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上帝(2)
      
          每一个冬天,仆人都会从我们在乡下的房子里来,给住在城里的人带来一些新
      鲜的鸡蛋。有一天,他跑来跟我说,他发现一对夫妇站在庭院中央我那个小房间的
      前面。他们想要进去,但他要他们走开。下一次他来的时候,我急忙问他那对夫妇
      的情况。毫无疑问,那是因为我担心那对夫妇可能饿死了或冻死了。他们会去哪儿
      了呢?他说,他们还在那儿。那么,他们仍然站在房子的前面吗?不。那对夫妇发
      生了变化,变得很慢但很彻底,他们变得越来越瘦小了。他们最终倒下了。有一天
      早上,当他在门前扫地时,他发现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那个女人的白色外套上的几
      颗黑纽扣和那个男人留下的一顶扁了的帽子。不过,他们曾经站着的地方仍然覆盖
      着他们冰冻的泪水。
      
          这个可怕的故事使我感到悲伤,但最让我烦恼的还不是这种悲伤,而是他们谜
      一样的转瞬即逝,他们好像是融化掉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阻止我看到那显而
      易见的结论,只因为它太简单,而我体内的一切都在以日益高涨的激情寻求着答案。
      就在那个晚上,我跟上帝就那个答案争论了起来。一般而言,他跟这些事情没有任
      何关联,他只是一只耳朵。这回我也没有多问他。他只需要让几个简短的词语从他
      那说不出话的嘴巴里吐出来、再溜过他那看不见的嘴唇:“雪人先生和雪人太太”。
      不过,事实是灾难性的。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灾难;它粗暴地撩开了幕布,显露出那
      隐藏在幕后的无法形容的险恶。由于那画在幕布上的上帝并不只在我眼前消失,他
      是完全消失——上天入地都找不着他。
      
          当那样一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活人身上时,它会令我们失望。在某一点上认清事
      物,这种可能性一直是存在的,我们可能已经改正了那关于他们的错觉。类似的事
      情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孩子身上。在我们的期望和我们的发现这两者之间
      迟早会出现断裂。经验告诉我们,它是否是严肃的、可以补救的,只是一个程度上
      的问题。不过,在上帝那儿,这种差别是实质性的。这可以在下面这个事实例子中
      看出来:上帝信仰的消失绝不会导致上帝赐予的能力的失落,这一能力一般来说会
      使你相信一些想像中的事物。于是,我想起我们按照惯例在家里举行宗教献祭仪式
      时的情景,恶魔的名字会被高声喊出来,而我会被从昏沉中惊醒:他还在附近吗?
      他是否就是那个让我从上帝的怀抱中掉出来的人。上帝的怀抱真叫舒服啊。如果说
      他该负责,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跟他决斗?
      
          为了分析那样的情景(它消失得太快,但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想
      特别地提出一种调子:我没有那种要去分担上帝消失的罪责的感觉,但有一种同谋
      的感觉——  一种预感到即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前兆。那促使我去检验上帝的事
      件极其微不足道——尽管雪人先生和雪人太太是孩子们堆起来的,但我无法见证他
      们。 
      
          我体内的险恶意识被唤醒了,在我的童年时期它已不会有什么大的发挥:它只
      是加剧了那种使我在现实世界中感到自在的难度,因为现实世界中没有上帝。非常
      奇怪的是,上帝的消失在道德领域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它使我变成了一个
      好小孩,比以前还要好,如举止更加文雅(因此没有上帝的我并没有变成魔鬼)。
      那大概是因为沮丧往往会对不规范的行为有一种抑制作用。不过,这其中可能也有
      一个正面的原因,即那种对我父母的出于本能的同情。我不想给他们惹麻烦,因为,
      跟我一样,他们也受到了打击——上帝在他们那儿也消失了——只是他们没有意识
      到。
      
          当然,有一段时期,我曾经努力想扭转局面,去模仿信仰宗教的父母,正如过
      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们那儿得来的和学来的,我是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才相信现
      实中的事物的。我时常在傍晚时分犹豫地握紧双手,绝望而谦卑,就像是一个陌生
      的小孩,被从广袤的孤独之乡的边缘地带招来,被带到了难以置信的远方,但是那
      种想让新、旧两个地方的关系和谐起来的努力,是一种我们所熟悉的隐秘,它被证
      明是失败了。尽管我一直很谦卑,但这依然是迫不得已的事。对于一个截然不同、
      没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来说,这是一种积极的方式。去麻烦一个对事情一无所知的
      人,我会感到羞愧。这加剧了我的孤独感。
      
          我在睡觉前,继续讲述我的故事。跟以前一样,我的故事都来自一些简单的素
      材,人物和事件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尽管它们也已经经受了决定性的逆转,因为
      听众走掉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地修饰它们,用一条更好的线索把它们引向结局,但
      它们还是消失在了阴影之中。你可以看到,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它们在上帝温和
      的手里没有得着一刻的休息,就像是那些他从其偌大的口袋里拿出来给我的礼物。
      因此,我甚至确信它们是真实的,因为我已经接受它们并把它们转交给了别人。它
      们变成了我莫名其妙的焦虑的原因。就好像我把它们推入了不确定的现实生活之中,
      使它们不再受到任何的保护。一开始,它们正是我从生活中得出的印象。我常常重
      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当我因为出疹子而发高烧时,这个噩梦一再地出现。在这
      个噩梦中,我看到了许多来自我的故事的人物,我把他们抛弃了,不给吃也不给住。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们分开。当他们进行复杂的旅行时,我们没有办法把
      他们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弄回家来,让他们回到庇护所里,我想,只有那样,他们才
      能得到安然的休息——他们中所有的人的个性都千差万别,而且在数量上不断地成
      倍增加,直到最后,他们会找不到回到上帝身边的途径。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我
      才把那些相当有分歧的外在的印象相互联系了起来。③
      
      
      
          我对故事中的人物性格的考虑不是母爱的表现;一般人都认为那可能是一个小
      女孩的母爱的表现,甚至当我们在玩洋娃娃的时候,也有这种表现。而比我大三岁
      的哥哥则会把洋娃娃放到床上,并让那些我们玩游戏所需要的动物回到圈栏里去。
      他们把这作为供我表演的机会。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哥哥的这些举动显示出他比
      我具有更强的想像力。
      
          当我跟那些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朋友在一起时,我不太谈论我这些神圣的“体验”。
      (我有一个特殊的朋友,他是我的远亲。跟我们一样,他母亲那方也是法裔德国家
      庭。)我使事情保持在一种暧昧的状态中,就好像我不太确信它们会唤起类似的体
      验。不过,过了几个年头,我对那些体验的记忆消失了。因此,我记得许久之后,
      当我碰见一张皱皱巴巴的、破烂不堪的纸片上有我曾经胡诌的一首诗作时,我感到
      非常惊讶。这首诗是在芬兰就着雪夜那神奇的白光写成的④:
      
          哦,头顶上明亮的天空,
      
          我把信任交托给你:
      
          不要让欲望或恐惧
      
          把你从我的视野隔离!
      
          你伸展在我们的上方,
      
          被风从这端扫到那端。
      
          请让我在跌倒前看见
      
          道路并再次看见你!
      
          我并不奢望逃离痛苦,
      
          也不要求爱情的真诚;
      
          我要的是宽广的草原
      
          好屈膝在你的下面。
      
          我仿佛读着一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诗篇,我读了又读,甚至为它所具有的诗歌
      的价值感到了某种不折不扣的虚荣!不过,文字背后的基本感觉歪曲了我后来的行
      为和经验,就好像那种感觉不是慢慢地从高兴或悲伤的一般事件中升上来似的,而
      是来自我最初的童年时期。所有人在最初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时,都会感到震惊,他
      们会一再有这种震惊的体验,而且会贯穿整个一生。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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