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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亨利·海涅
这篇研作献给您,亲爱的海涅。献给您,因为在巴黎,您象征着德意志的才智和诗情;而在德国,您又象征着法兰西的犀利而幽默的批判。献给您,因为谁也不比您更懂得其中所能包含的嬉笑怒骂、爱和真谛。
德·巴尔扎克
“亲爱的朋友,”博德雷依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双人沙发的靠垫下面抽出一份手稿,“在我们这种困难的处境下,我把您前几天给我讲的事情写成短篇小说,您不会责怪我吧?”
“方今之世,什么到手的都是好题材。您没看见有的作家穷于想象,就把自己和他们情妇的心曲公之于众吗?亲爱的,总有一天会到这样的地步:人们不是为了体验传奇中英雄的乐趣而去历险,却只是为了讲给别人听。”
“总之,您和罗什菲德夫人将为我们付房租。而照目前这里的情况看来,我想我是不会为您付房租的。”
“那可难说!也许您也会象罗什菲德夫人一样走运呢。”
“您认为回到她丈夫身边就算走运吗?”
“不算,只不过是走财运……开始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博德雷依夫人朗读了以下这篇作品:
背景是沙特·杜·鲁尔街一间华丽的沙龙。当代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同一位显赫的侯爵夫人并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其亲密的程度正好适合他的身份——一个靠女人而显贵起来的男人。这女人要他承欢左右,与其说是聊胜于无,不如说是作为一个百依百顺的patito①。
①意大利文:追求者。
她说道:“昨天您不是提到有几封信,说是为了给我把故事讲全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找到了吗?”
“现在我已经拿到了。”
“那么请讲吧,我会象孩子听妈妈讲‘大青蛇’的童话一样听着。”
“在我们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熟人之中,我要提的就是目前故事中的这位年轻人。他是一个才华出众而又命途多舛的贵胄,颇多神思妙想,善于谈笑风生,年纪虽轻而阅历很广。目前暂时混迹于浪荡公子之列。浪荡一词,也可称之为意大利人的街头哲理。那是指一群二十多岁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个个自命不凡,而又都怀才不遇,但总有一天会崭露头角,成为赫赫要人。其实在狂欢节时,他们已经露过头角,把一年中受到压抑的过剩精力都发泄在自己发明的种种滑稽可笑的新花样之中。这是什么年月啊!荒唐的当权者竟这样大量埋没人才!在这群浪荡公子中,有出色的外交家,只要有法国当局撑腰,他们就自信有斗垮俄罗斯谋略的能耐。在那里面还可以找到作家、行政人才、军事家、记者、艺术家!总之,可以从中发现各种各样有本领、有才气的人物。这是社会的缩影。假设俄皇愿出两千万把这群浪荡公子买过去——还得假设他们愿意离开那柏油马路,放逐到敖德萨,不出一年,敖德萨就会变成巴黎。那里面有的是空自枯萎的鲜花,当年拿破仑和路易十四到处求索的优秀法兰西青年,三十年来却被这耆老政府弃若敝屡;在这耆老政府统治下,法国的一切都在凋敝。曾几何时,那位还令人信得过的蒂索教授①提到这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代时还说过:‘这些青年可真是名不虚传。无论是在参议会和政府机关里,在非常棘手而充满风险的谈判中,还是在被征服国家的统治机构中,皇上处处都用得上他们,而他们处处都不辱使命!这些青年对皇上来说,就象是当年查理曼大帝的missidominici②。’而如今,浪荡一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他们一无所有,随遇而安。他们的宗教就是保持希望;他们的法典就是相信自己;他们的开支全靠慈善布施。这些年轻人个个心胸豁达,多大的厄运都能处之泰然,从来得不到好运的青睐,但是总能驾御自己的命运。他们总是骑着假设之马驰骋,象落叶一样飘浮不定,象债台高筑的人那样轻松愉快,啊!他们的债务就和他们喝过的酒一样多。我快要言归正传了。
①皮埃尔-弗朗索瓦·蒂索(1768—1854),法兰西高等学校拉丁诗教授,一八三三年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②拉丁文:钦差大臣。原指中古时期法国查理曼大帝派往各省的高级官员,职责是代表国王视察工作,并向国王报告。故译为钦差大臣。
“他们都在谈恋爱,但是这恋爱……请想象一下:把洛弗拉斯、亨利四世、摄政王、维特、圣普乐、勒白、黎塞留元帅集于一身,①就可以对他们的爱情有个概念了!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们都是情场老手,拿得出任何女人都求之不得的那种炽烈的热情;他们的心有如饭馆的菜单,把斯丹达尔的《论爱情》一书付诸实施,尽管是不自觉的,甚至可能根本没看过那本书;他们把不同口味的爱情予以分门别类:热烈的、反复无常的、坚贞如冰的、尤其是昙花一现的爱情。哪一种都适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发明了这么一条荒诞的箴言:对男人说来,什么女人都是一样的。
①洛弗拉斯指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花花公子;亨利四世指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任国王,摄政王指法王路易十五幼时摄政的菲力浦·奥尔良公爵;维特指歌德名着《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主人公;圣普乐是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中的男主人公;勒内是夏多布里昂的中篇小说《勒内》的主人公;黎塞留元帅(1696—1788)指法国历史上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其人私生活放荡,情场轶闻极多。
“这一条款的内容还要泼辣得多,但是我既然认为其精神是错误的,就不计较措辞了。夫人,我的朋友名叫加布里埃尔-冉-安-维克多-邦雅曼-乔治-费迪南-夏尔-爱德华·吕斯蒂柯里·拉帕菲林伯爵。吕斯蒂柯里家族丢掉托斯卡讷地方的一个小小的诸侯国后,立即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①一道来到法国,他们与德·埃斯特家族②略沾点亲,与吉斯公爵结过盟,在圣巴托罗缪之夜杀了不少新教徒。查理九世封他们继承拉帕菲林伯爵的产业,那是没收的萨瓦公爵的领地。后来亨利四世又从他们手里买了回去,不过仍把伯爵头衔留给了他们。这位伟大的皇帝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领地还给了萨瓦公爵。作为补偿,拉帕菲林家族两次晋爵,并主持过一届政府。远在梅迪契家族有自己的纹章之前,他们就拥有了蓝花银质纹章(纹章正面刻有查理九世的御玺),上有两个农民的雕像托着一顶伯爵冠冕,冕上的铭文是:INHOCSIGNOVINCIMUS。③拉帕菲林家族曾在瓦卢瓦王朝中政绩斐然,一直延续到黎塞留执政时期;在路易十四治下逐渐衰微,到路易十五时完全败落。我那位朋友的祖父是在布雷④之前,第一个为出尽风头的拉盖尔小姐⑤添妆,从而把已经所余无几的这份辉煌家业挥霍净尽的。
①梅迪契家族为意大利望族之一。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佛罗伦萨公爵罗兰二世之女,于一五三三年嫁给法王亨利二世,其子查理九世幼时,她曾任摄政王,以政治手腕灵活着称。
②德·埃斯特也是中古时期意大利著名王公世家。这一段叙述有的地方引用历史事实和真实姓名,但有的纯属虚构。吕斯蒂柯里和拉帕菲林以及以下有些姓名即为虚构。
③拉丁文:佑吾必胜。
④布雷(1710—1777),法国著名的包税人。
⑤拉盖尔小姐(1755—1783),著名女歌唱家。
“到一七八九年,夏尔-爱德华的父亲已是一名没有任何家产的官吏。他趁大革命之机,灵机一动,给自己安了个吕斯蒂柯里的姓氏。这位父亲在意大利战争时曾和一位阿尔巴尼伯爵夫人的养女结婚(她叫个什么卡波尼①,拉帕菲林的最后一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成了军队里最优秀的上校之一,因此国王任命他为荣誉军团司令,并册封为伯爵。上校的脊梁骨有一点歪,他儿子提起此事常笑称他为再造伯爵。吕斯蒂柯里伯爵将军——因为他在拉第斯波恩②一役又当上了将军衔的旅长——在瓦格拉姆战役③之后死于维也纳,当时他在战场上被任命为师长将军。以他的名望,他显赫的意大利世家,以及他的丰功伟绩,本来迟早应该升上元帅宝座。又因吕斯蒂柯里家族已经出过一位教皇,还在那不勒斯王国搞过两次维新,如果是在王朝复辟年代,他是很可能重整在一一○○年时已和吕斯蒂柯里一样显赫的拉帕菲林家业的。拉帕菲林家族尽管是坚定的投石党④,但靠了他在瓦卢瓦王朝的辉煌业绩,并靠了他的灵活手腕,在路易十四治下却还能存在下去;马扎兰主教对他们有感情,因为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托斯卡讷的残裔⑤。今天,提到夏尔-爱德华·德·拉帕菲林的名字时,知道拉帕菲林世家是怎么回事的,一百个人里找不出三个人来。但是波旁王朝的画笔却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弗阿-格拉伊⑥。啊!您可不知道,爱德华·德·拉帕菲林是以怎样的气度承受这默默无闻的地位!他对一八三○年的布尔乔亚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而又极其风趣、典雅。假如这些浪荡公子能容得下一位国王的话,那他就会是浪荡国之王。他的想象力真是层出不穷。创造出一张浪荡国的地图,以及连诺迪耶⑦都找不到的七座城堡的名字,都是他的功劳。”
①卡波尼系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之一。
②拉第斯波恩在今德国境内,现名累根斯堡,一八○九年拿破仑在此打败奥地利。
③瓦格拉姆,维也纳附近一村庄。瓦格拉姆战役是历史上有名的战役。一八○九年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地利的查理大公。
④路易十四幼时马扎兰主教执政期间,巴黎发生了反王权的起义(1648—1649),称“投石党”运动。除广大平民外,大资产阶级及一部分贵族也参加了,后以贵族及大资产阶级与国王妥协而失败。因巴黎市政府禁止使用投石器,违者入狱。该运动以此命名,含有反抗政府之意。
⑤马扎兰(1602—1661),继黎塞留之后的红衣主教,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时代任首相,其原籍为意大利,托斯卡讷是意大利地方,故云。
⑥弗阿和格拉伊都是法国古老的贵族世家。一三九八年通过婚姻将两家的封号联在一起。
⑦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以写富于幻想的故事见长。
侯爵夫人说:“而这,正是我们时代最动人的笑话中所缺少的唯一的东西。”
拿当继续说道:“您再了解一些我的朋友拉帕菲林的特点,就能对他作出判断了。有一次,拉帕菲林发现他的一个朋友——当然也是浪荡公子——正在街头与一个自称被冒犯了的布尔乔亚争吵。这些浪荡公子对当代权贵是极为蛮横无礼的。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格斗。
“‘等一等,’拉帕菲林发话了,他拿出当年洛赞公爵自己都会望尘莫及的洛赞气派①,‘这位先生府上?’
①洛赞公爵(1633—1723),路易十四时期的元帅,以勇于冒险着称。
“‘什么?先生?’那布尔乔亚问道。
“‘是的,我问您府上,您怎么称呼?’
“‘戈丹。’
“‘嗯?戈丹!’拉帕菲林的朋友说。
“‘亲爱的,等一等,’拉帕菲林止住他的朋友,‘有个姓氏叫特里戈丹,您是这家族的吗?’
“那布尔乔亚瞠目不知所答。
“‘不是的。那么您是属于皇家册封的加埃特的新公爵之家喽?也不是的。那么,您想,我这位朋友,将来是要当大使馆的秘书,并成为大使的,您总有一天要对他肃然起敬。他怎么能跟您打架呢?……戈丹!名不见经传;无名小卒,戈丹!我的朋友不能对空搏斗啊!有身分的人只能跟有点名望的人打架。请吧,亲爱的,再见!’
“‘向尊夫人致意!’那位朋友追加了一句。
“有一天,拉帕菲林同他的朋友一起散步,那位朋友把烟头扔在一个过路行人的鼻子上了。那行人缺乏雅量,竟然发起火来。
“年轻伯爵走过去对他说:‘您把对手的火给碰灭了。证人宣布:双方都保全了体面。’
“他欠了他的裁缝一千法郎,一天早晨,裁缝没有亲自去,而是派了他的大徒弟到拉帕菲林家去收钱。那孩子在鲁尔郊区一个庭院尽头六层楼上找到了这位倒霉的欠债人。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那是什么床!还有一张桌子,哪儿算得上是桌子,拉帕菲林听取了在清晨七点钟向他提出的这一荒唐的、而且据他说简直是无理的要求。
“他以米拉波①的风度和姿势回答说:‘回去把你看到的我的情况告诉你师傅!”
徒弟道着歉退出去了。拉帕菲林把这年轻人送到楼梯口。楼梯扶手上的装饰是《布里塔尼居斯》中情节的插画。②拉帕菲林对他说:
“‘注意这楼梯!好好看看这楼梯!回去好跟你师傅讲这楼梯!’
“不论他陷入什么困境,拉帕菲林从不为危难所压倒,从不垂头丧气,从不沾染任何庸俗趣味。他总是充分显示出黎瓦洛尔③的才华和法国王公贵族的优雅风度。那则脍炙人口的,关于银行家拉斐特④的朋友的轶事,就是他发现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拉斐特的朋友来到了国民公债交易所——当初发起公债就是为了让这位银行家保住他开的一家旅馆,一八三○年的革命就是在那旅馆里策划的——这位朋友一进去就说:‘给你五法郎,找我一百个苏!⑤’有人把这件事画成了漫画。有一次,他不幸——借用起诉书的语言来说——使一位姑娘变成了母亲。那个已不算纯洁无瑕的女孩子向她母亲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她母亲,一个善良的布尔乔亚,跑去问他打算怎么办。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初期的著名人物之一,贵族出身,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一年期间是国民议会和制宪议会中最有号召力的一个政治活动家,后因转而拥护路易十六,在人民中丧失声望。他是著名的演说家,其演说辞、演讲艺术和风度都为当代所称道。
②《布里塔尼居斯》,法国著名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剧之一。这里情节指第二幕第二场尼禄赞扬朱妮那种毫无装饰的美,此处喻指拉帕菲林住所简陋,楼梯扶手毫无装饰。
③黎瓦洛尔(1753—1801),法国作家及记者,仇视法国大革命,经常对共和派进行尖酸刻薄的攻击。
④拉斐特(1767—1844),十九世纪法国金融巨子,波旁王朝的反对派,在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⑤一百个苏等于五个法郎。此处是讽刺布尔乔亚的小气、庸俗。
“‘可是,太太,我既不是外科医生,又不是接生婆。’
“一句话顶得她无言以对。但是事隔三、四年之后,她又来找他麻烦了,还是坚持问他打算怎么办。
“‘啊,太太!’他答道,‘到这个孩子七岁的时候,那是孩子们从女人手中转到男人手中的年龄(母亲作赞同状),假如他确实是我的孩子(母亲作手势),假如他长得惊人地象我,假如他看来有希望长成高贵绅士,假如我从他身上看到我的气质,特别是吕斯蒂柯里家族的气派,噢,那么,(对方又一个动作)君子一言为定,我一定给他……一块大麦糖!’
“请允许我借用一下圣勃夫①写不知名人士传的笔法: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强硬的世族的玩世不恭而又有些腐败的一面。这一面更使人想起他们狩猎的鹿苑,而不是那谈诗论文的朗布依埃公馆②。这不是文质彬彬的族类,我倒倾向于认为他们有点骄奢淫佚,超出了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范围。但是这却是黎塞留式的殷勤,只是可能玩笑开得太过分些;这也可能是十八世纪的极端放纵的作风。往前说,可与当时的宫廷火枪手联系起来,而有损于尚瑟内兹③的声誉,但他们那轻浮的作风却是从瓦卢瓦故宫的画栋雕梁中养成的。在我们这个道德高尚的时代,遇到这样大胆放肆的行为当然要予以严惩;但是这块大麦糖也可以使年轻的姑娘们看到,这种开头充满着迷人的梦幻,盛开着玫瑰花的游乐,是多么的危险;在那无人守护的斜坡上滑下去不知节制,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件轶事生动而全面地刻画出了拉帕菲林的性格,因为他具备了帕斯卡尔④所希求的折衷性格,既温柔又无情;他象古希腊的伊巴密浓达将军一样,在两个极端都同样的伟大。再说,折衷一词正好恰当地形容这个时代;只是过去没有人制造新词就是了。这一特点足以解释我国文明的精妙之处,它将永存。”
①圣勃夫(1804—1869),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
②朗布依埃公馆,朗布依埃侯爵夫人(1588—1665)在巴黎建造的一所住宅,于一六○八年开始接待宾客,十七世纪上半叶几乎法国所有上流社会人士和作家都做过该沙龙的座上客,开沙龙文学风气之先。
③尚瑟内兹(1759—1794),黎瓦洛尔的朋友和合作者,法国大革命期间极端保王派的宗教刊物《使徒报》的编辑,一七九四年在巴黎被革命派送上断头台。
④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古典主义散文家,也是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提倡以“自我克制”,“温和折衷”为主要内容的“理性”。
“啊!亲爱的拿当,您向我讲了一通什么晦涩难懂的话啊?”侯爵夫人愕然问道。
“侯爵夫人,”拿当答道,“您不懂得这种高深的文辞的价值,我刚才是套用圣勃夫的笔法,是一种新型的法文。我接着讲下去吧。有一天,拉帕菲林同朋友挽着胳膊在街上散步,看见一个最凶的债主迎面走来。债主向他说:
“‘先生,您想起过我吗?’
“‘半点也不!’伯爵回答道。
“您要知道,他当时的处境有多困难。因为当年塔莱朗在同样的场合已经说过:‘您真奇怪,亲爱的;’他得避免落个效颦之讥。这位伯爵和白金汉公爵一样慷慨。他一时手头拮据,拿不出东西来给那扫烟囱的孩子,感到难为情,于是就把手伸进一家杂食店门口盛葡萄的木桶,给那个小萨瓦人①的帽子里盛满了葡萄,这孩子是很爱吃葡萄的。那店主人起初是笑,终于向拉帕菲林伸出手来要钱。
①萨瓦,法国东南部的一个省,盛产葡萄。
“‘呸!先生!’他回答,‘您的左手大概不知道我的右手刚刚给出去了什么东西。’
“夏尔-爱德华富于冒险精神。他不主动寻衅,但也不拒绝别人的挑衅;他是具有精神上的勇气的。他在歌剧院的走廊里遇到一个人,那人谈到他时言语失敬,他就在交臂而过时用胳膊肘撞他一下,等走回来时,又撞他一下。
“那人说:‘您可真不小心!’
“‘相反,我是故意的。’
“那年轻人递过了名片。
“‘太脏了,’他答道,‘这名片在口袋里放得太久了!另外再给我一张吧。’他说着把名片扔在地上。
“在决斗场上,他中了一剑。对手看见血流出来,就想结束战斗,叫道:
“‘先生,您受伤了。’
“‘突然袭击,不算数!’他回答时神态自若,就象在讲武堂上一样。
“然后他报以同样的突然袭击,不过刺得更深,同时叫道:
“‘这才是真正的一剑,先生!’
“他的对手因此卧床半年。还是用圣勃夫的笔法来说吧,这件事使人回想起皇族盛时的教养和雅谑。可以看到一种无忧无虑而又漫无目标的生活;一种只有青春少年才有的欢快的想象力。这已经不再是娇嫩的花朵,而是包含着饱满、丰腴、能度过寒冬的干种子。您难道不觉得这些事预示着一种按捺不住的、令人不安的东西,一种分析不透,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而时机一到就会燃起熊熊烈火的东西吗?这是修道院里特有的acedia①,是青春的力量在年华虚度中腐败、发酸、发酵,是一种朦胧的黯然神伤。”
①西班牙文:胃酸过多。
“够了!”侯爵夫人叫道,“您简直是在给我的脑子下倾盆大雨。”
“那是因为午后太烦闷,太无聊。干点坏事也比没事可干好,这就是在法国经常发生的情况。目前的青年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郁郁不得志者好学不倦;另一方面,是激情奋发的人热血沸腾。”
“够了!”罗什菲德夫人又说一遍,并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您在折磨我的神经!”
“为了给您把拉帕菲林讲完全,我得赶快进入他的风流韵事,以便使您了解这年轻人的特殊天才。他出色地代表着那一部分洋场恶少。他们坚强,坚强得足以对那些无能的统治者给他们造成的处境付之一笑;他们精明,精明得可以看出工作是没有用的,因而什么也不干;他们生气勃勃,能够寻欢作乐——这是他们唯一的,谁也剥夺不了的东西。但是一项狭隘的、布尔乔亚的重商主义政策,会把多少禀赋和才华得以施展的渠道给堵塞了。诗人也好,博学少年也好,全都无用武之地。为了使您了解新朝廷多昏庸,请看拉帕菲林遇到的以下这件事:在皇家年俸的项目里,有一种职员,名叫赈济员。这个职员有一天听说拉帕菲林处境极为拮据,这同他的职务当然有关,于是他就给这吕斯蒂柯里的后裔送去五十法郎。拉帕菲林温文尔雅地接待了这位先生,并同他谈论宫里的人物。
“他问道:‘听说奥尔良小姐①为她侄子的这一美差出了如此数目的一笔钱,是吗?这事干得漂亮!’
①指路易-菲力浦的妹妹阿黛拉伊德(1777—1847)。
“拉帕菲林向一个十岁的萨瓦孩子吩咐了几句话,他管这孩子叫安息斯老爹,他是白给他干活的。他讲到这孩子时说:
“‘我还没见过象这孩子那样又精又傻的;他为我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是什么也不能给他的。’
“安息斯租来了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后面还有一个跟车的仆人。拉帕菲林听到马车声的时候,已经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这位先生的职务上,打听他的工作和待遇。
“‘您这样满城的跑,给不给您一辆车呢?’
“‘哦,没有!’他答道。
“话音刚落,拉帕菲林就和当时正巧在他家的一个朋友一起,把这个他后来称之为循规蹈矩的可怜人送下楼,并坚持要他上了马车,因为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拉帕菲林一切都计算好了。他建议让马车送这公务员到他要到的地方去。当这散发布施的人结束对另一家的访问,走出来时,原班人马在门口等着他。跟车的仆人递给他一张铅笔写的条子:
“‘该马车已由吕斯蒂柯里·德·拉帕菲林伯爵付妥三天租金。能为朝廷慈善事业薄尽绵力,使朝廷恩典得添羽翼,不胜欣慰之至。’
“现在拉帕菲林称年俸为‘不文明的俸禄’①。有一个举止略嫌轻佻的女人热恋着他。她叫安东尼亚,住在海尔德路,在当地颇引人注目。但是在她认识这位伯爵时,她还没有‘发迹’呢。她不乏过去那个时代的女人的泼辣劲儿,而这种作风在今天是被妇女们嗤为粗野的。这个女人同伯爵过了半个月纯洁无邪的幸福生活之后,为了她自己的‘年俸’,不得不又回到不那么专一的爱情生活去。拉帕菲林发现对方对他不忠,就给安东尼亚夫人写了以下这封使她一举成名的信:
夫人:
您的行为使我既痛苦又惊讶。您以倨傲的态度撕碎了我的心还不满足,竟然无礼到把我的牙刷留下不还;而我的财力又不允许我再添置一把,因为我的产业被课以超过其价值的重税。
别了,美丽而无情无义的朋友!愿我们再相见于更美好的世界里。
夏尔-爱德华
①此处为双关语:皇家年俸的原文是“listecivile”,civile一字原义为“文明,拉帕菲林称之为listeincivile,即“不文明”。
“(还是借用圣勃夫的雅俗相间的诙谐诗的笔调来说吧,)这种玩笑肯定已超过了斯泰恩的《多情客游记》①一书中的幽默;倒更接近于斯卡龙②,而没有他的粗俗。我不知道莫里哀兴致好的时候,见到这封信,会不会象他见到西哈诺③最好的作品时那样说:‘这是我的风格!’黎塞留当年给那位在厨房院子里等他的公主写的,也不见得比这更完美:‘我的女王,请留在那里,以便讨厨师的欢心。”夏尔-爱德华的玩笑没那么尖酸刻薄。我不知道罗马和希腊人是否有此机智。也许仔细翻阅柏拉图的著作,可能找到接近之处,但是在严肃的和音乐的方面……“收起这些滥调吧,”侯爵夫人说,“这些话可以印出来,但拿来在我耳边絮聒,可不是我应受的刑罚。”
①斯卡龙(1610—1660),法国市民写实文学作家,以写滑稽叙事诗见长,专写“英雄”出丑的故事以反讽当时贵族沙龙中流行的英雄“史诗”。对莫里哀有较大影响。《多情客游记》为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泰恩(1713—1768)的名着。以日记和书信的形式描写一青年女子的心理,在文学史上作为英国幽默文学的典型。
②写过喜剧、小说及诗歌,并写过科学幻想小说。甚风格特点为粗犷、滑稽和优美相混合。
③西哈诺(1619—1655),法国市民写实文学作家,在当时属自由思想派。
拿当接着说:“现在讲他怎样遇到克洛丁娜的吧。有一天,也就是这帮年轻人游手好闲的那些日子之一,他们就象王政复辟时期的勃龙代①一样,精力充沛,而又让那些骄横的老年人压制得心情抑郁,只想干点坏事,想搞一场大恶作剧,其规模之大所需要的胆略就足以成为干这件事的正当理由。那一天,拉帕菲林拄着文明棍儿,在格拉蒙路和黎塞留路之间的人行道上闲逛。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其神态之典雅,服饰之华贵,而又穿戴得这样漫不经心,据他说,一望而知是一位公主,不是宫廷里的,就是歌剧院的公主。但是据他认为,在一八三○年七月之后,已经没有含糊的余地,这位公主一定是属于歌剧院的。年轻的伯爵就去同她并肩而行,好象是约会好了那样。他固执而又彬彬有礼,执着而不失其优雅地跟着她走,不时投以威风而得体的目光,逼得那女人只好让他陪着走。换了旁人,遇到那样的反应早就心灰意冷了,早就会让她开头的几次躲闪,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和严厉的语言弄得不知所措了;但是拉帕菲林几句好话一说,任凭多严肃、多坚决,也难以抗拒。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为了摆脱他,就走进了她经常光顾的一家时装店。夏尔-爱德华也跟了进去,坐在那里,还发表意见。他以准备为她付钱的男人的架势给她出主意。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使那女人感到不安,就走了出去。在楼梯上,她向这位纠缠不休的拉帕菲林说:
“‘先生,我现在到我丈夫的一个亲戚家去,是一位姓邦法洛的老太太……’
①勃龙代,《人间喜剧》中的人物,作家。
“‘喔!邦法洛夫人吗?不胜愉快之至,我就去……’
“两人双双去了。夏尔-爱德华同这女人一起进去,人家还以为是她带来的。他也参加大家的谈话,大大地施展了一番他优雅出众的谈吐和才情。作客的时间拖得长了一些,这于他不利。
“‘夫人,’他向这不相识的女人说道,‘别忘了您丈夫还在等我们呢!他只让我们呆一刻钟。’
“她为这大胆的行为弄得很狼狈,但是您知道,这种大胆也总是讨人喜欢的。夏尔-爱德华的胜利者的目光,和他特别会摆出来的那种既莫测高深又憨态可掬的神情,使她象有人牵着似地站了起来,接受了这位强加于她的骑士伸过来的胳膊,走下楼去。在门口,她向他说:
“‘先生,我喜欢您开的这个玩笑……’
“‘我也喜欢!’他说。
“她笑了。
“他又说道:‘但是,只有您能使这玩笑变成当真的。我是拉帕菲林伯爵,我能把我的心和我的家业全部奉献在您的脚下,感到不胜荣幸!’
“那是一八三四年。伯爵二十二岁。也凑巧,那天他风度特别优雅。我给您简单描述一下,那是路易十三的活画像:他也有那白皙的前额,清秀的额角,皮肤是意大利的橄榄色,在亮光下洁白晶莹。棕色的长发,黑色的短髭,严肃的神情里带着忧郁,因为他的外表和他的性格形成惊人的对比。克洛丁娜听到这名字,再看看这一表人才,心中一动,好象颤抖了一下。拉帕菲林已觉察到了,他用他那深邃的、杏仁般的黑眼睛看了她一眼,那微微皱起的淡棕色眼皮下面流露出来的是快乐,可又象是极度的倦怠。经他看了这一眼之后,她说道:
“‘您的地址?’
“‘多冒昧啊!’①他答道。
①这句话是谐音的双关语,也可以理解为“多糟糕的住址!”
“‘啊!’她微笑着说:‘是枝头小鸟吗?’
“‘别了,夫人;您是我所向往的女人,但是我力不从心啊……’
“他敬了个礼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隔了一天,碰巧——这种巧事只有在巴黎才碰得上——他到一家估衣店去卖他暂时不穿的衣裳,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他心烦意乱地收了钱。正在这时,那不相识的女人经过那里,认出他来了。
“他突然向那估衣商叫道:‘我决不买你这号角!’使那人大吃一惊。
“他边说边指着店铺外面挂着的一个巨型打猎用的号角,上面刻着浮雕花纹,图案是帝国的大使和将军们狩猎的服装。接着,他趾高气扬地又追随那女人去了。自从发生这号角事件的光辉的一天之后,他们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夏尔-爱德华对爱情的看法是再正确不过了。他认为人的一生中不可能有两次爱情,只能有一次,象海样深,却比海更无边无涯。无论老少,这爱情袭来时就象上帝的慈悲降临到圣保罗身上一样。一个人也可能活到六十岁还没有感受过这种爱情。用海涅的一句绝妙佳句来说,这爱情可能是‘暗藏的心病’,是我们心中一种无限的情感和外界一种有形的美好理想的结合。总之,这爱情把造物主和创造物都包罗在一起。倘若不是这样伟大的、诗一般的爱情,而是那不到头的露水之情,就只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它,正如对待文学作品中的轻巧小令和伟大史诗的态度是迥然不同的。在这次交往中,夏尔-爱德华既没有感受到这种一见钟情的真正的爱情,也没有慢慢地发现对方美好的品质,相知愈深而相得益彰,终于产生难舍难分的力量。真正的爱情只有这两种类型,要么是一见倾心——实际上这第一次印象也是事后回味出来的,要么是两人逐渐地情投意合,终于达到柏拉图式的异性相吸。但是夏尔-爱德华却被痴情地爱着。这个女人所体验的是灵与肉融于一体的完整的爱情。拉帕菲林成了她真正的情之所钟。而对拉帕菲林来说,克洛丁娜不过是一个可意的情妇而已。地狱里的魔鬼法术再大,也改变不了这两人如此冷热不均的感情。我敢说,克洛丁娜还常常使拉帕菲林感到厌烦。
“他常说,三天之后,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就和臭鱼一样可以扔到窗外去了。
“在浪荡公子中间,这种风流艳事是不大保密的。拉帕菲林常向我们谈起克洛丁娜;但是我们谁也没见过她,也从来没提到过她的姓氏。克洛丁娜几乎是一个神秘人物。不过我们大家还是用这个名字,这样就可以把我们生活中的共同要求和高雅的趣味调和起来。克洛丁娜可以是奥棠丝①、男爵夫人、布尔乔亚、女皇、交际花、西班牙女人……每一个人都可以给她安上一个头衔,以寄托自己的喜怒哀乐和希望,讲述自己的新发现。同时,也不会超过这一限度。例如在这群浪荡公子中间偶然出现一个与之有关的人,大家就一致同意,谁也不再提她。这一点说明,这些年轻人是多么细致、知礼。他们知道开玩笑和瞎扯应该掌握什么分寸,这样的人情练达何等令人钦佩!瞎扯一词足以概括许多法国特有的事物,虽然这个词太粗俗,最好从我们的语言中剔除,但也只有这个词最能表达浪荡公子的性格。于是,我们常拿克洛丁娜和伯爵开玩笑:‘你把克洛丁娜怎样了?’‘你的克洛丁娜呢?’‘依然是克洛丁娜吗?’就象唱罗西尼的歌剧,‘依然是杰斯奈!’②一样。
①指奥棠丝·德·博阿奈。
②见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第一幕第六场。
“有一天,拉帕菲林对我们说,我对你们不怀好意,因此愿你们也碰上这样一个情妇。没有一条猎狗、哈巴狗、卷毛狗,比得上她那样温柔、服帖,绝对的顺从。我有时甚至责备自己心肠太硬了。克洛丁娜以超人的柔情对我百依百顺。她来了,我赶她走,她就走,到院子里才哭。我一个星期不想见她,然后让她下星期二某个时候来,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六点,哪怕是最不方便的时间:午饭、晚饭、起床、入睡的时间……哦!她总是不迟不早,准时来到,总是那么美丽动人、梳妆齐整、容光焕发!她是结了婚的人,有家务之累。想到她要编出多少借口,玩弄多少花样来迎合我的喜怒无常,连我们这种人都感到于心不安!……她始终如一,从不厌倦!我对她说,这不是爱情,这是顽固不化。她天天给我写信,我根本不看,她也发现了。但还是照写不误!你看,这匣子里有她二百封信。她求我每天用她的一封信擦我的刮胡刀,我照办了。她认为看到她的字迹能使我想到她,这倒也不无道理。
“拉帕菲林一边穿衣服,一边讲这些话;我把他准备用来擦刮胡刀的信拿过来,留在我这里了,他也没有要回去;信就在这里,我答应过您把它找来的:
我的朋友,您对我满意吗?我没有要求您把手伸给我,虽然我多么渴望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贴在唇边,而对您说来,这又是多么轻而易举!然而我没有这样要求,因为我真怕使您不高兴。
您知道吗,尽管我痛心地意识到,我的行为对您是完全无足轻重的,但我仍然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不论是以什么身分,而且尽管是秘密地属于您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就不能让别人挑出一点儿毛病。上界洞察一切的天使可以见证,我的爱情是最纯洁无瑕的;但是我无论走到哪里,总感到好象您就在身旁,我必须为您争气。
您对我的穿着打扮所说的一切都打动了我,使我明白了高贵世族之所以优越于常人之处!我衣裳的剪裁,头发的式样,还带着歌剧院姑娘的残余。顿时,我觉察到了自己格调不够高雅之所在。今后您将接待一位公爵夫人,您一定会认不出我来了。哦!
你①对你的克洛丁娜多好啊!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多么感激,简短的几句话中包含着多少关切!这说明你还是关心着那属于你的,叫做克洛丁娜的东西喽!那个蠢货②是不会对我有所启发的,他倒是对我所作所为全都满意。他婆婆妈妈,不懂风情,根本不会想到那美丽的星期二,那姗姗来迟的星期二,等得我好心焦!星期二!就可以在你身旁待上几个钟头了!啊!到了星期二,我一定努力把这几个钟头想象成几个月,我将永远生活在其中。那天早晨,我将在希望中生活;事后,我将靠回味为生。对未来有所向往,谓之希望;追忆过去的赏心乐事,谓之回味;思想就是这样地使得我们一生中的这段生活何等美好!我梦想着种种柔情蜜意,这是惟我独有的,任何其他女人都猜不透的。一想到可能出现障碍,我就浑身冷汗。啊,如果需要的话,我一定和他一刀两断;但是障碍决不会来自这方面,而在于你。你可能要出去应酬,或是想到别的女人那里去。啊!为这星期二开恩吧!如果你剥夺了我这个星期二,夏尔,你不知道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我会使他发疯的。如果那天你不要我,如果你要出去应酬,也还是让我来吧,就来看你整装出发,只要见你一面,别无他求!让我以此来证明我是怎样纯真地爱着你吧!自从你允许我爱你以来,——因为,既然我已属于你,你就是允许我爱你了——自从那一天起,我就以全部心灵爱着你,此情将永远不渝,因为一旦倾心于你,就不可能,也不应该移情于他人。当你接触到那专注于你一人的目光时,你会从你的克洛丁娜身上看到那为你所唤醒的圣洁的心灵。唉!我不向你卖弄风情,而是象母亲对孩子一样,什么都能容忍。想当初,我是多么不可一世!比当今整个宫廷要高贵得多的查理十世王朝中多少王公贵族和武将,都甘心为我奔走。而如今,我对你就象对一个宠坏了的孩子!卖弄风情有什么用?完全白费。然而,不这样,我永远引不起您的爱情,先生!这,我是知道的,感觉得到的,因为我意识到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但是,我想,我这样全心全意地委身于您,总还值得您报以(据他说是)所有男人都具有的,对属于自己的财产的感情吧!
星期一夜半
①这封信开头用“您”,从这里起开始用“你”,后面又有的地方用“您”,表明写信人的心情变化。
②指她的丈夫,信中楷体的“他”都指同一人。
哦!当我知道我不得不放弃昨天同你见面的幸福时,心头是笼罩了怎样黑暗的愁云啊!只有一个念头阻止我立刻投入死神的怀抱,那就是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不来,是执行你的愿望,服从你的命令。啊!夏尔,我那天多美啊!你会发现我比那位德国公主还强——就是你提出来给我作榜样,我也曾在歌剧院里仔细端详过的那位。但是你也许会看到我神情异常。你看,你已使我失去了一切自信,也许我是丑的。哦!我真害怕。我因思念我的神采飞扬的夏尔-爱德华而变成傻瓜了。我要发疯了,这是肯定的。不要笑,不要跟我说女人是水性杨花。就算我们善变,你们可是不近情理!使这可怜的人儿十天以来感到无上快乐,使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显得那样善良、迷人的那几小时的恩爱时光,你竟然给剥夺了!正是因为你,我才对他表示了温情。你不知道,你害得他好苦!我考虑过要编造出什么借口来才能保住你,或者说,才能保住有时能同你一起待一会儿的权利。你从来不愿到我这里来!如果你肯来,我会多么体贴入微地招待你啊!有人比我更得宠。你对有的女人说过:我爱你。而对我,你从来只说:你是个好姑娘。你自己不知道,你有些话实在刺伤我的心。有时一些有头脑的人问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是多么卑贱,是最可怜的罪人在她救星面前的那种卑贱。……
星期三
“您看,还有三页。拉帕菲林让我把这封信拿走,信上还有点点泪痕,使人感到好象还是热的!这封信证明拉帕菲林向我们说的是真话。马尔卡在女人面前是比较腼腆的,他收到这样一封信,欣喜若狂,刚躲在一角读完信,然后拿它点香烟。
“拉帕菲林大声说道:‘可是所有堕入情网的女人都爱写这样的信!爱情赋予她们才情和文采。这说明在法国,文采是来自思想而不是来自词藻。您看这封信,思想多周密,感情多合乎逻辑!……’
“于是他给我们读了另外一封信,比我们这些小说家挖空心思写出来的那种矫揉造作的信要高明得多。有一天,可怜的克洛丁娜得知拉帕菲林由于一张期票,正处于极度危难之中。她竟想出了一个最倒霉的主意:给他送去一个绣得非常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一笔数目可观的金币。
“拉帕菲林勃然大怒,向她叫道:‘谁让你这么大胆,竟敢干涉我的私事?你要高兴的话,可以给我修鞋子,绣拖鞋,可是……啊!你想冒充公爵夫人,然后回过头来,再用达那厄①的神话来反对贵族!’
①达那厄,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之女,与宙斯相恋,生子波斯。她被其父囚禁在亚兰塔中。宙斯化作一阵金雨进入该塔与之会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荷包里的金币都倒在手里,做出要向克洛丁娜脸上扔过去的样子。克洛丁娜吓坏了,也没猜到他是开玩笑,赶快向后退,一下子让一张椅子绊倒,头刚好撞在烟囱的尖角上。她自以为要死了。当他把她扶到床上,她能说出话来时,只说了一句:
“‘我是罪有应得,夏尔!’
“拉帕菲林表现了一刹那的悲痛,这悲痛使克洛丁娜活了过来。这不幸事件使她感到幸福,她利用它说服拉帕菲林接受了那笔钱,从而摆脱了困境。这正好与拉封丹的一则寓言反其道而行之:那是讲的一个丈夫由于家里来了小偷,使他有机会感受到他妻子的片刻温存,因而宽恕了那小偷。关于这方面,拉帕菲林的一句话就足以说明他的全部为人。克洛丁娜回到家里,尽其所能地编了一个故事来解释她何以受伤。她病情危险,头上伤口化脓。医生……大概是叫毕安训……对了,就是他……有一天要把她的头发剪掉。克洛丁娜长着和贝利公爵夫人一样美丽的头发。她拒绝了,并且偷偷告诉毕安训医生,她不得到拉帕菲林伯爵的允许是不能剪头发的。毕安训于是来到了夏尔-爱德华家里。夏尔-爱德华一本正经地听着,毕安训向他解释病情,说明绝对有必要剪去头发,以便保证做好手术:
“‘剪掉克洛丁娜的头发!’他以断然的口气叫道:‘不行,我宁愿失去她也不能剪!’
“直到四年之后,毕安训还跟我们谈起拉帕菲林这句话,引得我们大笑半小时。克洛丁娜得知这件事遭到反对后,自作多情地以为这证明拉帕菲林对她有感情。任凭全家人对着她流泪,丈夫向她下跪,她都岿然不动,头发非保住不可!这种自以为被爱着的信念,产生了一种内在的力量,与手术相配合,使手术十分成功。这是一种精神的运动,足以打乱所有外科手术和医学的规律。克洛丁娜给拉帕菲林写了一封既不管拼法,又没有标点的动人的信,告诉他,手术结果良好,并说在这件事上,爱情比一切科学所起的作用都大。
“‘这一来,我怎么才能甩掉克洛丁娜呢?’有一天拉帕菲林问我们。
“‘但是她并不妨碍你啊,她完全听你自便。’
“‘的确是如此,但是我不愿意在没有我的同意下,有什么东西溜进我的生活。’
“从那以后,他就想方设法折磨克洛丁娜,告诉她:他对一个不是出自望族的布尔乔亚女人是深恶痛绝的,他非得要一个名门闺秀不可。不错,她是有进步:现在克洛丁娜的穿着堪与圣日耳曼区最高雅的贵妇人媲美,她已学会了使自己举止不凡,她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娴静、脱俗的风度;但这还不够……这些赞语使克洛丁娜把一切都咽了下去。
“有一天,拉帕菲林向她说:‘好吧,如果你想继续做这个身无分文、穷途末路的拉帕菲林的情妇,你至少要配得上他。你得有一套车马、随从和装备,还得有爵衔。你得让我享受到我自己没法弄到手的荣华富贵。有幸得到我的恩情的女人是决不应该步行的;她要是身上溅了泥,我会感到痛苦,我生性就是如此!我的女人应该受到全巴黎的仰慕。我要全巴黎都艳羡我的幸福!我愿有一个小青年眼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载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寻思道:这神仙中人是属于谁的呢?然后久久为之神往,这将使我倍增欢乐。’
“拉帕菲林向我们承认,他为了甩掉克洛丁娜而向她劈头盖脸提出这样一套方案之后,其反应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为之张口结舌。
“‘我的朋友,’她说话的声音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全身心的激动,‘那好吧,这一切我一定办到,否则毋宁死……’
“她吻了他的手,在上面滴了几滴幸福之泪。
“她说:‘我很高兴,你向我说明了要继续做你的情妇我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拉帕菲林说:‘她向我做了一个女人高兴时的爱娇的姿态,就走出去了。她修长的身影傲然屹立在我阁楼的天窗口,与一尊古代的女神像一样高。’”
拿当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一切大概足以向您说明那群浪荡公子的习俗,其中一个最出色的人物就是这位青年意大利小军官。现在我要讲讲我如何发现克洛丁娜是谁,我如何理解到克洛丁娜的信中有一句话是多么惊人地真实,也许您没有注意到那句话。”
侯爵夫人陷入了沉思,笑不出来,只向拿当说了一句:
“讲下去!”这说明她为这奇闻打动之深,特别是对拉帕菲林关心之切。
“在一八二九年时,巴黎所有的剧作家中,处境最优越,最常听人提起的人之一是杜·勃吕埃,这个名字并不为公众所知,在广告上他用的名字是德·居尔西。在王朝复辟时期,他担任过一个部的处长职务。由于忠于王室长子这一支①,后来就毅然决然辞去了职务。从那以后,他写出了双倍的剧本,以弥补他由于这一义举而造成的财政赤字。当时杜·勃吕埃四十岁,他的生平您是知道的。他追随一些作家的榜样,开始钟情于一个女演员。这种感情是莫名其妙的,但是在文人圈子里很常见。您知道,这个女人名叫蒂丽娅,是过去皇家音乐学院的主角之一。蒂丽娅也只是她后起的名字,就象杜·勃吕埃名叫德·居尔西一样。从一八一七到一八二七年之间,这个姑娘在素享盛名的歌剧院舞台上放了十年的光彩。她有貌无才,技艺平庸,但是比起一般的舞蹈演员来,稍微机灵一点,没有去参加那合乎道德的,但却使芭蕾舞团破产的改革。她还是按吉玛②时代的老规矩办事。因此她是靠了几个名人作后台才发迹的:其中有绍利厄公爵的儿子雷托雷公爵、一位美术界权威人士、外交官,还有外国阔佬。她在极盛时期在绍沙街有一所小宅第,过着和过去歌剧院的美人儿一样的生活。杜·勃吕埃是在雷托雷公爵的爱情走下坡路时开始堕入情网的,大约在一八二三年。当时他不过是个副处长,还得受那个美术界权威人士的气,可还自以为是受到偏爱的一个。过了六年之后,这一关系成为半婚姻关系。蒂丽娅一直对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人们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她是楠泰尔地方人。据说她有一个叔叔,过去是木匠或是石匠,靠了她的介绍和慷慨借款,已成为一个富有的船舶经纪商。这是杜·勃吕埃不慎透露出来的,他有一次说蒂丽娅迟早会继承一笔不小的财产。那个经纪商没有结过婚,对他的侄女有所偏爱,他受过她的好处。
①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都是路易十四这一支的直系后裔,路易十四是路易十三的长子。一八三○年上台的路易-菲力浦则为路易十三的次子奥尔良公爵的后裔。杜·勃吕埃于一八三○年后辞职,故云忠于王室长子这一支。
②吉玛(1743—1816),巴黎歌剧院的著名芭蕾舞演员,曾红极一时。
“她常说:‘这个人还没有精明到忘恩负义的地步。’
“到一八二九年,蒂丽娅开始引退。她年已三十,体态微丰,试演过哑剧,没有成功。她只会按照诺布莱①的方式在台上转圈,使裙子象气球一样鼓起来,飘得高高的,从台下看几乎象裸体一样。老威斯特里②一开始就对她说过,一个裸体美人的舞蹈演员,如果能把这几小节跳好,就能抵得过任何高超的才艺,这是舞蹈的基本功。他说,因此,那些著名的舞蹈演员象卡玛戈、吉玛、塔格利奥尼等等③,都是又瘦、又黑、又丑,只能靠才艺过人方能出头。于是蒂丽娅在比她更美貌、更伶俐的年轻姑娘面前,趁着盛名未衰,激流勇退了。她是位贵族舞蹈家,往来无平民,因此不愿涉足于七月王朝的泥塘里。
①指丽丝·诺布莱(1803—1852),红极一时的舞蹈演员。
②威斯特里(1760—1842),巴黎音乐舞蹈学院教授。
③卡玛戈(1710—1770),塔格利奥尼(1804—1884),亦为当时著名舞蹈家。
“克洛丁娜(即蒂丽娅)高傲、美貌,有的是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却没有钱。但是她有最华贵的首饰和巴黎最漂亮的家具。这位当年名噪一时,如今几乎已被遗忘的姑娘离开歌剧院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杜·勃吕埃娶她。所以您知道,她现在已是杜·勃吕埃夫人,但婚事并未公开宣布过。这一类女人在七、八年如此亲密的关系之后,是怎么让人家娶她的呢?她按的是哪根发条,开的是哪部机器?不管这内部演的戏有多滑稽,反正不是我们的主题。总之,杜·勃吕埃秘密结婚了,这件事已完成。结婚之前,居尔西被当作一个快乐的伴侣。他不一定每天都回家住,生活有点落拓文人的味道,今天在这里参加晚会,明天到那里吃晚饭;他可以出去参加一场小歌剧的排演,但不知怎么,又出现在第厄普、巴登、圣日耳曼;他常请客,过著作家、记者、艺术家那种内容丰富而花销很大的生活。他在巴黎所有的剧院后台充分享受他剧作家的权利。他是我们圈子中人,尽管有点迂腐,还有浓厚的官僚气,斐诺、卢斯托、杜·蒂埃、德罗什、毕西沃、勃龙代、库蒂尔、德·吕卜克斯①等人却都还肯同他周旋。但是一旦结婚之后,蒂丽娅就把杜·勃吕埃变成了奴隶。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怜虫真爱蒂丽娅。他说蒂丽娅离开剧院是为了完全委身于他,做他可爱的贤妻。蒂丽娅也会讨好杜·勃吕埃家族中最激烈的冉森教派②的女眷,使自己在她们那里通得过。谁也不知道她当初出于什么动机,经常到邦法洛夫人那里去自找烦闷;她常给姑祖母,那个吝啬的老太婆希斯夫人送去厚礼,她在这位夫人家里过了一个夏天,一次弥撒也没拉下过。这个舞蹈演员去忏悔、接受赦罪礼、领圣体,但都是在乡下,在姑妈的眼皮底下做的。那年冬天,她对我们说:
“‘你们明白吗?我要有真正的姑妈姨妈了!’
①以上都是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文人、艺术家。
②冉森教派,十七世纪法国天主教内部的一个派别,主要代表大资产阶级,与代表贵族保守势力的耶稣会相对立。一八三○年路易-菲力浦上台后,这一派较得势。
“她如此乐于变成布尔乔亚,放弃她的独立,因而找到了能使她达到目的的手段。她努力讨好那几位老人。有一次,杜·勃吕埃的母亲生病,她竟然每天在左右侍立两个钟头。杜·勃吕埃被曼特侬夫人①式的手段弄得晕头转向,他对这个女人五体投地,一点也没想过自己的处境,他已给捆得太紧,反而感觉不到绳索的存在。克洛丁娜告诉杜·勃吕埃,只有在布尔乔亚政府、布尔乔亚皇族、布尔乔亚朝廷的灵活制度底下,才能允许一个成为杜·勃吕埃夫人的蒂丽娅厕身于那个她过去明智地敬而远之的圈子之中。她能做邦法洛、德·希斯、老杜·勃吕埃夫人等的座上客,也就心满意足了。她在她们家里总是以贤慧、朴素、贞洁女人的形象出现,从不露马脚。三年之后,这几位夫人的朋友们也接待她了。
①曼特侬夫人(1635—1719),原为法国讽刺作家斯卡龙之妻。斯死后,负责教育路易十四的子女。王后死后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她对人的心理研究有素,对路易十四有很大影响。她皈依了天主教,据称路易十四取消南特赦令,对胡格诺教徒大肆迫害,就是由于她的影响。
“昂赛末·包比诺夫人常天真地说:‘我总是没法使自己相信,那个小杜·勃吕埃夫人曾经在成百盏明晃晃的灯光照耀下,让全巴黎看她的大腿和身子!’
“一八三○年七月王朝在这点上和拿破仑帝国有相似之处。当年拿破仑帝国宫廷里接受过一位女仆出身的人,她以加拉夫人的身份出现,是大法官的妻子!您可以猜到,我们这位前舞蹈演员和过去的同伴完全断绝了来往,过去的熟人中凡对她现在的处境有妨碍的,她一概不认。她结婚时在胜利街租了一所座落于庭院之中的,迷人的小宅邸。为了布置这房子,花钱不计其数,把她自己的和杜·勃吕埃的家具中最漂亮的那部分都安置在里面;而凡是看来平凡、普通的东西都卖掉了。能与她家里这种光彩夺目的奢侈布置相比拟的,只有当年吉玛、莎菲·阿尔努和德·杜黛①红得发紫的日子里,使王公贵族为她们倾家荡产的那种排场。这样一种阔绰的生活究竟在什么程度上影响到了杜·勃吕埃呢?这个问题问得很微妙,要回答就更加微妙。我给您讲一个细节,就可见蒂丽娅的穷奢极侈于一斑:她的床上铺的罩单是英国抽丝花的,价值一万法郎。有一位著名的女演员也有这样一条,克洛丁娜知道之后,立刻在床上换上一条华丽的安哥拉兔毛毯子。这件事就足以刻画出这个女人来了。杜·勃吕埃对此不敢置一词;还奉命到处宣扬她如何与别人比阔气。蒂丽娅是从雷托雷公爵那里得到这份礼物的;但是她结婚五年之后,有一天同她的猫玩得兴起,把这条床单给撕了,面子、绉边、流苏,统统扯掉了,而代之以一条合乎情理的床单,是真正为罩床用的床单,而不是作为这种女人变态心理的一种发泄。正如一位记者所说:那些女人想要以疯狂的奢侈生活来对她们靠啃生土豆活命的童年进行报复。以那条床单被扯成碎片的那一天为标志,这个家庭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从此,居尔西就以拼命写作的能量着称。谁也猜不到,在十八世纪的巴黎,象灰尘和苍蝇一样充斥于剧院的那些杂剧是从何而来的。曾为报刊评论员大加抨击的,数以千计的庸俗杂剧的作者,实际上就是杜·勃吕埃夫人的旨意的产物:她要她丈夫把她花了这么多钱加以布置,并在其中放了价值五十万法郎的家具的那所宅子买下来。为什么?从来没有解释过。她很懂得女人的‘因为’二字的至高无上的权威。
①莎菲·阿尔努(1744—1803),著名歌唱家,德·杜黛(1752—1820),舞蹈演员,曾充当若干王公贵族的情妇。
“她说:‘居尔西受了不少讥笑,但是肯定他是从那化妆的胭脂盒、粉扑和金光闪闪的十八世纪的戏装中找到这所房子的。要是没有我,他决不会想到这一点。’她说着,深深地倚进炉边的沙发里。
“她这番话是看完了杜·勃吕埃一个作品的首场演出后回来向我们说的。这个剧本演出很成功,同时她也预料到报界将有一番猛烈的抨击。蒂丽娅经常在家接待客人。每星期一她都举行茶会。她的客人都是经过精选的,她尽其所能把她家里安排得使大家都宾至如归。一间客厅里可以打台球,另一间里可以聊天;有时在第三间客厅里,那最大的一间,举行音乐会,一般时间都不长,而且表演的人只限于最杰出的音乐家。她真是精通世故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使她无疑大大地优越于杜·勃吕埃。那位杂剧作家爱她至深,以至于先是由于习惯,最终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了。每过一天,那牢不可破而又薄如蝉翼的经纬线上又添上一根丝,织成的网可以捕捉最细致的一闪念,套住最飘忽不定的感情,把一个人的手、脚、身、心都捆得牢牢的。蒂丽娅把居尔西摸透了。她知道在哪一点上可以刺伤他,也知道怎样医治好这创伤。在所有旁观者看来,即使对我这样一个以精通某种习俗自诩的人来说,这种感情象是无底深渊,比任何其他地方都阴暗莫测;最明朗的地方也有混浊之点。居尔西是个被戏院后台生活耗尽精力的老作家,他喜爱这舒适的环境,喜爱这奢侈、懒散、悠闲的生活;他家里点缀着经过精选的当代艺术品,象皇宫般富丽堂皇。他能成为一家之主,在这样一所公馆里接待一部分文人墨客,感到十分快活。蒂丽娅有意让杜·勃吕埃在这伙人当中逞逞威风,这里面包括很容易上圈套的记者。靠了这种晚会,还有处置得当的借贷,居尔西后来就不大受攻击了,他的作品获得成功。因此,要他离开蒂丽娅,真是南面王不易也。也许只要不干扰他这惯常的享乐生活,就是蒂丽娅对他不忠,他也不会在意的。但是奇怪得很,他对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方面的担心。这位前明星有什么非非之想,没人知道;即使有,表面上总还过得去。
“杜·勃吕埃在街上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亲爱的,跟一个由于过去纵欲过度而厌倦情场的女人共同生活,是再惬意不过了。象克洛丁娜这样的女人,过去过的独居生活,对歌场舞榭的游乐都已领略够了,这种人能成为你所能希求的最可爱的女人:她们无所不知,有教养而不故作矜持,能适应一切环境,而对别人宽容。因此,我总是向大家宣传,最好娶一匹倦于奔驰的骏马。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就是杜·勃吕埃当面跟我说的,当时毕西沃也在场。
“画家对我说:‘亲爱的,他这个错误可能是犯对了!’
“八天以后,一个星期二,杜·勃吕埃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那天早晨我因一点剧院的事务去找他,那是剧作家委员会委托我们的一桩调停纠纷的事,我们不得不出去。但在此之前,他先到克洛丁娜的房间去,他每次都得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才进去。
“他向我笑着说:‘我们是按照达官贵人的派头生活的,各自在家都是自由的。’
“我们获准进去了。杜·勃吕埃向克洛丁娜说:
“‘我今天请了几个朋友……’
“她马上嚷起来:‘你看,你不跟我商量就请客,我在这里根本不算一回事。您看,’她冲着我说,那目光是把我当作仲裁人,‘我问问您,当一个人发了昏,跟我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时,而我过去毕竟是个歌剧院的舞蹈演员……是的,为了让人家忘记这一点,我自己是永远不应该忘记的……好了,一个聪明的男人,为了在世人心目中抬高他的妻子,一定会竭力给她以优越的地位,一定会称道他妻子身上突出的优点,以此来证明自己决心娶她是对的!要使别人尊重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家里尊重她,让她成为绝对的主人。而现在,他却让我看到他多么怕显得听我的话,这难道是维护我的自尊心?我得拿出十倍的道理来,才能使他让一步。’
“她每讲一句话,杜·勃吕埃就做一个否认的手势。
“‘哦!不是,不是,’她看到了她丈夫的手势,激动地往下说,‘杜·勃吕埃,我亲爱的!跟你结婚之前,我一辈子在家都是女王,我是过来人!那时我一动念想要什么,就有人捉摸、体会,想法使我心满意足……毕竟,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到了三十五岁就不会再有人爱了。哦!如果我只有十六岁,还保持着在歌剧院时那样高的身价,您会对我多么关怀备至啊,杜·勃吕埃先生!对于那种自称爱一个女人,而又不能经常在她身边服侍周到的男人,我是极端看不起的。你知道吗,杜·勃吕埃,你是个卑鄙小人,你以折磨一个女人为乐事,你只能在她身上显示你的力量。象拿破仑那样的人对他的情妇是百依百顺的,这对他没有任何损失;而你们这种人呢?那说明你自己也已经看不起自己,你不愿受管束。三十五岁,亲爱的,’她向我说,‘谜底就在这里……您看他还不承认。您知道我已三十七岁了。我真生气。去跟你的朋友说,你请他们到牡蛎岩饭店去。我本来可以招待他们吃饭,但是我不乐意,就不许他们来!我这篇可怜的独白将把各行其是这句箴言深深地刻在你的记忆里。再说,这是我家的章程。’她笑着加上这一句,歌剧院姑娘那种轻浮、任性的故态复萌了。
“杜·勃吕埃说:‘好啦,是啦,我的小乖乖,得,得,别生气,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他吻了她的手,同我一起出去了,但是怒不可遏。从胜利街一直走到林荫大道,他向我说了以下一些话,那凶暴的语言,那狠毒的思想,就象从奔腾的激流旁窜出来的一股小瀑布,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流出来,印刷厂字盘里能找到的最激烈的骂人的字眼不知是否能表达得出来:
“‘亲爱的,我一定要离开这无耻下贱的跳舞的,这个跟着什么歌剧的调子都转过圈儿的老陀螺,这丑娘儿们,这萨瓦的大母猴!哦!你也在跟一个女戏子相好,亲爱的,可千万别鬼迷心窍,想跟你的情妇结婚!你看见没有,这是但丁的地狱里忘了设的酷刑!你看着吧,现在我一定要揍她、敲她、告诉她她是什么东西,我生活里的瘟神。她把我支使得成了房间里听差的!’
“他走在大街上,盛怒之下,话都不是打嗓子眼儿里出来的。
“‘我要一脚踹破她的肚子!’
“‘为什么事儿?’我问道。
“‘亲爱的,你可不知道这臭娘儿们能想出多少花样儿来折腾人!我想待在家里,她就要出去;我要出去,她就要我待在家里。她可以向你喷出各种道理、指责、逻辑推理、诽谤,说的话能让你发疯!她的什么荒唐想法都是好的,而我们的全是坏的!你要是说句话把她的道理驳倒了,她就一语不发地瞅着你,好象你是条死狗一样。我的幸福吗?那就表现在绝对的顺从,象天井里的走狗一样的驯服。她卖给我这一点东西代价太高了。见鬼去吧!我要把什么都留给她,逃到一间阁楼上去,哦!阁楼和自由!我不敢按自己的意志办事已经五年了!’
“居尔西并不去通知他的朋友,而是逗留在街头,从黎塞留街一直蹓跶到勃朗峰路,滔滔不绝地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可笑的夸张词句。他在街上这样暴跳如雷,和他在家里心平气和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散步的作用,就是让他神经的震动和精神上的风暴发作完毕。下午两点钟左右,他在语无伦次之中突然叫道:
“‘这些该死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如果我现在回去告诉她,我已经通知我的朋友到牡蛎岩饭店去吃晚饭,肯定又不如她的意了,尽管这主意明明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但是她可能已经出去了,也许她和一个什么山羊胡子有约会!不会的,因为从根本上说,她是爱我的!’
“啊,夫人,”拿当意味深长地看着侯爵夫人,她不自禁地微笑了,“只有女人和算命先生懂得如何利用人家的信任。”
他接着说:“杜·勃吕埃带着我回他家,我们慢慢地走着,到家已是三点钟。上楼之前,他看见厨房里有动静,于是走进去,看见菜做好了摆在那里。他一边看着我,一边问他家的厨娘。
“她回答说:‘太太吩咐准备一顿晚宴;太太穿戴好了,叫了一辆车来,又改变了主意,把车退了,让在夜戏开场时再来。’
“杜·勃吕埃叫道:‘你看,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一间一间客厅走过去,一直走到一间小套间,撞见蒂丽娅在哭。她不加掩饰地擦干眼泪,对杜·勃吕埃说:
“‘带个信到牡蛎岩饭店去,通知客人今晚宴会在这里举行。’
“她那一身装扮可真是任何戏院出身的女人都无法效颦的:色彩、式样都那样素雅、和谐,衣料的格调高雅,既不太昂贵,又不落俗套,没有任何招摇之处,也没有刻意修饰的痕迹。蠢才以空谈艺术为满足,而真正的艺术是尽在不言中的。总之,她的风度恰到好处。蒂丽娅今年三十七岁,正当法国女人的美丽臻于完善之时。她那有名的鹅蛋脸此时白皙得给人以圣洁之感,她没戴帽子,我看到她细细的汗毛,犹如果子上的茸毛,使她已经十分清秀的面颊,轮廓更显得柔和。金色的鬈发从两边垂下,衬托出她的脸庞,秀丽中带着哀愁。一双晶莹的灰色眸子此时为泪水所模糊,那堪与任何罗马雕刻媲美的精致的鼻子微微翕动着,小嘴还带着稚气,颀长的皇后般的头颈上青筋微微隆起,下巴由于暗自神伤而暂时有点发红,耳朵也绕着一圈红晕,手在手套里颤抖着。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她正在感情激动。她眉尖微蹙,流露出无限哀怨。实在是美得超凡脱俗!她一句话把杜·勃吕埃完全征服了。她向我们投以雌猫一般的目光,既洞察一切,又莫测高深。这种眼神是名门闺秀和戏院的女人所专有的。然后她向杜·勃吕埃伸过手来。
“‘我可怜的朋友,你一走,我就千百遍地责备自己。我责备自己实在忘恩负义到极点,我跟我自己说,我刚才真坏。(她问我:我刚才不是很坏吗?)为什么不接待你的朋友呢?这不是你的家吗?你想知道这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吗?就是害怕你不爱我。总之,我既想认罪又不好意思回头。我看报时看到今晚在游艺场有你剧本的首场演出,我想你大概是要请请你的合作者。我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就穿上衣服准备去追你……可怜的宝贝!’
“杜·勃吕埃带着胜利的神情看着我,他对他刚才那篇《讨蒂丽娅》檄文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好了,亲爱的安琪儿,我没有到任何人家里去。’他告诉她。
“‘我们多么心心相印啊!’她叫道。
“就在她说出这句动人心弦的话的时刻,我瞥见她腰带上插着一张小纸条。不过我不需要这一提示,也能猜到蒂丽娅的喜怒无常是有其隐衷的。我认为,除了孩子之外,女人是最合乎逻辑的。二者都总是有本事使自己独特的想法得以实现,使人们经常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美好景象。孩子们的想法时刻在变,但是他们的行动总是只围绕着一个念头,而且总是非常热切,以至于人人都为其天真可爱和那股坚持劲儿所打动,只得满足他们的要求。女人则变化没有那么经常,但是如果称她们为怪僻,那可是一种出于无知的侮辱。她们的行动总是受一种情欲的支配,看到她们如何使这种情欲成为人类天性和社会的中心,是非常奇妙的。蒂丽娅施展出猫样的温柔,把杜·勃吕埃哄得团团转。于是云开雾散,过了一个极美妙的夜晚。这个机灵的剧作家一点也没有觉察出藏在他妻子心底的痛苦。
“他向我说:‘亲爱的,这就是生活:有矛盾,有对比!’
“‘尤其是不在演戏的时候!’我回答说。
“他说:‘我就是这么理解的。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激烈的感情,人都要无聊死了!啊,这个女人有能使我动心的天才!’
“晚饭之后,我们到游艺场去;但是动身之前我溜进了杜·勃吕埃的房间,在地板上的废纸堆里找到了那一期《小广告》,上面登着杜·勃吕埃买的那所房子需要办撤销租赁合同的法律手续的启事。有几个字象一道光一样射入我的眼帘:冉·弗朗索瓦·杜·勃吕埃及其妻德·克洛丁娜·沙法鲁谨启。我全明白了。我挽着克洛丁娜的胳膊,故意让别人都下楼,就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对她说:
“‘我要是拉帕菲林的话,是决不会失约的!’
“她郑重其事地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并挤挤我的胳膊,走下楼去。她想到我认识拉帕菲林,十分愉快地望着我。您知道她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想让我当她的密探!但是招来的是落拓文人的一番打趣。一个月之后,又一次看完杜·勃吕埃一个戏的首场演出后出来,正下着雨。我同他们在一起,因为在戏院里耽搁了一会儿,出来时门口已没有车,我就去找一辆马车。克洛丁娜一个劲儿地埋怨杜·勃吕埃;他们送我到佛洛丽纳家,所以我们同坐在一辆车里,她还继续同杜·勃吕埃吵,说着最令人难堪的话。
“我问道:‘喂,怎么啦?’
“‘亲爱的,她责怪我刚才让你跑出去叫车,从这点出发,她今后要自备一套车马。’
“她说:‘我过去是演主角的,我的脚从来只习惯于踩在地板上,你要是有心的话,一年可以再多写四个剧本,你只要想到写剧本的目的,就可以想象它一定会成功。这样,你的妻子就不会坐这劳什子了。这事还要我提出来,有多丢脸!你应该猜想得到我结婚五年来经常不断地受的什么样的苦!’
“杜·勃吕埃回答说,‘我是很想要的,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要破产了。’
“‘你要是欠了债,我叔叔的遗产可以还债。’她答道。
“‘你很可能把债务留给我,而自己留着遗产。’
“她答道:“啊!你既然这样想,我就什么也不跟你说了,这种话让我只好不开口。’
“杜·勃吕埃立刻道歉不已,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白爱情,她毫无反应;他拉起她的手,她听之任之。那双手冰凉,象死人的手一样。您知道,蒂丽娅装死装得最出色了。这是女人的惯伎,为了向你证明,她所同意的一切都是违心的,她们对你已是心如死灰,只把自己看作是为你作牛马罢了。这套手法最能刺伤人心,当然,她们也只能跟爱她们的人玩这套把戏。
“她以极端蔑视的神气对我说:‘您能想象一个伯爵会说出这样侮辱人的话来吗?他会想得出这种话吗?我曾经同公爵、大使、达官贵人们生活过,不幸而熟悉他们的气派,使我对现在的布尔乔亚的生活简直难以忍受!归根结底,一个杂剧作家既非拉斯蒂涅,也非雷托雷……’
“杜·勃吕埃脸色煞白。两天之后,我们在歌剧院休息室里遇到了,一起走了几圈儿,谈话落到蒂丽娅身上。
“他对我说:‘我那天在街上说的那些胡话你别当真,我这个人性子太火暴。’
“有两个冬天,我到杜·勃吕埃家里去得很勤,并注意观察克洛丁娜的巧妙手腕。她已经有了一套漂亮的马车,杜·勃吕埃投身于政界,她让他宣布放弃了保王派观点,加入新派,在他过去任职过的政府部门中又重新得到起用;她让他为争取国民自卫军的选票而奔走,结果他当上了营长;在一次暴动中表现出色,得到了荣誉勋章,被任命为稽查官和师长。沙法鲁叔叔去世了,给他的侄女留下了一笔年收入四万法郎的遗产,大约相当于他全部财产的四分之三。杜·勃吕埃被任命为议员,但在此之前,为了使自己不必通过选举,他先设法当上了行政法官和主任。他重印了一些考古学的论文、统计资料和两本政治小册子,以此作为晋身之阶,进入了研究所里一所悠闲的学院。当时他是军团司令,使出了浑身解数参加进议会的勾心斗角的竞争,刚被任命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并册封为伯爵。我们这位朋友还不敢用这个头衔,只有他的妻子名片上印着‘杜·勃吕埃伯爵夫人’。这个前杂剧作家获得了利奥波德勋章、伊丽莎白勋章、圣-弗拉基米尔二等十字勋章、巴伐利亚文职功勋奖章、教皇金马刺十字勋章,总之除了他自己的大十字架之外,挂满了这些小十字勋章。三个月之前,克洛丁娜乘着她的华丽的、刻有纹章的马车来到拉帕菲林的门前。杜·勃吕埃的祖父原是一个出诊医生,是在路易十四末期被册封为贵族的。他家的纹章是当年舍兰设计的,但那伯爵的帽子和这纹章不相称,因为没有那种略带可笑的昔日皇家派头。就这样,克洛丁娜在三年之内实现了那快乐、迷人的拉帕菲林逼她实现的全部条件。大约离现在一个月之前,她全身盛装,俨然一位圣日耳曼区货真价实的伯爵夫人,走进了她恋人的那所简陋的住宅,拾级而上,爬进了我们朋友的阁楼。拉帕菲林一看见克洛丁娜就对她说:
“‘我知道你已设法当上了贵族。但是现在已太迟了,克洛丁娜,大家现在都在谈论南方十字勋章,我想见到那玩意儿。’
“‘我一定给你弄到手。’她说。
“这一来,拉帕菲林忍不住捧腹大笑。他说:
“‘我可绝对不要这样一个女人做我的情妇,她跟梭鱼一样无知,象鲤鱼跳龙门一样,从歌剧院的后台一跃而到了宫廷里,我倒愿意看见你跳进平民的池座里!①’
①此外系双关语。宫廷(Cour)一字,用于戏院中指右边的观众席。
“‘南方十字勋章是什么?’她伤心地、低声下气地问我。
“她这种坚贞不渝的挚情在现实生活中也和最天真的童话中所描写的一样,能使人纵身跳下悬崖绝壁去采那会唱歌的花,或是取那岩石生的蛋。她的一片痴情实在使我心悦诚服,我就向她解释,所谓‘南方十字勋章’,是呈十字架形状的一片云气,比银河还明亮,只有在南海才看得见。
“她于是向他说:‘好吧,夏尔,咱们上那儿去吧。’
“拉帕菲林纵是铁石心肠,眼睛里也涌出了一滴眼泪;而克洛丁娜的声调和眼神就没法形容了!我所见过的最杰出的演员的最不平凡的表演,也无法与此时此刻克洛丁娜的动作相比拟。她一看见这双经常对她那么冷酷的眼睛今天竟为泪水所湿润,就跪了下去,吻这无情的拉帕菲林的手;他则把她扶了起来,摆出他那副所谓吕斯蒂柯里世家的气派,对她说:
“‘好吧,我的孩子,我一定给你一点好处。我要把你列入……我的遗嘱!’”
拿当讲完了故事,向罗什菲德夫人说:
“完了。我寻思杜·勃吕埃是否算是受了作弄。固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一句玩笑话,竟能成为支配一个家庭的金科玉律;他一忽发奇想,就能左右这个家庭最严重的决定,这真是再滑稽、古怪不过了。您知道,刚才我讲的那个晚饭的故事曾发生过无数次,而且往往是在重要得多的事情上!但是,要没有他妻子的这种荒诞行径,杜·勃吕埃还不过是德·居尔西,不过是五百个杂剧作家之一;而现在,他却已进入贵族院……”
“我希望你写的时候把名字换掉!”拿当向博德雷依夫人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给你讲的时候就是用的假名。亲爱的拿当,”她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还知道另外一家,这回是女方处于杜·勃吕埃的地位。”
“那故事的结局呢?”卢斯托问道,他是在博德雷依夫人读完她的故事时进来的。
博德雷依夫人说:“我是不喜欢什么结局的。为了说明艺术创作不见得比自然的机遇差,必须想出一些美好的结局来。但是,亲爱的,一般人只是为了那些细节才去重读一部作品的。”
“但是,还是有一个结局的。”拿当说。
“什么呢?”博德雷依夫人问道。
“罗什菲德夫人已经让夏尔-爱德华给迷上了。我的故事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哦!那她可倒霉了!”
“不那么倒霉!”拿当说,“因为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和拉帕菲林使得侯爵和匈兹夫人发生了不和,同时他们要去调解阿蒂尔和贝阿特丽克丝的关系。”(见《贝阿特丽克丝》)
写于一八三九至一八四五年
资中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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