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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离别是这么简单!
他没有权利带任何东西,
因为他自己是被带的东西。
离别,很轻也很重!
虽然家人总是对我说,要带我去美国,甚至大楼的管理员都跟我道别,但直到老妈在机场抱着外公、外婆哭,我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要远行了。
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到今天,我都记得临走时,蹲在地上玩机器人,老妈从身后叫我:“走了!记着拿你的小包包!”
我便转身,提起包包,追出门去。
走,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从心里接受“离开自己生长八年的土地,去另一个国家,说外国人的话。读外国人的学校。交外国人的朋友”,却是多么困难!?
小孩子没有发言权,大人的命运就是孩子的命运,只有跟着大人走。
奶奶有发言权,但她不发言,她的儿子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在飞机上,我哭着喊:“忘了带会打转的机器人!”
“就算没忘,行李也装不下!”老妈说。
“爸爸寄来的古董玩具(老爸在美国跳蚤市场买的)也忘了带!”
“美国多得是。”老妈说。
“我的枕头忘了带(那是我每天都要摸着尖尖、闻上面熟悉的味道,才能睡着的)!”
“息死了!早该扔了。”老妈说。
“还有爸爸刚寄来的跳豆(那种因为里面有虫,而会不断自己跳动的豆予),还在跳呢!”
“马上就不跳了!”老妈说:“叫你爸爸再给你买!?
小孩的离别就是这么简单,他没有权利带任何东西,因为他自己是被带的东西。
老爸的颜色
老爸站在出口等我们。
没有鲜花、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他是一个不在外面表达情感的人。
只是,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问我:
“你是不是脚扭到了?为什么走路一腐一腐地?”
我惶惑地摇摇头。
他一边走,一边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最后得到了结论:
“这小鬼,平常一定总是被大人牵着走,所以两条腿变得轻重不一样。以后能不牵、就不牵,让他自己走路!”
我知道——日子又难过了!
※·※·※·※·※·※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老爸一边指点大家看窗外的景色,一面说他跑了多少地方,才
买来一架钢琴。
他的脸上显出十分得意的颜色。
三年前,他提了两个装满笔墨纸和画轴的箱子出门,在他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五天,抵达大雪纷飞的维吉尼亚。
他的薪水不高,但是经常开画展。展览、演讲、示范挥毫、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化,就是他来美国的工作。
他箱子里的画少了,换成我们的“家”。
你的家、我的家!
车子在一长排红砖的房子前停下,我们是其中一户。
房前有个小院子,正开着紫色的鸢尾兰。
老爸把大家的行李抬进房间,便将我带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给我:
“多喝牛奶!喝得多,长得大!将来不被洋人欺侮!”
他又带我去看钢琴,并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一个酒吧台和许多五彩的灯光,都是上一任屋主留下的。
“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老爸得意地问。
“你的家比我的家大!”我说。
当天夜晨,躺在新枕头上。虽然窗外比我在忠孝东路的家,不知安静了多少偌,却翻来翻去,睡不着。
妈妈进来看我。抱着她,我哭了:
“我想回家!”
妈妈也掉下了眼泪……
※·※·※·※·※·※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
我的心都一惊,
觉得那会是莉莉
我的初恋
第一天从学校回来,老爸站在家门口等我。
“学校什么样子?”他问。
“绿色的!”
“我问你学校什么样子,不是问你颜色!”老爸瞪着我。
我没出声,低着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在学校一整天,我都是这样低着头,盯着地上看,我只记得绿色——学校的绿色地毯。
※·※·※·※·※·※
到美国的第二天,老爸就带我走到路口,指着不远处、一个尖顶的教堂说:
“过两个礼拜,送你进那学校。”
我只看到教堂,和它前面的停车场,没见到学校,心想:“原来美国人上教堂,就是上学。”直到上学的前一天,老妈带我去注册,绕过教堂,经过一大片红砖墙,看到一扇小门,上面挂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架,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圣家(Holy-Family),几个穿蓝色的宽条纹制服的小孩,主动跟老妈打招呼,我才知道原来学校躲在教堂后面。
老爸决定送我上天主教私立小学,大概因为听说去公立小学的东方孩子,常因为种族歧视而挨揍。
这里的同学果然很友善,他们排成一行,跟我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同学问。
我怔了一下,不懂他说的话。四周所有同学居然一齐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慌地愈不知所措了,终于想起自己会的一句,低着头,小声说:
“我不知道!”
一下子,全安静了。接着整个教室笑成一团。老师赶忙挥手,把笑声压下去。
“他叫‘轩刘(ShiuanLiu)’老师拿着资料卡,念出我的名字。她的发音很怪,读成了‘尚卢’。”
因此,我就变成了“尚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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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来美国之前,我已经会了英文的大小写,也学了几句基本的会话。
但是那天,我为什么连最简单的一句,也没听懂呢?
我发觉,跟老爸、老妈学的英语好象不管用,因为美国孩子都不那么说。即使说,也不是那个调调。学英语,由过去最没道理的事,从上学的第一天,变成我心里最重要的事。
我知道:如果我不学,我会孤独。
如果我不学,我会被欺负。
如果我不学,就像上学的第一天,即使别人不侮辱我,我也会有被侮辱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半句英语不通的孩子,到美国没多久,英语都能讲得叭叭叫的原因。
把你丢进去,让你浮浮沉沉、自生自灭,你不想淹死,自然就会了。
而且,父母的教育水准愈差,他们孩子的英语可能说得愈“道地”,说得没一点中国腔,跟老美一模一样。
因为,他们的父母没有以自己不标准的英语教孩子,孩子完全是跟美国人学的!
※·※·※·※·※·※
对我的导师,一头蓬松白发、五十多岁的普兰蒂太太(Mrs.Pruntey)来说,我必定是她教学生涯中的一大挑战。
她把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枝铅笔交到我手上,看着我把黑板上,她规定的功课,一个字、一个字地照抄下来。
我只是照抄,不懂字的意思,也不知道单字与单字需要间隔。
但是普兰蒂老师,并不立刻纠正我,更从来没帮我抄过一个字。她只是不断点头:
“很好!很好!”
我感谢她,她懂得教语文的道理——把我丢下去,让我自己挣扎。
挣扎中,学得最快。
我也感谢莉莉(Lily)。她是希腊人,有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和像日本卡通娃娃一样大大的、湖水般的眼睛。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搭上线”的。
只记得每次,我都用一个耸耸肩,加上手势和几个支离破碎的单字开始“交谈”。
我们居然来电。
我没有玫瑰花可以向她示好,但我很会摺纸,每天都摺几只鹤和船送给她。看她的抽屉里,有我一大堆摺纸,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甚至自己发明了几个花样,摺出非常复杂的太空船,送给她。
小学二年级,我居然证实:爱情,是艺术创作最大的原动力!
但是,有一大,我发现她居然把我摺的一只鸟,送给另一个女生。
我很不高兴,整天不理她。
她急了,用很快的速度向我解释,快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扮了个鬼脸,在我贫乏的字汇里,想找一个恰当的字。我终于想到电视上,当人生气时,常说的一句话:
“我恨你!(I-hate-you!)”
她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涌出泪水,猛转身,冲出教室。
我没有向她道歉,直到看见她放学时,扔掉了所有的摺纸,才意识到——我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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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家搬到离市中心较远的弯边(Bay-side)。
最后一天,老师代我发饼干给每个小朋友。
然后,全班排成一列,跟我握手道别。
这时候,我已经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并说一大堆感性的“离别赠言”。
但是握到莉莉的手时,我沉默了,眼睛又转向地面,好象我上学的第一天一样。
多年后,我上了高中,有一个暑假,在圣若望大学修了几门课。
每次去学校,巴士都得经过“圣家小学”,使我想到玛莉修女如何教我们过马路,普兰蒂老师怎么要我们排队上厕所。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我的心都一惊,觉得那会是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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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出去,
看见对衔几个白人小孩,正隔着马路,
对奶奶扔石子……
滚回去!清国奴!
来美国的第一天,奶奶亲自下厨,做她的拿手菜。傍晚,红烧肉的香味,飘满了后面的小巷子。当天路过的,大概都猜到——有家中国人搬进来了。
第二天中午,有个警察来按门铃,说邻居告我们垃圾太臭,以后只准在收垃圾的前一天晚上,把垃圾桶拿到门口,而且要把盖子盖好,免得狗来翻。
据说狗只要吃过中国人的食物,就再也不爱吃“狗罐头”了。
警察留下一张罚单。老爸回家跳了起来:“我前天还看到对门邻居,一大早把垃圾拿出来。为什么专罚我们?”
后来我猜,告我们的八成就是对门。
每次我经过对门,里面的小孩就会对着我喊。
我听不懂,对他们笑笑。
他们居然用手把眼睛拉成细线,再龇成暴牙的样子,发出很奇怪的“サヮヒノシテ”的声音。
“他们是在嘲笑中国人。”老爸说:“小孩子,不用理他!”
可是才不久,有一天球滚到了对街,我过去捡,正巧那家女主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她居然站起身,指着我家,对我吼。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看手势知道——她要我滚回家。
晚餐桌上,我告诉爸爸。
老爸站起身,把筷子扔在桌上:
“走!拿着咱们的羽毛球拍,趁天没黑,到对街打球去!”
我去了。打得很烂,担心对面人家会出来骂我们。
很安静,他们只是躲在屋子里,从窗帘后面偷看。
“你好好练球,不要丢人!白人很现实。如果你是黑人,搬到他家旁边,他会恨死你,但如果你是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他会主动跟你打交道,然后逢人便介绍,说你是得诺贝尔奖的人。”老爸强调:“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不算黑人!”
我听不懂,但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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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几天,就有一对黑人夫妻来按门铃,他们穿着整齐,谈吐也很亲切。老爸说他们是来问我们,会不会反对他们搬到附近。
“美国蓝天绿地,自由民主,你们为什么要问我呢?”老爸笑道。
“为了我们的孩子!人们可以不接受我们,但希望大家能接受孩子!”黑人夫妇说。
我渐渐了解他们的道理。种族歧视常不表现在外面,而表现在骨子里,尤其对弱小的老人和孩子,最没顾忌,也最猖狂。
有一天,我在门口扫落叶,一辆车疾驶而过,里面一大堆年轻人,伸出头,伸出手,伸出中指,对我吼:
“滚回你的老家!清国奴(Chink)!
我吼回去,他们已经跑远了。
还有一次,我在做功课,突然听奶奶在外面惊叫,冲出去,看到对街几个白人小孩,正隔着马路,对奶奶扔石子。
我爆炸了,把石头甩回去,向他们大骂。
“有种就过来!”他们叫。
奶奶拼命抓住我,把我拉回家,我气疯了,狠狠地捶打墙壁。
奶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老妈。她说:“不用提了!冤冤相报,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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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自己,又何尝没遇过这种状况!?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别人淡淡一句话,都可能让他记一辈子。
他说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一次演讲,美国听众居然问:“台湾有没有冰淇淋?”
还有一次,老爸在前院剪草,一辆车子停下来问路,老爸正为对方在想,车子里面居然有个人大叫:“不要问他,他知道什么?日本人!”说完,连个谢字也没有,就掉头而去。
“在美国,除了早有的种族歧视,也有许多复杂的情结。”老爸说:“譬如家里的父兄、子弟,二次大战被日本人杀死,或后来死在韩国、越南。那种恨,是埋在心底的。他们分不清你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还是越南人。”
从那次“问路事件”之后,老爸常对我说:
“出去问路,不论你问的是小孩,还是老人,是绅士,还是挑夫,无论对方知道或不知道,都要好好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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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扔石子的小孩,后来成为我的同学,也成了好朋友。
我很高兴,他们能解除心中的武装。
因为多年之后,我搬到长岛,有一天回到“旧家”附近,发现他们家的前后左右,都住了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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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说:
“他将来要出去吃苦,为什么不让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你是真功夫
两年前,老爸带我去峨嵋山旅行,车子在山道上扭来扭去,刺骨的寒风从悬崖吹来,把一条条云雾像是鬼魂一样,吹进另一侧树林的深处。
大家正在提着心、冒着冷汗,老爸突然大叫:
“停车!停车!”
他跳下车指着悬崖边的一棵树说:“你们看!哪个没公德的人,把汽水罐扔到了树枝上。”
果然,一个可乐罐子,无巧不巧地夹在三根树枝的中间。
“把它打下来!”老爸说。
于是老爸、我、地陪、全陪(全程导游)、司机,一起捡石子,扔向几丈外的汽水罐。大家都是年轻人(老爸最老),谁也不让谁。
当!汽水罐被打个正着,落入百丈的悬崖。
谁击中的?
老爸!
“你是真功夫!”我对他说,众人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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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功夫!”这是我们家特有的一句话。从小,每天放学,我就可能要喊好几启蒙“你是真功夫!?
清理院子的时候,老爸会拿起树枝说:“谁能甩得最远,谁就是真功夫!”
玩“飞盘”的时候,老爸说:“谁能把飞盘丢过这两棵树之间,而不碰到树叶,谁就是真功夫!”
射飞镖、投篮球、打羽毛球、立定跳远,甚至打电动玩具,都要比赛、都要打赌,输的人就要向赢家立正,高喊五次“你是真功夫!”
他赢了,我喊。
我赢了,他也不赖皮,立正,对着我喊,只是喊完之后,一定加一句:“虎父无犬子!”
上高中以后,老爸常在跑步的时候说:“赌你从这儿,不能一口气跑到家门!”
“赌多少?”
“五块!”
“不赌!”
“五十块!”老爸说:“你输了,要赔我十块!”
“赌了!”我就拼命跑,非赢五十块不可。他一定立刻付现款,从不欠钱。
他赢了,也必定追着我要。
奶奶最看不得他赢,因为我的钱全由奶奶保管,我一输,就得去“奶奶银行”提款。
“不给!”奶奶说:“哪有老子赢儿子的钱道理?”
“这才叫公平,父子之间也要公平竞争。赢得起,就要输得起!”老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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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得起、输得起!”正是老爸跟我比赛的目的。他对我说,小时候爷爷常跟他赛跑,每次都是他赢,才五、六岁的他,自以为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直到有一天,爷爷稍稍加把劲,就超过了他。他怔住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能记得,当你爷爷从我身边跑到前面的那一刻,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老爸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竞争、比战斗更真实的事?胜败立分,胜者被掌声包围、被拥上宝座,败者默默退场,甚至还要装出笑脸,去向胜者道贺:‘你是真功夫!’”
与其将来在社会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战斗的真相和无情,不如从小就接受挫败的考验。
这是老爸的教育哲学,与老妈的恰恰相反。
老妈说:“他将来要出去吃苦,我为什么不让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老爸说:“就因为他将来要出去吃苦,所以我现在教他学着吃苦!”
跟老妈外出,她会叫我起床,帮我收东西。
跟老爸旅行,我不但自己管自己,还得帮他削水果、洗衣服。他说:“你大了,要了解人与人之间、包括父子、母子之间的爱,都应该是相互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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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输急了,常会气得跳脚,甚至狠狠把球拍摔在地上。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是真功夫!”
现在,我就算输了,也不觉得怎么样。我心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会一直赢。”
只是,到时候,我一定会放水,免得他把拍子摔在地上!
“赢老爸,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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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有种,
我不敢的,他敢。
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
很帅!很酷!很叛逆!
我的好友——蓝波
提起肯尼(Kenny),除了我,家里每个人都皱眉。如果鹦鹉有眉毛,一定也要皱起眉头:
“那个讨厌的家伙!”
肯尼喜欢逗我家的鹦鹉,他每个人都逗,看到奶奶,他会说“你好年轻!”看到我老爸,他会说“你长很像你儿子!”看到老妈,他会笑道:
“啊!我老远就知道是你,你的这件衣服,我早认得了!”
连见到警察,他都要逗:
“哈哈!好久没打死人了吧!”
你可以说肯尼很不会说话,也可以讲他大会说话,说得你要气都气不出来。
奶奶说这是“人嫌狗不在意”,意思是不但人讨厌,连狗都不愿意理他。
可不是嘛!附近的狗,都躲着他,因为他有BB枪。连我老爸的花盆都没被他打了几十个洞,害我挨了好几天骂。
虽然大家都不喜欢肯尼,可是我喜欢!
因为他有“种”,我不敢的,他敢。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很帅!很酷!很叛逆!
※·※·※·※·※·※
每天放学,我们会故意提前一站下车,然后到小公园玩摔角,摔得一身泥,再脱下衣服,交给奶奶拿去偷偷洗干净。
肯尼也有个老婆婆,从波多黎各搬来美国,大概就为了照顾肯尼和他老姐、老妈。
每次去他家,常看见他姐姐跟男朋友,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妈妈戴着满头发卷,在厨房讲电话;他的老婆婆大声用西班牙语骂人。
这是我家从来没有的一种“热闹”。
但有时去,却发现他家安安静静。肯尼叫我在门外等。“我老爸回来了!”他小声说。
肯尼的老爸一回家,肯尼就成了老鼠,但是跟着又变成肥老鼠。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做功谭,突然听见邻居的孩子高喊,一辆迷你车一溜烟地飞过去。没多久,机车的声音由远而近,飞过马路,嘎地一声,停在我家门口。
肯尼摘下鲜红的头盔,露出他顶着马子盖的两颗黑豌豆,和一嘴的钢丝牙。
我知道——肯尼的老爸又回来了。
※·※·※·※·※·※
每次他老爸回家,肯尼都得赏。他老妈用溺爱来笼络孩子,他老爸用拳头和银子。
听说他老爸很高大、很有钱。肯尼一次领的“赏”,恐怕比我一年的都多。
所以他有各种电子游戏、有最好的电脑、有BB枪、摩托车,甚至“十字弓”。
当他背着十字弓,耀武扬威地带着我,到公园去练习打靶的时候,附近的小孩都远远地跟着。
只是,走到公园,弓还没搭箭,已经有四辆警车“呜啦、呜啦”地飞驶而至,一边一辆,把我们团团包围。
肯尼说,那天要不是因为带了我,他一定会跑掉。他很得意地说:“像不像蓝波?”
※·※·※·※·※·※
肯尼常说我是“妈宝”,胆子好象被妈妈收在冰箱里了。
但他还是愿意跟我玩,道理很简单——
别的同学找他出门,他婆婆都会骂。只要我开口,他婆婆就会笑嘻嘻地放人。
学校里的老师,对我们也露出奇怪的表情。老师不止一次跟我老妈说我喜欢跟肯尼在一起,老师知道不必多说,老妈就心里有数。
但是老师又说:“我们实在也希望尚卢(刘轩)能把肯尼带好!”
大家就是在这种矛盾当中,容许我和肯尼在一起。
连我凶悍的老爸,都对肯尼没辙。
他用了一个办法,带着我和肯尼一起玩。
我们常出去跑步,跑进树林,捡一个旧轮胎,然后在山坡上滚。
老爸还带我们爬树,用玩单杠的方法,从树下直接翻上枝头。
肯尼说老爸是“机器人(Robot-Man),意思是老爸有用不完的精力。
老爸常带我们玩得腰酸背痛,换来的是肯尼的佩服。老爸说他不能阻止我和肯尼玩,因为这样会伤人自尊,造成我的麻烦。
“既然不能回避,只好主动去改造他!”老爸强调。
所以每次肯尼来,老爸都会问他功课,也鼓励我去帮肯尼复习。肯尼一学就会,只是他静不下来,没看两页书,就眼睛一转:
“我想到一个点子……”
※·※·※·※·※·※
我进史岱文森高中之后,就很少看见肯尼了。但是每次碰到,都发现他又长高、长宽。远远看他走过来,也不像“瘦竹竿”时代,那样一抖一抖地带着邪气,而渐渐有了他老爸的气势。
我搬家的前一天,肯尼来道别,人晒得像黑炭,头几乎顶到我家的门框。他说现在到高尔夫球场打工,正申请附近的大学,就近读书,好多陪陪他的老婆婆。
“你搬走,真是太可惜了!”他捶我一拳:“附近才搬来一窝正点的妞儿!?
※·※·※·※·※·※
“没想到,以前的小鬼头,一下子窜这么高。”老爸看着肯尼的背景说:“爸爸那么有钱,自己还出去打工,又知道陪伴老人家。”
老爸转身看着我:
“多跟肯尼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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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要赌,
出了题目之后,会先盯着我的脸。
看我不会的样子,可能叫价五斗;
看我面有喜色,则……
好惨的中文课
每一次看见老爸拉着四岁的妹妹跳舞,我都会想: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情调了?”
记忆中,他从来没跟我跳过舞,甚至没怎么玩过,如果说玩,那就是比赛、上课。
我到现在都记得,三、四岁的时候,卧室门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纸,我常在前面罚站。
纸上的画面记不清了,据老妈回忆,那是注音符号,每个符号,都画成一个人、一棵树、一张椅子或一朵花的样子,使我比较容易记。
老妈说,老爸年轻的时候,最没人情了。他出国采访将近一个月,迸家门,不把我抱起来亲亲,却喊:
“儿子!过来!考考你老子交代的字,背熟了没有?”
大概就在这种所谓的强势教育下,我很小就会背几十首唐诗,会认好几百字,报纸上还登过我的新闻呢!不过,老爸一点也不得意,他说:
“小时候背的不算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果然,老爸出国没多久,我的唐诗全还他了。倒是认的国字,到现在都管用。
※·※·※·※·※·※
从象形文字开始
老爸教国字,有他一套。
大概因为他学画,所以总用图画的方式教。譬如:画一棵大树,除了中间的主干,上面左右伸出两根枝子,下面长出两条根,是“木”字。
画一条横线,上面加一小竖、一小横,是“上”。下面加一小竖、一小点,是“下”。上下和在一起是“卡”。
又画一横线,上面加个太阳,是“旦”。
太阳上、下加草,太阳落在草里,是“莫”。
“莫”就是“暮”,后来的人糊涂,草下面又加一个日,成了现在的“暮”字。
同样的方法——
他画一只手,伸在“木”上,是“采”。
文字应该愈来愈简化,除非为了精确,何必愈变愈麻烦?
或许正因此,在台湾早期,充满文化禁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教我认简字。
才出国,他就教我读中国大陆的“拼音系统”。
奶奶为了这个跟他吵,说他不爱国。
他坚持说:十亿人用的工具,你不能不会用。
老爸对了!
我们哈佛的图书馆,全用拼音系统。上中文课,作用拼音辅助。写历史论文,中国的人名、地名,全根据拼音系统翻译。读的大陆书籍,全用简体字写成。
中文科主任说:“繁体、简体都得会,否则中文再好,也只是半懂!”
中文是奶奶的
虽然,我现在对自己读写中文的能力,十分自豪,但是,提到学中文的往事,真是噩梦一场。
我恨死中文!恨死老爸和老妈。
刚到美国的时候,英文都忙不完,老爸却每隔天要我缴一篇中文作文。
我得默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这些老爸摇头摆脑、爱得要死的古文。
我得每个星期六,去法拉盛区的“至善中文学校”,上中文。
当窗了外面,邻居小孩跑来跑去的时候,我居然得一笔一画地写这种麻烦透顶的东西。
很多从中国移民来的同学,都说中国字最笨,从右写到左,一边写,手一边会碰到刚写完的字,弄得脏兮兮!而且你不能边写边看前面的东西,因为手正好遮在中间。
“最先发明从右向左写的人,一定是左撇于!”我想。
古人悬腕,没这顾忌!”老爸说。
不管怎么样,我那些老中同学,多半都不再写中文。英文多方便!?一个角度,一条线连下去,不知比中文字省多少力气!
最重要的,是我们平常听的、想的、看的,全是英文。即使在中文学校,下课之后,也用英语交谈。
英语,是我们的话,中文,是老爸、老妈和奶奶的!
谢老师出招
老爸很毒,他看清了这一点,说“一人教之,十人咻之”。效果太差。
他居然不再让我上中文学校,把我送到了谢老师家。跟我一起倒媚的,还有老爸的国画学生郭育蕾和黄嘉宁。
谢济群老师,是老妈在中山女高的同事,当年在台湾就是名牌的国文老师。她人不高,戴着眼镜,说话总是慢慢的,好象从来不会生气的样子。
但是,她的课并不好混。她自己很努力,拼命为学生收集资料,使我们不用功都不成。
好老师就是这样,使你觉得念不好,是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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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师教得很广,从五四运动到老子、庄子。
从苏东坡的《定风坡》,到郑愁予的《七月》。
从世界日报的中文剪报,到纽约时报的专题。
甚至蔡志忠的漫画书,也成了教材。
她会要我们先把英文报上的文章翻成中文,再看中文报上的转载。比比看,谁翻得好。
她也跟我们谈历史、谈中国、谈中国人。
她跟我老爸、老妈很像。骂中国,又至死自认是中国人。在美国十几年,他们从来没有被西方淹没,甚至还有点中国文化的自大。
“韩国华侨子弟,都会中文;东南亚的华侨,虽然受到当地政府的压制,还是有不错的侨教,至于日本华侨的下一代就很难说。美国更甭提了!”老爸常说:
“父母一心想变成蓝眼睛、金头发,就算嘴巴不崇洋;小孩也能感觉到。这种家庭,中文怎么可能保存得好?所以中文教育的成败,跟民族自尊心有很大的关系。”
学中文可以赢钱
感谢上帝!自从谢老师接手,老爸就很少再管我中文。
只是,在跑步到树林和湖边的时候,他常要我用中文形容风景。
什么“粼粼”、“涟漪”、“激滟”……,都是这么学的。
有一次坐在车上,他大发高论,提到一群人“瞎扯淡”,突然灵机一动,说:
“ㄔㄜㄉㄢ’,赌你一定不会写,写出来输你一百块!”
他输了!
从此,每次他要赌,出了题目之后,会先盯着我的脸。看我不会的样子,可能叫价五十;看我面有喜色,就只出五块。
我更诈,愈有把握,愈抓耳挠腮,装作不知道,等着他叫高价钱。
我终于开始尝到学中文的好处——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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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一位同学想加入魔鬼教,
入教前必须偷教堂里的圣杯……
上帝也疯狂
我是小小推销员
记得小时候,学校每年都会给我们糖。一长条、一长条的巧克力,要多少有多少。
我最爱吃巧克力了。手上拿着好几盒,口水直流,自己却不能享用。别人想吃可以,一条一块钱!
老师告诉我们,最好的方法是去敲人家大门,然后把盒子举导高高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从附近的天主教小学来。您想要吃一起糖吗?请支持我们的学校!”
卖得好的同学,受老师的赞赏。卖到十五盒以上,校长会亲自颁奖小奖品。
老爸老妈不准我出去卖,说外面太危险。他们总是给我十五块钱,买一盒意思意思。老爸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我从来没拿过奖品,也没受到老师的赞赏。唯一的好处是——糖进了我肚子。
教堂赌场
奶奶说,上天主教学校真好,天天穿同样的,不用总是出去买衣服、赶时髦、伤脑筋。
但是你知道我们穿什么制服吗?绿裤子,黄衬衫。男生的领带和女生的裙子,则是黄绿格子的,走在街上想躲都躲不掉。
我现在回想,这么做是为了显眼呢?还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们不同,我们是环境好,上得起私立学校的优生儿?
有些日子,校长会大发慈悲,宣布一个Dress-Down-Day。那天我们可以穿T恤和牛仔裤,而且不用带饭,因为学校有披萨卖。
但我总觉得奇怪,爸妈缴那么多学费,学校却老是在募捐。卖巧克力糖,为的是使我们能从附近公立小学租校车。公立小学大大给免费营养午餐,我们的披萨却要两块五毛钱一片。有一次学校拿所有“披萨日(Pizza-Day)赚的钱搞来一架天文机器,大家兴奋了好几天,后来我才发现,它是从公立小学租来的。
一年也有一次,学校派专人设起扑克牌桌、轮盘、吃角子老虎,把教堂地下室布置成拉斯维加斯(Las-Vegas)赌场一样。晚上,家长纷纷穿着西服涌到,由神父们发牌,大家痛快玩,还可以支持教会。我想这也应该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一年也有一次,专为学生办募款园游会。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架机器,上面有个椅子,下面有一池冷水。老师们轮流坐在椅子上,再由同学们花钱买球,对准椅子下面的一个目标扔。命中时,椅子会掉下来,使老师成为落汤鸡。最受欢迎的的是修女校长,当她坐上去,学生的队伍可以一直排到教堂外面。
神父香
神父们来班上拜访,常常人还在门外,我们已经闻到了他擦的古龙水。
我非常佩服神父。不但圣经那么厚一本,能背得滚爪烂熟,而且他们口齿伶俐,每句话讲出来都充满信心。我甚至觉得他们的一身黑衣服很“酷”。
修女则完全不同。从头到脚,一身的严肃。她们穿着布鞋,走路没有声音。我们闯祸时抬头一看,常发现她们已经站在身边,眼睛里闪着上帝的愤怒。她们一句话都不必说,就可以把一整班的吵闹小孩化为一片死寂。我们尿急时必须举手说:“对不起,Sister,我能不能用厕所?”他们点头,我们才敢动。妈妈说,那是我在美国学会的第一句英语。
有一次,我帮修女搬东西到她们的宿舍,发现里面惊人地朴素,一人住一个小小的房间,墙上空空的,梳装台上没有化装品,只有一小张教皇举手祝福的照片。提到他的名字,众修女都会做出祈祷状,眼睛朝着天上喃喃地说:“啊,我们圣洁的父亲!”
亚当夏娃进化论
修女和神父,最擅长英文与数学。在他们监督下,我们的算数题都写得漂漂亮亮;我们的英文则像美国人常说的:“每个‘i’都打个点,每个‘t’都加一横。”
但是这么多年来,有一堂课我从来没见过修女或神父教过,那就是科学。其实这也可以了解。上一堂课刚讲到亚当夏娃,下一堂怎么谈进化论?
当然,天主教学校一定有宗教课。我不是天主教徒,却也得跟着上。有一天我们讲到,小孩生下来不久,就必须接受洗礼。有同学问:
“如果小孩还没洗礼之前就死了,会不会下地狱?”
修女便解说,如果大人发现小孩快死了,可以赶快找个水龙头,把孩子放在下面,自行洗礼,这时我问:
“修女,我还未接受洗礼。如果今天我死去,会不会下地狱?”
她说:“大概不会,因为你认识耶稣。”
‘但是,”我说:“像那些住在中国深山里的民族,他们信佛,但从没听过那稣。他们虽然一生行善,死后也会下地狱吗?”
修女结巴了很久。班上很尴尬,同学都瞪我。
性,很美!
八年级有一天,学校慎重地发函给家长,然后告诉全班,我们将是校史上第一班上性教育的。
大家纷纷站起来欢呼。
可惜,这么好玩的课,竟交给了一位神父!每个礼拜,大家在课堂上打哈欠。
我们的老师叫Brother-Bartholomew,哈佛神学院毕业,高高瘦瘦,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只是他有点神经兮兮,翻书时小心得好象在拆炸弹。有一天他一翻——不妙!是一整页男女阴部的图片!
“孩子们!”他把书“刷”一下举起来:“这些图片色不色?”
没人答话。
“当然色!”他砰一声把书摔下。“但是有主在我们心中,这些图片便不色!”他擦着汗说:“它们很美!”
圣餐饿肚子
每两个礼拜,大家排着队,修女带我们去教堂“告解”。
据说,神父听别人忏悔,得绝对保密。即使有人自称杀了人,神父也不能去报警,只能劝那人自首。
同学一一板着脸,单独走进黑黑的告解亭。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在里头逐渐待得久些。我和另一个非天主教徒的中国小孩坐着旁观,看比较坏的同学是否进去比较久。
在七年级,已经有同学开始抽烟,有时也听说谁跟谁发生了性关系。我想,自认为被管制太严的孩子,常会反抗得更凶。班上还有一位同学想加入魔鬼教,入教前必须偷教堂里的圣杯。不晓得在神父的笑容背后,是否知道这些情节。
后来,跟我一起旁观的同学,决定成为天主教徒。全班都参加了他的洗礼。之后,他也每次进小亭子。圣餐时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饿肚子了。
还好,虽然我不是信徒,而且是中国人,同学并没有歧视我。但是学校里没有黑人和犹大人,我们便常拿他们开玩笑。
犹太人为什么鼻子那么大?
“因为空气免费!哈哈……”
五万个黑人跳伞叫什么?
“深夜!哈哈……”
后来我上了公立高中。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黑人和犹太人。
愿上帝保佑每个人
初中毕业那天,老师们好伤心。我们这届只有五十四人。他们一直看着我们成长、定型,每一个名字都可以让他们回忆好久,连我们爱吃什么东西他们都知道。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上了曼哈顿的史岱文森。大家可以走路到附近高中,我则天天花三小时来回。
记得有一次,我和老朋友们聚会,大家生龙活虎,讲他们在高中如何喝酒、搞帮派。后来我建议到城里去玩,他们竟然都安静了,说城里大远、大危险。爸妈不准他们去。
我突然发现,他们的世界似乎比我小了很多。
当我被哈佛录取,我特别回学校,把好消息告诉校长和老师。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
听说,班上第一名毕业的苏珊,现在休学,在超级市场工作。看到她的人,说她头发染了五种颜色。
听说,班上最漂亮的劳丽,最近生了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也听说好多人的父母离婚了。
可是,班上差点被开除,想加入魔鬼教的毕力,有一天良心发现,隔夜变成了模范生。
“唉!人生就是这么妙。”校长微微一笑:“但无论一生的遭遇如何,愿上帝永远保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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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弹得更好,
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几次……
如果弹琴像拔牙一样
听说老爸小时候拔牙,如果不哭,奶奶就会给他买冰淇淋吃。
我去“山叶音乐班”,只要上课不捣蛋,老妈都会带我吃担担面。
当然,弹琴不等于拔牙。
只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弹琴跟拔牙一样痛苦!
失落与虚荣
YAMAHA音乐班的记忆是不错的。老师教,老妈也坐在旁边学。我后来想,老妈早早送我去学琴,是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学?
我不好好弹琴,她会骂:
“妈妈小时候家里没钱,不要说学琴了,连钢钱都没摸过几下。每次经过医生家,听见里面传出的钢琴声,都羡慕死了!现在让你学琴,缴那么多钱,你一定要好好给我弹!”
可不是吗?琴是要“好好给父母弹”的——补偿他们小时候的失落!也满足他们的一些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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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细细想,老妈也不是那么专制。
刚上山叶音乐班的时候,我还没有琴,是在一张画了黑白琴健的纸上练习。上课就是一种音感训练,打拍子、敲敲鼓、跳跳舞、站起又坐下,还蛮有意思。
每次缴学费,老师都会问我:“你还要不要学?”
我一定是吃错了药,居然每次都说“要!?”
我想,虽然那么小,已经有了一些虚荣心。学钢琴,是多么了不起!
于是,五岁那年生日,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架钢琴。
我上了贼船!
更可怜的,是几乎跟每个音乐班小朋友一样,老妈把我送到老师家,做加强的练习。
学琴,从此变成了拔牙!
灌死小天才
我老爸是学艺术的。他常说“美术教育的目的,是使学生对每一平凡的事物,都能有美的感触,即使在悲苦的环境里,都能欣赏到美。所以美术教育是充实人生的。如果有人认为美术课是为训练艺术家,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又说:“教儿童画的老师,为了讨好,常会教孩子画王子、公主、卡通人物。那些外行的家长,看到自己孩子学画没几天,就能画得这么好,常得意得要死,到处‘秀’。岂知道这种束缚创造力的教法,反而伤害了孩子!”
同样的道理,山叶音乐教育的方法,是好的!因为他启发了小孩子的潜能、训练了音感。一进入老师家,那教法就往往变质了!
哪个家长在送孩子学琴的时候,不梦想有一天——小家伙端端正正地坐在琴前,弹一曲“少女的祈祷”,赢得满屋宾客的掌声?
于是,哪个钢琴老师能不这个方向努力?填鸭、灌水?
多少孩子明明是天才,就这样给灌死了!
我恨钢琴!
我也差不多。小时候一见到琴,就躲。
我知道,只要一靠近——
“唉!听说刘小弟很会弹琴,来!表演一下吧!”
而当我开始弹“给爱丽丝”的时候,大人便大声骂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弹得多好!你再不好好练,就不要吃饭!”
很小,我就发现钢琴是可以害己又害人的。
更可恨的是,多数的大人,虽然要你表演,却没等你弹两下,就自己去聊天,好象把你完全忘记了。
如果他们不尊重音乐,何必要听?又何必要自己小孩去学?
他们的出发点就是炫耀,害许多天生不爱音乐的小孩,失去找自己所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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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我老妈并没逼得凶,虽然买了琴,她仍然常常问我:“你还要不要学下去?如果不要,可以把琴卖掉!”
有一次老爸听我弹得太烂,去找铁锤,说要把琴砸烂,我哭着抱住他的腿。
“我发现小鬼是真喜欢音乐的。”老爸事后对老妈说。
我也发现自己不讨厌音乐,但如果说“爱”,应该是许多、许多年以后了!
学琴十七年,最少有十二年,我不爱!
老爸的舞步
十二年间,从台北到纽约,我换了六位老师、四架琴,参加了许多次演奏会,甚至在卡耐基音乐厅担任压轴,我却不曾深爱过音乐。
直到有一天。
我在楼上弹琴,老爸在楼下教画,学生走了之后,他十分疲倦地上楼,正好我在弹一首萧邦的华尔滋。
突然,老爸抓住身旁的老妈,开始在琴边跟舞,妈妈惊讶得一直咯咯地笑。
还有一次,我在学校演奏给同学听,弹了好几首,他们似乎都不觉得怎样。最后,我开玩笑,弹了一下刚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流行歌曲。
他们的脸突然亮了起来!
“再弹一次!”
“再弹一次!”
我弹了好几遍,他们开始点歌。有人点了“乌鸦的窝”(we-Are-the-world)更多同学拥来,一大群人聚在琴边唱。
我突然好感动,发觉这冷硬的琴键,居然是能牵动人心的。
音乐,由死的艺术,成为了活的艺术。
我开始作即兴曲,或学流行的热门音乐,自弹自唱。
我发觉连老爸,在我弹“回忆(Memories)的时候,也会跑来跟着哼。他甚至出钱,要我去买了一份有歌词的乐谱。
我也渐渐在古典音乐里找到了乐趣。看到贝多芬如何在优美的旋律中,加一个装饰音,就像热门音乐里,在打鼓时突然加个“人的叫声”一样,非常巧妙!非常playful(嬉戏、有趣)!
大家一起玩
中国人说“弹钢琴”,洋人说“玩钢琴(Play-piano)。
许多年来,我都不懂,为什么说“玩”?钢琴有什么好玩呢?
现在,我终于了解,音乐是玩的,如同小孩哼歌、涂鸦。如果艺术不是玩、不带给人快乐,就不可能发展出来。
只是人们愈玩愈高明、愈高深,使许多刚开始玩的人,竟玩不出个道理,反而阻碍了音乐的发展。
我开始玩音乐、玩钢琴,不但自己玩,也教别的小孩玩。我要我的学生由玩而喜欢,愈真欢、愈玩、愈玩、愈精!
我把热门音乐、流行歌曲和基本练习,合在一起教。
我发现每个孩子都爱上了音乐,每个人都表现了天才!
茱丽叶关口
我教琴,是从茱丽叶音乐学院毕业以后的事。
进茱丽叶,让我撞得鼻青脸肿。考了两次,都没进,直到我开始“玩钢琴”,居然通过了最难的考试,用两年时间,拿到先修班的证书。
茱丽叶的入学考试,分演奏、乐理和音感三部分。好多位评审听一个人弹。
你得弹一首巴哈、一首古典、一首浪漫和一首现代作曲家的东西。
他们可能听整首曲子,也可能才听你弹一小段,就用铅笔敲桌子,表示够了!
他们总会亲切地问你学琴的经过,然后赞赏一番。
受赞赏的,不一定能录取。每首曲子,才弹一点,就被敲铅笔的,也不表示要落榜。
他们要听出你的才能(Talent)和能力(Ability)。“才能”是看你未来能多伟大,“能力”是考你已经学到多少。
我听过许多台湾去的考生演奏。据说他们每天练五、六个小时,所以“能力”都很强。只是“才能”不一定过关。
绝不是他们没天才,相反地,他们可能有了不起的天才。只是,他们没有“玩”钢琴,不能自由、快乐地把“自己”表现出来,所以没能录取——如同我不知道玩钢琴前一样!
你不跟他(音乐)玩,怎么会爱上他?
你不爱他,怎么拥抱他?怎么和他结婚?怎么厮守一辈子?
艾司纳老师的糖
艾司纳(Leonard-Eisner)老师是个终身厮守音乐的人,他家只有钢琴和他。
他有着矮矮的身材、白白的头发、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和一大罐软糖。
每次到他家上课,我们总是先坐在罐子前面吃糖、聊天、唱歌,然后一齐弹一首曲子,好象搭积木一样,很轻松!
我不用功,他从不骂,不像以前的老师,会在谱子上写“努力!加油!”之类的句子,或狠狠把我手指压在琴键上。
他只是摊摊手、笑笑!笑得我有一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他跟以前的老师一样“关心”,但关心得不太一样。他关心的不是他自己的音乐、作曲家的音乐、而是“我的音乐”。
他会问:“这边你为什么这么弹?如果你非要这样弹,那边是不是也要这么弹?”
如果音乐是个女人,艾司纳老师关心的是我跟那个女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而不仅是那个女人。弹琴的既然是我,就由我来诠释、我来玩、我来被感动和感动别人。
他是伟大的钢琴家,更是伟大的老师。许多世界级的名家,都出自他的门下,都吃过他的软糖。
心碎的滋味
非常不幸地,在我毕业独奏会之后的两个礼拜,艾司纳老师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他对我说的许多话中,我最记得的,是有一次我弹完萧邦的一首抒情曲之后,他笑着,轻轻地拍拍我:
“你现在弹得实在不错,但如果你想弹得更好,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几次。”
我每次和女朋友分手,都会想起这句话,把那琴谱找出来。
的确,每一次弹,音符似乎又多了一层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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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个猎杀的世界。
你猎人、人猎你、
优胜劣败!
游戏、追逐、猎杀
现在几点钟?
小时候老爸常带我看电影。我很爱看电影,却又最怕跟他出去,因为他总是动不动,就弯下腰问我:“现在几点钟?”
“我不知道。”
“去问卖爆米花的!”老爸推我一把。
“他在忙!”我说。
“问时间要几秒钟?”老爸用他的牛眼瞪我:“去!”
“我说什么?”
“自己想!”老爸转身走了:“我去看戏了。没问到不要进来。”
“你要什么?”卖爆米花的嚼着口香糖。
“刘不起!”我的舌头打结:“现在几点钟?(What-time-isit)”
“什么!?”他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好多人在后面等。我红着脸又问一次。
“八点半!”就这样,他已经不再理我。当我跑进戏院,电影早已开演。
一次不够。戏完了,老爸又问我:“现在几点钟?”
“不知道。”
“去问卖冰淇淋的!”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叫我问路人、问乞丐、问警察,他好象总在赶时间,却又从不记得戴表。终于有一次,我看到老爸居然偷偷把表放进口袋。
“你明知故问!”我大叫。
他笑起来:“我是要训练你放得开!如果口都开不了,怎么能成功?”
电话怎么打?
初中二年级,老爸突然说要带我去狄斯耐乐园。我正高兴,他又说了:“全部机票、汽车、旅馆,由你负责订!”
“我怎么订?”
“打电话啊!”
“电话几号?”
“自己查啊!”
“查不到怎么办?”我问。
“那就不去!”
当时真想说:“我不去了!”但狠不下心,也不敢。最后鼓起勇气,打电话到查号台,问到旅馆的总店号码,再从那里查出佛罗里达分店,又由分店问到租车公司的电话。十分钟后,事情居然解决了。从没想到电话有这么大的功能!更使我高兴的,是旅馆的人叫我“先生”。
有理走天下
到了佛罗里达,居然碰上三十几年来最冷的冬天。明明是避寒胜地,晚上睡觉却得盖棉被。旅馆甚至把暖气打开。只是机器太久没用,里面积了灰,暖气一热,竟冒出烟来。半夜三更,火警的铃声大作。
第二天早上,老爸把经理找到房间理论。我觉得好没面子,躲在后面装作看风景,却被老爸一把拉到身边,听他吵架。
“学习论理!”老爸说:“有理走天下!”
吵完了,我们当天的旅馆免费,而且立刻换新房间。
骗术奇谭
高二那年,有一天老爸宣布:“带你参观第五街!?”
“第五街我早上过N次了!”我说。
“这次不一样。我们要去买一架上好的照相机。”老爸说:“第五街是丛林,我们去丛林打野兽!”
沿着第五街走,我们由一家家的橱窗比价,最后选定了一家。
店里有一圈柜台,后面站了一圈人,咧着嘴,对我们笑。
一个操西班牙口音的男人出来招呼,上下打量着我们,又用怪怪的,模仿东方人讲英语的腔调:“日本人?中国人?”
他拿出我们要的机型,价钱居然比橱窗里的标价超出一半。
“那只是机身,不连镜头的价钱!”店员说:“除非你不要镜头。”
我们跑进另一家店。
东西拿出来了,机身连镜头,价钱不贵,只是翻过来一看,在最不显明的地方,看到型号,竟不是我们原先询问的。
我们又进入第三家店,这次对了,价钱、型号都对,只是——没有货。
“你们等一下,我派人去拿,马上回来。”
我们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回来。
店员也直看表,突然笑道:“奇怪,你们为什么非买这种机器呢?它远不如另一种。”说着找出另一厂牌,说了一大地优点。价钱一样,而且店里有现货。
老爸笑着摇摇头,带我走出那家店。
“如果我们买他介绍的那一架。吃亏就大了。”老爸说;“他用前一种机器的价钱来博取你的信任,再采取拖延战,骗你买另一种。”
我们走到别家橱窗前,发现另一种正在半价出清。
“我们还买不买?”
“不买了!”老爸说:“今天算是上课,课名是‘骗术奇谭’!”
※·※·※·※·※·※
这实在是个猎杀的世界,你猎人、人猎你、优胜劣败!当你见猎心喜的时候,也就是最看不清的时刻。当你以为占便宜的时候,常已经被人占了便宜!
从“现在几点钟”、“电话怎么打”、“有理走天下”,到“骗术奇谭”,老爸把我一步步推向人生的押台,好象大狮子,从游戏、追逐、到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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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到晚奶奶、奶奶!
这么大,该让他学着断奶了!
第二次断奶
小学毕业那年,老妈突然接到我导师吉克森的电话,神秘兮兮地说想找她聊聊。
据说老妈当天一夜没睡好,猜我是不是又闯了祸。“你觉得我们的学校好不好?”吉克森一见面,就问老妈。
老妈连说:“好极了!好极了!”
没想到吉克森一笑:“不够好!最起码对你儿子来说,不够好!我们没有高级英数班,缺乏第二外国语的老师。管教虽然严,却也限制了学生的发展,所以我私下建议你,送孩子去考特别初中,不要直升我们学校。”
老妈又失眠了。
特别实践在曼哈顿,来回得坐地铁。而我那时候,才刚刚脱离跟老爸拉着手去看电影的阶段。老爸、老妈私下讨论的结果:是让我留在原来的学校。
只是好景不过两年。校长又找老妈去谈,说要推荐我参加纽约三所数学科学高中的联考。
“不要总想把孩子留在身边。外面的天地是他的,他以后能飞得愈高、愈远,你们愈该高兴!”校长说。
于是,当别的同学,都免试升学的时候,我却在老妈的陪同下,参加了“联考”。
考试只有“九十分钟,考九十个单字、阅读测验和四十个数学题目。
考生有一万人。我的第一志愿——史岱文森(Stuyvesant)高中只取八百名。放榜时,老妈兴奋地掉眼泪、奶奶伤心地掉眼泪。
“家旁边有这么好的学校不上,偏偏送孩子一天坐三个钟头车,去那个鬼曼哈顿,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孩子反正是你们的,我这个老太婆说话算什么?说句话,只怕你们不爱听,你们虚荣!害了孩子!”
“志在四方!”老爸说:“一天到晚奶奶奶奶,这么大,该让他学着断奶了!”
还是老妈比较聪明:“先上上看,一个学期之后,不喜欢,再转回来。”
于是,我被推出门,推向那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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