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上,经常出现在某一时期、某一领域内人才井喷的现象,尤其是在文学艺术史上最为典型。因此人们往往将同时期风格相近、成就突出的代表人物拿出来冠之名号、加以并称,比如我们熟悉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初唐四杰、元曲四大家以及扬州八怪等等。
不过类似的文化群体大都是同一时期的人物,往往还有所交集,唯独“唐宋八大家”是个例外。这个群体包含了唐(北)宋两朝的8位散文大师,按诞辰时间算,韩愈与苏辙间竟然差了272年,为啥还非得把他们扯到一块去呢?
把“唐宋八大家”凑到一块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古文运动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古文运动。话说自南北朝以来,文坛盛行“骈文”,其特点就是热衷于对偶、声律、典故等华而不实的形式,最喜欢堆砌华丽且艰涩的辞藻,如果写出来的文字除了自己谁都看不懂就更理想了。至于文章要表达的思想、反映的问题、达到的目的,谁在乎?
这种现象早就有人看不惯。到了中唐时期更是有位文坛的大神级人物忍无可忍,拉上自己的一大堆小弟揭竿而起,直接向这股文坛的歪风邪气开战,倡导古文运动。
这位大神,就是在后世被誉为“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的韩愈。
至于说古文运动,其宗旨用一句话即可概而括之——少扯废话,直接说事!
不过从中晚唐到五代十国,又是政治黑暗又是藩镇割据的,搞得经济崩溃、民不聊生。这就导致古文运动的成果难以持续,到宋初时浮靡华丽这种不正经的文风再度泛滥。这时文坛又涌现出第二尊大神来拨乱反正,彻底干翻了骈文这股妖风,使得古文传统从此成为文坛正宗,影响持续了近千年。
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被晚唐及五代的战乱打断
这第二尊大神,就是欧阳修。
话说在唐宋八大家中,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尚且不说,剩下的“三苏”、王安石、曾巩哪个不是打个喷嚏、北宋文坛就得感冒的角色?即便是相对而言名声最小的曾巩,在一代文学大家王安石眼中也是“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的神仙般人物。那么欧阳修何德何能,堪为北宋古文运动的领军旗手?
答案很简单——如果说韩愈曾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那么在北宋配得上这一称号的唯有一代文宗欧阳修。
而老欧阳的一生,在仕途上虽有坎坷但也算得上顺畅,在文坛上则成绩非凡。至于私生活上就毁誉参半了,人际关系更是一塌糊涂,真真正正是堪称传奇人生。
包括苏轼、欧阳修、宋祁等人在内,古代士大夫的私生活基本都是一塌糊涂
尤其是因为率真直爽、宛如老顽童般的性格,更是导致他不仅得罪人无数,还动不动就当“猪队友”往自己人身上插刀,制造了无数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自称六一居士(不愧是老顽童啊),吉州永丰(今江西永丰)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但早年丧父后不得不投奔了时任随州推官(今湖北随州)的叔父欧阳晔,因此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逐渐展现出超人一等的才华。
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年仅17岁的欧阳修首次参加科举未中,3年后卷土重来又再度名落孙山。直到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欧阳修在国子监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考中第一名(时称“监元”和“解元”),于次年在礼部省试中又拿了个第一(时称“省元”)——这要放在明清时期会被叫作“连中三元”,绝对是件能光宗耀祖的千古美谈。
欧阳修是一代文宗,但从不是个好官,人品也众说纷纭
不过宋仁宗赵祯可能是没想那么多,或是不想让这个毛头小子过于得意,所以在殿试中仅将欧阳修点为第14名,位列二甲及第。此后,欧阳修被授官西京(今河南洛阳)推官,而他的顶头上司、西京留守叫钱惟演。
为啥要提小钱?因为这位吴越的末代国主钱俶之子在大宋朝的政治地位非常尴尬。他爹老钱一生对赵宋恭顺无比,结果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下场,小钱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也不乏富贵,但很大程度上还是被当成个吉祥物养着。要说起权势、前程那就是扯淡了,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所以年纪已经一大把的小钱,对于像欧阳修这样前程似锦的“天子门生”压根就不敢管也不想管。至于公务,那更是爱干不干,而且还公然支持他们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不是喝酒就是泡妞。
欧阳修刚入官场就碰上这么个不靠谱的上司,很快就近墨者黑的跟着不靠谱起来,并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首先,就是欧阳修一辈子几乎就没怎么正经的当过官,即便上班也经常打着“宽简而不扰”的旗号不管事,还经常是醉醺醺的,要不咋自号“醉翁”呢: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三十九·醉翁亭记》)
这要是放在今天,一地主官成天不是喝酒泡妞就是游山玩水,从来不干正经事,就算他的上级、下属不疯,治下百姓也得疯。偏偏在古时比起清官能吏来,老百姓更需要的恰恰是欧阳修这样不扰民、不折腾的混日子官,就算贪点捞点都可以容忍。于是乎,老欧阳还稀里糊涂的混得政绩颇佳,而且官声挺好。
《醉翁亭记》就是欧阳修为官的真实写照
其次,就是欧阳修对上司和高官缺乏尊重,顶撞吵架是常有的事,动不动就跟上司、同僚闹得水火不容。比如钱惟演被调走后,新来的西京留守王曙看不惯欧阳修不务正业,就想敲打敲打这家伙,结果却被怼了个鼻青脸肿:
“(王曙)尝厉色谓修等曰:‘诸君知寇莱公(寇凖)晚年之祸乎?正以纵酒过度耳。’众客皆唯唯,修独起对曰:‘以修闻之,寇公之祸,正以老而不知止耳。’”(《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四·仁宗景祐元年》)
欧阳修说得对不对?当然对,而且明显比王曙有道理。但问题在于人家王曙不但是上官,还是寇凖女婿,你欧阳修这么怼人家真的好吗?
最后,也许是被酒精烧坏了脑子(幸亏没烧到满脑子的才华),欧阳修的情商极其感人。一旦他怼人怼开心了,往往是不分敌友统统都能给突突喽。
庆历年间,赵祯一度任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实施新政,但遭到了保守派的疯狂反击,遂起朝争。在此期间,两派人马互相攻讦,甚至不惜凭空诬以罪名,只求将对方打倒,比如保守派就攻击范仲淹搞小团体,是朋党。
要不是摊上欧阳修这么个猪队友,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兴许还能坚挺几天
同为新政派的欧阳修一听这话就怒了,大笔一挥写就一千古名篇《朋党论》(反正老欧阳只要动动笔就是千古名篇),当面锣对面鼓的告诉赵祯——没错,俺们是结党了。不过俺们是君子党,对面的是小人党,然后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大堆君子党与小人党的不同之处。
话说在官场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潜规则,就是有些事情只能说不能做,有些却只能做不能说,比如朋党就是一例。但凡有利益冲突、权力争夺的地方,朋党这种玩意就没绝迹过,赵祯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乐见其成,这样他才能居中得利嘛。不过这种事情只能默认,却不能宣扬,像朝争时新旧两派吵急眼了,别说朋党了,指控对方造反都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认账,赵祯也不会当回事,就全当没听着糊弄过去就完事了。
可现在有个傻货站出来扛着炸药包自爆,大呼小叫着“我就是朋党,我们全家都是朋党”,搞得赵祯和范仲淹们目瞪口呆不说,就连夏竦、王拱辰、宋痒等保守派都没见识过这种剧本,完全不知道该咋样继续玩下去了。
于是一时间朋党之论泛滥于朝野,赵祯开始犹疑,范仲淹等新政派开始恐惧,纷纷自请贬黜地方,庆历新政终于无疾而终——其实庆历新政失败的原因有很多,但要说都是因为欧阳修扮演了“插刀教主”,把新政派插成了马蜂窝,也算说得过去……
庆历新政当然不是被欧阳修拱翻的,但说他功不可没绝不为过
当然,欧阳修的下场也不咋地,同样被撵到地方去喝酒泡妞(结果又喝出了个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此后,这家伙又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或是笔,得罪人无数,又数次遭到贬黜。而且这个庆历年间最坚定的新政派,到王安石变法时却摇身一变成了个顽固的保守派,还因此差一点又被“远窜”。不过因为才华过于出众,所以欧阳修的仕途混得还算不错,历任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参知政事等。
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欧阳修逝世,享年66岁,获追赠太子太师,谥号文忠——这个身后待遇已经算是超高的了。像欧阳修的老对头、履历大致差不多的包拯,一生任劳任怨而且还从不喝酒泡妞,死后就追赠个礼部尚书,谥号孝肃。
同样都擅长得罪人,同样都是怼人狂魔,为啥老欧阳混得就比老包好?
话说在唐宋八大家的北宋六人中,单论诗词无论古今能与苏轼并列的寥寥无几,起码在两宋无人敢居其右。即便是王安石,其诗词功底也不见得弱于欧阳修,那么为啥偏偏是后者成了北宋的文坛领袖、古文运动的旗手?
“苏仙”在诗词方面的成就绝对高于欧阳修
因为比起写文章来,无论古今还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欧阳修的水平。因此苏轼可为词宗,欧阳修却是文宗,其地位和影响力是截然不同的——毕竟大儒杨雄说过“诗赋小道,壮夫不为”,那么何为大道?在儒家看来自然就是修齐治平,也就是所谓的“三不朽”: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立德那是圣贤才能干的事情,可遇而不可求;立功本是武将的禁脔,可惜在北宋自真宗朝后遭到皇帝和文官联手打压,连领兵打仗的资格都快没了。不过对于大多数文官而言,武事依然是粗鄙的,即便当上了“文帅”,也仅算是锦上添花之举;所以对于士大夫来说,取得成功最直接的途径、最大的标志就是“立言”,即写文章、做学问。
“三苏”与王安石、曾巩在学术上成就非凡,但跟欧阳修还是没法比。
在经学方面,欧阳修是《春秋》大家,在金石学上有开辟之功,其著述《集古录跋尾》是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史学更不用说——二十四史中他参与修订了《新唐书》、自撰了《新五代史》;农学方面欧阳修独钟牡丹,著有《洛阳牡丹记》,是史上第一部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牡丹专著;谱学方面,他又开创了民间家谱学之先河,著有《欧阳氏谱图序》;更不用说欧阳修作为当之无愧的领袖,领导北宋古文运动取得了结束了彻底的胜利,将花里胡哨的骈文撵出了历史舞台,为此后近千年间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实用之风。
欧阳修的北宋文宗地位,基本是无人可以动摇的
故此,即便自傲如苏轼,也对老欧阳心服口服:
“苏轼叙其文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识者以为知言。”(《宋史·卷三百一十九·列传第七十八》)
更重要的是,欧阳修不但水平高,资格更老。“八大家”中北宋的其余5人中,王安石是欧阳修的晚辈、曾数次受其举荐,剩下的4人干脆都能算是他的学生。
比如苏洵。这位苏轼、苏辙兄弟的父亲大器晚成,但苦于无晋身之道,便求助于时任益州知州的张方平。不过张方平却告诉苏洵,这事他老张能办,但效果却不一定好,于是就写了封荐书,让苏洵去找欧阳修。
话说张方平跟欧阳修可是政敌,俩人一见面就往死里掐。不过张方平却深知自己这个老冤家的性情,那就是傲上而悯下——当他的上司或同僚可能会每天被花式狂怼,可对于确有才华的后晋晚辈,欧阳修却是最好的伯乐,不但爱才、惜才,而且尤喜提携后辈。
果不其然,听说是张方平所荐之人而把脸拉得老长的欧阳修,在读过苏洵所作的《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立刻跑进皇宫向赵祯举荐苏洵,使其一时间声名大噪。
大名鼎鼎的“三苏”,其实都可以算是欧阳修的学生
再比如曾巩。欧阳修曾在读过曾巩的文章后感慨不已,认为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被埋没于民间,是像自己这样“肉食者”的过错。于是他大笔一挥又搞出个千古名篇《送曾巩秀才序》,大肆吹捧这个方及弱冠的布衣少年,并收其为弟子。这样一来,就算曾巩不想出名都不可能了。
甚至连苏轼的才名,最早也是欧阳修捧起来的:
“后(苏轼)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梅尧臣)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宋史·卷三百三十八·列传第九十七》)
就连王安石最初能顺利步入仕途,也离不开欧阳修的屡次举荐——“八大家”中的北宋其余五人几乎都欠着他的人情,欧阳修不当领袖谁好意思当?
更何况欧阳修还有一记神来之笔,那就是在担任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礼部贡举的主考官时,搞出来了个震铄古今的“千年龙虎榜”。为啥这么说?因为老欧阳慧眼如炬,几乎将北宋从仁宗(后期)、英宗、神宗、哲宗到徽宗(早期)这50年间的大部分军、政、学等领域的精英一网打尽!
这个榜单纯属胡扯,嘉佑二年殿试三甲是章衡、窦卞和罗恺,礼部试首名叫陈寔
有多精英?在嘉佑二年的进士科中,欧阳修取中了唐宋八大家中三大家(苏轼、苏辙和曾巩),号称儒学北宋五子中的两位(张载、程颢),王安石变法最为倚重的四大干将(吕惠卿、曾布、章惇、邓绾),著名学术世家“南丰七曾”中的四曾(曾巩、曾布、曾牟、曾阜)以及北宋诸多自号“文帅”中唯一靠谱、堪称名将的王韶等,其中官至枢密副使以上者就超过了10人。
嘉佑二年的进士科实在太牛,让我忍不住打算专门开一篇文章讲讲(做下预告哈),在此就不再赘述。话说虽然进士号称“天子门生”,但其实与该科主考官间也存在着事实上的师生关系,比如在明清时的进士就得尊称主考官为“座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学生又纷纷成长为一代宗师,那么作为“祖师爷”的欧阳修想不成神都不行。
再加上老欧阳虽然做官不靠谱,但在学术上的成就也确实让人没话说,于是遂成一代文宗。
欧阳修一生中最让人诟病、也最令人众说纷纭的就是私德不检,比如跟儿媳妇扒灰啦,跟外甥女有染啦等等。这些在市井间流传了千年的狗血八卦,其实基本可以认定是子虚乌有,皆为诬陷之辞。那么作为受害者的欧阳修,是否也可以被认定是无辜的呢?
答案是否定的。甚至可以说,欧阳修受此不白之冤,是活该,纯属自作自受。
第一个弹劾欧阳修“扒灰”的,还是他在嘉佑二年那科的学生蒋之奇
为啥这样说?这里可以引用欧阳修的老师、前宰相晏殊对其的评价为证:
“欧阳文忠素与晏公无它,但自即席赋雪诗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韩愈画像语坐客曰:‘此貌大类欧阳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它为人。’”(《永乐大典·卷一八二二二·引《东轩笔录》佚文》)
晏殊在后世以清新婉约的小令著称于世,但其实他为人雍容大度,情商极高,故也被称为“富贵闲人,太平宰相”。这样一个对待后辈、学生异常宽容的老好人,却唯独对欧阳修口出恶言,不是没有原因的。
欧阳修被人批评私德不检,倒不在于他干了些什么,而是性格有缺陷。
首先,欧阳修的性格非常偏激,一旦受人攻讦就立马炸毛。而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欧阳文忠报仇,必须从早到晚。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承认,比如在《与姚编礼辟书》就自陈“某性自少容……只是劣性刚褊,平生吃人一句言语不得”。
其次,欧阳修虽然从未像范仲淹、包拯、王安石那样认真负责的做过官,但是他的功利心极强,一门心思的想往上爬。在这一点上,欧阳修跟他的学生邓绾倒是很有共同语言——小邓这个不要脸的曾说过一句千古名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宋史·卷三百二十九·列传第八十八),倒是可以作为欧阳修功利思想的真实写照。
王安石变法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变法派中尽是邓绾这样的小人
最后,也是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欧阳修怼人无底线。北宋崇尚文官政治,而文官最擅长内斗,狗咬狗是常事。不过在仁宗朝之前,北宋的文官内斗虽然也没消停过,但还是相互留有余地的,起码很少有人身攻击,更极少祸及家人。可是欧阳修却从来不管这一套,从不忌惮以最大的恶意打击对手,从不知底线、禁忌为何物。
比如在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之所以会被贬滁州,完全就是他自作自受。
欧阳修有个妹妹死了老公,就带着继女张氏前来投靠。不过欧阳修的这个外甥女生活作风不检点,因与家仆私通被开封府拿获。恰好时任开封府尹的杨日严被欧阳修弹劾过,便揪住这个小辫子不放,不知道是严刑拷打还是连哄带骗,居然让张氏自陈曾与舅舅有染!
这下子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欧阳修的无数对头跟打了鸡血一般纷纷上书弹劾,连宰相贾昌朝也暗示杨日严务必将此案断成铁案,将欧阳修彻底搞垮搞臭。
从史书和宋人笔记中找不到任何欧阳修跟外甥女乱搞的证据,此案基本可以断定为冤案、诬陷。但欧阳修其实一点也不无辜,杨日严等人所为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欧阳文忠庆历中为谏官。仁宗更用大臣,韩、富、范诸公,将大有为。公锐意言事,如论杜曾家事,通嫂婢有子,曾出知曹州,即自缢死。”(《默记·卷下》南宋·王铚)
杜曾是个包拯似的能吏、廉吏,只不过跟欧阳修政见不合而已,就被后者以“风闻奏事”为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指控其通奸,还把他活活逼死了。杨日严有样学样的诬陷欧阳修,算不算他自作自受?只不过欧阳修没有杜曾的血性,自然不肯自杀明志,于是被贬滁州,还在那里写出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欧阳修几次被人诬陷,其实都是作茧自缚
只要是跟欧阳修不对付的,都逃不过他的毒手,连人品清白如包拯也不能例外:
“拯在台日,常自至中书,诟贵宰相,指陈前三司使张方平过失,怒宰相不早罢之。既而台中僚属相继论列方平,由此罢去,而以宋祁代之。又闻拯亦曾弹奏宋祁过失,自其命出,台中僚属又交章力言,而祁亦因此而罢,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谓蹊田夺牛,岂得无过?”(《欧阳文忠公集·卷一·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这是咋回事?说起来也挺八卦——此前,作为谏官的包拯曾弹劾过时任三司使(相当于财政部长)的张方平利用职权逼迫他人低价售卖宅邸,结果导致老张去职。此后继任的宋祁又因为奢侈无度、喜欢喝酒泡妞再度被老包给怼下台了,这下赵祯又得为谁来当三司使头疼。结果他遍数朝臣,发现无论从资历、才干还是人品上,就包拯最合适。
这下子欧阳修可不干了。原因有三,首先就是从来不好好当官的欧阳修跟“性峭直,恶吏苛刻”(《宋史·卷三百一十六·列传第七十五》)的包拯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其次就是宋祁跟欧阳修是臭味相投的好友,都喜欢喝酒泡妞、奢侈无度;最后就是功利心极强的欧阳修早就视包拯为官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为啥?因为二者的年龄、资历、履历相似,又都以在谏官任上怼人无数而受到赵祯的重视。而在包拯担任三司使之前,欧阳修在馆职上担任龙图阁学士,理论上还是老包(龙图阁直学士)的顶头上司,眼瞅着昔日下属嗖的一下爬到了自己头顶上,身为老官迷一枚的欧阳修哪里受得了?
连清白自律如包拯都被欧阳修弹劾,最终不得不弃职改任
于是他不管张方平和宋祁是否罪有应得,便再次操起“莫须有”的法宝直指包拯居心叵测——老包你想当三司使就直说呗,何必装模作样的弹劾人家张方平和宋祁呢?这么做岂不是像邻家的牛啃了你家的秧苗,你就抢走了人家的牛一样无耻吗(蹊田夺牛,形容罪轻罚重且从中谋利)?
而且欧阳修的妒忌心一起来,往往不顾一切的把人往死里整,比如在北宋唯一堪称名将的狄青,在事实上就死在了欧阳修手里。
狄青不比包拯。欧阳修再怎么看老包不顺眼,二人也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文官,一时的官场成败可视为寻常事。可狄青一介出身草莽的“贼配军”,属于士大夫最看不起的粗鲁武夫,居然官居枢密副使、爬到了自负国之干才的欧阳修上头,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当然看不惯狄青的可不止一个欧阳修。比如狄青刚当上枢密副使,就有人传言“青家狗生角,且数有光怪”(《宋史·卷二百九十·列传第四十九》),暗喻狄青有不臣之心。不过对这种文官打击异己的常规套路,赵祯心知肚明,根本不予理会。
于是身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接连出手,连抛三个千古名篇《上仁宗乞罢狄青枢密之任》、《上仁宗论水灾》第一状和《上仁宗论水灾》第二状,非把狄青整下台不可。
那么弹劾狄青的罪名是啥?说起来十分搞笑,比如狄青曾因犯罪被刺面,这就成了欧阳修指责他是个小人的确切证据;比如狄青南征北战,保北宋西疆无恙,又平侬智高之乱,在欧阳修眼中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功劳,是“薄立劳效”;比如说狄青没参加过科举、没中过进士,在欧阳修眼里就是没文化,不足为承担重任的铁证;甚至狄青家里晚上冒出了火光、大宋朝遭了水灾,都统统是赵祯任命狄青当枢密副使的错。总之一句话,赵祯要是不赶紧罢免了狄青,大宋朝就国将不国,万劫不复。
欧阳修逼死狄青,绝对堪称一大洗不清的污点
更搞笑的是,连欧阳修自己也知道他罗织的罪名大多是捕风捉影,也承认狄青“未有显过”,但仍然理直气壮的认为——虽然现在抓不住把柄、找不到证据,但直觉告诉我狄青是一定会造反的。我欧阳修弹劾狄青,是为了防止他将来犯罪,是为了他好,所以我现在必须把他整下台!
请问,谁能理解欧阳修的这个逻辑?
众口铄金,狄青终被罢免,出判陈州。偏偏狄青又是个暴脾气,哪忍得下这口恶气?于是他在第二年就因生毒疮而死。可以说杀死狄青的,欧阳修是最主要的凶手。
当然,欧阳修也不是谁都敢怼,也有欺软怕硬之嫌。在庆历新政开始之前,范仲淹就曾被贬过,新政派中如尹洙等人纷纷表示跟老范共进退,官都不惜的当了。唯独欧阳修舍不得辞官,就别出心裁的不走寻常路——他那时资历尚浅,不敢招惹风头正劲的吕夷简等保守派大佬,就咬住吃瓜群众、老实人高若讷往死里打:
“仲淹刚正,通古今,班行中无比。以非辜逐,君为谏官不能辨,犹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廷,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耶!今而后,决知足下非君子。”(《宋史·卷二百八十八·列传第四十七》)
由于手段太过拙劣,也太欺负人,最后连赵祯都看不下去了,就把欧阳修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
后来欧阳修终于混出头了、腰杆硬了,才什么人都敢怼,连他的老师晏殊都不放过——在后者去世后,他给恩师写的挽诗中就有一句“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晏元献公挽辞三首其一》),暗讽晏殊顾小利而忘公义。
能把老好人晏殊惹火的,可绝对不是一般人
当然,欧阳修这样肆无忌惮的胡乱开炮,其结果就是仇家满天下。而他连对自己的老师都不能保持尊敬,最后又被自己的学生诬陷扳倒,还得算是自作自受。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因欧阳修与妻弟薛宗孺有私怨,后者为报复就揭发欧阳修跟儿媳吴春燕有染,搞得朝野上下再次为之懵逼。紧接着,他的学生、御史蒋之奇带头弹劾,随之仇家满天下的老欧阳便被无数弹章弹得满身窟窿,声势之大让刚即位的宋神宗赵顼都不知所措。赵顼翻遍了摞得比人都高的弹章,也没找到任何欧阳修扒灰的真凭实据,就满脸疑惑的问道:诸卿,你们不会是冤枉了欧阳老卿家了吧?
诸卿:绝没有!欧阳修这老货当年弹劾杜曾、包拯、陈执中、狄青时就是这干的,我们都是跟他学的。
这就叫咎由自取啊!
话说欧阳修此时已经60多了,却传出了这样轰动天下的丑事,不管真假脸都没地方搁了,于是数次请辞官职。虽然赵顼最终没有同意,但这桩丑闻也彻底断绝了他得以拜相的可能性,数年后便郁郁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