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裘弟听到装货和载客的轮船经过赫妥家的埠头。他在床上坐起来,向窗外望去。轮船的灯光在拂晓的天空下变得暗淡了。轮叶沉重地在水中搅动。轮船在伏晋西亚镇旁发出了又细又尖的汽笛声。他好像听到它停下来,接着又向上游驶去。不知怎么的;船的驶过使他关心起来。他再也睡不着了。外面院子里老裘利亚在吠叫。贝尼在睡梦中动弹起来。他的脑子里像是有着警觉的哨兵,不比风声大的动静就会使他惊醒。
他说:“轮船停了,有人来了。”
老裘利亚低沉地吹叫着,又呜呜地哀鸣几声,接着就安静下来。
“一定是它认识的人。”
裘弟叫道:“这是奥利佛!”随即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光身跑着,穿过屋子。“绒毛”也醒了,从婆婆房门旁的狗窝里迅速地窜出来,失声吠叫。
一个声音在高喊:“出来,你们这些懒惰的旱鸭子。”
婆婆从她的卧室里奔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睡衣,戴着一顶白睡帽。她一边跑,一边把围在肩膀上的披巾扎牢。奥利佛像公鹿般的一跳就跳上了台阶。他妈妈和裘弟像旋风般地向他扑去。他拦腰抱起他妈妈在空中旋转。她用她的小拳头重重地捶他。裘弟和“绒毛”都叫着想引起他的注意。接着,奥利佛又轮流旋转了这两位。已经穿好衣服的贝尼镇静地加入了他们这一伙。他与奥利佛使劲地握手表示欢迎。在朦胧的晨光中,奥利佛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光泽。婆婆的眼睛却在他耳边看到了另一种闪光。
“给我这副耳环,你这海盗。”
她踮起脚尖够到他耳畔。一对金色的耳环从耳垂上悬挂下来。她扭松它们,把它们戴到了自己的耳朵上。他大笑着摇晃着她,“绒毛”也在一边狂吠。在一片嘈杂声中,贝尼说:“我的老天,裘弟,你怎么赤条条地一丝不挂呀。”
裘弟楞了一下转身就跑。奥利佛捉住了他。婆婆从肩上拉下披巾替他拦腰系住了。
她说:“如果我着急时,也会光着身子跑出来的。奥利佛一年只来两次啊,不是吗,孩子?”
裘弟说:“无论怎么说,反正我出来时天还是黑的。”
喧闹平静下去了。奥利佛提起旅行袋,把它拿进屋内。裘弟紧跟着他。
“这一次你到过什么地方,奥利佛?你看到过鲸鱼吗?”
贝尼说:“让他喘口气,裘弟。他可不能像喷泉喷水一样,马上给你这小家伙喷出故事来呀。”
但是奥利佛已经把他的故事喷出来了。
“这就是一个水手要回家的原因。”他说。“看看他的妈妈,看看他的女朋友,再不就是吹吹牛。”
他的船曾到过热带。裘弟痛惜自己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去穿他那借来的衣服。他向奥利佛问着话,婆婆也向奥利佛问着话,逼得远来的归客前前后后地应答不迭。婆婆穿了一件印花的斜纹布衣服,还特别精心地梳齐了她那银色的鬈发。她到厨房里去做早餐。奥利佛打开旅行袋的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地板中间。
婆婆说:“我可不能一面做菜,一面看东西。”
奥利佛说:“那么看在上帝面上,妈,还是去做菜吧。”
“你瘦了。”
“我这次瘦得皮包骨头,就是等着回家来大吃一顿。”
“裘弟,你来把火烧旺,再将那火腿切成片,把熏猪肉和鹿肉也都切成片。”
她从碗柜里拿出碗来,打了几只鸡蛋,动手打蛋浆。裘弟帮完忙,又跑回到奥利佛那里。太阳升起来了,屋子里充满阳光。奥利佛、贝尼和裘弟蹲着看那旅行袋中倒出来的东西。
奥利佛说:“除了裘弟,我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东西。可笑我竟会忘了他。”
“你不会的,你从来也不会忘记我的。”
“那么看你能找出我给你的礼物吗?”
裘弟放过一卷绸子。那当然是给赫妥婆婆的。他将奥利佛那些香味和霉味相混和的带着奇怪的异国气味的衣服推在一旁。一个小小的布包,用法兰绒包着。奥利佛从裘弟手中拿走了它。
“这是给我爱人的。”
一只松开的袋子里面装满了玛瑙和透明的石头。他把它放到一边。他又拿起一包东西嗅了嗅。
“烟草!”
“给你爸的,从土耳其带来的。”
“怎么了,奥利佛。”贝尼打开了它,赞叹着。那浓郁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怎么了,奥利佛,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经接受过一件礼物。”
表弟捏了捏一束狭长的东西,很重,像是金属制的。
“就是它!”
“你不看一定猜不出来。”
裘弟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束东西。一把猎刀掉到地板上,刀锋又亮又锐利。裘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
“这不是一把刀吗?奥利佛……”
“现在,假如你宁愿要一把像你爸爸那样的磨钝了的挫刀……”
裘弟猛地扑过去抓住了它。他将那长长的刀锋,迎着阳光晃动。
“丛莽里再也没有人有这样好的刀了。”他说。“甚至连福列斯特兄弟们也没有这样一把刀。”
贝尼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们不能让他们那些黑胡子处处占上风。”
裘弟注视着奥利佛手中拿的那个缚住的法兰绒小包。他夹在奥利佛和福列斯特兄弟之间,感到动摇不安了。
他突然叫了出来:“奥利佛……雷姆·福列斯特说吐温克·薇赛蓓是他的爱人。”
奥利佛笑了,将那小包在两手之间抛动。
他说:“福列斯特兄弟从来不说真话。没有人能将我的爱人从我身边夺走。”
裘弟心中坦然了。他已把一切告诉了婆婆和奥利佛,他良心上的污点现在已经洗清,而且奥利佛也没有惊慌。接着,他记起雷姆拉小提琴时那张阴沉的脸。可是他马上丢开那情景,沉湎于他朋友飘洋过海从远方带来的那些宝物中了。
早餐时,他注意到婆婆没有碰一碰她自己的盘子。她总是把奥利佛的盘子装得满满的。她那发亮的眼睛像是两只饥饿的燕子,一直在她儿子身上打转。奥利佛气宇轩昂、腰板挺直地坐在桌子旁。在他瘦瘦的喉头上方那衬衫敞开的地方,露出了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他的头发像是被太阳晒退了色,看上去有些泛红。他的眼睛就是裘弟所想象的那种大海般的灰蓝,略带绿色的闪光。裘弟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塌鼻子和长着雀斑的皮肤,又偷偷地摸到脑袋后面,在那儿,干草色的“鸭屁股”正僵硬地向外翘着。他对自己大大地不满起来。
他问道:“婆婆,奥利佛生下来就漂亮吗?”
贝尼说:“我能回答你的话。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比你我都难看。”
奥利佛得意地说:“假如这就是困恼着你的事。裘弟,你长大了一定和我一样漂亮。”
“只要有你一半漂亮就可以了。”裘弟说。
奥利佛说:“今天我要请你去将这话告诉我的爱人。”
婆婆皱起了鼻子。
“水手们应该在回家之前去找女人求爱。”她说。
“据我所知,”贝尼说。“水手们从来不会放过求爱机会的。”
“你怎么样,裘弟?”奥利佛问道,“你已经找到爱人了吗?”
贝尼说:“怎么,你还没有听说,奥利佛?裘弟正醉心于鲍尔斯·尤蕾莉娅哩。”
裘弟感觉到一种抑制不住的狂怒蔓延到他的全身。他真想吼叫起来,像福列斯特兄弟们那样,用他的盛怒来惊吓每一个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恨女孩子。我尤其恨尤蕾莉娅。”
奥利佛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她怎么了?”
“我恨她那缩成一堆的鼻子。她看上去活象只兔子。”
奥利佛和贝尼哄笑起来,互相拍打着。
婆婆说:“现在你们两个不要再折磨这孩子吧,难道你们不记得你们自己的过去吗?”
裘弟对婆婆怀着感激的心情,他的那股怨气顿时消释了。婆婆是唯一一个永远庇护他的人。不,他想,这不对。贝尼自己也常常帮他干仗。当他妈妈不讲道理时,贝尼总是说:“让他去吧,奥拉。我记得当我是孩子时……”这使他想起他爸爸只是在这儿,在这些好朋友面前才取笑他。当他需要帮助时,他爸爸从来没有使他失望过。他微笑了。
他对他爸爸说:“我看你也不敢告诉妈,说我有一个爱人。她听到这会比听到我养一只黄鼠狼还要凶的。”
婆婆说:“你妈向你发怒吗?”
“对我和爸两人都发怒。对爸更凶些。”
“她不感谢你爸吗?”她说。“她简直不知好歹。”她叹息着。“一个女人一生中非得爱过一、两次坏男人,才会感激一个好的。”
贝尼谦逊地凝视着地板。裘弟充满了好奇心,究竟赫妥先生算是好丈夫还是坏丈夫。但他不敢问。无论如何,赫妥先生已死了这么久,以至裘弟看来这已不值一提了。奥利佛站起来,活动一下他的长腿。
婆婆说:“你一到家就离开我吗?”
“只要一会儿。我得出去转一圈,再去看看邻居们。”
“去看那小黄毛吐温克吧,是不是?”
“当然喽。”奥利佛俯到他妈妈身上,抚弄着她的鬈发。“贝尼,你们今天都不回去吧?”
“我们得做完我们的交易就回丛莽去。奥利佛,我真恨,我恨失去这周末的欢聚。我们在礼拜五来,是为了把鹿肉及时交给鲍尔斯,好卖给今天往北去的轮船。而我们又不能让奥拉一个人在家里等得太久。”
“不是吧,”婆婆说。“你是恐怕豹子吃了她吧。”
贝尼迅速地朝她瞥了一眼,但是她正在仔仔细细地整理她围裙上的皱褶。
奥利佛说道:“好吧,河对岸再见。”
他漫不经心地把水手帽往后脑勺上一扣就走了。他的口哨声在他后面回响。裘弟感到了寂寞。每次总是有事妨碍他听奥利佛讲故事。他能够感觉到这一点。每当奥利佛讲故事时,他甘愿在河岸上整整坐一个上午。但他从来没有听够的时候。奥利佛讲了一、两个故事,不是有人来了,就是奥利佛停下来去干其它事情,总是没讲完。
“我从来还不曾听他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说。
婆婆说:“我也从来不曾和他在一起呆个够。”
贝尼拖延着舍不得离别。
“我恨离开这儿,”他说。“特别是现在奥利佛也回来了。”
“当奥利佛在我身边时离开我,”她说。“要比他在海上的时候更叫我想得厉害。”
裘弟说:“那是吐温克,他的爱人使他这样的。我永远不要爱人。”
他对奥利佛离开他们很恼怒。他们四个结成了一个亲密的团体,而奥利佛却把它撕得粉碎。贝尼享受着屋内的恬静,他用那外国烟草一次又一次地塞满了他的烟斗。
他说:“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儿,但是我们不得不回去。我们要去做完我们的交易,而回家还有很远的一段路,并且是步行。”
裘弟一边沿着河岸散步,一边朝“绒毛”扔着桔树枝。突然他看见伊粹·奥塞尔正向着茅屋跑来。
伊粹叫道:“快叫你爸出来,不要让赫妥夫人听到。”
裘弟飞也似地跑过花园去叫他爸爸。贝尼来到外面。
伊粹气喘吁吁地说:“奥利佛和福列斯特兄弟们打起来了。他先在店铺外与雷姆打起来,然后福列斯特兄弟们都上去打他,他们要杀死他了!”
贝尼朝那店铺跑去。裘弟怎么也追不上他。伊粹更是远远地落在他们两人后边。
贝尼回过头来喊道:“我希望我们能在婆婆带着枪赶来之前解决那场战斗。”
裘弟喊道:“爸,我们去替奥利佛打架吗?”
“我们去替被人家打的人打架,那就是奥利佛。”
裘弟的脑子象风车般地旋转起来。
他说:“爸,你不是说过,没有福列斯特兄弟们做朋友,谁也不能在巴克斯特岛地上生活下去吗?”
“我说过,但我不能眼看着奥利佛受伤。”
裘弟惊呆了。他似乎觉得奥利佛是咎由自取。他不应该扔下他们去看一个姑娘。他几乎为福列斯特兄弟们能找上他而感到高兴。也许奥利佛在打架后能回家,而且结束他那荒谬的行为。吐温克·薇赛蓓──裘弟向沙地上唾了一口。他不禁想起了草翅膀,他不能忍受永远不能再与草翅膀做朋友的寂寞。
他朝着他爸爸的背影叫道:“我不去替奥利佛打架。”
贝尼没有回答。他的两条短腿急速地搅动着。那场恶斗在鲍尔斯店铺门前的沙路上进行。像夏季的热旋风一样,在前面卷起一团灰尘。他还未辨清打架的人,就听到了一阵旁观者的呼喊。所有伏晋西亚镇上的人都在这儿了。
贝尼喘息着说:“这些白鼬鼠光看打架,也不管谁的死活。”
裘弟看见吐温克·薇赛蓓在人群的外圈站着。男男女女都说她漂亮,但他简直想把她又黄又软的鬈发一绺绺地揪下来。现在她那小小的瓜子脸惨白,那对蓝色的大眼睛盯在那些打架的人身上。她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手帕绕在手指上。贝尼推开人群,挤了进去。裘弟跟着他,紧紧地拉住了他爸爸的衣角。
真的,福列斯特兄弟们要杀死奥利佛了。奥利佛正在同时对付他们三个:雷姆、密尔惠尔和勃克。奥利佛看上去真像裘弟曾经看到过的那只受伤倒地、流着鲜血、被猎狗们在喉咙与肩头上撕裂皮肉的公鹿。他脸上满是血与尘土,正在小心地挥动拳头。试图一次只跟一个福列斯特交手。雷姆和勃克一起冲上去打他。裘弟听到一个沉重的拳头落在骨头上的声音。奥利佛倒在沙地上,人群惊呼起来。
裘弟的思绪在纷乱地旋转。奥利佛离家到姑娘那儿去,这是罪有应得。可是三个人打一个人决不能算是公平。甚至当猎狗们在追逼一头熊或一只豹时,在他看来,也是件不公平的事情。福列斯特兄弟,他妈妈曾说过是黑心肠的。他从来不相信她的话。他们会唱歌,会喝酒,能作乐,又会大笑。他们用丰盛的食物款待他,拍他的背,又叫草翅膀同他一起玩。可是,这还不算黑心肠吗?三个人打一个!不过,勃克和密尔惠尔是为了雷姆打架,要替他保住那个姑娘。这不好吗?这难道不是忠心吗?……奥利佛跪了起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他浑身血污还微笑着。裘弟的胃要翻转来了,奥利佛快要被杀死了。
裘弟猛地跳到雷姆背上,抓他的脖子,重重地打他的头。雷姆挣脱了他,回转身来,把他扔了个四脚朝天。他的脸被那大手打得很痛,屁股也被摔得发疼。
雷姆怒骂道:“给我滚开,你这小豹。”
贝尼高叫道:“哪个决定打架的?”
雷姆道:“我们决定的。”
贝尼挤到雷姆前面。他的声音压过了呼喊。
“假使三个人打一个人的话,我就说这一个人是比较好的。”
雷姆凑近了他。
雷姆说:“我不想杀死你,贝尼·巴克斯特。但要是你不让开,我就要像打一只蚊子那样,把你打个稀巴烂!”
贝尼说:“公道就是公道。如果你们真想杀死他,可以老老实实开枪打死他,然后犯杀人罪去受绞刑,做事总得象个男子汉!”
勃克的脚在沙地上不安地移动。
他说:“我们想和他一对一地打,可他先打起来了。”
贝尼抓住了有利时机。
“谁先打起来的,谁对谁干了坏事?”
雷姆说:“他回来偷……那就是他干的坏事。”
奥利佛用袖子抹着脸。
他说:“想偷的是雷姆。”
“偷什么?”贝尼用一个拳头连连猛击着他的另一个手掌。“是猎狗?是猪?是枪?还是马?”
在人圈子外面,吐温克·薇赛蓓突然哭泣起来。
奥利佛低声说:“贝尼,这儿不是说这话的地方。”
“那么这是打架的地方?像一群狗似的当街打架?你们这两个家伙,还是另外挑一个日子单独打吧。”
奥利佛说:“我愿意和一个男子汉在任何地方打,这也是雷姆说的话。”
雷姆说:“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他们两个又打了起来。贝尼插在中间阻拦。裘弟觉得他像一棵小而结实的松树,正屈身抵挡着飓风。人群又呼喊起来。雷姆抽回拳头从贝尼的脑袋上方打到奥利佛身上,这一击就象来复枪响一样,奥利佛像具破布做的玩偶那样应声跌倒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下了。贝尼挥拳向雷姆的下颔打去,勃克和密尔惠尔从两旁扑向他。雷姆用他的拳头猛击贝尼的肋骨。裘弟被一阵暴怒所激动了,就像是狂风把他从外面卷了进去。他用牙齿咬雷姆的手腕,用脚踢那巨大的小腿。雷姆转过身来,像一头巨熊被一只小狗烦扰了一般,他一拳把裘弟打得双脚离地。裘弟觉得雷姆在半空中又打了他一拳。他看见奥利佛摇晃着又站起身来。他看见贝尼的双臂像连枷般地挥动。他听见了一阵轰鸣。起先,它离得很近,然后逐渐消失了。他沉入一片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