好吃的食物就出卖米许。其实这小子也不知道他的饶舌关系如何重大。维奥莱特把米许的一切举动都加以丑化,还在米许背后给这些举动添上一些最无稽的枝叶,使它们变成犯罪行为;米许管家也知道这佃农在他家里所扮演的丑恶角色,他喜欢作弄维奥莱特。

  “你又来了!你在贝拉什田庄一定有不少事情吧!”米许说。

  “我又来了!这是责备我的话,米许先生。卡宾枪!你不打算吹奏这样的黑管来教麻雀唱歌吧!我以前还没有见过你有这支卡宾枪呢……”

  “它是在我的一块地里长出来的,我这块地就专门长卡宾枪,”米许回答,“你要看我怎样种的么?你看!”

  管家拿起枪瞄准三十步外的一条蝮蛇,一枪就把蝮蛇打成两段。

  “你有这种强盗用的武器,是为了保卫你的主人吗?也许是你的主人送给你的。”

  “他特地从巴黎给我带来这支枪,”米许回答。

  “真的,这地区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议论他这次旅行;有的说他失宠了,退出政界了,另一些人说他想到这儿来视察一下。的确,他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完全象第一执政一样,你事先知道他要来吗?”

  “我同他的关系没有那么好,他不会把心腹话告诉我。”

  “你还没有见到他吗?”

  “我从森林里巡逻回来以后才知道他来了,”米许回答,又开始为他的卡宾枪装子弹。

  “他派人去阿尔西请格勒万先生来,他们大概要审理什么案子吧?”

  马兰当过审判官。

  “如果你走的是五天鹅那条路,”管家对维奥莱特说,“带着我走吧,我也到那边去。”

  维奥莱特太胆小了,不敢让米许那样强有力的人骑在马后,他赶快策马走了。那位犹大只好把卡宾枪背上肩膀,向林荫道上奔去。

  “米许心里恨谁呢?”玛尔特对她母亲说。

  “自从他知道马兰先生来了以后,他就变得很忧郁,”母亲回答。“可是天气太潮湿了,我们进去吧。”

  两个女人回到家里,在壁炉面前坐下,这时她们听见了库罗的吠声。

  “我丈夫回来了,”玛尔特喊道。

  的确,米许在上楼梯;他的妻子惴惴不安,跟着他回到卧房。

  “瞧瞧有没有人,”他声调紧张地对玛尔特说。

  “没有,”她回答,“玛丽亚娜牵着母牛在地里干活,而戈歇……”

  “戈歇在哪里?”他问。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这小子;你上顶楼去,在顶楼里找一找,在这屋子的所有角落里都找个遍。”

  玛尔特走出去,照他的吩咐去做;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米许跪在地上祈祷。

  “你怎么啦?”她惊骇地问。

  管家搂住妻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吻她的额角,用激动的声音回答她说:

  “如果我们再也不能见面,要知道,我可怜的妻子,我是十分爱你的。在这片树木的一株落叶松底下,埋藏着一封信,请你按照信里所写的逐点去做,”他停顿了一下,将那棵树指给她看,“这封信放在一个白铁筒里。必须等我死后你再去动它。总而言之,不管我遭到什么不幸,也不管人们对我多么不公道,你只应相信,我的手是为天主的正义而出力的。”

  玛尔特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直白到跟她的衬衫一样;她定睛凝视她的丈夫,由于惊吓眼睛睁得老大,她想说话,可是觉得喉咙发干。米许象幽灵似地溜了出去,他把库罗系在床脚上,库罗象那些绝望的狗一般狂吠起来。

  米许对马里翁生气是有严正理由的,可是后来怒气就转到马兰身上了;因为在他的眼中,马兰更有罪,马兰的秘密已经逐步暴露在管家的眼前,谁也不象管家那样能够评断参议员的行为。米许的岳父在政治上曾经得到过马兰的信任,马兰当时通过格勒万的关系被任命为国民公会的奥布省代表。

  在这里把西默兹家族和五天鹅家族同马兰对立起来的情况叙述一下,也许不是无益的,因为这些情况不仅对一对孪生子和五天鹅小姐的命运产生了影响,而且对玛尔特同米许的命运也颇有影响。在特鲁瓦,五天鹅公馆就在西默兹公馆的对面。人民群众被巧妙而审慎的幕后操纵者鼓动起来以后,抢劫了西默兹公馆,找到了侯爵和侯爵夫人,把他们交给国民自卫队送进监狱,因为他们被控同敌人有通信来往;然后群众很合乎逻辑地叫喊:“到五天鹅公馆去!”因为他们认为五天鹅同西默兹的罪行毫无关系是不可想象的。

  高贵而勇敢的德·西默兹侯爵有一对孪生子,年龄十八岁,天性勇敢;侯爵害怕他们的勇敢会给他们招来是非,为了挽救他们的性命,便在这场风暴到来之前把他们托付给他们的姑母德·五天鹅伯爵夫人。那个西默兹家的忠仆把两个年轻人锁在屋子里。老侯爵不想亲眼看见他家绝了后,他吩咐如果他遭到不幸,必须瞒着他的两个儿子。五天鹅小姐洛朗丝,那时才十二岁,她的两个表哥都很爱她,她也毫无差别地爱她的两个表哥。两个孪生子象许多别的孪生子一样,模样儿长得一模一样,以致他们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不得不给他们穿着颜色不同的衣服以免弄错。先出世的那个名叫保尔-玛丽,第二个叫玛丽-保尔。洛朗丝·德·五天鹅小姐完全知悉当时情势的严重,她很好地扮演了一个成年妇女的脚色;她恳求她的两个表哥,用甜言蜜语哄他们,一直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到群众包围住五天鹅公馆为止。这时候两兄弟同时明白了当前的危险,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来表达同样的思想。他们马上作出了决定,他们把自己的两个仆人同德·五天鹅伯爵夫人的仆人都武装起来,堵塞住大门,放下百叶窗,同五个仆人以及五天鹅家的一个亲戚奥特塞尔神甫一起站在窗前。这八个勇士向群众猛烈地开枪。每一枪都打死或打伤一个进攻的人。洛朗丝并不悲观失望,她异常冷静地给长枪装子弹,谁缺少子弹和弹药她就给谁递过去。德·五天鹅伯爵夫人跪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呀,我的母亲?”洛朗丝问她。

  “我在祈祷,”她回答,“为他们也为你们祈祷!”

  这是一句崇高的话,西班牙和平亲王①的母亲在类似的环境下也说过同样的话。霎时间十一个人被打死了,倒在地上同受伤的人混在一起。这类事件往往不是在群众的热情上泼冷水就是火上加油,不是激怒群众坚决干到底就是使群众罢手。走在最前面的那些人害怕了,向后退缩;可是刚杀过人和抢过东西的群众,看见他们的人死在地上,就大喊大叫:

  “抓杀人犯!抓凶手啊!”

  ①和平亲王指西班牙首相戈杜瓦(1767—1857),一七九五年曾与法国签订巴塞尔和约,所以得此称号。

  比较谨慎的人们就去找那位人民代表马兰。一对孪生兄弟这时候已经知悉了当天发生的悲惨事件,他们怀疑这个国民公会议员想毁掉他们的家族,他们的怀疑不久就变成了信念。他们急于报复,就躲在马车出入的大门旁边,子弹上膛,只等马兰一出现就杀死他。伯爵夫人亲眼看见她的房子成了灰烬,亲生女儿被杀死,早已吓掉了魂,这时就责骂两个外甥不应该进行英勇的抵抗,这件事法国人谈论了整整一个星期。马兰叫开门,洛朗丝听见以后把门打开一条缝;国民公会的议员看见是她,认为自己的名声人人害怕,这个女孩子软弱可欺,就走了进去。可是他刚开口问为什么要进行抵抗,就被洛朗丝打断了话头,她回答说:

  “怎么,先生,你想给法兰西以自由,而你不保护坐在家里的人们!别人想毁掉我们的公馆,想杀害我们,而我们竟没有用武力来反击武力的权利!”

  马兰听了象脚上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你,只不过是老侯爵雇来建造古堡的一个泥水匠的孙子,”玛丽-保尔对他说,“就凭着诽谤性的谎言,让人把我们的父亲拖到监狱里去!”

  “他马上要被开释,”马兰说,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激昂地摆弄手中的枪,以为自己已经完蛋了。

  “你这个谎言救了你一条命,”玛丽-保尔庄严地说,“可是如果这个诺言到今晚还不兑现的话,我们知道在哪里再找到你。”

  “至于外面这班大叫大嚷的人,”洛朗丝说,“如果你不叫他们走开,第一颗子弹就会打到你的身上。现在,马兰先生,滚出去!”

  国民公会议员走出去对群众演讲,他谈到神圣的住宅权,谈到英国的人身保护法,谈到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他人不得擅自进入。他说法律和人民成了主人,法律就是人民,人民只能遵照法律办事,只有依法才能有效。情急智生这条规律使他变得十分雄辩,他终于驱散了群众。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孪生兄弟的轻蔑表情,也忘不了德·五天鹅小姐的那句:“滚出去!”

  因此,后来国家要拍卖德·五天鹅伯爵的财产的时候,由于这个逃亡贵族是洛朗丝的哥哥,所以财产分割非常严格。当地的官吏根据马兰的训令,只给洛朗丝留下古堡、猎场、花园和命名为五天鹅的庄园。按照马兰的指示,洛朗丝只能拿到她的应继份,即法律规定留给每个继承人的最低限度的一份,国家则代替了流亡贵族,占据了他的地位,尤其是当这个贵族拿起武器反对共和国的时候,更是这样。

  上述那场狂风暴雨发生的当天晚上,洛朗丝竭力恳求两位表哥动身离开法国,因为她害怕那位人民代表用什么奸计陷害他们,她恳求得那么急切,最后两兄弟骑上了马,一直走到普鲁士军队的前哨。在他们到达贡德维尔森林的时候,五天鹅公馆便被包围了;马兰亲自带领武装人员来逮捕西默兹家族的继承人。他不敢逮捕五天鹅伯爵夫人,那时候夫人躺在床上,正害着可怕的神经性热病;也不敢逮捕洛朗丝,因为她只有十二岁。仆役们害怕共和国的严刑峻法,都作鸟兽散了。

  第二天早上,孪生兄弟拒捕和据说已经逃到普鲁士的消息,在附近地区传播开来;立刻有三千群众集合到五天鹅公馆前面,以惊人的速度将五天鹅公馆全部捣毁。德·五天鹅伯爵夫人被搬到西默兹公馆里去,由于寒热加重死在那里。这些事情都过去以后,米许才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因为侯爵和侯爵夫人大约在监里关了五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那位奥布省的代表曾经负有使命离开过一阵子。可是等到马里翁先生把贡德维尔卖给马兰的时候,等到所有的人都忘记了群众的狂热举动的时候,米许这才完全懂得了马兰的为人,最低限度米许自认为了解了他;因为马兰象富歇一样,是属于那种有多种面目的人,在每一种面目下面,又是那么深不可测,使人无法在他们赌博的时候猜度他们的意图,只有在赌博结束以后过了好久,才能弄明白他们的思想。

  马兰在一生中的重要时刻,从来没有忘记去征求他的忠实朋友格勒万的意见;格勒万是阿尔西的公证人,眼光深远,他对事对人的判断明确清楚,一针见血。这种习惯就是一个二流人物的智慧和他力量的源泉。在一八○三年十一月,参议员所处地位岌岌可危,只要一封信就可能牵累他和他的朋友。马兰快要被任命为上议员,他害怕在巴黎为自己作辩解,就离开了他的公馆到贡德维尔来;他选择了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这个理由使他在波拿巴的眼中显得非常忠心,而事实上他的动身完全与国家的利益无关,只牵涉到他的个人利益。因此,当米许象野蛮人一样在猎场里追踪和窥测有利的复仇时机时,政治家马兰正把他的朋友带到英国式花园的一块小草坪上去,这里地方僻静,是密谈的好地方。马兰是习惯于从每一件事中榨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的。他们走到草坪中间,低声说话,离周围那么远,即使有人隐藏在那里偷听,也不会听到,而且万一有外人闯进来时,他们可以改变话题。

  “为什么不留在古堡的一个房间里呢?”格勒万问。

  “你没有看见警察总监给我派来的那两个人吗?”

  在皮什格吕、乔治、莫罗、波利尼亚克阴谋杀害波拿巴的事件中①,富歇虽然是执政府内阁的灵魂,可是他并不主持公安部,而仅仅同马兰一样,是一个参议员。

  “这两个人是富歇的左右手。其中一个在共和七年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平定了西部的叛乱,②他就是那个面孔象装满了柠檬汁的瓶子、嘴唇仿佛饱蘸了米醋、眼睛似乎是酸葡萄的年轻花花公子。另外一个是勒努瓦③的子孙,是唯一继承警察的伟大传统的人。我只要求派一名普通警察,由一个官员带领,这就够了,可是他们给我派来了这两个家伙。啊!格勒万,富歇一定是想知道我手中的牌。因此我才让这两位先生在古堡里吃晚饭,让他们仔细观察一切,他们不会找到路易十八的,连一点点痕迹也找不到。”

  ①皮什格吕(1761—1804),法国将军,乔治·卡杜达尔(1771—1804),舒昂党人首领;莫罗(1763—1813),法国将军;波利尼亚克(1771—1847),公爵,政治家。这几个人于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企图在圣尼凯斯街用一辆装满炸药的小车子炸死第一执政拿破仑,仅相差几分钟没有成功。主犯圣雷让被捕,被株连者达一百三十余人。

  ②指《舒昂党人》(见本全集第十七卷)中描写的事件。

  ③勒努瓦(1737—1807),法国警察总监,第一个在巴黎安排城市照明的人。

  “好呀!可是,”格勒万说,“你玩的是什么牌呢?”

  “唔,我的朋友,脚踏两只船的手法是危险的;可是只要牵涉到富歇,那就不止是脚踏两只船,而是三只船,何况他也许已经嗅出我是参与波旁家族的机密的。”

  “你参与了波旁家族的机密吗?”

  “不错。”马兰回答。

  “你忘记法弗拉①的教训了吗?”

  这句话触动了参议员的神经。

  过了一会儿,格勒万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波拿巴被任命为终身执政时起。”

  “可是,没有证据吧?”

  “当然没有!”马兰一边回答,一边把拇指指甲放在门牙下面咬得咔咔响。

  马兰用几句话,就向他的朋友解释清楚英国正处在危险地位,波拿巴想用布洛涅大营②把英国置于死地;他向格勒万解释这个登陆计划规模之大,是法国和整个欧洲所梦想不到的,而皮特③却猜测到了。另一方面,英国也正在设法使波拿巴陷入困境,英国、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正在结成强大的反法联盟,由英国出钱,组织了一支七十万人的军队。同时国内正在进行范围极广的巨大阴谋,网罗了山岳党人、舒昂党人、保王党人以及他们的王亲国戚。

  ①法弗拉(1744—1790),法国阴谋家。在法国大革命初期担任普罗旺斯伯爵(即后来的路易十八)的卫队军官,曾图谋组织反革命政变拥立普罗旺斯伯爵为国王,事发后被绞死。

  ②一八○三年五月,英国撕毁亚眠和约,重新与法国进入战争状态。波拿巴集中十五万军队在加来海峡附近建立布洛涅大营,建造两千艘平底船用来运送军队,准备在英国登陆。

  ③皮特(1759—1806),英国首相,拿破仑的主要敌手之一。

  马兰说:“路易十八只要看见有三个执政在掌权,他就认为无政府状态在继续,借助于任何一点波动,他就可以报葡月十三日和果月十八日事件的仇①;可是终身执政的任命暴露了波拿巴的意图,他不久就要当皇帝了。这位过去的陆军少尉居然想建立一个朝代!这一次,人家想要他的命,这次密谋筹划得比圣尼凯斯街那次更巧妙,皮什格吕、乔治、莫罗、当吉安公爵以及德·阿图瓦伯爵的两个朋友波利尼亚克和里维埃都是同谋。”

  ①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即葡月十三日,国民公会通过共和三年宪法,规定立法团成员必须有三分之二是原国民公会的议员,这样就堵死了保王党利用选举优势进行复辟的道路,保王党举行暴动,被波拿巴平定。一七九七年春,在新选举的立法团议员中,保王党占多数,他们暗中策划复辟。督政府先发制人,于九月四日,即果月十八日,逮捕了议员中的保王党分子,处死了其中一部分人。

  “真是大杂烩!”格勒万惊叹。

  “法兰西在暗中遭到侵略,人家想来一次总攻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一支百人敢死队,由乔治指挥,准备袭击第一执政及其卫队,同他们进行肉搏。”

  “很好!去告发他们吧。”

  “在过去两个月中,第一执政,公安部长,警察总监和富歇,掌握了有关这个大阴谋的部分线索,可是他们还不知道范围有多广;目前,他们任由这些阴谋家自由活动,以便获知全部情况。”

  “至于讲到有没有权利,”公证人说,“波旁王族更有权利设想、指挥而且执行一个反波拿巴的计划,而波拿巴没有权利在雾月十八日阴谋反对共和国,因为他是共和国的儿子,他在谋杀他的母亲,波旁王族不过想回到自己的家园而已。王亲国戚们看见逃亡贵族的名单已经确定下来,不再增加,而删除名字的流亡贵族人数不断扩大,又恢复了天主教,反革命的法令一天天多起来,他们一定懂得:他们要卷土重来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很困难的了。波拿巴是他们回来的唯一障碍,他们想除掉这个障碍,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他们发动阴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觉得你的举棋不定是很自然的。”

  马兰说:“现在的问题是,要么迫使波拿巴把当吉安公爵的头颅扔到波旁王族的脚下,正如国民公会曾经把路易十六的头颅扔到欧洲的国王们脚下一样,这样就使他象我们一样深深陷入革命潮流中去;要么推翻这个法国人民当今的偶像和未来的皇帝,把真正的王位安置在他的残骸上。我的命运将由发生的事情决定,或者一枪打中,或者圣尼凯斯街的炸药车子成功,我的命运就决定了。他们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他们向我建议,在紧要关头把参议院拉过来,使波旁王室的复辟合法化。”

  “你先等一等,”公证人回答。

  “不能等!我必须当机立断。”

  “为什么?”

  “因为西默兹两兄弟也参与这个阴谋,他们就在此地;要么派人跟踪他们,让他们自投罗网,使我摆脱他们,要么暗中保护他们,我必须二者择一。我只要求派给我一些低级暗探,而他们却派给我最精锐的山猫,这两只山猫到来以前先到特鲁瓦弯了一弯,好让那里的宪兵队听他们指挥。”

  “贡德维尔是到手的东西,而阴谋不过是成功有望,”格勒万说,“你的两个伙伴富歇和塔莱朗①都没有参与阴谋,你同他们开诚布公吧。怎么!凡是参与砍下路易十六的头颅的人,都在政府里任职,而且法兰西挤满了取得贵族充公财产的人,而你却想让那些有权再把贡德维尔从你手里要走的人回来吗?如果波旁王室的人不是傻瓜,他们就应该把我们所做过的事一笔勾销。向波拿巴告警吧。”

  ①富歇(1759—1820),法国政客,曾先后担任拿破仑帝国和波旁复辟王朝的公安部长,是法国警察和暗探网的创建者。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经历督政府、执政府、拿破仑帝国、王政复辟、路易-菲力浦几个朝代,均能得宠。

  “象我这种地位的人是不告密的,”马兰脱口而出地说。

  “你的地位?”格勒万微笑着喊了一声。

  “他们答应叫我当掌玺大臣。”

  “原来如此,那我就懂得你为什么鬼迷心窍了,现在该我在这政治迷雾中分辨方向,嗅出一条出路。波拿巴将军拥有八十艘战舰,四十万军队,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设想会发生能把波旁王朝带回法国的事件。在投机取巧的政治中,最困难的就是预测一个摇摇欲坠的政权究竟什么时候倒下来;然而,我的老朋友,波拿巴的政权正处在蒸蒸日上的阶段。会不会是富歇派人来试探你,想搜索出你心底的秘密,然后除掉你呢?”

  “不会的,我很熟悉派来的使节。何况富歇不会给我派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猴子,因为我太熟识他们了,不能不起疑心。”

  “这两个人叫我害怕,”格勒万说,“如果富歇对你毫无恶意,不想考验你,那他为什么要派他们到你这儿来呢?富歇是不会无缘无故玩这一手的……”

  “这使我下了决心,”马兰大声说,“有西默兹这对孪生子在这儿,我永远不得安宁;也许富歇知道我的处境,也不想放过他们,要通过他们一直搞到孔代家族①。”

  ①当时孔代家族在科布伦茨拥有一支军队。

  “喂!老朋友,在波拿巴的统治下是不会让贡德维尔的得主忧烦焦虑的。”

  马兰抬起头,看见一棵枝叶茂盛的大菩提树的叶丛里隐藏着一支枪管。

  “我没有弄错,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咔哒声,”他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然后对格勒万说;公证人被他朋友的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他躲到树后面。

  “那是米许,”格勒万说,“我看见了他的红胡子。”

  “别露出害怕的样子,”马兰又说,同时慢慢地走开去。

  “这个人为什么要恨这块地的得主呢?因为很明显他瞄准的不是你,”马兰一再重复这两句话,“如果他偷听了我们说话,我应该到有关部门控告他!我们到没有树木的平原去就好了。真见鬼,谁想到连吹来的风也应该防备一下!”

  “失一堑,长一智嘛!”公证人说,“可是他离我们很远,我们又是凑近耳朵说话的,不会听到吧。”

  “我要跟科朗坦提上两句,”马兰回答。

  过了一会,米许回到家里,脸色苍白而且皱眉蹙额。

  “你怎么了?”他老婆十分惊骇地问道。

  “没有什么,”他刚一回答就看见维奥莱特来了,这个人的出现,对米许说来恍如迅雷击顶。

  米许挪过一张椅子,对着壁炉安闲地坐了下来,把一封信扔到火里;这封信是他从一只白铁筒里拿出来的,这种白铁筒通常是人家发给兵士用来装证件的。这个举动使玛尔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宛如一个人卸下了重负,但却引起了维奥莱特的无限好奇心。管家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冷静态度把他的卡宾枪放在壁炉架子上。玛丽亚娜和玛尔特的母亲在灯光下纺线。

  “来呀,弗朗索瓦,”米许说,“咱们睡觉去。你要不要睡觉?”

  他粗暴地拦腰搂住他的儿子,把他抱走。

  走到楼梯上,他凑到儿子耳边说:“到地窖里去,拿两瓶马孔酒,倒掉三分之一,然后用放在瓶架上的那瓶白兰地酒把它们灌满;再拿一瓶白葡萄酒,对上一半烧酒。你要做得干净利落,把三瓶酒都放在地窖入口的那个空桶上。等到你看见我打开窗户,你就走出地窖,给我的马装上马鞍,骑上去,到乞丐绞架那里等我。”

  米许走回来时说:“小家伙从来不想睡觉,他想跟大人学样,什么都想看个明白,听个明白,什么都想知道。维奥莱特老爹,你给了我们家里人一个坏榜样了。”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维奥莱特喊起来,“是谁解开了你的舌头呢?你从来也没有说过这许多话呀。”

  “你以为我就任人侦查,而毫无觉察吗?维奥莱特老爹,你没有站在好人一边。如果你帮助我而不帮助那些恨我的人,我就会比延长你的租约给你更多的好处……”

  “还有什么好处?”贪婪的农民睁大了眼睛问。

  “把我的地贱价卖给你。”

  “凡是要付钱的东西就无所谓贱价,”维奥莱特咬文嚼字地说。

  “我想离开这地方,我想把我的穆索田庄让给你,包括房子、未收获的农作物和牲口,一共只要五万法郎。”

  “真的!”

  “你认为合适吗?”

  “我的天,要考虑考虑。”

  “我们来详细谈谈吧……不过我是要先付定银的。”

  “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我只要你一句话儿。”

  “两句话也可以!”

  “告诉我刚才是谁派你到这儿来的。”

  “我从我刚去过的地方回到这儿来,无非是看看你,愿你晚上过得好。”

  “你不骑马就回到这儿来吗?你当我是傻瓜吗?你说谎,我的田庄不卖给你了。”

  “好吧,我告诉你,是格勒万先生叫我来的,是他!他对我说:‘维奥莱特,我们需要米许,去找他来。如果他不在家,你就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叫我今晚呆在这儿……”

  “巴黎来的两个丑八怪还在古堡里吗?”

  “嗯!我不大知道;可是客厅里有人。”

  “你可以得到我的田庄,咱们把这笔生意定下来吧!孩子他妈,去拿订约酒来。要拿最好的鲁西荣酒,以前侯爵收藏的好酒……咱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在地窖入口的那只空桶上可以找到两瓶,还有一瓶白葡萄酒。”

  “很好!”维奥莱特说,他从来不会喝醉,“让我们喝吧!”

  “在你卧室床底下的地板下面,你藏着五万法郎,咱们在格勒万那里订约以后半个月,你把这笔款子给我,就行了……”维奥莱特两眼盯着米许,脸色都变了。——“哼!你偷偷地来侦查一个老练的雅各宾党人,这个雅各宾党人荣幸地当过阿尔西雅各宾俱乐部的主席,你以为他不能抓住你的把柄吗?我有眼睛,我看见你的地板新近修补过,我就得出结论你是不会把地板撬起来播种麦子的。来,喝!”

  维奥莱特心烦意乱,喝了一大杯酒,也没有注意到酒的质量;恐怖象只热熨斗在熨着他的肚子,贪婪的欲望在配合白酒在他的体内燃烧,他不惜代价想要回家一趟,把他埋藏的宝贝换一个地方。三个妇女在暗笑。

  “你认为这样好吗?”米许对维奥莱特说,边说又边在他的酒杯里斟满酒。

  “当然好喽。”

  “那你就有自己的田庄了,老家伙!”

  经过半小时激烈的争论,争论了产权什么时候移交,以及通常农民订约时惯于提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问题,同时提出这样那样的说法,喝光了无数杯酒,说了许多允诺、否定、赌咒、发誓的话,例如:“不对吗?”——“对极了!”——“这是我最后一句话了!”——“我早已说过了!”——“你拿刀抹我的脖子,如果……”——“如果我说的不是百分之百事实的话,就让这杯酒毒死我……”然后维奥莱特脑袋倒在桌子上,不是一般的喝醉,而是醉得不省人事。米许一注意到他的眼睛迷糊起来,便连忙打开窗户。

  “戈歇这个坏蛋到哪儿去了?”米许问他的老婆。

  “他睡了。”

  “你,玛丽亚娜,”米许对他忠实的女仆说,“你去横坐在他的门口,监视这坏蛋。”他转过来对他的岳母说,“你,妈,你留在楼下,替我监视这个探子,要留神注意,听见弗朗索瓦的声音才开门。”他又用深沉的声音加上一句,“这件事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要说我今天晚上没有离开过这屋子,哪怕脑袋搁在断头台上,你们也要坚持这样说。——来吧,”他对他的老婆说,“来吧,孩子他娘,穿上你的鞋子,戴上你的帽子,立刻开路!不要提问,我陪着你。”

  在过去的三刻钟里,这个汉子的手势和眼神都具有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专断威严。这种魔力的来源很神秘,但却同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鼓起士气的魔力类似,同伟大的演说家使听众着迷的魔力相同;我们还要加上一句:在大罪犯准备大胆的犯罪行为时,那力量也取自同一来源!在这种时候,头脑里仿佛产生一种力量,语言里充满不可战胜的威力,一举一动都能把自己的意志传染给别人。三个妇人虽然没有受到任何警告,却本能地知道她们的处境非常险恶,她们从他的行动迅速上就预感到了。米许的脸上发着亮光,前额富有表情,眼睛象星星那么闪耀;她们还看见他的发根上有汗水,好几次听见他的声音由于焦急和愤怒而颤抖。因此玛尔特就乖乖地服从了。米许一直武装到牙齿,扛上他的长枪,冲到林荫道上,他的妻子跟着他。他们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弗朗索瓦在那儿躲在灌木丛里等他。

  “这孩子真懂事,”米许看见儿子就说。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同他老婆一直奔到这里,还没顾得上开口呢。

  米许对儿子说:“回家去,躲在最茂密的大树底下,注意观察田野,猎场。记着,我们都上床睡觉了,谁来也不开门。你外婆在守夜,除非听见你的说话声,她动也不会动!记住我的每一句话。这件事关系到你爸爸和你妈妈的生死。永远不能让法院知道我们没有睡觉。”

  这些话是凑在他的儿子耳边说的。说完,他儿子立刻窜进树林,象条黄鳝钻进水底的泥里一样,一会儿就不见了。米许对他老婆说:

  “上马!祈求天主保佑我们吧。你坐稳了!这牲口可能会累垮的。”

  话还没有说完,米许就在马肚子上踢了两脚,用他的坚强有力的膝盖一夹,那马儿就象一匹比赛的马那样,飞快地奔了出去。那畜生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意,只用一刻钟就穿越了大树林。米许从未偏离最近的路,来到树林边缘的一个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五天鹅古堡的尖顶在月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来。米许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快步走上俯瞰着五天鹅山谷的小丘。

  玛尔特和米许对着古堡凝视了片刻,这古堡给周围的风景增加了无限的美。虽然古堡并不大,建筑上也并无特点,但是在考古学上倒有相当价值。这座十五世纪的老建筑物,坐落在一块高地上,四周围绕着又宽又深的壕沟,里面还有水。古堡用碎石和混凝土盖成,墙壁有两公尺三寸厚。它那简单的结构使人怀着敬仰的心情想起了封建时代艰苦的武士生活。这座古堡的确是一座古雅的建筑,它拥有两座暗红色的大塔楼,当中由很长的主屋连接起来;主屋墙上开着许多真正的石头十字窗,那些十字雕刻得很粗糙,看上去象葡萄蔓。

  楼梯建筑在古堡之外,正面中间,在一个五棱堡里面,只有一扇尖顶的小门进出。底层和二楼的内部在路易十四时代曾经作过现代化的修缮,上面巨大的屋顶上开着老虎窗,每个窗上都有镂空的窗饰。古堡前面有一大片草坪,草坪上的树最近才被砍倒。进口的桥梁两边各有一所矮房子,是给园丁居住的,由栏杆隔开,栏杆的式样很不高明,没有什么特色,显然是现代加上去的。草坪被一条铺石路分成两半,左右两边各有牲口棚、马厩、谷仓、柴房、烘面包房、鸡舍、厕所等,毫无疑问它们是建筑在古堡两边耳房的废墟上的。过去,这座古堡一定是方形的,四角各有塔楼保护,中间由一座巨大的塔楼防守,这座塔楼有拱门,拱门下面过去是吊桥,现在是铁栏杆。大部分塔楼和拱门现在都不存在了,只有旁边那两座庞大的塔楼和它们象胡椒瓶盖似的圆顶还没有被毁掉,中间塔楼的那个小钟楼给村子的外貌增加了特色。教堂也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它的尖顶钟楼离古堡只有几步远,同古堡的建筑群非常协调。

  夜色明亮,月光弄影,照耀着所有的尖顶和圆顶。米许凝视这所封建领主宅邸的神态,足以推翻他老婆对他的一切设想,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平静,表情带着希望,而且有点自豪。他带点不安环顾四野,倾听田地里所有的声音;那时大概是夜里九点钟,月光照耀着树林的边沿,小丘上是月色最明亮的地方。管家发觉自己所处的位置十分危险,赶快走下小丘,仿佛害怕被人看见。可是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声音,没有声音来扰乱这个被“生母”森林包围着的美丽山谷的宁静。

  玛尔特经过这样一番马上奔驰以后,疲倦到了极点,浑身哆嗦,只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服务;是帮助一件好事呢,还是一桩罪恶?这时候,米许凑近他老婆的耳朵,对她说:

  “你到五天鹅女伯爵家里去,要求同她说话;见到她以后,你请她走到偏僻的地方。如果没有人能够听见你们说话,你就对她说:小姐,你的两个表哥生命有危险,能够告诉你为什么和怎样有危险的那个人在等着你。如果她害怕,不相信,你就加上一句:他们参与谋害第一执政的阴谋,这阴谋已经被发现。不要告诉她你的姓名,因为他们太不相信我们了。”

  玛尔特·米许抬起头来望着她的丈夫,对他说:“原来你是帮他们的呀?”

  “好吧!我帮他们又怎么样?”他回答,皱起双眉,他把他老婆的这句话当成是责备了。

  “你不了解我,”玛尔特喊起来,抓住米许的一只大手,跪下来吻这只手,顷刻间这只手上便泪痕点点了。

  “快去吧,回头再哭,”他说,猛然间用力把她拥抱了一下。

  等到他听不见老婆的脚步声时,泪水涌上这个硬汉子的眼睛。由于他岳父的政见,他提防着玛尔特,没有把自己生平的秘密告诉她;而现在他老婆的朴素本性的美骤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正如他把自己的伟大性格显露给他老婆一样。玛尔特过去由于丈夫行为卑鄙,而自己又姓了丈夫的姓,感到无限耻辱,而现在由极度耻辱直接上升到光荣的喜悦,当中竟毫无过渡,这岂不是要叫她支持不住吗?从他们的住所到五天鹅古堡,她一直怀着剧烈的恐惧,正如她后来对丈夫所说的那样,她宛如“在血泊里行走”,而在一刹那间,她却被带到天上,和天使们在一起。他呢,他一直觉得自己得不到尊重,他把老婆的终日愁眉不展视为缺少爱情,他让老婆住在家里而自己住到外面去,把自己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到儿子身上,而现在只用片刻功夫他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流眼泪的全部含义,原来她在诅咒她的美貌和她父亲的意志强迫她扮演的角色。在暴风雨中幸福以其最美丽的火焰照亮了他们,象是划过一道闪电。这也不可能不是闪电!他们两人各自想着这十年间的误会,各自在责备自己。米许静静不动地站着,手肘靠在卡宾枪上,下颌搁在手肘上,陷入了深深的遐想。能赢得这样的一刻,再痛苦的过去带来的一切痛苦都能忍受!

  玛尔特象她丈夫一样,心头翻腾着千思万绪,尤其压在她心上的,是西默兹家两兄弟的危险处境,因为她明白了一切,连两个巴黎人的面目她也了然,她只是不能解释那支卡宾枪的用意。她象鹿一样奔跑,到达了通向古堡的那条路;突然间惊讶地发觉背后有男人的脚步声,她惊叫了一下,米许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从小丘顶上看见远处有宪兵头上银盔的闪光!你要从壕沟的一个豁口走进去,这个豁口正处在小姐的塔楼和马厩之间;狗看见你是不会吠的。进到花园,从窗口上呼唤年轻的女伯爵,叫人给她的马备好鞍,叫她从壕沟里把马牵出来。我会到那里去的。不过我得先研究一下那两个巴黎人的行动计划,找出一个逃脱他们魔掌的方法。”

  必须前往报告的这一危险,象雪崩似的滚滚而下,使玛尔特象长上了翅膀一样。

  五天鹅家族同夏尔热伯夫家族共有的一个法兰克姓氏,就是迪内夫。五天鹅家族原来是夏尔热伯夫家族的旁系,有一次,五天鹅家的父亲不在家,古堡被围攻,家中的五个女儿,都白得象天鹅一样,起来保卫古堡,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举动。为了纪念这件事,香槟伯爵的一位先辈,为这个家族取了这个美丽的姓,使得只要这个家族延续下去,这个纪念就不会中断。自从有了这件特殊的武功以后,这个家族的女儿们全都很自豪,可是她们也许并不个个长得白皙。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后裔洛朗丝,同撒利法典①的规定相反,继承了家族的姓、纹章和领地。法国国王批准了香槟伯爵的特许状,根据这个特许状,在这个家族里,女性可以把贵族的称号和领地传给子孙。洛朗丝于是成为五天鹅女伯爵,她的丈夫必须接受她的姓和家徽。这个家徽上面的题铭是古堡被围、敌人叫她们投降时,五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个所作出的最崇高的回答:“高歌就义”——她们宁愿唱着歌战斗而死!洛朗丝完全能同这些美貌的女英雄们媲美,她的皮肤白皙,仿佛是命运的特殊照顾。在她那细腻、致密的皮肤下面,最纤细的蓝色血管也能显现出来。她那美丽的金发,同她的深蓝眼珠配合得非常美妙。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娇小可爱的。尽管她身材苗条、皮肤白如乳脂,可是在这娇弱的身躯里,却有一颗坚强的灵魂,象一个最高贵的男人那样;任何人,哪怕是一个观察家,看见她温和的表情和弯曲的鼻子,看见她那侧面有点象绵羊的脑袋,都想象不到这一点。她的过分温柔,虽然是高贵血统的温柔,看起来有点象羔羊的迟钝。

  “我的样子象一只在做梦的羊!”有时她微笑着说。

  洛朗丝很少说话,她似乎不是在沉思,而是麻木不仁。可是一有危急情况出现,隐藏在她身内的朱迪特②立刻显露出来,使她变得十分崇高;不幸的是,这种危急情况对她并不缺乏。

  ①撒利法典,古法兰克撒利族所定下的法规,根据这法规,女子无继承王位权。

  ②朱迪特,犹太女英雄,曾舍身迷惑敌军统帅,趁敌军统帅睡熟时割下他的头颅。

  经过前叙事件以后,洛朗丝十三岁时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站在广场的废墟上。昨天还耸立在广场上的五天鹅公馆,特鲁瓦城最奇特的十六世纪的建筑物,今天已荡然无存了。她的一个亲戚,奥特塞尔先生,成为她的监护人,立刻把这个女继承人带到乡下去。德·奥特塞尔先生的哥哥,奥特塞尔神甫,曾化装成农民逃走,在穿过广场时被一颗子弹打死。这件事使德·奥特塞尔先生吓破了胆,压根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被监护人的利益;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在保王党的军队里,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以为阿尔西的市政府要前来逮捕他。洛朗丝由于自己顶住了围攻,而且继承了祖先的白皮肤而颇为自豪,反过来就看不起老头子在暴风雨中点头哈腰、谨慎小心的懦怯样子。她只想着显示自己,因此在五天鹅的破旧客厅里大胆地挂起夏洛特·科尔代①的画像,还放上用橡树枝叶编成的花环。她通过一个专使同一对孪生子通信,这样做依法应判处死刑,她置之不理。信使也冒着生命危险,把回信带来。

  ①夏洛特·科尔代,刺杀法国革命家马拉的女凶手。

  经历特鲁瓦那段悲惨的日子以后,洛朗丝只为王室事业的胜利而活着。她理智地评断了德·奥特塞尔夫妇,她认为他们是老实人,可惜太软弱,因此她并不将她圈子里的法律运用到他们身上。洛朗丝很有头脑,而且真正宽宏大量,所以并不憎恶他们的性格软弱,她对他们和气、友爱、亲切,但是丝毫不将自己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在家庭里经常隐藏自己的感情,是最能锻炼灵魂的了。洛朗丝成年以后,仍然同过去一样,让老好人德·奥特塞尔经管她的财产。只要她心爱的母马喂养得好,只要她的贴身侍女卡特琳穿戴得符合她的心意,只要她的小厮戈塔尔穿得整整齐齐,别的一切都不在她的心上。她整天想着的是一个崇高的目标,她不会降低到去过问别的事情;换个时代,这些事情也许是她所感兴趣的。梳妆打扮对她说来无足轻重,何况她的两个表哥也不在这儿。

  洛朗丝骑马游玩时穿一件墨绿色的骑马服,外出步行时穿一件普通料子制成的连衫裙,上身是无袖紧身胸衣,胸衣上面有花饰,在家时就穿一件丝质便袍。

  戈塔尔是她骑马时的小跟班,年纪十五岁,是一个灵巧而勇敢的小伙子,经常跟随着她,因为她几乎经常在外;她在贡德维尔的全部土地上打猎,农场主和米许都听之任之。她的马术很精,打猎的技巧出神入化。附近一带,人人管她叫“小姐”,连大革命时期也是这样。有谁如果读过《罗伯·罗伊》①这部优美的长篇小说,总会记得迪安娜·弗尔侬②这个女英雄;瓦尔特·司各特创造这个稀有的典型时,背离了他通常描写冷漠女性的习惯。记得迪安娜·弗尔侬,就能帮助你理解洛朗丝,只要你在这位苏格兰女猎手的品质上加上夏洛特·科尔代的抑制住的热情,再除掉使迪安娜十分迷人的生动活泼的性格就行了。

  ①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罗伯·罗伊(1671—1734)是苏格兰的一个强盗,小说即记述他的事迹。

  ②迪安娜·弗尔侬,《罗伯·罗伊》中的女主人公,英勇善战,有男子气概。

  年轻的女伯爵亲眼看见她的母亲去世,德·奥特塞尔神甫毙命,西默兹侯爵和侯爵夫人死在断头台上;她唯一的亲哥哥受伤而亡,她的两个在孔代保王军队里服役的表哥随时可能被打死,西默兹和五天鹅的财产被共和国吞没,而共和国实际上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这样,她从原来的不苟言笑,变成现在外表上的痴痴呆呆,也就不足为怪了。

  德·奥特塞尔先生表现出是一个最诚实和最聪明的监护人。在他的管理下,五天鹅已初具一个田庄的规模。这位老先生不象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却更象一位致力于开发利用的地主,他把猎场和花园全部约二百英亩的土地都充分利用上了,从地上的出产取得了马的草料、人的粮食和取暖的木柴。由于非常的节约,女伯爵到成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足够的财产。她节余的钱投资在公债里。一七九八年,这位女继承人从国家证券里得到二万法郎的年金,老实说,过期利息还拖欠着;她又从五天鹅的地租收入一万二千法郎,这些地租只要租约更新一次,总有显着的提高。

  德·奥特塞尔夫妇隐居到乡下,靠拉法热年金会①的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过日子,他们财产的这点剩余只够他们住在五天鹅,而不能够住到别处去;因此洛朗丝成年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终身居住在他们现在居留的独立楼房里。德·奥特塞尔夫妇对待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监护人都很吝啬,每年他们都为两个儿子积攒三千法郎,因此供给这位女继承人的伙食极为恶劣。五天鹅的全年支出总共不超过五千法郎。可是洛朗丝从来不追根究底,她认为一切都很好。她的性格在最细微的事物上都表现出来,监护人和他的妻子在不知不觉间受到这种性格的无形影响,终于对这位他们从小就熟识的女孩子产生了崇敬的心情。这种感情是很罕见的。可是洛朗丝的态度,她说话的喉音,她威严的眼神,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说不出的威力,永远能够慑服别人,即使这种威力只是表面的也罢,因为在傻瓜看来,空无一物就好象是深奥莫测。对庸俗的人说来,深奥是难以理解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老百姓崇拜他们所不懂得的事物的原因。

  ①拉法热年金会是一种互助组织,入会者付出一笔资金,到达一定年龄后可享受终身年金,人死后资金由生存者继续分享。

  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对年轻女伯爵的不苟言笑和野马似的性格很感惊异,他们总期待着她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洛朗丝虽然是个贵族,却得到农民们的极度尊敬,因为她做善事时能区别对待,而且从来不会受骗。她身为女性,有一个贵族的姓;遭遇不幸,生活习惯很特别,这一切都使她在五天鹅山谷的居民中颇有威望。有时戈塔尔陪着她离家一、两天,回来的时候,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从不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请注意,在洛朗丝身上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的大丈夫气概隐藏在最女性和最软弱的外表下面。她有一颗多情善感的心,可是她的脑子里有刚强的决心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不知哭泣为何事。看见她的雪白而纤细的手腕上面青筋隐现,谁也想不到这个手腕比最坚强的骑士的手腕更有力。她的温和柔软的手,能够象一个训练有素的猎手那样有力地使用一支手枪或长枪。外出骑马的时候,洛朗丝的服饰同别的妇女没有什么两样,她戴着一顶俊俏的海狸皮小帽,绿色的面纱垂下来,雪白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领巾,因此露天奔驰对她娇嫩的脸颊丝毫没有什么影响。

  在督政府时代,在执政府初期,洛朗丝得以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理会她。可是自从政府安定下来以后,新的掌权当局,奥布的省长,马兰的朋友们,马兰自己,都在设法破坏她的声誉。

  洛朗丝的全副心思只想着推翻波拿巴。波拿巴的野心和胜利激起她心中无限的愤怒,可这是一种冷静的和经过盘算的愤怒。她眼睛瞪得滚圆,从她的山谷和森林深处盯着这个荣誉满身的人;她是他的不出名的、暗中的仇敌,有时她竟想到圣克鲁①和马尔梅松②附近去杀死他。这个意图本身大概就能充分解释她为什么要练习枪法和为什么有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可是自从亚眠和约被破坏以后,她获悉了一伙人的阴谋,这伙人想用雾月十八日的方法,还治第一执政之身。从这时开始,洛朗丝就把她的全部精力和全部憎恨拿来为一个范围广泛、筹划周密的推翻波拿巴的计划服务。这个计划,在外部由被拿破仑称帝后在奥斯特利茨打败的俄国、奥国和普鲁士的广大联盟来执行;在内部由彼此政见完全相反而被一个共同仇恨结合起来的人们来执行。其中有几个人象洛朗丝一样,考虑置第一执政于死地,而且毫不畏惧使用暗杀的手段。因此,在那时候,这位外表上看起来十分娇弱,而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十分坚强的姑娘,就为从德国回来参与这场暗杀的贵族们,充当了忠实而可靠的向导。富歇就是利用莱茵河彼岸的逃亡贵族的这种合作关系,有意把当吉安公爵牵连进这场阴谋。这位亲王当时就待在离斯特拉斯堡不远的巴登地区,后来更增加了这种假设的可能性。到底这位亲王是否真的知道这件阴谋,是否阴谋成功以后他就要进入法国,这是一个大疑问。这个疑问是一个秘密,同别的许多秘密一样,波旁家族的亲王们对此缄口不言。等到这段时期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以后,公正的历史家认为亲王的行为至少是轻率的,因为在一个大规模的阴谋即将爆发的时期,不应这么接近边境,何况这个阴谋的秘密是整个王族都掌握的。正如马兰适才小心翼翼地拉着格勒万在露天谈话,五天鹅小姐与任何人接头时,也都使用这种办法。她接待信使,同他们商谈,地点或者在“生母”森林的各处边沿,或者在五天鹅山谷的那一边,处于塞扎纳和布里昂纳之间的一处地方。

  ①圣克鲁,拿破仑的行宫所在地。

  ②马尔梅松,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的住所。

  她经常同戈塔尔一口气奔驰六十公里,回到五天鹅时,还不让人看出她鲜艳的脸颊上有丝毫倦容或者忧虑。戈塔尔九岁的时候,她无意中发觉这个小放牛娃的眼睛里有孩子们对奇特事物的天真敬仰,她就收容他当了她的小马夫,她教他完全象英国小马夫那样小心细致地梳理马毛。她发现他身上有做好一切的愿望,相当聪明而又丝毫没有私心;她考验他的忠诚,发觉他不仅机智过人,而且心地高贵,他从来想不到要报酬。她着手培养这颗还很年轻的灵魂,她待他很好,就象一个善良的贵妇人那样待他;她亲近他,使他依恋着她;她亲自驯服这个半野蛮的性格,但是并没有剥夺掉他的蓬勃朝气和质朴单纯。等到她充分考验了她亲手培养起来的近乎狗那样的忠诚以后,戈塔尔就变成了她的机灵而又忠实的同党。

  没有人怀疑这个乡下孩子,有时他从五天鹅一直跑到南锡,又跑回来,却没有人知道他离开过五天鹅。凡是间谍使用的种种狡计,戈塔尔都加以运用。他的女主人谆谆教导他处处提防,却没有改变他的天性。他同时具有女性的狡猾,儿童的天真和阴谋家的经常警惕,但是他把这些优良品质都隐藏在乡下人极度愚昧和呆笨的外表下面。这个小家伙看起来蠢头蠢脑,身体虚弱,笨手笨脚,但是干起事来就跟鱼一样灵活,象鳗鱼那样油滑,象狗那样能看懂眼色,能嗅出主人的思想。他圆团团、红通通的大脸儿十分和气,褐色的眼睛似乎经常在瞌睡,头发剃得跟普通乡下人一样,他穿的是儿童服装,他的整个身体发育缓慢,这一切使他看起来象个十岁的孩子。

  德·奥特塞尔的两个儿子和西默兹孪生兄弟,与别的几个逃亡贵族相伴,经由阿尔萨斯、洛林和香槟进入法国,一路上从斯特拉斯堡到奥布河畔巴尔,都由洛朗丝加以保护。别的几个参与阴谋的贵族,也同样勇敢地经由诺曼底海岸的悬崖峭壁进入法国。德·奥特塞尔兄弟和西默兹兄弟化装成工人,从一处森林走到另一处森林,从一处地方走到另一处地方,越走越近。给他们充当向导的人,是三个月以来洛朗丝从各省最忠于波旁王室而最不受怀疑的人中挑选出来的。这班逃亡贵族日宿夜行。他们每人带着两个忠诚的兵士,一个在前头搜索,另一个殿后,以防不测时保护退路。由于采取了这样的作战措施,这群贵客得以毫无意外地到达约会地点“生母”森林。另外二十七个贵族也从瑞士越过勃艮第直奔巴黎,他们也采取了同样的警戒措施并带着向导。按照德·里维埃先生的打算,这支神圣中队应有五百人,其中一百名是充当军官的年轻贵族。

  作为领导人,德·波利尼亚克先生和德·里维埃先生的行为是非常出色的,他们被捕后,丝毫不曾透露未被发现的同谋的情况。因此,时至今日,用王政复辟时代所透露的情况来核实,我们可以说:当时波拿巴并不知道自己所冒的危险有多大,正如英国不知道布洛涅大营对它的威胁有多大一样,而当时的特务组织却比任何时代都更严密而且有效率。在我们的故事开始时,一个参与阴谋的懦夫——在所有的阴谋里都有懦夫,因为阴谋总不能限制只由少数坚强的人参加——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供出了一些线索。幸亏这些线索的范围不够广,可是已经足够说明这次阴谋的目的。因此,正如马兰对格勒万所说的那样,警察当局只把参与阴谋的人监视起来,却让他们自由行动,以便把他们一网打尽。即使这样,政府也有点儿被乔治·卡杜达尔逼得不得不提早摊牌,因为卡杜达尔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同二十五个舒昂党人隐藏在巴黎,准备袭击第一执政。

  洛朗丝的思想里爱和恨结合在一起。消灭波拿巴,使波旁王室复位,这岂不是重新夺回贡德维尔和恢复她的两个表哥的财产吗?这两种相对立的感情已经足够使她把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全部力量动员起来,尤其是处在她的二十三岁的年龄,更是如此。因此两个月以来,在五天鹅居民的眼中,洛朗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出落得更漂亮。她的脸颊染上桃红色,希望有时在她的前额添上自豪感;可是晚间朗读《政府公报》时,报上记载着第一执政的种种保守政策,她竟不得不低垂双目,以免被人看出她眼睛里流露出这样一种威胁性的信念:这个波旁王室的敌人马上就要倒台。

  古堡里没有一个人会料到,女伯爵昨天夜里会见过她的两个表哥。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的两个儿子昨天晚上就在女伯爵的房间里,同他们的父母亲在同一所房子里过夜;因为洛朗丝为了避免引起任何怀疑,在夜里一点至两点之间,把德·奥特塞尔兄弟安顿好以后,又动身到约会地点去与她的两个表哥会合,把他们带到森林中间,藏在伐木人弃置的木屋里。既然肯定能再见到他们,她就丝毫不流露出快活的样子,她的焦急等待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表现出来;总之,她能够把同他们见过面的快活心情完全掩盖住,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标致的卡特琳是奶妈的女儿,她同戈塔尔都参与她的秘密,他们也都照女主人的榜样行事。卡特琳只有十九岁。在这种年龄,就象在戈塔尔的年龄一样,一个年轻姑娘是狂热的,宁肯脑袋被砍也不肯说出一个字。至于戈塔尔,只要他闻到女伯爵洒在头发和衣裳里的香水味,他就能够忍受最残酷的拷问而不说一句话。

  正当玛尔特为着危险迫在眉睫而遵照米许的指示,以影子挪动的速度向壕沟豁口潜入的时候,五天鹅古堡的客厅里呈现一片升平景象。客厅里的人根本想不到暴风雨即将袭击他们,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会使任何一个知道他们面临危险的人产生怜悯和同情。在高大的壁炉里,炉火正旺,放出光芒,这样的火只有那些坐落在树林边沿的古堡才烧得起;壁炉上面有一方镜框,镜框里的画上,有一些穿撑裙的牧羊女在跳舞。壁炉旁边有一张方形大沙发,木头上涂了金,套着极其华贵的绿色闪光缎子,年轻的女伯爵伸手摊脚地躺在那里,样子象是累极了。她六点钟刚从布里边界上归来,她在田野里奔驰了半天,为那四个贵族探路,直到他们安全到达他们的隐居所,这是他们进入巴黎前的最后一站。德·奥特塞尔夫妇快要吃完晚饭的时候她才回来,她太饿了,没有脱下她沾满污泥的骑马服和她的厚皮靴就坐下来吃饭。晚饭以后,一天的疲劳都上来了,她感觉疲惫已极,她没有换衣服,只摘掉了帽子,让她的有无数金发卷的美丽脑袋搁在大沙发的靠背上,两只脚向前伸直放在一只搁脚凳上。炉火逐渐烘干了她的骑马服和皮靴上的湿泥。她把鹿皮手套,海狸皮小帽,绿色面纱和马鞭都扔在螺形脚桌子上。她有时张望一下放在壁炉架上两支有花饰的烛台之间的布勒座钟,看看这时候那四个参与阴谋的贵族是否已经上床睡觉;有时瞧一瞧壁炉前面的那张赌桌,桌上德·奥特塞尔夫妇、五天鹅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妹妹正在玩波士顿纸牌。

  这四个人即使同我们叙述的故事无关也值得描写一番,因为他们代表一七九三年反革命叛变失败以后贵族的一个侧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把五天鹅的客厅描绘出来,就好比跑到私室里撞见了只穿着便装的历史。

  德·奥特塞尔先生当时五十二岁,又高又瘦,脸色红润,身体壮健,如果他不是有一双青瓷色的大眼睛,眼光里流露出极度的鲁直单纯的话,就可能显得颇有魄力了。他有一个又长又尖的下巴,鼻子与嘴巴之间距离极大,按照绘画的法则非常不相称,这使得他的脸上有一种温顺的神气,同他的性格完全一致,他脸上的所有细节也都给人以温顺的印象。例如他的灰色头发,整天被他的毡帽压着,就象脑袋上扣着一顶便帽似的,勾画出他梨子形状的脑袋。他的前额平凡而无表情,由于乡居和无穷尽的忧虑而增添了无数皱纹。他的钩鼻使他脸上有了一点显眼的地方,可是显示他力量的唯一标志,是他那依然深黑的浓眉和脸上的鲜红颜色。这个标志并没有骗人,这个贵族虽然鲁直和温顺,却对王权和天主教忠心耿耿,任何考虑也不能使他改变立场。如果这位老好人被逮捕,他不会开枪拒捕,只会温顺地走上断头台。他的唯一财源——那三千法郎终身年金——使他无法逃亡国外。因此他对现政府表示服从,同时没有中止对波旁王室的热爱,而且一直希望王室能复位,但是他会拒绝参加使波旁王室复位而累及自己的阴谋。他是这样一种保王党人,这些保王党人永远记着他们被人家打败了而且夺去了财产,从此以后他们就保持沉默,省吃俭用,怀恨在心,无能为力,既不愿意放弃他们的信仰,也不能作出任何牺牲,随时准备欢迎王室的胜利,同教会和神甫友好,但是决心忍受命运的打击和侮辱。

  这些人不能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只能称为固执。行动是政治党派的灵魂。有些可敬的贵族,毫无才智,可是忠实可靠;象农民那样吝啬,可是举止带贵族气派;愿望很大胆,言语举动却非常小心;尽量利用一切,而且随时准备被政府任命为五天鹅的镇长,德·奥特塞尔先生就是这类贵族的典型代表。上帝在这些贵族的额头上写上蛀虫两个字,他们躲在自己的乡村住宅里,听任革命的风暴在他们头上吹过,到了王政复辟时期就伸出头来,满身带着他们节约下来的钱财,以曾经秘密地附和王党而洋洋得意,一八三○年以后就又缩回他们的乡村里。德·奥特塞尔先生的衣服最能表现他的性格,它把他的为人和他的时代都描绘出来了:他穿着一件赤褐色小领口大外套,就是最后一位奥尔良公爵从英国带回来流行一时的那种,在大革命时期,这种服装似乎是丑恶的平民服装和华丽的贵族礼服之间妥协的产物。他的间有小花条子的天鹅绒背心,裁剪式样使人想起罗伯斯比尔和圣茹斯特穿的背心,下面露出衬衫的小褶边饰。他仍然穿着过了时的短裤,不过他的短裤是粗蓝呢料子,有发亮的铜钮扣。他的黑色丝袜紧紧裹住他的鹿腿,脚上穿的粗笨鞋子被黑呢的护脚套维系住。他仍然使用那种千褶皱纱领饰,在喉咙下面用一个金扣子扣紧。这个老好人采用的这套三不象服装,是农民、革命家和贵族服装的混合物,他丝毫没有表现他在政治上的折衷主义的意思,他只不过很天真地适应环境而已。

  德·奥特塞尔太太年四十岁,由于饱经忧患,面容憔悴,态度严肃,象是经常准备好让人为她画像;她的花边帽子,上面有白缎花结,更加强了她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尽管她穿的是一套过了时的服装,她仍然在头发上扑粉;她披着一条白披肩,身穿一件茶褐色丝绸连衫裙,窄衣袖,阔下摆,这是玛丽-安东奈特王后①最后上断头台时穿的悲惨服装。她有一个窄小的鼻子,尖下巴,面孔几乎作三角形。灰色的眼睛流过许多眼泪,但她抹上淡淡一层胭脂,使她的眼睛增添了一丝生气。她吸鼻烟,每次吸时她总要把过去好打扮、好做作的时髦妇女吸鼻烟的一整套优美动作演习一番,这种繁琐的动作简直构成一套礼节,为什么要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明白:她有一双标致的手。

  ①玛丽-安东奈特(1755—1703),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大革命时死于断头台上。

  两年以来,一位名叫古热的最小兄弟会神甫,担任了五天鹅的本堂神甫;他把五天鹅当作他的隐居所,是因为他对德·奥特塞尔先生和洛朗丝的友情,他过去是西默兹孪生兄弟的家庭教师,也是德·奥特塞尔神甫的朋友。他的妹妹古热小姐,有一笔七百法郎的年金,她拿来添加在她哥哥当神甫的微薄收入里,她负责管理哥哥的家务。教堂和本堂神甫的住屋由于不值钱,国家没有拿来拍卖。因此古热神甫就住在古堡附近,神甫住宅的花园同猎场的墙壁有几处是合在一起的。每星期有两天,古热神甫同他的妹妹到五天鹅来吃晚饭,可是每天晚上他们都来同德·奥特塞尔夫妇打牌。洛朗丝对打牌一窍不通。

  古热神甫有一副甜蜜的笑容和柔和、动人的嗓音。他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的脸色也象一个老妇人的脸色那样苍白;可是他有一个透着聪明的前额和一双锐利的眼睛,这就使得他那相当呆板的脸不致显得平淡无奇。他的体态匀称,身材不高不矮,仍然穿着一件法兰西式黑上衣①,短裤和鞋子上都有银扣,黑丝袜,黑背心,背心上面有胸饰垂下来,这就给他增添了一种尊贵的气派,而丝毫无损于他的庄严。

  ①法兰西式上衣在路易十四时代流行,高领或翻领,两袖袖口反折。

  这位神甫后来在王政复辟时期当上了特鲁瓦的主教,他过去的生活经验使他惯于判断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他揣度到了洛朗丝的伟大性格,而且高度评价这种性格;他带头对这个年轻姑娘表示尊敬,这就促使她在五天鹅得到了独立行动的自由,而且使善良的德·奥特塞尔先生和他严峻的太太顺从洛朗丝。而按照习惯,她当然应该服从这对夫妻。这半年来,古热神甫用教士特有的天才观察洛朗丝,教士本是最有眼光的人。他虽然看不出这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姑娘用她纤弱的手搓捻着从她的骑马服上解下的带子时,心里想的是推翻波拿巴,但是他猜测到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伟大的计划。

  古热小姐是一位老姑娘,她的形象只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能使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能想象出来:她属于那类身材高大而行动笨拙的妇人。她知道自己长得丑,总是首先张嘴嘲笑自己的丑陋,因而露出她那又长又黄的牙齿,正如她的脸色和她瘦骨嶙峋的手也是黄色的一样。她一年到头都高高兴兴,而且有一副菩萨心肠。她还穿着古老时代的那种短外套,裙子特别肥大,裙子的口袋里经常装满钥匙;戴着一顶镶有缎带的无边帽和一头假发。她没到四十岁就已长得象四十岁的样子,可是据她说,她二十年来看上去没变样,也就弥补了这个缺陷。她崇拜贵族,懂得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同时向贵族出身的人表示应有的敬意和尊重。

  这对兄妹到五天鹅来得正好,因为德·奥特塞尔太太既不象她丈夫那样要管理乡间的事务,又不象洛朗丝那样有深切的仇恨作兴奋剂,很难忍受孤寂的生活。因此过去六年来生活仿佛有了好转。天主教信仰的恢复使信徒们能够履行宗教义务,这一点在乡间的影响比别处更大。第一执政的保守行为使德·奥特塞尔夫妇放宽了心,他们能同他们的两个儿子通信,能得到他们的消息,可以不再为他们担心,而且得以恳求他们申请恕免以便回到法国来。财政部清偿了公债的欠息,而且定期半年付息一次,因此德·奥特塞尔夫妇除了他们的终身年金以外又多了八千法郎入息。德·奥特塞尔老头对自己的明智和远见大为得意,他在雾月十八日以前把他的两万法郎储蓄,同他的被监护人的钱,全都投资到公债里去,众所周知,雾月十八日政变使公债由十二法郎上涨到十八法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五天鹅一片荒凉、颓败而且空无一物。老头子深谋远虑,只要革命的动乱还在继续,就不愿意改变现状;可是亚眠和约签订以后,他到特鲁瓦去了一趟,从旧家具商那里买回了两所被劫掠公馆的一些残余家具,带到乡下来。由于他的苦心,五天鹅的客厅里才开始有了一些陈设。现在他们所在的客厅里,六扇十字窗都挂上了漂亮的绿花白底花缎窗帘,那是西默兹公馆的旧物。这所宽敞的客厅全都用一块块壁板镶嵌起来,板边镶着串珠状缘饰,每个角落上还装饰着怪人面,全部壁板漆成两种深浅不同的灰色。四扇门的顶上,绘画着路易十五时代流行的各种主题的灰色装饰画。老头子还在特鲁瓦找到了几张描金的螺旋脚桌子,一套绿缎家具,一只水晶烛台,一张镶嵌细工牌桌,以及一切对五天鹅复兴有用的东西。一七九二年,五天鹅古堡的家具都被掠走了,因为城里的两个公馆被劫后,跟着乡下的古堡也被劫了。每次老头子到特鲁瓦去,总带回来旧日荣华富贵的旧物,有时是一块漂亮的地毯,象目前铺在客厅地板上的那一块;有时是一部分餐具,或者萨克森和塞夫勒出产的旧瓷器。六个月以前,他甚至胆敢把五天鹅过去的银餐具从地下挖出来使用,这些银餐具是五天鹅的一个厨师埋在他自己的一所小房子里的,这所小房子就坐落在特鲁瓦的一片长长的郊野尽头。

  这个忠诚的厨师名叫迪里厄,他同他老婆的命运一直随着他们女主人的命运而升降。迪里厄在古堡里是样样都干的人,他的老婆负责管理家务。迪里厄在厨房里有一个助手,就是卡特琳的姐姐,他把烹调本领全部教给她,她已经成为一个高明的厨娘。古堡里其余的杂役人员还有:一个年老的园丁,他的妻子,他的做日工的儿子,他的管挤牛奶的女儿。半年以前,迪里厄的老婆秘密地为园丁的儿子和戈塔尔缝制了一套带五天鹅家徽的制服,这个冒失的举动使她受到德·奥特塞尔先生一顿责骂,可是她却很高兴地看到在圣洛朗节,即洛朗丝的命名日那天,穿制服的仆役侍候晚餐,几乎跟过去一样。这样艰苦而缓慢地恢复旧观使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以及迪里厄夫妇十分高兴。洛朗丝却一笑置之,称之为孩子气的举动。可是德·奥特塞尔老头也并非不想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他修理了房屋,重新筑起围墙,只要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上树,使每寸土地都得到了利用。因此整个五天鹅谷地都把他视为农业圣手。有一百英亩土地是有争议的,没有被革命政府拍卖,被区政府归并进区公有地里,他设法把这些地收回来,把它改成人工牧场,让古堡的牲口在那里放牧,而且在四周种上了白杨树,这些树六年以来生长得非常茁壮。

  他还想逐步买回若干土地,尽量利用古堡的所有建筑物,把它们改成第二个田庄,他准备亲自经营这个田庄。因此,两年以来,古堡里的生活差不多可以算是幸福的了。德·奥特塞尔先生日出时分就起身外出,他去监督他的工人,因为他一年四季都雇工;他回来吃午饭,然后骑上一匹农民常骑的小马,象个卫兵似的到处巡逻;等到他最后回来吃罢晚饭,他的一天就在波士顿纸牌中结束。古堡里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这里的生活就象寺院里那么有规律。只有洛朗丝一个人打乱这里的平静,因为她经常突然外出旅行,经常不在家,象德·奥特塞尔太太所说的,经常遁走。可是在五天鹅内部也有两个党派,也存在着不和的根由。首先,迪里厄和他的老婆忌妒戈塔尔和卡特琳,因为他们比这对夫妻同全家的偶像——年轻的女主人——更亲密。其次,德·奥特塞尔夫妇,在古热小姐和神甫的支持下,主张把他们的两个儿子同西默兹孪生兄弟一起叫回来共享太平幸福的生活,不再在外国颠沛流离。洛朗丝谴责这种丑恶的妥协办法,她代表纯粹、战斗而且毫不容情的保王主义。四个老人不愿意他们的幸福生活又被打乱,不愿意再丢失这片在革命的激流中夺回的土地,他们尽力劝说洛朗丝采纳他们真正明智的观点,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和西默兹兄弟之所以抵制回国,与洛朗丝的关系甚大。五天鹅小姐所表示的高度轻蔑使可怜的老人们十分惊骇,他们害怕她会冒冒失失地做出冲动的举动,他们没有弄错。这个分歧在圣尼凯斯火车爆炸案发生的时候暴露出来了;这个案件是这位马朗戈的战胜者拒绝同波旁王室谈判以后,保王党第一次谋害他。德·奥特塞尔夫妇认为波拿巴大难不死是一件好事,他们以为是共和党人在谋害他。洛朗丝看见第一执政安全无恙,气得哭了。她的失望情绪战胜了她惯常的伪装,暴露出她的真面目;她怨恨天主遗弃了圣路易的子孙!

  “要是我,”她喊道,“我一定能够成功!”她注意到这句话使每个人都惊呆了,于是她转过来对古热神甫说,“对于一个篡位者,我们不是有权采取任何方法来攻击他吗?”

  “我的孩子,”古热神甫回答,“教会过去由于主张对篡位者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受到许多哲学家的攻击和责难;时至今日教会受第一执政的恩惠太多了,不能不保护他,保证他不因这句格言受害,何况这句格言是耶稣会神甫说出来的。”

  “那么教会也背离我们了!”她用阴沉的神气问答。

  从那一天以后,凡是这四个老人谈到要顺从上天意旨的时候,年轻的女伯爵就离开客厅。本堂神甫比监护人更为圆滑,若干时候以来,他在谈话中不提出原则争论,仅仅突出谈论执政府所带来的物质好处,这倒不是为了转变女伯爵的思想,而是趁她不防备,想从她眼睛的表情里看出她有什么打算。

  戈塔尔最近经常不在,洛朗丝频繁地骑马外出,她的满怀心事最近几天已经从面孔上流露出来,这一连串的小事情在五天鹅安静而太平的生活中是不能不受到注意的,自然更逃不过德·奥特塞尔夫妇、古热神甫和迪里厄夫妇忧心忡忡的眼睛;对于这些当上顺民的保王党人,一切都能使他们担惊受怕。可是由于没有发生任何大事,几天以来政治气氛十分平静,这个小小古堡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安宁。每个人以为女伯爵骑马外出是因为爱好打猎。

  我们不难想象在夜晚九点钟的时候,五天鹅古堡的花园里、院子里以及周围一带,全都落入深沉的静寂中。这种时刻,人和物都披上非常协调的色彩,一片安谧宁静,富足的生活已经回到屋子里来;善良而明智的老贵族,正在希望利用连续不断的幸福成果,使他的被监护人转变到他的顺民道路上来。这四个保王党人继续玩波士顿纸牌,这种纸牌是为了向美洲争取独立的起义者致敬而发明的,玩牌时所用术语全都使人回忆起路易十六所鼓励的斗争,独立自由的观念就靠这种游戏传播到全法国去。他们一边玩着“独立”或者“灾难”①,一边观察洛朗丝。女伯爵睡意朦胧,唇边挂着嘲讽的微笑,不久就睡着了。她在入睡以前的最后想法是:只要她说出两句话,告诉德·奥特塞尔夫妇他们的两个儿子昨天晚上睡在这屋子里,就能使安静地玩着纸牌的四个人,陷入最深的恐怖。哪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不象洛朗丝那样,以自己创造命运而自豪呢?哪一个不象她那样对那些远不及她的人们,怀有一点怜悯的心情呢?

  ①波士顿纸牌的术语有“独立”、“自由”、“大灾难”、“小灾难”等。

  “她睡着了,”神甫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么疲倦。”

  “迪里厄告诉我她的母马累得走都走不动了,”德·奥特塞尔太太说,“她的猎枪没有使过,弹药筒里干干净净,因此她没有打过猎。”

  “废话!”神甫说,“这丝毫不能证明什么。”

  “嗳!”古热小姐高声说,“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发觉我要一辈子当老姑娘了,我也到处奔跑,也使自己疲倦到了极点,当然不是以这种方式。我理解女伯爵到处蹓跶而无心打猎的心情。她见不到她的表哥们都快十二年了,她是爱他们的,那么,怎么办?我如果处在她的地位,我如果也象她那样年轻漂亮,我便一口气跑到德国去!因此,可怜的小乖乖也许是被吸引到边境上去了。”

  “古热小姐,你说话太轻率了,”神甫微笑着说。

  “这是因为,”古热小姐接着说,“我看见你为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来来去去感到不安,我才作这番解释的。”

  “她的两个表哥会回来的,她会富起来,那时她就安静下来了,”德·奥特塞尔老头说。

  “愿天主保佑她吧!”德·奥特塞尔老夫人叫了一声,同时拿起她的金鼻烟盒,这盒子自从波拿巴当上终身执政以后就重见天日了。

  “这儿有件新鲜事儿,”老好人德·奥特塞尔对神甫说,“昨天晚上马兰到了贡德维尔。”

  “马兰!”洛朗丝惊叫起来,她虽然睡得很熟,这个名字也把她唤醒了。

  “是的,”神甫继续说,“可是他今天晚上就走了,人人都在猜测他为什么这样来去匆匆。”

  “这个人是我们两个人家的灾星,”洛朗丝说。

  年轻的女伯爵刚刚梦见她的两个表哥和德·奥特塞尔兄弟,她梦见他们受到了生命威胁。她想到他们在巴黎可能遇到的危险,她美丽的眼睛就发直,就黯淡无光;她猛然间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她住在主室里,旁边有一间梳妆室和一个祈祷室,都在面对森林的小塔楼内。她离开客厅以后,狗吠起来了,只听小铁栅栏那边有打铃叫门声,跟着迪里厄惊惶失措地走进来,对客厅里的人说:“镇长来了!一定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镇长过去是西默兹公馆里管猎狗的人,有时到古堡里来,德·奥特塞尔夫妇为着策略上的原因对他很恭敬,他十分重视他得到的这种接待。他的名字叫古拉尔,娶了特鲁瓦一个有钱的女商人为妻,这个女人的产业坐落在五天鹅区;他又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用来买了一所富丽的修道院,把修道院所拥有的全部地产都合并到他老婆的地产里去。这所宏大的修道院就是勇士谷修道院,离五天鹅古堡一公里远,现在修道院成为古拉尔的宅邸,富贵华丽几乎比得上贡德维尔;但是他们两夫妻住在里面,就好象两只老鼠待在一所大教堂里一样。

  五天鹅小姐第一次看见他到五天鹅来,就取笑他说:“古拉尔,你可真够贪心的!”

  这位镇长热爱大革命,虽然他在这儿受到女伯爵十分冷淡的接待,但是他仍然认为他有义务对五天鹅和西默兹两家表示恭敬。所以他对古堡中发生的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古堡客厅的壁板上挂着路易十六,玛丽-安东奈特,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御弟阿图瓦伯爵,卡扎莱斯和夏洛特·科尔代的画像,他只当作看不见;人家当着他的面表示希望共和国早日崩溃,当着他的面嘲笑督政府的五个首脑和当时的许多政治措施,他只当作听不见。他同许多暴发户一样,一旦发迹以后就又恢复了对那些古老家族的信仰,只想同那些过去的高门大户重新搭上关系;他这种心情被巴黎派来的两个人利用了,因此派他到五天鹅来。这两个人的职业很快就被米许猜着了,他们在到贡德维尔来以前,已经对这地方作过一番调查。

  这两个人,一个是佩拉德,在他身上体现着旧警察最良好的传统;一个是科朗坦,他是间谍之王;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确负有秘密使命到这儿来。马兰认为这两位艺术家在可悲的闹剧中扮演双重角色,他并没有弄错。因此,在叙述他们的行动以前,有必要说明他们是谁的两只臂膀,他们的头头是谁。

  波拿巴成为第一执政以后,发觉富歇在负责公安部的工作。大革命公开地而且很有理由地创建了一个专门的部来掌管警察事务。可是波拿巴从马朗戈凯旋归来以后,就建立了一个警察厅,任命杜布瓦为厅长,把富歇调到参议院,任命前国民公会议员科雄(后来成为德·拉帕朗伯爵)来代替他在公安部的工作。在富歇的眼中,一个有远见而且有了固定施政纲领的政府,最重要的部门就是公安部,因此他把这次调动视为失宠,最低限度也是不信任的表示。后来发生了小车爆炸事件,又出现了本书所叙述的这件阴谋,拿破仑才发觉富歇的才干无人能及,就把公安部仍然还给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后来,当拿破仑不在的时候,富歇在瓦勒克朗①事件中表现出的天才,使拿破仑感到惊恐,于是又把公安部的位子交给德·罗维戈公爵,而把这位德·奥唐特公爵②派到伊利里省③去当省长,这次谪官才是不折不扣的流放。

  富歇使拿破仑感到惊恐的天才,并不是突然一下子表现出来的。富歇原来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国民公会议员,从暴风雨中锻炼出来,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人之一,也是当代最受人误解的人之一。在督政府时代,他提高到有极深刻的政治知识、能根据过去预见将来的那种人的水平,然后突然间,他在雾月十八日的政变中,显示出他的机智灵巧,就如同一个平庸的演员受到突如其来的灵感启示,忽然间变得极为出色一样。这个脸色苍白的人,在修道院的荫蔽下成长④,掌握了山岳党的秘密——他原来就属于这个党;也掌握了保王党的秘密——最后他投进这个党的怀抱;他一直在从容地、默默地仔细琢磨人、事和政治上的利害关系。他摸透了波拿巴的心思,给了他有益的忠告和宝贵的情报。他显示了他的才干和他的用处以后,就心满意足了,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整个儿暴露出来,他想左右政局;拿破仑对他的态度反复无常,使他又恢复了政治上的行动自由。瓦勒克朗事件以后,皇帝对他忘恩负义,或者不如说对他不信任,使我们可以进一步看清这个人;对他说来最不幸的是,他不是一个大贵族,他的举止行动都以塔莱朗亲王作为楷模。

  ①瓦勒克朗,荷兰西部的一个岛屿,一八○九年英国军队在这里登陆进攻法国,未获成功。

  ②富歇被拿破仑封为奥唐特公爵。

  ③伊利里省,拿破仑把亚得里亚海北部山区组成伊利里省,现该区分属意大利及南斯拉夫。

  ④富歇在进入政界以前,是奥拉托利会的神甫。

  到了目前,他的老同事和新同事对他的才干有多大都不怀疑了,他的才干纯粹是在行政管理方面,主要是统治的才能,他的所有预见都非常准确,而且他精明得叫人无法相信。

  时至今日,在任何一个公正的历史学家看来,拿破仑过度的自尊心是促使他倒台的无数原因之一,他的垮台也是对他所犯错误的残酷惩罚。这位多疑的君主对自己新生的政权有一种提心吊胆的心理,这就影响到他的所有行为,也影响到他私下对所有能干的人怀有憎恨;其实这些能干的人倒是大革命给他留下的宝贵遗产,他满可以利用这些人组成一个内阁,来推行他的意志。可是遭到他怀疑的,还不仅仅是塔莱朗和富歇两个人。篡位者的不幸就在于同时有两种敌人:一种是把王位交给他的人,另一种是被他从手里夺去王位的人。因此拿破仑的皇权从来也没有得到那些本来是他的上级或同级的人,或者那些拘泥于要合法继承王位者的彻底承认,没有人认为自己必须遵守效忠于拿破仑的誓言。

  马兰是个凡夫俗子,根本看不出富歇的藏而不露的天才,也不知道要防备富歇的迅如闪电的目光,他象飞蛾扑火似的去秘密要求富歇给他派暗探到贡德维尔来,他说,他希望在这里获得有关阴谋的线索。富歇为了不惊动他的朋友,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自己寻思:为什么马兰要到贡德维尔去?他既然掌握情报,为什么不在巴黎马上拿出来?这位前奥拉托利会的神甫,是受玩虚弄假的训练成长的,他也深知许多国民公会的议员在脚踏两只船,因此他对自己说:

  “我们还不知就里的时候,马兰能从谁那里得到消息呢?”

  富歇由此得出结论,马兰一定暗暗参与了反拿破仑阴谋,或者他还在观望;富歇小心地不让第一执政知道这件事。他宁愿把马兰作为工具而不愿失去他。富歇把他所发现的大部分秘密都保留在自己心内,而逐渐扩大控制人们的权力,这权力比波拿巴的更大。这种口是心非的行为是拿破仑对他的部长不满意的原因之一。

  富歇知道马兰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贡德维尔这块地的,也知道他因此不得不经常监视着西默兹兄弟。这对孪生兄弟在孔代的部队里服役,而五天鹅小姐是他们的表妹,他们很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并且参与了阴谋;他们如果参与,自然就会把他们所效忠的孔代家族也牵连到这个阴谋中去。德·塔莱朗先生和富歇认为必须弄清楚一八○三年大阴谋的这个幽暗角落。

  富歇迅速而清醒地进行了以上种种考虑。可是在马兰、塔莱朗和他自己三个人之间有些关系迫使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而且使他极想详细了解贡德维尔古堡的全部内情。科朗坦是富歇的心腹,如同贝纳尔迪埃是塔莱朗亲王的心腹,根茨是奥国首相梅特涅的心腹,邓达斯是英国首相皮特的心腹,迪罗克是拿破仑的心腹,夏维涅是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心腹一样。

  科朗坦不是这位部长的顾问,而是盲目地服从他的忠仆,是这位小型路易十一的特里斯唐①;因此富歇当然把他留在公安部,以便在部里保留耳目和臂膀。人们传说这个年轻人同富歇有一种无法公开承认的亲戚关系,因为每逢科朗坦出差一次,富歇总是非常慷慨地给他丰厚的报酬。科朗坦是佩拉德的朋友,可是他有些事对佩拉德也保守秘密。佩拉德受过传统警察训练,是巴黎最后一任警察局长的老学生。富歇给科朗坦的命令是仔细勘查贡德维尔古堡,把古堡的平面图记在心里,而且要找出任何可能隐藏人或物的地方。

  ①特里斯唐是法王路易十一的大法官,以残暴著名,经常违反法律,施行特务统治。

  “我们也许在必要时还要回到古堡去,”这位前部长说,那神气就仿佛拿破仑对他的副官们说,要仔细研究奥斯特利茨战场地形,他打算一直退到这里。

  科朗坦的另一项工作,就是研究马兰的行动,看他在地方上的势力有多大,而且观察他的手下是些什么人。富歇认为完全可以肯定西默兹兄弟已经到了这地区。只要对孔代亲王所宠爱的这两个军官进行巧妙的侦察,佩拉德同科朗坦就能对莱茵河彼岸阴谋集团的联络网获得宝贵的线索。总之,科朗坦拥有金钱、权力和足够的人员可以包围五天鹅,而且可以对从“生母”森林直到巴黎这一带地区进行侦察。富歇关照他们要特别小心谨慎,只有得到马兰的确实情报时才能对五天鹅进行住宅搜索。最后,作为参考资料,他还告诉科朗坦关于米许的情况,这个人被监视已有三年,始终是一个谜样的人物。科朗坦的想法同他的上司一样。

  “马兰知道这件阴谋!”科朗坦又想,“……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富歇在这里面也有一份!”

  科朗坦在马兰动身以前就到特鲁瓦去了,他同宪兵队指挥官商量好,挑选了一些最聪明的人,派一个最能干的队长率领。他给队长的命令是:到贡德维尔古堡会合,把人员分为四队,每队十二人,趁着黑夜从五天鹅谷的四个不同地点出发,各队之间距离要相当远,以免惊动古堡里的人。这四个哨兵队应该构成一个正方形,然后不断缩小,直到将古堡包围。

  马兰在外边花园里同格勒万商量的时候,把科朗坦留在古堡里,他于是得以完成侦察古堡的任务。参议员回到古堡以后,十分肯定地告诉科朗坦说,西默兹孪生兄弟同奥特塞尔兄弟都到了这地区。于是科朗坦同佩拉德两人立刻派队长出发。侥幸得很,队长一行人是从林荫道越过森林,没有遇见躲藏着的西默兹兄弟;这时候米许正在设法灌醉派来侦察他的维奥莱特。

  参议员一开始就告诉佩拉德和科朗坦,他刚逃过了米许的伏击。两个巴黎人也告诉他关于米许和卡宾枪的事,于是格勒万派遣维奥莱特到米许住的楼房里去侦察一下情况。科朗坦告诉公证人,为了安全起见,他最好把他的参议员朋友带到阿尔西小城,住在他的家里。就在米许冲进森林,向五天鹅直奔的时候,佩拉德和科朗坦也从贡德维尔出发。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藤条车厢小马车,由一匹驿马拉着,赶车的是阿尔西的宪兵班长,这位班长是这个地区最狡猾的人之一,特鲁瓦的宪兵队指挥官嘱咐他们一定要带上这个人。

  “一网打尽的最好办法,就是事先给他们一个警告,”佩拉德对科朗坦说,“等到他们惊惶失措,想挽救文件或者逃走的时候,我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他们,宪兵的包围圈象鱼网一样向古堡收拢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一个人逃出我们的掌心。”

  “你可以派镇长到他们那儿去,”宪兵班长说,“这个人很讨人喜欢,他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不会怀疑他的。”

  就这样,古拉尔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科朗坦叫马车停在一个小树林里,到古拉尔的家里找到他,秘密地对他说,再过几分钟,一位政府官员就要命令他包围五天鹅古堡,目的是要在那里面抓住奥特塞尔兄弟和西默兹兄弟;如果抓不到他们,也必须查清他们昨天晚上是否在古堡过夜,而且要搜查五天鹅小姐的文件,也许还要逮捕古堡的主人和仆人。

  “五天鹅小姐,”科朗坦说,“一定有大人物在保护她,因为给我的秘密使命是预先通知她这次住宅搜查,而且要想尽一切办法救她,但是不能把我暴露。我一到了现场,就身不由己了,因为我不是单独一个人,所以你赶快到古堡去吧。”

  镇长深夜到来,已经使几个玩纸牌的人吃惊,而镇长气急败坏的样子,更使他们骇然。

  “女伯爵在哪儿?”他问。

  “她上床睡觉了,”德·奥特塞尔太太说。

  镇长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侧耳倾听二楼发出的声音。

  “你今天怎么啦,古拉尔?”德·奥特塞尔太太问他。

  古拉尔仔细端详他们几个人的面孔,每张脸上都流露出各种年龄都能具有的天真无邪的表情,他不由得陷入深深的惊异。看见他自己的来临打断了这场安静的、于人无害的纸牌戏,他就觉得巴黎警局方面的怀疑真是不可思议。这时候,洛朗丝正跪在她的祈祷室里,热切地祷祝天主保佑这件阴谋成功!她祈求天主帮助那些谋刺波拿巴的人!她热切地请求天主让这个灾星粉身碎骨!古往今来所有刺客的狂热情绪,正在她美丽而纯洁的处女心灵上燃烧,象阿莫迪奥斯①,朱迪特,雅克·克莱芒②,安卡斯特罗埃姆③,夏洛特·科尔代,利莫厄朗④等人一样。卡特琳正在给她铺床,戈塔尔正在关百叶窗,因此当玛尔特·米许到达洛朗丝的窗下,向窗口扔石头的时候,他马上看见了她。

  ①阿莫迪奥斯,古希腊刺客,同友人合谋刺死雅典的统治者伊帕尔克。

  ②雅克·克莱芒,多明我会僧人,一五八九年刺杀法王亨利三世。

  ③安卡斯特罗埃姆,瑞典贵族,一七九二年刺杀瑞典国王居斯塔夫三世。

  ④利莫厄朗,圣尼凯斯暗杀事件的头目之一。

  “小姐,有事情,”戈塔尔看见是一个陌生女人就对洛朗丝说。

  “别声张!”玛尔特低声说,“来听我说话。”

  戈塔尔转眼间就到了花园里,比一只鸟儿从树上飞到地下更快。

  “宪兵马上就要包围古堡,”她对戈塔尔说,“你去为小姐备好马,可是不要弄出声音;在塔楼和牲口棚之间的壕沟里有一个豁口,让马从那个豁口出去。”

  洛朗丝跟着戈塔尔下来了,玛尔特看见她就在眼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什么事?”洛朗丝直截了当地问,丝毫不显得惊慌。

  “谋害第一执政的计划已经暴露,”玛尔特凑到年轻女伯爵的耳边回答,“我丈夫想救您的两位表哥的性命,特地派我来告诉您,请您去同他商量。”

  洛朗丝后退两步,注视着玛尔特。

  “你是谁?”她问。

  “我是玛尔特·米许。”

  “我不知道你要我干什么,”五天鹅小姐冷冷地回答。

  “啊,您要害他们了!看在西默兹家族的分上,来吧!”玛尔特边说边跪了下来,两手伸向洛朗丝。“这儿有什么文件之类会牵累到你的吗?我丈夫在森林那边的高丘上看见了宪兵的银边帽和枪支在闪光。”

  戈塔尔爬到顶楼上面,远远看见了宪兵的镶绣制服一闪一闪地发光,在田野的深沉静寂中他也听见了马嘶声。他马上走下来到马厩去为女主人的马备好鞍鞯,卡特琳只听他说了半句话,立刻就懂得了:她用布把马蹄包扎起来。

  “我该到什么地方去?”洛朗丝问玛尔特;玛尔特的话语和眼神,流露出假装不出来的诚挚,给洛朗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从豁口出去!”她边说边拉着洛朗丝走,“我善良的丈夫在豁口等着,你会弄明白这个犹大是不是名副其实!”

  卡特琳快步走进客厅,拿了她女主人的马鞭、手套、帽子和面纱就走。卡特琳的突然出现和她的举动,对镇长的话是极为雄辩的注解,使得德·奥特塞尔太太和古热神甫交换了一下眼色,互相传递了这个可怕的思想:“永别了,我们的全部幸福!洛朗丝参与了阴谋,她断送了她的两个表哥和奥特塞尔两兄弟!”

  这时德·奥特塞尔先生问古拉尔:“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古堡已经被包围了,你们的住宅要受到搜查。如果你儿子还在这儿,叫他们同西默兹两位先生赶快逃走吧。”

  “我的儿子!”德·奥特塞尔太太惊叫起来。

  “我们人影也没有看见过,”德·奥特塞尔先生说。

  “那最好了!”古拉尔说,“我太热爱五天鹅和西默兹这两家人家了,不愿意眼看他们遭到不幸。请听我说,如果你们手上有些能牵累你们的文件……”

  “文件?……”德·奥特塞尔先生跟着说了一句。

  “是呀,如果你们有,就把它烧掉,”镇长说,“我去逗逗那些宪兵。”

  古拉尔想在保王党和共和党之间当骑墙派,他走了出去。

  这时狗吠得更厉害了。

  “他们已经来了,你们再也没有时间了,”神甫说,“可是谁去通知女伯爵呢?她在哪儿呢?”

  “卡特琳跑来拿了她的马鞭,她的手套和她的帽子,并不是为了留作纪念品的,”古热妹子说。

  古拉尔对两个警官说,五天鹅古堡里的人们对事情毫无知觉。他想以此来拖延一下,叫他们迟几分钟进去。

  谁知佩拉德当面嘲笑他说:

  “你对这些人毫无认识。”

  于是这两个容貌温和的煞神走了进去,后面跟着阿尔西的宪兵班长和一个宪兵。这一大队人马使四个安静地玩波士顿纸牌的人吓得浑身冰凉,他们都留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外边花园的草坪上响着十来个宪兵的人声和马嘶声。

  “这儿只缺少五天鹅小姐,”科朗坦说。

  “她大概是睡了,在她的房间里吧,”德·奥特塞尔先生回答。

  “太太们,请跟我来,”科朗坦边说边快步向前厅走去,再由前厅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古热老小姐和德·奥特塞尔太太在后面跟着他。

  科朗坦凑到老太太的耳边说:“请相信我,我是你们的人,我已经派了镇长来通知你们。防备我的那位同事,可是你们得对我说真心话,我要把你们全都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古热老姑娘问。

  “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你们不知道吗?”科朗坦回答。

  德·奥特塞尔太太晕了过去。洛朗丝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使古热老小姐极为惊异,使科朗坦大失所望。可是科朗坦确信谁也不能从花园或者古堡逃到五天鹅谷里去,因为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守卫着;于是他命令每个房间派一个宪兵进去,严密搜查所有房间,包括牲口棚在内。他又下楼回到客厅,迪里厄夫妇和其余的底下人都已惊骇万分地奔到这里来了。佩拉德用他细小的蓝眼睛仔细研究每一个面孔,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完全保持冷漠和平静。古热老姑娘留在楼上照顾奥特塞尔太太,科朗坦单独一人又在客厅出现的时候,只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声。马从花园的小铁门走进来。大伙儿正焦急地等待,一个班长推着双手反剪的戈塔尔和卡特琳进来了,将他们俩带到两位警官面前。

  “我抓到两个俘虏,”班长说,“这个小家伙居然骑着马逃走。”

  “傻瓜!”科朗坦凑到班长的耳边骂了一句,班长愕然。

  “为什么你不放他走?我们只要跟着他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戈塔尔采取的办法是象白痴似的放声大哭。卡特琳则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和一无所知的模样。这使得那个年纪大的官员深思起来。这位勒努瓦的学生,看看那个男孩,又看看那个女孩,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加以观察;他认为老贵族德·奥特塞尔很狡猾,却装出一副蠢相;聪明的神甫在玩弄赌桌上的筹码,其余的仆人和迪里厄都表现出很惊愕。他研究完毕以后,走到科朗坦前面,凑在他耳边说:

  “我们的对手并不是些笨蛋!”

  科朗坦的回答是用眼光指点一下那张赌桌,然后说:

  “他们在玩纸牌!女仆正为屋子的女主人铺床,她逃掉了;说明我们的袭击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我们要紧逼他们。”

  一道豁口总有它出现的原因和它的用途。下面就叙述一下处于现在称为小姐塔楼以及牲口棚之间的那道豁口的来由。德·奥特塞尔老头在五天鹅安顿下来以后,就把一条很长的原来用来引导森林的水流到壕沟里去的水道,改成一条道路,把古堡的未开垦的土地一分为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这条道路上种植百来棵胡桃树,树苗是他在一片苗圃里找到的。十一年过去了,胡桃树长得茂茂密密,几乎盖没了这条道路,道路两边又各有一道两公尺高的堤岸,道路的尽头是最近买下来的三十英亩的小树林。古堡里各类人等齐整以后,人人都愿意抄近路从壕沟出去上大路,而不愿意兜一个大圈子从小铁门出去;这条大路沿着猎场围墙直通田庄。因此,不知不觉间,人来人往把壕沟的豁口越弄越大,尤其是在十九世纪,壕沟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奥特塞尔老头甚至经常说要把壕沟改作他用,因此人们走路更无所顾忌。泥土、沙砾、石块经常坍下来,终于填满了沟底,构成一条高高的堤道,只在下大雨时才能淹没。虽然古堡的每一个人,包括女伯爵在内,都曾经尽了一分力量,把这壕沟弄坍一大块,可是这个缺口相当陡峭,要把一匹马拉下去相当困难,尤其是再把马从另一面拉上大路就更难。说也奇怪,在危难中马儿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困难的事也就变得不困难了。

  女伯爵听了玛尔特的话,正在犹豫不决,要求玛尔特仔细说明的时候,米许在小丘顶上已经看清楚宪兵走过的路线,完全明白了暗探们的计划,可是因为没有人到来,他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一队宪兵沿着猎场围墙走过来,象哨兵一样拉开距离,各个人之间的距离恰好能使他们互相看得见,听得见,能够倾听和监视最细微的声音和最细小的事物。米许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学印第安人的办法,通过声音的强弱来计算他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来迟了!”他心里想,“这笔帐我要向维奥莱特算!他花了多少时间才喝醉!怎么办?”

  他听见另一队宪兵从小道走出森林然后从铁栅栏前面经过。他们的动作跟从大路来的那一队宪兵完全一样,两队宪兵马上就要会合了。

  “还剩下五、六分钟!”米许心想。这时候,女伯爵出现了。米许用强有力的手把她拉到有荫蔽的道路上。

  “一直向前走!”米许对他的老婆说,“领她到我系马的地方去,千万不要忘了,宪兵们耳朵可灵呢。”

  这个汉子在大难当头的时候是十分机灵的,他一看见卡特琳拿了马鞭、手套和帽子到来,尤其是看见戈塔尔牵着母马到来,就立即下定决心作弄一下宪兵们,而且要如同他刚才作弄维奥莱特一样成功。戈塔尔象变戏法似的,逼着那匹母马爬上了壕沟。

  “用布把马蹄裹上了?……让我拥抱你!”米许紧紧抱住戈塔尔说。

  米许让那匹母马走到它的女主人身边,他接过了手套、帽子和马鞭。

  “你很聪明,你会懂得我的意思,”他继续说,“强迫你的马儿爬上这条路,不用鞍鞯就骑上它,拚命穿过田野向田庄驰去,把宪兵们吸引过来追赶你。你要替我把所有这些分散的宪兵整队都吸引过去,”他又加上一句,同时做了一下手势,指出应走哪一条路。然后他转过身对卡特琳说:

  “至于你,姑娘,另外有些宪兵正从五天鹅到贡德维尔这条路上来扑向我们,你沿着同戈塔尔相反的方向奔去,把宪兵们从古堡吸引到森林那边。总之,你们一定要做到使我们在这洼路上不受干扰。”

  卡特琳同那个孩子立刻遵照吩咐执行。那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在这次事件中多次表现出他十分聪明。他们使两排宪兵都以为他们要抓的人逃走了,拚命在后面追赶。朦胧的月色使人看不清逃走的人是什么身材,穿什么衣服,性别如何,人数多少。人们只遵照这条错误的定理去追赶他们:“必须逮捕那些逃走的人!”这条定理对高级谍报工作说来是愚蠢的,刚才科朗坦已经有力地向宪兵班长指出来了。米许却巧妙地利用了宪兵们的本能,几分钟以后,他就到了森林里玛尔特带领女伯爵来到的地方。

  “奔回家里去,”他对玛尔特说,“森林肯定被巴黎来的人监视着,留在这里很危险。毫无疑问,我们需要的是完全的自由。”

  米许解开他的马,请女伯爵跟着他走。

  洛朗丝说:“我不走,除非你能说明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因为归根结底,你是米许。”

  米许用温和的声音回答:“小姐,两三句话就可以向您解释清楚我所扮演的角色。我是西默兹家的财产保管人,两位西默兹先生并不知道。我在这件事上接受他们已故父亲的指示,也接受我的保护人,他们的母亲的指示。因此我扮演了一个激烈的雅各宾党人的角色,为的是帮助我的两个幼主;不幸得很,我这场戏开演得太晚了,没有能够挽救两位老人家的性命!”

  说到这里米许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自从两位少爷逃亡以后,我总叫人把钱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能够体面地生活。”

  “是通过斯特拉斯堡的布兰梅耶银号汇的款吗?”

  “是的,小姐,那是同特鲁瓦的吉雷先生有往来的一家商号;吉雷先生原是一个保王党,为了保护他的财产,也象我一样扮作雅各宾党人。有一天晚上,我走出特鲁瓦的时候,跌落了一张纸,被您的佃农捡了起来,这张纸上面写的就同这件事有关,可能牵累我们,而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是属于他们的,您明白吗?我没有能够把贡德维尔买下来。因为处在我的地位,他们可能砍我的头,问我从哪里弄来这许多金子。我宁愿迟一点再把这块地买回来,可是马里翁这个恶棍是另一个恶棍马兰的代理人。贡德维尔早晚会回到它的真正主人手里。这是我的责任。四个钟头以前,我用枪瞄准了马兰,哼!他已经给熏出洞了。只要他一死,贡德维尔就要拿出来拍卖,您就可以把它买下来。我如果死了,我的老婆会交给您一封信,上面告诉您到哪里去拿钱。可是马兰这个强盗胚对他的老伙计格勒万——他也是一个无赖——说,两位西默兹先生阴谋杀害第一执政,他们已经回到这里,又说最好是告发他们,把他们除掉,就可以在贡德维尔安居乐业。由于我看见来了两个高级暗探,我就卸下枪支,抓紧时间奔到这儿来,我想您一定知道到哪儿和用什么方法去通知两位少爷的。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你当个贵族也毫不逊色,”洛朗丝说,同时把手伸出去让米许亲吻。米许想跪下来吻这只手,洛朗丝看见他的动作,马上阻止他:“站着吧,米许!”那说话的音调和眼神使他顿时感到十分幸福,正如他过去十二年来感到不幸一样。

  “您奖赏我,好象我已经干了我还未能做到的事,”他说,“您听见吗,这班绞刑架的忠仆来了?我们到别处去谈吧。”

  米许拿了马缰绳,站到女伯爵翻身上马的那一侧,对她说:

  “您的全副心思只要放在坐得稳、能鞭策您的马儿和防止树枝打到您的脸上,就行了。”

  然后他带着她飞快地奔驰了半个钟头,七弯八转,过去又回来,把林中空地里的马蹄印弄得分辨不出,最后到了一处地方停下来。

  “我同你一样熟悉这座森林,可是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女伯爵环视四周说道。

  “我们是在森林的中央,”他回答,“有两个宪兵跟着我们,可是我们得救了!”

  米许带洛朗丝来到的这个景色如画的地方,以后对本书的几个主要人物以及米许自己的命运都有重大影响,因此作者不得不把它描写一番。何况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这地方在帝国的司法案件日程表上已经很有名了。

  “生母”森林过去属于一所圣母修道院所有。这所修道院被占领、劫掠、毁坏,以致最后连修道士和财产全部消失,一无所有。森林成了你争我夺的目标,最后归并入香槟伯爵的领地;伯爵先把地抵押,继而出卖了森林。经过了六百年,大自然已经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披了一件茂茂密密的绿大衣,把一座最美的修道院消灭得无影无踪,唯一剩下的痕迹,就是一个隆起的小丘,上面植满了美丽的树木,周围是一圈无法通过的繁密的灌木丛。一七九四年以来,米许一时高兴,在那些没有树的缝隙里,种上多刺的阿拉伯橡胶树,使灌木丛益发厚实了。小丘脚下有一个水塘,说明这里隐藏着一股泉水,这也就是过去修道院为什么建筑在这里的原因。“生母”是“圣母”的变音,这个有八百年历史的名字,只有掌握着这座森林的土地证件的人才知道其来源,才知道过去有一座修道院在森林中央。西默兹侯爵,纯粹出于偶然,由于一件官司迫使他查阅土地证件,获悉了修道院的存在。听见了大革命的第一声响雷以后,他立刻着手搜寻修道院的原址;他抱着什么目的,是很容易猜想得到的。米许作为对森林了如指掌的守林人,当然帮助他的主人寻找;守林人的洞察力使他找到了修道院的原址。他仔细观察森林的五条主要道路,虽然有几条已经完全消失,仍然可以看得出条条都通到小丘和水塘这里,过去人们一定是从特鲁瓦、阿尔西山谷、五天鹅山谷、奥布河畔巴尔等地到这儿来的。侯爵想探查小丘,可是他只能雇用外地人来完成这项工作。由于情况紧急,他不得不放弃了这项研究,可是这个小丘里面要么藏着宝物要么掩埋着修道院的地基,这一点却仍然留在米许的心里。米许继续进行这项考古工作;在小丘唯一的陡峭地点下边,两棵树中间,与水塘同一水平面上,他感到地底下有空洞的响声。

  趁着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他拿着一把鹤嘴锄来到这里,开了些时辰,只见露出了一个地窖的入口,走下几级石头台阶就进入了地窖。

  水塘的最低洼处约有一公尺深,整个水塘的形状象一把抹刀,刀柄仿佛从小丘里伸出来,使人想到有一道泉水从这座人造假山里流出来,渗透到这广大的森林中,直到完全消失为止。这块沼泽地周围长满了水生树种,榛树、柳树和赤杨,这是森林的全部小径、过去大路的遗址,以及今天早已荒废了的森林马路的汇合处。这里的水是活水,可是看起来象死水,水面布满水芹和一些叶子阔大的植物,看起来一片绿色,同岸边丛生着的茂密细草简直区别不出来。这水离开人住的地方太远,以致除了猛兽,没有什么别的动物前来享用。小丘四面无路可通,一般的守林人和猎人又都认为沼泽底下不可能存在任何东西,所以森林的这个角落从来没有人游览、搜索或探测过。这个角落属于森林最古老的采伐区,米许将它留作乔林,准备让它成材后再开采。在地窖的尽头,有一个拱顶的小房间,又干净,又卫生,全部由大石块筑成,是属于那种被称为“修道院密室”的建筑物。拆毁修道院的人一定是尊重这道泉水,而且鉴于保护着地面水源的是看来十分厚实的墙,象罗马人的墙一样由砖头和水泥筑成,不易拆毁,所以才留下这所干干净净的密室和那几级台阶。

  米许用大石块把入口堵塞住;为了垄断这个秘密使别人不能走进这个入口,他给自己定下一条法律:永远不从水塘进去,只能爬上树木茂盛的小丘,从上面笔直地下到地窖里。

  米许和女伯爵这两个逃亡者到达那里的时候,月亮正把优美的银白光线洒在小丘的百年老树的树梢上,这里的林中空地伸展着雄壮的丛林,被通向那里的道路横七竖八地切断,有些切成圆形,有些切作尖形,有一簇末端只有一棵树,另一簇末端是一个小树林,月光在它们中间嬉戏。在这里,人们的视线没法不被逐渐远去的景物所吸引,这些景物中有弯曲的小径,有十分壮观的悠长的森林大道,也有一堵墨绿的树墙。月光透过这个路口的枝叶,照射到水芹和睡莲留出来的空隙上,使这无人知晓的安静的水面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青蛙的咯咯声在这森林的美丽角落里打破了深沉的静寂。

  这森林原野的芳香唤醒了灵魂深处对自由的要求。

  “我们安全了吗?”女伯爵问米许。

  “安全了,小姐。可是我们各有各的任务。您把我们的马拴到小丘顶上的树林里,每匹马的嘴上扎上一条手帕,”米许一边说一边把马鞭还给她;“我的马和您的马都很懂人性,它们会知道它们不该发出声音来。您做完以后,从这个峭壁上直接跳到水边,要注意不要让您的衣裳被什么东西勾住,我在下面等您。”

  女伯爵跑去将马匹藏起,把马儿拴住而且堵住它们的嘴,这时候,米许搬开石头,露出密室的入口。女伯爵自以为对这森林了如指掌,等到她发现自己处在拱形的屋顶下面时,她不由得惊异到了极点。米许象个泥水匠那么轻巧地把拱形石又搬回挡住入口。他做完以后,已经听得见宪兵的人声马嘶在静寂的夜里响着,可是他依然安静地打击火石,点着一小根松枝,把女伯爵带到密室里去,密室里还剩下一小节蜡烛,是他从前侦查这间密室时用剩的。密室的铁门有一英寸厚,虽然好几个地方被铁锈蚀穿了,他已经修好而且可以从外边用门闩插进门洞关住。女伯爵疲倦得要死,坐在一张石凳上,凳子上面的墙上还系着一个铁环。

  “我们有一间客厅可以谈话,”米许说,“现在宪兵们爱转悠多长时间就转悠多长时间好了,最倒霉的事充其量不过是他们夺走我们的马儿。”

  “夺走我们的马儿就等于杀死我的表哥和奥特塞尔兄弟!”洛朗丝说,“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米许把他偷听到的马兰和格勒万谈话的片言只语叙述了一遍。

  他说完以后,女伯爵说:“他们正在去巴黎的路上,今天早上他们就要进入巴黎。”

  “那他们就完了!”米许喊起来,“您知道在巴黎城门口所有出入的人都受到监视。马兰的最大利益就是使我的两位主人牵连进这件阴谋,好把他们干掉。”

  “可是我一点不知道这事的整个计划!”洛朗丝惊叹道,“怎样去通知乔治,里维埃和莫罗他们呢?他们现在在哪儿?没有办法了,咱们只考虑我的两个表哥和奥特塞尔兄弟吧,你无论如何要追上他们。”

  “电报比任何骏马都跑得快,”米许说,“在所有牵涉进这件阴谋的贵族中间,您的两位表哥是被追捕得最厉害的。如果我找到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藏在这里,一直到这场风波过去为止。他们可怜的父亲给我提供这个隐蔽所的线索时,也许有什么幻觉,他早就预见到今天他的两个儿子要在这里避难!”

  女伯爵说:“我的母马是阿图瓦伯爵的马厩里养育出来的,它的父亲是伯爵一匹最优良品种的英国马,可是它已跑了一百四十四公里,骑它去,你到不了目的地,它就要累死了。”

  “我的马很好,”米许说,“您要是跑一百四十四公里,那我不是只要跑七十二公里就行了吗?”

  “不,九十二公里,”她说,“因为他们从五点钟就上路了!你可以在过了拉尼的地方找到他们,在库弗雷,他们大概要在拂晓时分离开库弗雷,化装成海员,乘船进入巴黎。”她从手指上拿下她母亲的半只结婚戒指交给他,继续说,“这就是唯一能使他们相信的东西,另外半只我已经交给他们了。库弗雷的卫兵是他们手下一个士兵的父亲,今天晚上会把他们藏在树林中间烧炭工人弃置的一所木屋子里。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奥特塞尔两兄弟,我的两个表哥和他们的四个手下人。”

  “小姐,没有人会去追捕士兵的,我们只要去救西默兹两位少爷就行了,其余的人就让他们自己逃命去吧。对他们大喊一声‘危险啊!’还不够吗?”

  “抛弃奥特塞尔两兄弟?办不到!”她说,“他们应该同生共死!”

  “他们仅仅是些小贵族啊!”米许说。

  “我知道,他们是男爵以下的小贵族,”她回答,“可是他们跟五天鹅和西默兹家族结了盟。因此你一定要把我的两个表哥和奥特塞尔兄弟都带到这儿来,你要同他们商量采用什么最妥当的办法到达这座森林。”

  “宪兵们来了!您听见了吗?他们在商量呢。”

  “不管怎样,你今天晚上已经有两次碰到好运气了,去吧!带他们来,把他们藏在这个地窖里,那就谁也找不到他们了!我一点儿也帮不了你的忙!”她满怀悲愤地说,“我只能充当照亮敌人的警灯。他们看见我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是不会怀疑我又把亲戚们带回到森林里来的。因此,问题就在于找到五匹好马,在六个钟头内把他们从拉尼带到我们的森林里来,这五匹马你就让他们死在丛林里算了。”

  “钱呢?”米许又问,他一边听年轻的女伯爵说话,一边在苦苦地沉思。

  “我昨晚已经给了我的表哥们一百金路易。”

  “我保证救得了他们,”米许喊起来,“一旦把他们藏在这里以后,您就不能再来看他们;我的老婆或者我的孩子每星期给他们送两次吃的。可是,由于我的生命没有保障,因此我必须告诉您,小姐,如果我遭到不幸,我住的楼房顶楼的主梁上被我用钻孔锥钻了一个洞,洞口用大木塞塞住。洞里有森林一角的地形图。凡是地形图上标上红点的树,树身底下都有一个黑色标记。每棵树都是一个路标,每个路标左边的第三棵老橡树下面,离树干两英尺远的地方,在七英尺深的地底下,埋藏着一些马口铁皮筒,每个筒里装着十万金法郎。一共有十一棵树,在贡德维尔已经被人抢走的情况下,这十一棵树就是西默兹家的全部财产了。”

  “贵族受到的打击,要一百年才能恢复过来!”五天鹅小姐一字一顿地说。

  “有没有口令?”米许问。

  “士兵们的口令是:法兰西和查理!奥特塞尔和西默兹他们是:洛朗丝和路易!我的天!分别了十一年以后昨天刚见到他们,今天就发现他们有死亡的危险,而且是多么残酷的死亡!米许,”她带着哀愁说,“你在这十五个钟头里一定要谨慎从事,就象你在十二年里那么伟大和忠诚一样。如果我的表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不,”她又说,“我要继续活下去,到杀死波拿巴为止!”

  “真的到了一切都失败的那一天,我会和您一起干的。”

  洛朗丝抓住米许粗糙的手,用英国方式同他热烈握手。米许摸出怀表,已经是半夜了。

  “我们不管一切走出去吧,”他说,“看哪一个宪兵敢挡我的路。至于您,小姐,我倒不想指挥您,可您还是骑着马飞快奔回五天鹅为好。他们在那里,去戏弄戏弄他们吧。”

  地洞的门打开以后,米许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把耳朵贴到地上,又迅速站起身来,他说:

  “他们在特鲁瓦附近的森林边沿!我一定要赶上而且超过他们!”

  他帮助女伯爵出了洞,把石头再搬过来堵上洞口。做完以后,他听见洛朗丝柔和的声音在叫他,因为她想看见他上马以后她才上马。粗鲁的汉子不由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同他年轻的女主人最后互相望了一眼,她的眼睛里却是干的。

  “戏弄他们,他这话说得有道理!”等到她听不见马蹄声以后,她对自己说。于是她放马奔驰,向着五天鹅直奔过来。

  德·奥特塞尔太太一知道她的两个儿子生命受到威胁,剧烈的痛苦使她晕倒过去,可是同样的痛苦马上又使她清醒过来而且恢复了力气。她本来就不相信大革命已经结束,而且她也知道那个时代可以不经过审讯立即处决。她很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便下楼回到客厅,那里的景象完全值得一位风俗画家描绘一番。本堂神甫继续坐在赌桌旁边,手里下意识地在玩弄那些筹码,眼睛却偷偷地注视佩拉德和科朗坦,他们俩站在壁炉的一个角落里低声谈话。有好几次科朗坦锐利的眼光碰到本堂神甫同样锐利的眼光,然后两个人很快就把眼光挪到别处,宛如两个相匹敌的对手拔剑交锋一下以后,又退回去防守一样。奥特塞尔老头,象只苍鹭一样站着不动,还保持着惊呆了的姿势,旁边站着又肥胖、又高大、又吝啬的古拉尔。这位镇长虽然穿着有钱人的服装,看起来仍象是一个仆人。他们两人用茫然的眼光望着那些宪兵,戈塔尔就在宪兵中间,始终哭着,他的两只手被绑得那么紧,以致变成了紫色而且肿胀起来。卡特琳仍然保持天真纯朴、一无所知的样子,可是有点深不可测。宪兵班长,照科朗坦的说法,犯了逮捕这两个小人物的错误,现在他不知道是留下来好还是走出客厅好。他站在客厅中间沉思着,一只手按在他的佩刀柄上,眼睛望着两个巴黎人。手足无措的迪里厄夫妇同古堡里其他仆人惴惴不安地聚在一起。如果不是有戈塔尔的抽咽声,连只苍蝇飞过都能听见。

  门打开了,每个人的脸都转过去,只见德·奥特塞尔太太满面惊惶,脸色苍白,几乎被古热老小姐拖着进来。古热小姐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两个巴黎暗探很希望进来的是洛朗丝,而古堡的人都害怕洛朗丝会进来。屋里主人们和仆人们一齐回头这个本能的动作,仿佛许多傀儡被人按了一下机关,整齐划一地动了一下,或者一齐眨了一下眼睛一样。

  德·奥特塞尔太太很快地向前大踏步走了三步,到达科朗坦面前,用激烈然而时断时续的声音对他说:

  “可怜可怜吧,先生,告诉我我的儿子被控犯了什么罪?您相信他们到过这里吗?”

  本堂神甫看见老太太以后就低垂下眼睛,仿佛在对自己说:“她要做出一些蠢事来!”

  科朗坦彬彬有礼同时带点嘲讽地回答:“我担负的职责和使命不容我告诉你。”

  这个花花公子的令人憎恨的礼貌使他的拒绝更显得无可动摇,老太太顿时呆若木鸡,倒在古热神甫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合拢双手,祈祷起来。

  “你在哪儿抓到这个哭娃娃的?”科朗坦指着洛朗丝的小马夫问宪兵班长。

  “在通往田庄的路上,那条路沿着猎场的围墙,这个小家伙想到小园圃树林去。”

  “这个小姑娘呢?”

  “她吗?是奥利维埃抓住她的。”

  “她到哪儿去?”

  “往贡德维尔方向。”

  “他们两人各自走相反方向的路么?”科朗坦问。

  “是的,”宪兵回答。

  科朗坦转过来问镇长:“他们不就是五天鹅女公民的小厮和贴身女仆吗?”

  “是的,”古拉尔回答。

  佩拉德凑到科朗坦的耳边说了两句话以后,就带着宪兵班长走了出去。

  这时候,阿尔西的宪兵班长进来了,他走到科朗坦跟前,对他低声说:

  “这地方我很熟悉,我把附属建筑都搜查遍了,除非罪犯钻到地里去,没有任何人。我们甚至用枪托把地板和墙壁都敲过了。”

  佩拉德又走进来,招手叫科朗坦过去,把他带到壕沟豁口的地方,指给他看那条低洼的道路。

  “他们的诡计,我们算猜着了,”佩拉德说。

  “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吧,”科朗坦说,“那个小家伙和那个姑娘骗过了这些蠢才宪兵,让我们猎取的目标安全地逃走了。”

  “我们要等到天亮以后才能知道事情真相,”佩拉德继续说,“这条路是潮湿的,我已经派了两个宪兵守住这条道的两头,等到我们能看得清楚时,我们就能从脚印上看出来什么人从这里经过。”

  “这儿有马蹄印,”科朗坦说,“我们到马厩里看看。”

  佩拉德同科朗坦从马厩回到客厅以后,佩拉德问奥特塞尔先生和古拉尔:“这儿一共有几匹马?”

  “喂,镇长先生,你是知道的,回答吧,”科朗坦看见这个官员迟迟疑疑不回答,便向他大声发问。

  “女伯爵有一匹母马,戈塔尔有一匹,德·奥特塞尔先生也有一匹。”

  “我们在马厩里只看见一匹马,”佩拉德说。

  “小姐骑出去蹓跶了,”迪里厄说。

  “你的被监护人经常半夜出去蹓跶吗?”行为放荡的佩拉德问奥特塞尔先生。

  “经常出去,”那个老好人天真地回答,“镇长先生可以向你证明这一点。”

  “她好异想天开,那是人人知道的,”卡特琳插嘴说,“她在睡觉以前要仰望天空,我相信一定是你们的刺刀在远处的闪光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她出去的时候对我说了,她想去看看是不是又发生了一次革命。”

  “她在什么时候出去的?”佩拉德问。

  “她看见你们的枪以后。”

  “她从什么地方走的?”

  “我不知道。”

  “还有一匹马呢?”科朗坦问。

  “宪宪宪……兵……兵……们从我……我我我……手里……里抢抢抢……走了,”戈塔尔说。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其中一个宪兵问他。

  “我跟……跟……跟着……我的女……主主主……主人到田……庄去。”

  宪兵抬起头来望着科朗坦,等待他的命令。可是这一番话真真假假,真假难辨,说的人态度十分天真,又十分狡猾,以致两个巴黎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似乎在重复佩拉德所说过的那句话:“他们不是傻瓜!”

  奥特塞尔先生似乎不够聪明,连一句嘲讽的话也听不懂。镇长是个笨蛋。奥特塞尔太太由于舐犊情深也变得胡涂起来了,尽向宪警们提些愚不可及的问题。所有的下人真的是从梦中惊醒过来。科朗坦面对着这一件件的琐碎事情,从各人的不同性格上判断,他立刻明白了他的唯一对手就是五天鹅小姐。不管一个暗探多么机灵,他总是在许多不利条件下面工作。他不仅要打听出他的对手已经知道的一切,他还要作出种种假定,然后才能断定哪一种假定符合事实。他只是在某些时候才警戒起来,而他的对手却经常为自己的安全而操心。如果不出现叛徒,那么搞阴谋策划就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阴谋家单独一人所具有的聪明才智比全部警察加上他们所能运用的种种行动手段都更优越。科朗坦和佩拉德仿佛觉得他们准备走进一扇开着的门,却发现门是关着的;他们想破门而入,却发现门的那边有些人不声不响地将门抵住;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被人识破而且反而被人戏弄了,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敢肯定,如果西默兹兄弟同奥特塞尔兄弟曾经在这里过夜,”阿尔西的宪兵班长走过来凑近他们的耳边说,“他们除非睡在父亲、母亲、五天鹅小姐、女佣人或者其他仆人的床上,否则他们就是通宵在猎场里游逛,因为到处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谁能事先通知他们呢?”科朗坦对佩拉德说。“到目前为止,只有第一执政、富歇、几位部长、警察总监和马兰知道一点消息。”

  “我们放些绵羊在这一带吧,”佩拉德凑近科朗坦的耳朵说。

  “你们把绵羊放在香槟省,那真是妙不可言啦①!”神甫插进来说了一句,他禁不住微笑起来,因为他偷听到了绵羊两个字,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①法国警察的行话中,“绵羊”指警局派到犯人中的奸细,负有打听犯人秘密的使命。法国有一句谚语:“九十九只绵羊加上一个香槟人,就成了一百只。”五天鹅在特鲁瓦,特鲁瓦过去是香槟省的省会,神甫这样说,是一语双关,嘲弄佩拉德和科朗坦。

  “我的天!”科朗坦心想,一边用微笑来回答神甫的微笑,“这里只有这位是聪明人,我只能够同他达成谅解,让我来试一试。”

  “先生们……”镇长很想表达他对第一执政的忠诚,便向两位官员开口说话。

  “应该叫公民们,因为共和国还存在,”科朗坦一边用嘲讽的微笑望着神甫,一边训斥镇长。

  “是,公民们,”镇长接下去说,“我走进这所客厅的时候,还没有开口说话,卡特琳便匆匆忙忙走进来,拿走了她女主人的马鞭、手套和帽子。”

  一阵低沉的啐声从所有的胸膛里发出来,只有戈塔尔例外。除了宪兵们和两个暗探以外,所有的眼睛都喷出火焰来,威胁着告密者古拉尔。

  “很好,镇长公民,”佩拉德对他说,“从这件事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有人及时通知了五天鹅女公民。”他又望着科朗坦加上这么一句,脸上显得疑心重重。

  “班长,给这个小家伙戴上手铐,”科朗坦对宪兵班长说,“把他带到一间房间里锁起来,”他又指着卡特琳说,“把这个小姑娘也关起来。”然后他转过来凑在佩拉德的耳边说,“你去主持搜查文件,什么都要检查,一件也不要遗漏。”他又装出机密样子对神甫说,“神甫先生,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您。”于是他把神甫带到花园里。

  “听我说,神甫先生,我觉得您完全具有一位主教的聪明才智(您放心,没有人听得见我们),您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觉得除了您以外,我不能在别人身上找到挽救两个家庭的希望了;这两个家庭出于愚昧无知,快要滚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西默兹和奥特塞尔几位先生已经被无耻的奸细告发了,这些奸细是政府安插进所有的阴谋集团里面,以便查清阴谋的目的、所用的手段以及所有成员的。不要认为我同陪我来的那个卑鄙家伙是一类人,他是个暗探,而我,我却是执政府里一个体面的官员,我有权作出决定。我们不希望西默兹两位先生毁掉自己,马兰想枪毙他们,而第一执政则想把他们从深渊边沿上挽救过来,只要他们在这儿,而且他们又没有犯罪的意图就行了,因为第一执政是热爱优秀军人的。陪伴我的那个暗探手中拥有全部权力,我表面上不算什么人,可是我知道阴谋之所在。马兰一定是答应过那个密探,只要他能找到西默兹兄弟而且把他们交出来,他就要帮助他升官发财,也许还另外给他一笔奖金。第一执政是一个真正的伟人,他不会鼓励这种贪婪的思想的。”

  他看见神甫做了一个手势,作为答复,他又接着说,“我不想知道这两位年轻人是不是在这儿,可是他们要救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您知道共和十年花月六日①的法令吗?这条法令赦免那些还在国外的流亡贵族,只要他们在共和十一年葡月一日②以前回国就行,换句话说,就是在去年九月以前回国就行。可是西默兹两位先生同奥特塞尔两位先生由于曾经在孔代的军队里当过军官,是不在这条法令赦免范围之内的;他们进入法国就构成重罪,在目前情况下,就足以认定他们参加了一件极其可恶的阴谋。第一执政感觉到法令的这条例外使他的政府增加了不少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他想告诉两位西默兹先生,只要他们向第一执政递送一份申请书,声明他们回到法国的目的是服从法律,愿意向宪法宣誓效忠,那就不会诉追他们。您明白这份申请书必须在他们被捕以前交到第一执政的手里,日期要填早几天,可以交给我转呈上去。”

  ①共和十年即一八○一年,花月是第八个月,即公历四月二十或二十一日至五月十九或二十日。

  ②葡月是第一个月,即公历九月二十三日前后至十月二十二日前后。

  他看见神甫又作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便又接下去说:“我并不向您打听这两个年轻人在哪里;不幸得很,我们肯定可以把他们找到:森林已经被包围了,进入巴黎的通路都有人监视,边境也是一样。请注意听我说,如果这些先生们处在这个森林和巴黎之间,他们一定落网;如果他们现在巴黎,我们会在巴黎找到他们;如果他们退回来,这些可怜的人就要被逮捕。第一执政喜欢前贵族,看不惯共和党人,道理很简单:如果他想登上王位,就必须扼杀自由之神。这个秘密只有您知、我知。就这样,您瞧!我可以等到明天,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您千万要提防陪我来的那个密探,这个该死的普罗旺斯人是魔鬼的化身,他有富歇的训令,就如同我有第一执政的训令一样。”

  神甫回答:“如果西默兹先生们的确在这里,我愿意献出十品脱的血同一条胳膊去救他们;可惜的是,纵使五天鹅小姐是他们的心腹,关于他们的话,她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个字,而且从来没有赏脸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这一点我可以凭我的灵魂得救来保证。现在我对她的守口如瓶感到很高兴,假如她真的有什么需要守口如瓶的话。我们每天晚上都玩波士顿纸牌,今天晚上也一样,一直玩到十点半,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在这孤寂的山谷里,只要有一个孩子走过,所有的人都看得见而且知道这件事,可是半个月以来没有一个陌生人来过。两位奥特塞尔先生和两位西默兹先生加起来就是四个人,不可能没人知道。奥特塞尔老头同他的妻子是拥护政府的,他们想尽方法要叫他们的两个儿子回到他们身边,昨天他们还写信给两个儿子啦。因此,凭我的灵魂与良心发誓,要不是您到这儿来搜查,我还坚信他们住在德国呢。让我秘密地告诉您吧,这宅子里只有年轻的女伯爵一个人对第一执政的优秀品质没有作出公正的评断。”

  “老狐狸!”科朗坦心想。接着他抬高了声音回答:“如果这些年轻人被枪毙了,那可是你们咎由自取!现在这件事我可不管了。”

  他是把古热神甫带到月光照得明亮的地方的,他说上面几句不祥的话的时候,猛然间死死盯着神甫的脸。神甫显得十分苦恼,但完全是一无所知和料想不到的样子。

  “神甫先生,请记住,”科朗坦继续说,“由于他们对贡德维尔土地的权益,所以在当地这些下属人员看来,他们的罪过就加倍严重。我希望他们宁可求阎王,不要同小鬼们办交涉。”

  “那么真的是有一桩阴谋了?”神甫天真地问。

  “一桩卑鄙、无耻、可恨的阴谋,它同我国国民光明磊落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科朗坦说,“所以它必然遭到各方面的反对。”

  “嘿,五天鹅小姐是不可能干卑鄙勾当的,”神甫高声说。

  “神甫先生,”科朗坦说,“听我说,她参与这件事(这也是我们两人私下说的)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可是还不足以构成法律上的罪证。她一知道我们要来就逃走了……而我事先已经派镇长来通知你们。”

  “对的,可是如果您真的一心要救他们,镇长前脚进来,您后脚马上就到,也未免来得太快了,”神甫说。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便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再也无须说什么了。他们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类思想的解剖学家,只要声音有所变化,眼神有点异样,突然说出一句话,就足以让他们看透整个灵魂,正如野蛮人根据欧洲人难以觉察的一些特征可以辨别出敌人一样。

  “我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本想在他身上捞一把,谁知反而暴露了我自己,”科朗坦想。

  “哼!这混蛋!”神甫心里想。

  科朗坦同神甫回到客厅的时候,教堂的旧钟正在敲响半夜十二点。只听见全宅各房间的门、各橱柜的门打开、关闭的声音响成一片。宪兵们把铺好的床弄得乱七八糟。佩拉德凭着间谍的机智,到处搜索,到处探查。宅里的忠仆们始终静默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对这种抄查感到又害怕,又气愤。

  德·奥特塞尔先生同他的妻子和古热小姐凄然地交换着眼光。一心想知道个究竟的心情使全宅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清醒。

  这时候佩拉德从楼上下来,走进客厅,手里拿着一个雕花的檀香木盒子,大概是以前西默兹海军上将从中国带回来的。这盒子很美,形状扁平,有四开纸那么大小。

  佩拉德招手叫科朗坦过来,把他拉到窗台边。

  “我找到了!”佩拉德说,“这个米许,他能够出价八十万金法郎向马里翁购买贡德维尔,他刚才还想杀死马兰,他一定是西默兹家族的人;他威胁马里翁,用枪瞄准马兰,都是出于同一动机。我看他是很有心计的人,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获悉了事情的内幕,就跑到这儿来通知他们。”

  “马兰可能同他的公证人老朋友谈起关于阴谋的事情,”

  科朗坦把他同事的推理接过来继续说下去,“而米许正在旁边埋伏,一定是听到了他们谈起西默兹两兄弟。实际上,米许之所以把卡宾枪收起来,一定是为了防止一件比失掉贡德维尔更严重的灾祸。”

  “而且他也认出了我们是什么人,”佩拉德说,“因此,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乡下佬的聪明智慧简直是奇迹。”

  “哦!这证明他在时刻警惕着,”科朗坦回答,“可是,无论如何,我的老朋友,我们不能有任何幻想:背叛的行为在发着恶臭,原始人从很远也闻得出来。”

  “那对我们只有更好,”普罗旺斯人说。

  科朗坦向一个宪兵吆喝:“把阿尔西的宪兵班长叫来,”他转过来对佩拉德说,“把他派到米许的住宅里去。”

  “我们的耳目维奥莱特已经在那里了,”普罗旺斯人说。

  “我们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离开了,”科朗坦说,“我们应该带萨巴蒂埃一起来,光我们两个人不够。”

  宪兵班长进来以后,科朗坦把他拉到自己同佩拉德之间,对他说:“班长,不要让他们骗过你,就象他们刚才骗过特鲁瓦的宪兵班长一样。我们认为米许是插手这件事的;你到他住的地方去,到处检查一下,回来报告我们。”

  宪兵班长回答:“我的一个手下人在我们逮捕那两个年轻仆人的时候,听见森林里有马蹄声,我已经派了四条能干的大汉去追赶想躲到森林里去的人。”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他的马蹄声在草地的铺石道上面响着,很快就消失了。

  “好吧!他们或者进入巴黎,或者退回德国,”科朗坦自言自语。他坐了下来,从短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两道命令,签了字封好,招手叫一个宪兵过来:

  “骑马飞快地到特鲁瓦去,叫醒省长,告诉他天一亮就启用通报机。”

  宪兵骑着马飞也似地去了。科朗坦的动作和意图十分清楚,以致古堡全体人员的心都抽紧了。可是这种新的担忧不过是在他们所受的苦难上火上加油罢了,因为这时候他们的眼睛都盯着那只宝贵的檀香盒子。两个暗探一边谈着话,一边偷看他们喷出火焰来的眼光;暗探们冷酷的心逐渐充满了残暴的愤怒,他们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大伙儿的恐怖心情。

  宪警的感受同猎人的感受差不多,所不同者,只不过是猎人施展全身的本领和智慧,目的是打死一只野兔、一只鹧鸪或者一只麅子;而宪警的目的是卫护国家或者王公,同时赢得一大笔赏金,如此而已。因此由于人同野兽之间有很大距离,追捕人的狩猎就远比别的狩猎高级。而且,一个暗探不得不把自己扮演的角色,提高到与自己为之效劳的利益相称的伟大和重要地位。我们不必亲自干这行业,也能想象得出在这个行业里那种兴奋心情,就如同猎人在追逐猎物时的兴奋心情一样。因此,我们的两个暗探越是接近发现事实真相,就越兴奋,不过他们的外表和眼睛的表情仍然保持平静和冷漠,正如他们的疑心,他们的念头和他们的计划仍然深不可测一样。可是有谁如果追随这两个警官的一举一动,注意他们怎样去发现未知的和隐藏着的事实,了解他们怎样运用猎犬的敏捷本能从许多可能性中迅速研究一下就得出事实真相,谁就免不了要战栗起来。

  这些天才的人们,本可以十分高尚,为什么和怎么样才堕落到这样卑鄙的呢?什么缺点,什么恶习,什么情欲使他们堕落的呢?一个人当侦探,是不是只要会侦查别人就行了,就象有些人当思想家会发表言论、当作家会写作、当政治家会管理行政、当画家会绘画、当将军会打仗一样呢?现在古堡里的人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这些卑鄙的家伙为什么不受到天打雷劈?”他们的心里都渴望着报仇。如果当时不是有宪兵在场,他们早就起来造反了。

  “谁有这盒子的钥匙?”厚颜无耻的佩拉德问,他还用他的红色大鼻子作了一个动作来加强他向众人发问的语气。

  普罗旺斯人突然发现房间里没有宪兵了,他不由得有点害怕。只剩下科朗坦同他两个人。科朗坦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匕首来,把它插进盒子的缝缝里。正在这时候,大家听见了一匹筋疲力竭的马的奔跑声,这声音很骇人,起先在大路上响着,接着在草地的铺石路上响起来;可是最叫人惊吓的,是那匹马倒下的声音,那匹马在中间塔楼的脚下发出一声嘶鸣就四只脚瘫倒下来。

  骑马服的窸窣声宣告洛朗丝来了,果然她走了进来,大伙儿连忙分开两旁让她走过。她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的骚动宛如一个霹雳打在他们的头上。阴谋被发现,当然引起洛朗丝的痛苦。虽然马匹飞快奔驰,她仍感到不能自拔:她的希望全部破灭了!她在希望的废墟上奔驰,一直在想着现在除了对执政府表示臣服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因此,如果不是有四个贵族的生命在危险中,她早就战胜不了疲劳和绝望,倒下来睡着了。她赶回来,几乎累死了她的母马,为的是要挡在死神和她的表哥之间,阻止死神接近她的表哥。全场的人看见这位英勇的姑娘,脸色苍白而憔悴,面纱歪向一边,马鞭握在手中,站在门槛上用灼热的眼光总览全场,而且一眼就看透了所发生的一切;又看见科朗坦乖戾刻薄和心烦意乱的面孔上很轻微地动了一动,每个人都明白现在两个真正的敌手面对面地相遇了。一场可怕的决斗马上就要开始。

  年轻的女伯爵看见科朗坦手里拿着那个檀香盒子,马上举起马鞭,迅速地跳到他的身旁,朝他手上猛抽一鞭,抽得那么猛烈,以致盒子马上掉到地上;她一把抓住盒子,把它投到火焰当中,然后自己用威胁的姿势挡在壁炉前面,过了一会两个暗探才从惊异中清醒过来。洛朗丝的眼睛里喷着蔑视的火焰,她的前额十分苍白,嘴唇带着鄙夷的神情,对两个暗探说来,这比她刚才把科朗坦当作毒蛇似的威严地抽上一鞭,是更大的侮辱。奥特塞尔老头的骑士精神突然奋发,他涨得满脸通红,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剑。仆役们起初都高兴得发抖。他们祈求了许久的复仇终于象雷击似的落到了其中一个暗探头上。可是他们的快乐心情不久就被致命的恐怖所压倒,因为他们一直听见宪兵们在顶楼上来来去去。

  我们通常称为暗探的,实质上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词儿,它把警察部门的各色人等都包括进去,因为公众从来不愿意用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呼这所对政府是必不可少的医务室里的工作人员。因此暗探就有这种奇妙和伟大的特点:他从来不生气;他象个教士般有基督徒的谦恭,他的眼睛受惯了蔑视;对于理解不了他的愚人,他自己也象筑篱笆一样用蔑视把自己同公众隔开;他有一个青铜的前额去接受侮辱;他象一只有坚硬甲壳的动物向着目标走去,只有炮弹才能打穿他的硬壳;反过来,如果他受到伤害,他也象硬壳动物一样异常愤怒,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攻不破的硬壳是十分安全的。对科朗坦说来,洛朗丝的那一鞭子除了肉体上的痛苦以外,实际上就是打穿了他那硬壳的炮弹;这下充满嫌恶的举动,从这位高贵而英勇的姑娘发出,不仅在这一小圈子的人们看来是一个侮辱,在他自己的眼里也是严重的侮辱。普罗旺斯人佩拉德连忙冲向壁炉,他挨了洛朗丝一脚;可是他抓住洛朗丝的脚,举起来,为了文雅一点,迫使她跌倒在那张躺椅上,她在几小时前还在那张躺椅上睡过觉。这是在恐怖中间的滑稽场景,世事中往往不缺乏这种矛盾现象。佩拉德冒着烧焦手的危险,伸手到火里去抢那只盒子;他抢到了,拿出来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些小事情都是不发一言、在很短时间内发生的。科朗坦的手已经不痛了,这时他抓住五天鹅小姐的双手,把她按住。

  “漂亮的女公民,不要强迫我用暴力对付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他的礼貌是侮辱性的。

  佩拉德的行动是压缩空气,结果扑灭了火。

  “宪兵,到这儿来!”他高声叫喊,仍然保持他那种可笑的姿势。

  “你答应要规规矩矩吗?”科朗坦蛮横地对洛朗丝说,同时弯下腰去捡起他的匕首,却没有犯拿匕首恐吓她的错误。

  “这盒子里装着的秘密与政府无关,”她凄然回答,神态和声音里都带着伤感,“你们念了里面的信以后,尽管你们卑鄙无耻,你们也会感到害羞,觉得不应该念……”她停顿了一下之后又问:“可是你们还有羞耻之心吗?”

  神甫向洛朗丝使了一下眼色,仿佛在对她说:“看在天主分上,冷静下来吧!”

  佩拉德站了起来。盒底因为同火炭接触而几乎全部烧毁,在地毯上留下了烧焦的痕迹。盒盖已经烧成炭,盒边都松动了。刚才把杏黄色裤子的后裆奉献给侦探和恐怖之神的怪模怪样的塞沃拉①,现在把盒子的两边打开,仿佛这不是盒子而是一本书似的,他把三封信和两束头发抖落到牌桌上。当他看见落下来的头发是两种不同的白色时,他望着科朗坦微微一笑。科朗坦丢下五天鹅小姐,跑过去读那封信,两束头发就是从信里落下来的。

  ①塞沃拉是古罗马青年米居斯的绰号。公元前五○七年,罗马被敌人包围,米居斯深入敌营,谋刺敌军将领,误杀其副将。被带到国王跟前时,米居斯将手伸进炽热的火炭中,借以惩罚自己的手弄错了敌人。后来人们就称他为“塞沃拉”,即左撇子。这里是指把手伸进火里的佩拉德。

  洛朗丝也站起来,走到两个暗探身边说:

  “啊!你们高声念出来吧,这对你们将是一种惩罚。”

  鉴于他们还是只看而不念,她就亲自把下面一封信念出来:

  亲爱的洛朗丝,

  我的丈夫同我获悉了你在我们惨遭逮捕那天的高尚行为。我们知道你同我们一样,毫无差别地热爱我们的两个孪生儿子;因此我们委托你代他们保管一件既宝贵又悲惨的遗物。刽子手先生刚刚给我们剪了头发,因为我们再过几分钟就要死了,他答应我们把这两束头发交到你的手上,这是我们仅有的能够遗留给我们两个亲爱的孤儿的两件纪念品。请你好好保存我们的这些遗物,在日子转好的时候交给他们。我们在这上面留下了我们最后的亲吻和祝福。我们最后的思念,首先是我们的儿子,然后是你,最后是天主!爱他们吧。

  贝尔特·德·五天鹅

  冉·德·西默兹

  每个人听了这封信都落下了眼泪。

  洛朗丝向两个暗探望了一眼,叫他们目瞪口呆。她用坚定的声音对他们说:

  “刽子手先生比你们更慈悲。”

  科朗坦冷静地把头发放进信里,把信放在桌子一边,在上面压上一小篮子筹码,使信不致吹走。在十分激动的人们中间,这样的冷静是十分可恶的。佩拉德把另外两封信展开。

  “啊!至于这两封,”洛朗丝接下去说,“它们的内容差不多相同。你们刚才已经听见过遗嘱了,现在来听听遗嘱怎样执行吧。从今以后,我内心的秘密对谁都公开了,如此而已。”

  一七九四年于安德纳赫,开战以前。

  我亲爱的洛朗丝,我活着一天,就爱你一天,我希望你确实知道这一点;万一我阵亡了,请你记着我哥哥保尔-玛丽同我一样爱你。我死去的唯一安慰就是确实知道你终有一天要嫁给我的哥哥为妻,而不致使我妒忌得要命,因为如果我们两人都活着,你嫁给他而不嫁给我,我肯定就要妒火中烧。归根结底,我认为你挑选他是很自然的,因为也许他比我强……等等。

  玛丽-保尔

  “还有另外一封,”她接着说,脸上泛起一阵可爱的红晕。

  她又念下去:

  安德纳赫,开战以前。

  我的好洛朗丝,我天性带点哀愁;可是玛丽-保尔天性快活,他一定比我更讨你欢喜。终有一天你要在我们之间挑选一个。那么,虽然我热烈地爱着你……

  “你同流亡贵族通信,”佩拉德打断洛朗丝说,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拿起那些信件对着亮光照看,想查明字里行间有没有用隐显墨水写的暗语。

  “不错,”洛朗丝一边回答一边把那些宝贵的信件折叠起来,信纸都已发黄了。“可是你们根据哪一条法律侵犯我的住宅、我个人的自由和家宅的神圣权利?”

  “哼!的确,”佩拉德说,“根据什么?我们应该告诉你,标致的女贵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纸公文来,那是司法部长的命令,上面有内政部长的联署,“你瞧吧,女公民,部长们忽然想起来……”

  “我们也可以问你,”科朗坦凑到她的耳边说,“你凭什么权利把谋害第一执政的刺客留宿在你家里?你刚才在我的手指上抽了一鞭,这样你就给了我报复的权利,总有一天我要处决你的两位表哥,可我本来是来救他们的。”

  洛朗丝的嘴唇动了一动,向科朗坦望了一眼,神甫马上明白了这位不知名的伟大艺术家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赶紧向女伯爵使了一下眼色,叫她别相信他,这下眼色只有古拉尔一个人看见。佩拉德在檀香盒子的盖上轻轻地敲击着,看看它有没有夹层。

  “啊!我的天!”她对佩拉德说,同时把盒盖抢过来,“别把它弄碎了,瞧。”

  她拿了一根别针,在盒盖的人像头上按了按,一条弹簧立刻松开,盒盖分开成两块木板,凹进的那一块嵌着两幅小小的象牙人像,是穿着孔代部队军服的西默兹两兄弟,人像是在德国制造的。科朗坦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值得他恼怒万分的对手,便把佩拉德拉过一边,低声同他商量。

  “你刚才居然把这样的东西扔到火里,”古热神甫对洛朗丝说,眼光指着侯爵夫人的遗书和那两束头发。

  年轻姑娘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膀。神甫明白她的用意是不惜牺牲一切来作弄两个暗探以争取时间,他不由得抬起眼睛仰望上空表示钦佩。

  “我听见戈塔尔的哭声,他们在哪儿抓到他的?”她抬高嗓音对神甫说,使得别人都能听见她。

  “我不知道,”神甫回答。

  “他到田庄去了吗?”

  “田庄!”佩拉德对科朗坦说,“赶快派人到田庄去!”

  “不,”科朗坦回答,“这个姑娘不可能把她表哥的生命托付给一个佃农。她在作弄我们。照我告诉你的办吧,那样,我们虽然犯了到这儿来的错误,最低限度我们能找到一些线索。”

  科朗坦走到壁炉前面,掀起他上衣的又长又尖的下摆来烘火取暖,他的神气、腔调和态度完全象一个来访的客人。

  “太太们,你们可以上床睡觉了,你们的底下人也可以这样做。镇长先生,我们已经不需要你帮忙了。我们得到的命令很严厉,只能象刚才这么干;等我们检查了所有的墙壁以后,我们就走,因为我觉得这儿的墙壁非常厚。”

  镇长向大伙儿行礼以后就走了出去。可是神甫和他的妹妹都没有动。底下人十分担忧,不能不关注他们年轻女主人的命运。奥特塞尔太太自从洛朗丝进来以后,就以一位绝望的母亲的好奇眼光仔细打量她,现在她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个角落,低声对她说:“你看见他们了吗?”

  “我怎么能够让你的儿子来到我们的住宅而不让你知道呢?”洛朗丝回答。接着她又转过身来对仆人说:“迪里厄,你去看看是否还能救活我那匹可怜的斯特拉,它还喘气呢。”

  “它跑了很长的路吧,”科朗坦说。

  “在三个钟头内跑了六十公里,”她面向神甫回答,神甫十分惊愕地注视着她。“我是九点半钟出去的,现在回来已经过了一点了。”

  她看看挂钟,挂钟正指着两点半。

  “那么,”科朗坦继续说,“你并不否认曾经跑过六十公里了?”

  “我不否认,”她回答,“我承认我的两位表哥和奥特塞尔兄弟头脑特别简单,他们打算请求不要将他们列入赦免对象之外,而且回到了五天鹅。当我一知道马兰先生要陷害他们,想把他们卷进某种阴谋里面,我就去通知他们转回德国,使他们能够在特鲁瓦的通报机通知边境以前就越过边界。如果我的行为构成犯罪,那就处罚我吧。”

  这个回答是洛朗丝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来的,内容从各方面看来都十分可信,使得科朗坦的信念也为之动摇,年轻的女伯爵是自始至终用眼角观察着他的。正好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当每个人的心都似乎悬在这两个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视线都从科朗坦到洛朗丝,又从洛朗丝到科朗坦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森林那边传过来,在大路上响着,又越过铁门奔到草地的铺石道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极度的焦虑不安。

  佩拉德走了进来,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他很快地走到他的同僚身边,用高昂到使女伯爵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抓住米许了。”

  焦虑、疲劳和精神紧张使洛朗丝的脸颊泛着红晕,现在她突然脸色苍白,象迅雷击顶似的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几乎昏了过去。迪里厄的老婆、古热小姐和奥特塞尔太太赶忙奔到她身边;她感到窒息,作了一个手势叫她们把她的骑马服的系带弄断,使衣服放松。

  “她这回可上当了,他们去的方向一定是巴黎,”科朗坦对佩拉德说,“我们改变命令吧。”

  他们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宪兵守在客厅门口。这两个人具有恶魔的机智,他们用惯常的狡计使洛朗丝落入圈套,使他们在这场决斗中占了极大的优势。

  清晨六点钟,天朦朦亮,两个暗探回来了。他们在那条低洼的道路上视察了一番以后,断定有马儿经过那里向森林走去。他们现在等待着那个负责查明周围环境的宪兵队长的报告。他们留下一个宪兵班长率领宪兵监视着古堡,自己到五天鹅的一个酒馆里去吃早饭:在离开以前他们下令释放戈塔尔和卡特琳,因为戈塔尔对所有问题都用一大泡眼泪来回答,而卡特琳只是动也不动地沉默不语。卡特琳和戈塔尔走进客厅,吻了吻洛朗丝的手;洛朗丝继续躺在长躺椅上。迪里厄进来报告说母马斯特拉不会死去,只是需要小心照料。

  那个镇长心里忐忑不安,又很想多知道一点事情,他在村子里遇见了佩拉德和科朗坦。他不能容忍两位高级官吏在一家恶劣的酒馆里吃饭,他邀请他们到他家里。他住的那个修道院离这儿约一公里路。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佩拉德猛然想起那个阿尔西的宪兵班长到现在还没有来报告关于米许和维奥莱特的消息。

  “我们的对手是一些非凡的人,”科朗坦说,“他们比我们更厉害。这里面那个神甫一定有份。”

  古拉尔太太把两位贵宾请进一间十分宽敞而没有生火的饭厅的时候,宪兵队长回来了,脸色相当惊惶。

  “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了阿尔西宪兵班长的马,可是不见它的主人,”他对佩拉德说。

  “队长!”科朗坦大声吆喝,“立刻到米许的住宅里去,查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能把宪兵班长杀害了。”

  这个消息大大地损害了镇长准备的早餐。两个巴黎人以猎人在中途小憩进食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一切都吃了进去,然后坐着藤条马车回到古堡;那马车由驿马拉着,以便什么地方需要他们,就把他们拉到那里去。这两个人曾经在古堡的客厅里散播混乱、恐怖、痛苦和最残酷的惊惶不安,现在他们又走了进来,只见客厅里洛朗丝穿着室内便袍,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一齐围着火取暖,表面上十分镇静。

  “如果他们抓住了米许,”洛朗丝心里已经想过,“他们一定会带他到这儿来。最气人的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给了这些无耻之徒一点线索,不过一切都还可以补救。”于是她用嘲讽和漫不经心的神气问两个暗探:

  “我们当你们的囚犯还要当很久吗?”

  两个暗探面面相觑:

  “她怎么知道我们担心米许方面出事情的呢?外面没有人进过古堡,她一定是想探我们的口风。”他们的视线仿佛这样说。

  “时间不会很长了,”科朗坦回答,“再过三个钟头我们便会向你们道歉:打扰你们了。”

  没有人搭话。这种无言的蔑视使科朗坦更加怒火中烧。关于科朗坦的为人,这伙人里面最聪明的两个人——洛朗丝和神甫,已经交换过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了。戈塔尔和卡特琳把早餐的饭桌布置在壁炉旁边,神甫同他的妹妹也坐下来吃饭。

  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谁都不理睬两个暗探;两个巴黎人有时在花园里,有时在院子里,有时在大路上转转,不时也到客厅兜一个圈子。

  两点半钟,宪兵队长回来了。

  “我找到了宪兵班长,”他对科朗坦说,“他躺在名叫五天鹅的那所楼房通贝拉什田庄的路上。除了头部严重受伤以外全身没有别的伤痕,头部的伤很象是跌伤的。据他说,他在马上一下子腾空而起,被重重地抛在地下,来势那么迅速和猛烈,他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双脚幸亏离开了马镫,否则他早已死了,因为他那匹受惊的马一定会拖着他越过田野。我们已经把他交给米许同维奥莱特照料……”

  “怎么!米许在他住的楼房里?”科朗坦一边说一边盯着洛朗丝。

  女伯爵狡猾地微微一笑,这就是女人的回敬。

  “我刚才看见他正在和维奥莱特做一笔交易,他们从昨晚就开始谈判了,”队长继续说,“我看维奥莱特同米许都喝醉了;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喝了整夜的酒,到现在条件还没有谈妥。”

  “这是维奥莱特对你说的吗?”科朗坦大声问。

  “是的,”队长回答。

  “啊!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佩拉德望着科朗坦叫喊起来;科朗坦同佩拉德一样,不相信队长的聪明才干,年轻的暗探对年老的暗探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话。

  “你是几点钟到达米许住的楼房的?”科朗坦问,因为他注意到五天鹅小姐望了望壁炉上面的钟。

  “大约两点,”队长回答。

  洛朗丝向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等全体人员扫了一眼,这就仿佛用一件天蓝色的斗篷把他们全裹起来了。胜利的欢乐在她的眼睛里闪耀,她脸红了,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滚。这个年轻姑娘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十分坚强,在快乐面前却流下了眼泪。这时候她显得十分崇高伟大,尤其在神甫眼中更是如此。平时神甫对她的男人性格感到苦恼,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她还具有女性的极度柔情;不过这种柔情象珍宝一样,在她身上是隐藏在无比深厚的地下花岗岩底下而已。这时一个宪兵走进来问要不要让米许的儿子进来;米许的儿子是他父亲派来向两位巴黎来的老爷回话的。科朗坦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作回答。弗朗索瓦·米许是一个机灵鬼,完全象他父亲一样,这时他已经到了院子里,同恢复自由的戈塔尔当着宪兵的面交谈了一会儿。宪兵没有看见小米许偷偷地把一件东西塞进戈塔尔的手里,于是弗朗索瓦就完成了他的任务。戈塔尔把身一闪,就跟着弗朗索瓦进了客厅,他一直走到五天鹅小姐身边,象个没事人儿似的把合二为一的结婚戒指交给了她,她马上热烈地吻那戒指,因为她明白,米许把戒指还给她,就是告诉她四个贵族已经到了安全地点。

  “爹叫我问对那班长怎么办?那班长一点不见好。”

  “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佩拉德问。

  “脑袋,他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来,准没错儿。当宪兵的,该会骑马,是他运气不好,打了个趔趄!啊!他脑袋后头有一个洞,象拳头那么大。是他运气不好,跌在一块该死的硬石头上,多可怜!他白当了宪兵,还是不断喊痛,叫人听了真觉可怜。”

  特鲁瓦的宪兵队长进入院子,下了马,向科朗坦招了招手。科朗坦认出是他,急忙走过来,为了节省时间,推开一扇窗户就问他:

  “什么事?”

  “我们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就在森林那条大林荫道中间,我们找到了五匹累得快死的马,皮毛上全是汗水,我已经叫人看守着,以便弄清楚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谁提供它们的。森林已被包围,里面的人一个也休想出来。”

  “你估计这些骑马的人是几点钟走进森林的?”

  “正午十二点半。”

  “严密看守,不要让一只兔子走出森林,”科朗坦低声对他说,“我把佩拉德留在这儿,我去看看那个可怜的班长。”然后转过来凑在普罗旺斯人的耳边说,“你留在镇长的家里,我会派个能干的人来接替你。我们必须利用当地人,你在那里仔细研究一下他们的面孔。”

  他转过身来用吓人的声调对大家说:“再见!”

  没有人搭理两个暗探,他们走了出去。

  “我们抄家一无所获,富歇会怎么说呢?”佩拉德大声对科朗坦说,同时扶科朗坦上藤条马车。

  “啊!事情还没有了结,”科朗坦凑近佩拉德的耳边说,“那几个贵族一定在森林里。”

  洛朗丝站在客厅的一扇大窗户前面,透过窗户的小方块玻璃凝视着他们。科朗坦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说:

  “我曾经干掉过一个各方面都比得上她的女人①,她实在把我惹火了!如果这一位有朝一日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报那一鞭之仇。”

  ①指《舒昂党人》的女主角玛丽。科朗坦在这部小说中同样以巴黎间谍的身分出现。

  “你说的那一位是个交际花,”佩拉德说,“这一个倒是有地位的……”

  “我还管这个?凡是在海里的都是鱼!”科朗坦说,同时挥手叫赶车的宪兵挥鞭上路。

  十分钟以后,他们完全彻底地撤出了五天鹅古堡。

  “你们是怎样打发那个班长的?”洛朗丝对弗朗索瓦·米许说,她叫弗朗索瓦坐下,而且给他吃东西。

  “我父亲和我母亲对我说,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叫我不要让任何人走进我们的屋子。我听见林子里有马儿来往的声音,就知道我要对付的是狗宪兵。我要阻止他们走进我们的屋子,就从我家的顶楼里拿了一些粗绳,系在每条道路入口的树上。这时候,我听见马蹄声从一条路上奔来,我把绳子的一端系到骑马人的胸部那么高,另一端环绕着对面的一棵树身,这树就在我听见马蹄声的那条路边。这样道路就被封锁住了。结果还真有效。当时月亮没有了,班长倒栽葱跌到地上,可是他没有死。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倒挺结实,这些宪兵们!不过,我们总算干了我们能做到的事了。”

  “你救了我们!”洛朗丝一边说一边亲吻了弗朗索瓦·米许。她把弗朗索瓦送到铁门边,看见四处没人,就凑近他的耳边问:“他们有吃的吗?”

  “我刚给他们送去一只十二磅重的面包和四瓶酒。他们可以在那里躲上六天。”

  洛朗丝回到客厅以后,发觉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古热小姐和神甫都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她。他们的眼光里既包含着钦佩,也带有焦虑不安。

  “你真的看见过他们了吗?”奥特塞尔太太高声问。

  女伯爵笑吟吟地把一只手指贴在嘴唇上,然后上楼睡觉去了;因为,一旦胜利到了手,疲劳就压倒了她。

  从五天鹅到米许住的楼房,最近的路是从这一村庄到贝拉什田庄的那条路,这条路的尽头是圆形广场,就是昨天米许见到两个暗探的地方。因此给科朗坦赶车的宪兵也沿着这条阿尔西的宪兵班长走过的路前进。暗探一边前进,一边在探究用什么办法能叫一个班长摔下马来。他责备自己只派了一个人去察看这么重要的一个地点,他从这个错误里得出一条教训,他要把这条教训收进他编写的留作自己参考的一部警察法典里。

  “他们既然能把宪兵干掉,”他暗自忖度,“他们也可能摆脱掉维奥莱特。那五匹死马很明显是从巴黎把四个阴谋家和米许带回到森林里来的。”他抬起头来问那个赶车的宪兵,他是阿尔西宪兵队里的:“米许有马吗?”

  “啊!有一匹很好的小马,”宪兵回答,“那是一匹前贵族西默兹侯爵的马厩里培育出来的猎马。这匹马虽然已经十五岁口,可是益发显得剽悍,米许骑着他跑上八十公里以后,这畜生的皮毛还跟我的帽子一样干。啊!他把它照料得可好哩,不管出什么价钱他都不肯脱手。”

  “他的马是什么模样的?”

  “一匹深褐色的马,蹄子以上有白斑点,很瘦,但是劲头很大,象一匹阿拉伯马。”

  “你见过阿拉伯马吗?”

  “我一年前才从埃及回来,我骑过埃及骑兵的马。我在骑兵队里服役了十一年,我跟着斯坦热将军越过莱茵河,转到意大利,后来我跟着第一执政到了埃及。因此我不久就可以升为班长了。”

  “等我到了米许的住所以后,你到马厩里去看看,既然你同马匹一起生活过十一年,你应该认得出一匹马有没有跑过路。”

  “瞧,这就是我们的班长摔下来的地方,”宪兵指着那地点说,从这里出去就是圆形广场。

  “你去告诉宪兵队长,叫他到米许的楼房里来接我,我们一起回特鲁瓦去。”

  科朗坦下了马车,在那里逗留了几分钟以观察地势。他研究了那两株面对面的榆树,一株靠着猎场的墙,另一株在圆形广场旁边的斜坡上,沟通村子的道路到这里便被圆形广场截断。在视察中他看见道路的尘土中有一粒扣子,是从宪兵的制服上脱落下来的,这种事情,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发现。他把扣子捡了起来。走进米许的住宅以后,他看见维奥莱特和米许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讨价还价。维奥莱特站了起来,向科朗坦敬礼,请他喝酒。

  “谢谢,我只想看看宪兵班长,”年轻的暗探回答,他一眼就看出维奥莱特喝醉已有十二小时以上了。

  “内人正在楼上照顾他,”米许说。

  科朗坦急忙冲向楼梯,他看见那个宪兵头上裹着纱布,躺在米许太太的床上。

  “怎么样,班长?好点了吗?”科朗坦问。

  班长的帽子、军刀和武装带都放在一张椅子上。玛尔特不知道她儿子的勇敢行为,只是出自妇女的天性,同她的母亲一起看护着班长。

  “我们在等瓦尔莱先生,他是阿尔西城的大夫,”米许太太说,“戈歇已经去找他了。”

  “请你们躲避一下,让我同班长谈谈话,”科朗坦说,这两个妇人显然天真无罪的样子使他相当惊异。“你身上什么地方受到了打击?”他一边问一边注意班长的制服。

  “胸膛,”班长回答。

  “让我看看你的皮带,”科朗坦说。

  那条武装带是黄色滚着白边的皮带,由通常称为国民宪兵的人佩戴,最近有一道法令详细规定了这种宪兵制服的每一细节。在皮带上有一块金属牌子,同乡间警卫队所佩戴的相同,法令规定在这牌子上面刻上这行古怪的字:“尊重个人和财产”!弗朗索瓦·米许的那条绳子理所当然地在皮带上留下很深的痕迹。科朗坦拿起他的制服,发现少了一粒扣子,就是他在路上捡到的那一粒。

  “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科朗坦问。

  “天快亮的时候。”

  “他们马上就把你抬到楼上来了吗?”科朗坦注意到卧床铺得齐齐整整,被褥没有动过。

  “是的。”

  “谁把你抬上来的?”

  “两个女的和米许的小孩,是米许的小孩发现我昏倒在地上的。”

  “好!他们一家人都没有睡觉,”科朗坦自己思忖,“班长既不是被枪击中的,也不是被棍子打下马的,因为他的敌人如果要打棍子,必须同他处在相同的高度,就是说要骑着马才行。因此他一定是被横过路当中的什么东西绊下马的。难道是一条横木吗?不可能。是一条铁链吗?那会留下痕迹的。”

  想到这里他高声问班长,同时走近点仔细打量他,“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我当时被掀起得太突然了……”

  “你下巴底下的皮都擦破了。”

  “我觉得,”班长回答,“似乎我的脸被一根绳子锯了一锯……”

  “我知道了,”科朗坦说,“有人拿绳子缚在对面两株树上挡住你的道路……”

  “这很可能,”宪兵班长说。

  科朗坦下楼走进厨房。

  “来吧!老混蛋,成交吧,”米许嘴里对维奥莱特说话,眼睛却望着科朗坦,“一共十二万法郎,你就成了我的土地的主人了。我把钱投资到公债里去,靠年金过日子。”

  “我口袋里只有六万法郎,就跟世界上只有一个天主一样。”

  “我不是答应过你余数可以延期付款么?唉!我们从昨天谈到今天还作不成这项买卖……那是顶呱呱的地哟。”

  “这地是好地,”维奥莱特回答。

  “拿酒来!孩子他妈,”米许叫喊。

  “你们还没有喝够吗?”玛尔特的母亲大声说,“从昨晚九点钟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四瓶酒了……”

  “你们是从今天早上九点钟就一直在这里的吗?”科朗坦问维奥莱特。

  “不,对不起。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没有离开过这里,而买卖也没有成功:他越是叫我喝酒,就越是抬高土地的价钱。”

  “作买卖就是这样,谁爱喝酒谁就抬高价钱,”科朗坦说。

  桌子末端摆着十二、三个空酒瓶,证实了老太太的话。这时候,那个赶车的宪兵在门外招呼科朗坦,在门槛上低声对他说:“马厩里根本没有马。”

  “你叫你儿子骑着马进城,”科朗坦走进来说,“他快回来了吧。”

  “不,先生,”玛尔特回答,“他是走路去的。”

  “那么,你的马干什么去了?”

  “我把马借出去了,”米许冷冷地回答。

  “到这儿来,老狐狸,”科朗坦对米许说,“我有几句话要灌进你的耳膜里去。”

  科朗坦同米许走了出去。

  “你昨天四点钟的时候往你的卡宾枪里装子弹,是想杀死参议员,公证人格勒万看见了你;可是我们不能因此而逮捕你,因为你虽然有充分的犯罪思想,而犯罪的证据不足。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使维奥莱特睡着了,你,你的老婆和你的儿子没有睡觉,整夜在外面奔走去通知五天鹅小姐,说我们要来了,叫她救了她的表哥,你把他们带到这儿,藏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你的儿子或者你的老婆用很聪明的办法把宪兵班长掀到地上。总之,你把我们打败了。你好大的胆。可是这场斗争还没有结束,我们不会让你永远占上风。你愿意和解吗?你的主人们在和解中是不会吃亏的。”

  “到这边来,我们在那儿谈话可以不让别人听见,”米许一边说一边把暗探带到猎场池塘边。

  科朗坦一看见水塘,便牢牢地盯着米许。毫无疑问,米许是想靠他的气力把暗探扔进这七尺宽三尺深的水塘里。米许的回答也是用眼睛牢牢地盯着科朗坦。这完全象是一条粘软而冰凉的蟒蛇,在向巴西的红褐色猛豹挑战。

  “我嘴巴不干,不想喝水,”那位花花公子说,他停在草地的边沿上,一只手在旁边的口袋里摸索,想把他的小匕首拿出来。

  “我们谈不来,”米许冷冷地说。

  “亲爱的,请你放规矩点,司法机关在监视着你哩。”

  “如果司法机关都象你那么盲目,每个人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米许说。

  “你拒绝和解吗?”科朗坦意味深长地问。

  “如果一个人的脑袋能被砍一百次的话,我宁愿砍头一百次也不愿意同你这样的混蛋同流合污。”

  科朗坦仔细端详了米许、米许的住房和跟在他后面狂吠的库罗,然后很快地上了马车。经过特鲁瓦时他下了几道命令,最后回到巴黎。所有的宪兵队都接到了他的秘密训令和秘密指示。

  在十二月、正月和二月这三个月里,最小的村子都遭到仔细的和频繁的搜索。在所有的酒馆里都有人偷听谈话。科朗坦获得了三次重要的消息:一匹同米许的马相类似的马倒毙在拉尼附近;那五匹埋在生母森林里的马,是佃农和磨坊主以每匹五百法郎的价钱卖给一个汉子的;按照特征看来,这个汉子大概就是米许。有关包庇阴谋家乔治以及与之同谋者应受处罚的法律公布以后,科朗坦加紧监视生母森林。后来莫罗、保王党人和皮什格吕被捕以后,村子里才没有再出现陌生面孔。咐格勒万从米许那里接收所有帐目,把米许辞退。过了三天,米许收到了一份正式的结算书,离了职。使得大家异常惊讶的是,米许搬到五天鹅去住,当上了洛朗丝的佃农,经营五天鹅的所有保留土地。

  他搬家的那天,恰巧是当吉安公爵被处决的不幸日子①。几乎在整个法国,人们同时知道了这位亲王被绑架、审讯、判罪和处死的情形,这是可怕的报复,接着就是对波利尼亚克、里维埃和莫罗的审讯。

  ①谋杀波拿巴的阴谋于一八○四年一月破获:乔治、皮什格吕和莫罗三人马上被捕。当吉安公爵当时在德国,被第一执政派人绑架回巴黎,于三月二十日晚至二十一日经军事法庭审判后枪决。这是为了威吓波旁王族,因为当吉安亲王是孔代家族的最后一位男继承人。后来乔治上了断头台;皮什格吕被吊死在狱中,莫罗被放逐。据本书《结语》里说,拿破仑杀死当吉安公爵是上了富歇等人的圈套,富歇等人害怕拿破仑同波旁家族和解,所以蓄意制造这一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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